上午9点整。医院的楼廊里,永远灯火通明。
苏原看着楼天宇从房间里被推出来。一路推到手术室门外。廖一凡匆匆赶到,站在那里。前后脚的,周斌也急匆匆地边跑边打着电话,冲到手术室门前一把拦住楼天宇的病床。
“怎么回事?王新说你要做手术,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他随即又转向廖一凡和苏原,“怎么这时候做手术?他出了什么事情?旭日乳业后天上市哎,你们钟都不敲嘛?不是说上市了还准备要换CEO嘛,换谁啊?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啊……”
苏原拿出一张纸,递给廖一凡——“他签过名的授权委托书,在他醒来并清醒地签署撤销委托授权之前,由你代表他做一切决定。”
然后,她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吴以民。她缓缓地说,“感激和客套的话,就都不多说了。这是一份‘免责函’,免除你对这台手术的所有责任,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自己承担。这是楼天宇的原话。”
吴以民揭开脸上的口罩,扫了一眼手中的免责函,看了看楼天宇,又看着苏原,嘴角微微浅笑,“你们有心了,不过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是医生,我对我的决定和我的手术负责。这是我起码的尊严。希望你们能尊重这一点。我说过了,我会竭尽全力!因为我希望你幸福……如果,这份幸福只有楼天宇能给,那我会尽我一切力量,让这家伙完好无损地从此给你幸福!”说完,他把手中的纸塞回给苏原。
苏原有些感动,“好吧,我相信你。今生我何其幸运,有你在。”
手术室的门在他们的眼前关闭。苏原呆呆地站在门口,前路未知。她爱的人,是否真的能够完好无损地出来,她其实并无信心。沉默地,两行清泪落下。她想起在香港大屿山嘤嘤哭泣的那一天,原来,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间,将勇气和力量都传递给了她。现在的她,即使生离死别也已不再有慌乱,凡事不抱奚落与偏见,凡事充满盼望与信念,变得内敛与平和。廖一凡上前扶她坐下,周斌有些不知所措般颓丧地靠在墙边。
叶小眉匆匆赶来,默默地陪在苏原身边,“苏苏,先回去吧,手术需要很久。”
苏原呆呆地站立,一句话也没有说。
“苏苏,”叶小眉心痛地抱住她。
苏原对叶小眉喃喃道:“小眉,你知道吗?我现在终于明白:一无所有,是什么意思……”
叶小眉看着她,她知道,她们两个的家庭虽然天差地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不需要安慰,她们是彼此的支撑。她一把抓过她的肩膀,说: “别这么说,谁家里没有点烦心事呢?你看我,弟弟不争气,工作的会所被查封了,欠的债要还,母亲又病倒了,张哲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我已经和他过不下去了……未知并没有那么可怕,未知的是过去。你至少还有希望,还有未来。”
周斌的电话响了起来,“什么?!研制出来了?!”他突然兴奋地大喊一声。几双眼睛瞬间盯了过来。
领狮生物的仿生裂变细胞已经在实验室阶段获得了成功,这将是生物领域的一大重要突破,廖一凡还是一副怀疑忧虑的样子,而周斌的兴奋溢于言表。
周六上午,廖一凡觉得自己有些感冒,小飞侠单车和环宇出行票务业务的收购协议谈得不顺利,关键还是估值没谈拢,旭日乳业上市第一周股价就下跌了30%多,领狮生物的研发一边被热烈吹捧,一边遭到了铺天盖地的批判,泰国政府已经在放风要严查。一团混乱的情形下,他已经熬了5天,2个整晚没有睡觉,感觉有些撑不住了。今天虽然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但他还是感到昏昏沉沉的,心里有些慌,感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翻开冰箱,找到一包速冻饺子,简单地做好一盘,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叉子,打开Bloomberg的新闻。刚一只饺子还没放进嘴里,电话铃响。
“喂,廖一凡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亲切的女声,带着职业的礼节说道:“这里是市八医院重症监护室,楼先生醒了”。
楼天宇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迷朦的白色,雪白的墙,雪白的桌柜,雪白的床单。阳光正从雪白的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窗帘下浅蓝色的布艺沙发上,坐着一个白色长裙的女子。她正拿着一本书看着,看书页已经一半有多,想来应该在这里坐了不少时间了。
她很专注,半边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上,另半边的脸上因为阳光的照射显得肌肤通透,她并没有意识到躺在床上的人有什么动静,整个人被一种宁静的光辉所笼罩着。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享受着难得的静美时刻。望着她的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看着她。他知道:这是他想要拼命记住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她抬起头似乎缓缓舒了一口气,眼神转向病床,顷刻间,四目相对。她略略一惊,那双看着她的眼睛,睁开多久了?她不知道。那他,究竟是想起来什么没有?抑或是不再记得?他望着她是在疑惑什么吗?如果是,那他是在确认她的身份吗?她不知如何开口。
一瞬间,苏原发现原本想好要在他醒之后对他说的话,此刻竟根本无从说起。
“我有些渴了,能否麻烦你倒杯水?”他礼貌地询问了一句。
“哦,好的”,苏原突然回过神来,将他轻轻扶起,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里,又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说,“你醒啦,我去叫护士”。她匆忙起身出门,到了门外,她定住了神,就这么靠在门边的墙上站着。他没有问自己是谁,那么,他是没有忘记么?他记得一切么?原来,她的心里仍然那样慌张和害怕,害怕他将自己遗忘。她不敢问,她匆匆地逃离,是因为不敢面对。
楼天宇望着那团白色飘出门去,脑海中翻滚着无数画面,那些过去的年岁、那些枪林弹雨、那些痛哭嚎叫……红村的旷野、纽约的阳光、中情局地下室的小房间里,因为毒瘾发作而在墙壁上留下的指甲划痕、训练中他在大雨滂沱的泥泞道路上匍匐前进、他拿着报道父亲去世的报纸举枪对准Charles逼问……瞬间还有那盏深夜冲向他的刺眼的车灯、那些蒙面将他抬上车的美国人、手术台上白色刺目的吊灯、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养父养母、Steven的脸、林予初的脸……
思维容不得他控制,一片白色的长裙又静静地飘回来,展开在他的面前——纯白与血污交替在他眼前出现,林予初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躺在地上看着他,她慢慢地爬到他的身边,问了他最后一句话:“凌峰哥哥,你会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吗?”
