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德律师事务所的大堂,一个上了年纪但衣着靓丽的女人在沙发上等着,她的装扮精致但气色灰暗,一双眼睛写满了忧郁和不安。进进出出的人向她打量,窃窃私语着:
“谁家的?来抓小三啊?”
“咱们这里的人,谁他妈还有精力搞小三,精尽人亡了吧……”
苏原紧皱双眉地一阵风似地从里面冲出来,压低了声音喊道:“妈!”
刘欣楠看到苏原,立即焦急地站了起来,像找到了救星——“苏原,你爸把苏力祥招进公司了,怎么办啊…….“
苏原一时没明白过来,苏力祥是谁?她的哪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是妹妹?
“刘子姗分明是想把我们逼上绝路啊!“刘欣楠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提到这个名字苏原似乎想起来了:刘子姗当年是苏绵衡的秘书,给苏绵衡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人漂亮也精明。孩子放着给保姆带,她进公司慢慢地学习业务,一路成了部门经理,分公司总经理,现在已经是集团旗下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了。
她的儿子,应该快大学毕业了吧。她也算是所有女人里排位最靠前的。儿子如果进了公司,以后集团也就将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的天下。难怪刘欣楠对她恨之入骨又无能为力。
“妈,别这样,爸不是做过公证了吗?集团里20%的股份都是你的,他们要忙就让他们忙去,哪里有什么绝路……你等着做你的股东就好了,好吗?“
“苏原!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他们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你就这样忍气吞声?你是律师啊,你陪我去公司,我要撕破他们的面具,我要告诉所有人她们是怎么欺负我们的!”
“你去了没用,自取其辱罢了。说过多少次了,做事之前先想清楚你要什么,要钱你就开条件去商量,要报复你就告爸重婚,忍受不了就离婚,闹有什么用!”
“我就是要闹,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要众人皆知他们的嘴脸!”
苏原觉得浑身的血又涌上了头——又来了,以前她想着安慰一下母亲,跟她讲道理。但慢慢发现:她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有人和她一起义愤填膺,她只要发泄她的情绪和不满。道理和逻辑,对不在一个世界的人来说,是完全无用的东西。
“Sue,“前台叫了她一声,”James找你,去他办公室。“
苏原深呼吸一口气:“妈,我在上班,以后这样没有办法立刻解决的事情,能不能不要来我的公司找我,打电话可以吗?“
“打电话给你你接吗?我一个人,没有人管我,人家骑到我头上来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也是,叫你去公司去看着你不肯,叫你早点结婚早点成家我也算以后有个依靠……以后可怎么办啊!“刘欣楠崩溃的叫嚷已经让里面的人有些好奇地慢慢挤到了大堂。
苏原的耐心就快磨尽。与她而言,面对日复一日没有逻辑没有结果的抱怨,是一种折磨。她没有办法,语言是解释不通的,她只能干脆地把母亲请出门。
“妈,我会负责你。就是因为要负责你,我必须全力工作!”
