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原沉住气推开家门,父亲落寞的身影坐在客厅。灯光清冷,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却并没有看。眼神飘在很远的地方,苏原进门都没有让他移动一下。郝明蕾在厨房熬汤,吴以民沉默地坐在客厅一隅。苏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场面——这是她的家,可也已经不是她的家。
郝明蕾端着汤出来,招呼大家:“喝碗汤吧,我们难得在一起,先暖暖身子。”
没有一个人移动。
郝明蕾又想开口,吴以民抬眼望向她,冷淡地说:“你找我来,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还有重要的手术要安排。”
郝明蕾僵立在那里,有些讨好地笑着:“苏原也来了,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见面了,有什么事饭桌上说吧。来,苏原,绵衡,开饭了……”
“这么多年了,现在才开始树立贤妻良母的形象,是不是晚了些?”吴以民仍然冷淡。
郝明蕾放下围裙,默默地走了过来,站到吴以民的面前,话语里已有了哭腔:“以民,我不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很早就知道自己错了,但我没有勇气回来,一次次地错过。刚开始我发疯一样地想你,我回来过好多次,看你上学、放学、看你回到家……但我没有勇气面对你,后来,慢慢地,我想我们都习惯了,我看到了你的笑容看到了你变得开朗,我就更没有勇气再出现再你的面前。有些事,错过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吴以民痛苦地抱住头,“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做了多少噩梦才习惯了没有母亲在我身边。你抛弃我们为的难道不是权利和财富吗?不要再为自己的自私和贪婪找借口!”
“是,当年我是不甘心做一个护士,我有了人生难得的机遇,有了爱情,我害怕告诉大家真相,害怕成为千夫所指,所以我选择了逃避,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人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苏绵衡的目光慢慢地收回来,他慢慢地伸出一只手,郝明蕾心意相通地立刻握住。苏绵衡缓缓地说,“蕾,难为你了。这么多年,不要名分地默默跟着我……是我,对不起所有的人……是的,一开始是为了财富,为了家庭、为了周围的人能过得好些。然后慢慢的,人就变了,变得要名、要权、要更多……其实现在,是我这么多年过的最踏实的日子,什么野心都不再有,配合调查、认罪伏法。只是,苦了苏原的母亲、苦了你。“他轻轻地拍了拍郝明蕾的手。
苏原的目光投向父亲,一个几月前还叱咤商界的大佬,如今看上去已是垂暮老人,短短一周未见,他的头发全白了。苏原想起母亲,哀叹她一生不得所爱终日郁郁寡欢,又庆幸她不会面对今天的局面,也许解脱对她也不是坏事。
吴以民呼地站了起来,有些恨恨地说:“我今天来,不是听你们谈情说爱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坐下,”苏绵衡的声音平静却仍不失威严,吴以民竟一时也不得不站立在那里。苏绵衡转而有些悲伤:“以民,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现在的情形……你可以选择继续保持现状,我不要求你接受这一切,接受你的母亲,我和你母亲在海外立了一个家族信托,我们的个人财产,全部由你和苏原做受益人,今天,是想把文件交给你们的。”
郝明蕾默默地将一个文件袋递给吴以民,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吴以民扫了一眼,冷笑一声答道:“我和苏原都是专业人士,我们靠头脑和技术谋生,过得踏实得很,不缺这些钱,你们留着自己用或者都留给苏原。不要企图用钱来补偿我,我告诉你,这么多年,你补偿不了。”
郝明蕾的眼圈红了,她扶住吴以民的肩膀,哀求他:“以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钱也不是作为补偿的,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们不缺钱,你就当成全两个老人的心愿,好吗?我已经放弃了所有一切,只希望用下半生好好地照顾你父亲、照顾你。你成全了苏原,能不能也成全你的母亲?”