那一刻,他的恐惧如此清晰,他知道她想要干什么,这是她在告别。他的手被反绑着,他用牙去咬她的衣服,凌厉的嘶吼都唤不到她的回头。她光着脚,衣裙零乱,血迹斑斑。她怆怆然地跑出去,背影决绝。然后,他的面前又出现了廖一凡的脸,穿着军装的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你要是敢负了她,我亲手剁了你!”
他的心脏疼痛地缩了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地,却又无比清醒。廖一凡——多么可笑,他们在申城初见时也是在这家医院,是的,他竟然还活着!在那个三楼的病房,廖一凡看到他的眼神如此惊讶,那么当时的他是不是也想着同样的问题?——是的,他凌峰也还活着!虽然廖一凡西装革履的样子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但毫无疑问是他!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他们在办公室复核财务模型、分析文件条款,他们在酒吧喝酒、在俱乐部赛马……而他,竟然将一切守口如瓶!楼天宇紧咬住牙,他是在看自己的笑话吗?!
护士赶来、巡房医生也来了,一群人围在病床旁边。
苏原悄悄地站到了房间的角落,将地方空出。她知道:此刻的询问本无益处,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廖一凡匆匆推门进来,侧眼就看到了苏原。
“他……”廖一凡没有说下去,也许他也和苏原一样,不知从何说起。
“醒了。”苏原接口道。
“这很明显……”廖一凡带着一抹戏虐的表情,却又苦笑着看她:“你们律师永远喜欢说这种,看似正确无比却又毫无意义的废话。”
吴以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转过头察看楼天宇的状况。护士在问他,姓名、年龄、出生年月……这台手术虽然保密,但对于市八医院脑外科而言,却是一个里程碑一般的手术。仅有的几个知情的医生都很紧张、都期待着结果,偏偏这个结果就只取决于楼天宇的回答。
楼天宇对他们的问话闭口不言,只说了一句:“你们都出去,叫他过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指的是谁。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有医生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吴以民示意大家出去。然后一群人交换着眼神,慢慢地往门外走,有几个不甘心的,还不停地回头望。吴以民走过苏原身边,低声嘱咐道:“别让他激动!手术很成功,但恢复的结果还不知道,一定要慢慢来。”
廖一凡和苏原走到楼天宇的床边,楼天宇挣扎着想坐直。苏原扶住他。
“楼……天宇……”廖一凡艰难地开口,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叫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闭上了嘴。楼天宇盯着他看着,面部表情平稳,透露不出一丝信息,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但这丝笑意却充满静谧的杀气。他慢慢地坐起来,拔下手上的输液管,站起身,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廖一凡。苏原去抓那根输液管,看到楼天宇的手背有回流的血出来,她轻轻地惊呼一声。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这些。”楼天宇冷冷地说出这句话之后,盯着廖一凡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锋利,瞳孔剧烈地收缩。他慢慢地走向他——廖一凡,他的个子比当年长高很多,眼睛还是那样黝黑深沉,神情和以前一样,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可是现在,他的脸上为什么露出胆怯?他心虚了?他害怕了?这个人,明明知晓他的身份,近一年了,他让自己像一个白痴幼儿一样在他面前一览无遗!这是对他赤裸裸的挑衅!
廖一凡看到那双眼睛,从之前的平静转而变成现在的凌厉,甚而……凶狠。那种往日熟悉的感觉瞬间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这间病房。他知道“他”回来了。他随着对面那个人一步步的前进而一步步地后退,直到退到墙边,退无可退。
楼天宇在他面前半米的地方停住。室内的空气逼人地紧张,安静地让人窒息,苏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空前对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似乎不适合插手。她慢慢地反方向退到另一个窗口的角落,手机上一条给周斌的信息:428病房,出事了,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