“放弃所爱和原谅背叛,难道是一样的吗?如果我原谅你们,我拿什么脸来面对我的父亲?这么多年,你欺瞒他这么多年,你叫他如何接受?“吴以民冲郝明蕾喊起来。
郝明蕾的泪如雨下:“以民,你父亲,他一直都知道,当年是他成全了我,他并没有阻拦我,是他替我承受了所有的非议和流言,一句都没有澄清过。他是一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只是,我不爱他……”
吴以民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抱头抽泣起来。苏原默默地坐在沙发上,苏棉衡走过来,抱住苏原,两人无声地看着彼此,仿若有千言万语却无从细说。
四季酒店一个小型宴会厅,镁光灯闪烁。各路媒体、经济界人士聚在一起,由KC Capital领投的小飞侠单车成功与环宇出行达成战略合作协议和初步并购意向的庆功宴,刚刚在这里举行完毕。几家著名的投资机构大佬们,聊天的、接受采访的、谈合作项目的,加上几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几个投行人士,一瞬间,觥筹交错,美酒佳人,不亦乐乎。
楼天宇今天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文柔和,谦谦有礼,见人就温和浅笑。廖一凡默默地注视着他。只有他,能发现隐藏在楼天宇眼神里的犀利和阴冷,一直以来散布在他周身的暖意,正在慢慢褪去。
周斌有些喜形于色地来到廖一凡的身边:“老大,你看,这只老狐狸终于认怂了,要不是……嘿!”他有些喜不自禁地偷笑着,顺便伸了个大懒腰,边得意着自己的杰作。然后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头顶被廖一凡狠狠地削了一下,他捂着头疑惑地看着廖一凡。
“要不是什么?!嗯?你又打算走旁门左道了对吧?告诉过你,凡事迈出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直到无法收拾的局面。要干这些事,我还需要你?十个张毅南我都能摆平!”廖一凡摆出训徒弟的样子,周斌低头哈腰地连连称是,想起上次出差廖一凡在飞机上向他讲述的过往,心中有些震撼——的确,做这些旁门左道的事情,还真不用他。廖一凡有足够的理由活的放浪不羁,但偏偏是他,刻板地守着规矩和底线,自律到让自己汗颜。他心中有些惭愧,找了个借口去忙了,偷偷猫了猫廖一凡,后者瞪了自己一眼,在人群里自如地与各路人士谈笑风生起来。
凯德律师事务所作为投资人的代表律师,当然来了不少人。叶小眉、陈向明还有几个并购组的律师,都分散在会场四周和各路人士交谈。浅谈轻笑间,有几个声音很刺耳地响起在叶小眉的耳边:
“我们所呀,最著名的就是苏律师了,会泡客户啊,啧啧,你们懂的。”
“人家技术好嘛。”
“什么技术?说来听听,呵呵。”
“哎哟,这个不能细说,哈哈哈……”
“那要不你就‘戏’说看看?哈哈哈……”
叶小眉有些厌恶地转过头。这世上真有那么多人,一面来恭维道贺,一面来揶揄拆台。
这一行里,恶性竞争、互泼脏水的事情多了,女的出卖色相、男的爱占便宜的也多了。叶小眉苏原曾彼此承诺,哪怕永远成不了合伙人,她们也想清白地做好这份工作。她相信苏原绝对不会因为工作而出卖自己。她见过楼天宇,即使如苏原一般的不婚主义者,想必也难以抵挡这样一个男人。而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们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
苏原呢?叶小眉环顾四周,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影子。她给她发消息,很快有回复——“露台的风很凉爽”。
叶小眉找到了苏原。“楼下怎么样了?”苏原微笑着问道。
“还不是老一套:喝酒、聊天、谈生意。”叶小眉环顾四周,“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啊?你的楼总呢?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呆着,签约仪式结束了,他也发过言了呀。你们避嫌啊?”
“小眉,你也相信我是为了争取业务才跟他在一起的吗?”
“我不信。”叶小眉简单直接地回答,“我相信你们是真爱。换了我,也会爱上楼天宇这样的男人。”
“那你说,真爱一个人的话,会计较他的过去吗?”苏原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幽幽地问道。
“嗯……那要看是什么样的过去了。楼天宇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没有过去吧?你不会还指望他是个处男吧,人家美国洋妞肯定也是泡过不少的……你得现实点!”
苏原无奈地笑笑,“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计较这些。我是说,如果,假设,他的来历不明,或者以前做过一些难以接受的事,或者被什么人操控着……总之,如果他的世界很复杂很危险,你看不明白的话,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这个……”叶小眉陷入沉思,“坦率地说,我觉得人还是要和自己世界相通的人在一起,省却很多沟通上的麻烦。如果你觉得他的世界和你的不同……哎,可是我不觉得呀,我觉得你们很是心有灵犀呀。”叶小眉不解地说。
“你,不觉得,他不像是个学经济的人吗?”
“嗯,这倒是,”叶小眉想起阳明俱乐部的那一天,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可这么说来,廖一凡也不像了?可他是正经申大金融系毕业的啊,我的很多朋友还都知道他,他当时可是校学生会**,把女同学们迷得个个跟傻逼似的……楼天宇不学经济?不可能啊,不学经济那么复杂的财务模型他能做的出来?那些个P&L报表他能扫一眼就知道公司情况?股权稀释的公式他能分分钟给出你答案?他不学经济就奇了怪了……”叶小眉不解地自言自语。
苏原也陷入疑惑,是啊,可是如此说来,谁又会对一个学经济的人做这样的事呢?明天,就是楼天宇手术的日子,她的心中充满了忐忑,甚至恐惧。
“哎,”叶小眉说,“我觉得吧,你现在有亲密关系恐惧症,和人家那种婚前恐惧症是一样的,想太多了!你要是用理性去分析一段感情,那只能说明:你爱得还不够。这真爱啊,你就得赴汤蹈火!就算他杀人放火了,你不是个律师嘛,就算他进去了,你还可以等呐,反正你又不结婚!”
苏原扑哧一声笑了,“叶小眉,我今天才发现,你真是一个无比勇敢的女人!”
“那是,我要是没点勇气,现在的我,就应该嫁了隔壁村里的王二狗,坐在他的摩托车修理铺子前面,弹今年过冬的棉花被子!”
夜色已深,人群逐渐散去。酒店门口稀稀拉拉的三三两两,大家在互道告别。苏原和叶小眉突然都有一刻的落寞。她们都是不甘愿被生活摆布的人,可是前路漫漫,究竟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