她一狠心转身回去James办公室——她知道:他找的人5分钟不到,劲爆詹姆斯秀就要登场了。
果不其然,James拿着手里一叠未了结的账单,脸色阴沉。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
他急着要把所有的坏账收回来,把业绩提上去了才好安排把Benjamin赶回伦敦去。一山难容二虎,最终的结果不是你踩我下台就是我踩你下台。
“去年那单TE并购领狮医药的进展,因为工会组织罢工阻止被收购,年底的时候引起的社会反响很大。KC Capital控股TE,文件都谈的差不多了,但KC Capital的总裁王启突然去世搞得事情就耽搁了……我前几天刚去过问过进展……”
苏原还没解释完,James就开始爆了:
“跟你讲过多少次,loser(失败者)才需要理由和解释!我只需要结果,结果知道是什么吗?deliver(交付)!你这周就去苏城把事情解决,什么时候解决什么时候回来!“
苏原沉静的眼睛盯着James足有半分钟,冒出一句“可以“。James面对她的眼神,居然难得地没有再发火,有点发楞地轻轻点了点头。
开放区的秘书助理们面面相觑,刘珍妮的眼中不知是同情还是好奇,屋外有些昏暗的光线衬得每个人头顶的日光灯无比惨白耀眼。
苏城工业园领狮医药生产厂区的中午,一群工人刚准备去食堂吃饭,有人咋咋呼呼地高喊,要“买他们的外国律师”又来了。一群人也顾不上吃饭了,愤怒地一路敲打着饭碗直接从厂区食堂冲进办公楼。十几二十人拽着工会**骂骂咧咧地奔向厂长办公室。
厂长、车间主任、党委书记都在,还有几个他们似乎见过几面的中年人。
工会**和十几个人环顾半天,也不能确定究竟哪个是所谓的“外国律师“。
苏原白白净净地坐在领导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这群人,表现的乖巧无害。厂长打着官腔跟大家介绍后,苏原带着职业的微笑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为首的人面前。那个才20出头的大小伙儿,满身奔着打架而来的荷尔蒙吊在头顶,却也不知道面对个看上去像小姑娘的”律师“该怎么办。苏原平静缓慢地劝他们先出门去,谈完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气氛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十几个人似乎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党委书记是个50多岁的老头了,此时立刻起身,一边哈哈一边给工会**使眼色,人群莫名其妙地就散了。
架没打成,一群人像斗输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楼,有些先反应过来的人已经在唧唧歪歪:怎么搞的,该说的都没说啊?
厂房车间里,楼天宇看上去是秘密来考察的,他穿了一身休闲装,一副公子哥的打扮,显得比他的岁数年轻很多。厂办负责人似乎知情,暗中把他带到工作间参观,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站在车间办公室里面,显得狭小的空间更加局促,连带着厂办负责人也跟着局促起来。他倒是显得有些好奇般边看边问,工作时间、流水线规模、订单情况、管理规章。随即刷刷刷地写了几行英文在文件夹的纸上。闲闲地走向办公区的路上时,电话响了起来——
“律师到了?OK,我马上到。”
走进办公室,苏原背对着他坐在厂长办公桌对面。厂领导见他到来,起身手指向苏原。还没来得及介绍,楼天宇从手上一叠文件夹中唰地撕下刚才那张纸递给她,简单直接地连开场白都没有:“把这几条放在合约里。”
苏原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睁大眼——是你?
楼天宇心情不错,他终于知道了工会最终的要求只是不希望裁员,他立刻爽快地向厂领导表示裁员也不是他的想法,而是希望对生产和管理做一些调整,包括人事安排。他指指苏原:
“她会将我们要求的几点意见做成中文稿给厂方安排的,至于收购的架构安排,需不需要新设立公司,员工持股的比例怎么调整,都听律师的安排。“
苏原没见过这么做收购的——都听律师安排,你得给我个大纲吧?
她满腹各种关于这个人的奇葩牢骚,打算回去跟叶小眉好好发泄一下。
“好的好的,楼总,您看中午了,要不要……”厂领导满脸笑意——他知道TE就是个用来付人民币收购的壳,大股东付了不少溢价给他们这些原厂的老股东。这个公子哥看上去很得瑟很不接地气的样子,可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还是好生伺候着吧。
楼天宇用手一指苏原,“不用,苏律师陪我午餐。”
他面色平静,没有任何客套,眼神专注地看着面前凯德事务所来的这个“资深并购律师”。他心中有些好笑。
只是几秒之后,他就有些意外了,因为他感到对面那双眼睛也波澜不惊,甚至还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他如此不客气直截了当,而她却没有说话,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的张扬,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做国际并购案的极具侵略性的律师倒很是不同,有一种安静的从容不迫,似乎还有一种“冰冷“的感觉,她的眼神让他禁不住有些收敛。
“想吃什么?”他放低了音调,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柔和下来,“苏城中心应该有不少特色的餐厅吧?可以坐我的车去。”
“当然,但不是最好。” 苏原平静地问道。她听说KC Capital中国区新上任的总裁最近会来这里,但没料到是今天,也没料到这个据说“美国长大的ABC”其实会说中文,而且说得还不错。更没想到一面之缘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姓。
“最好?”
“最好在楼下的餐厅,我饿了。”苏原也同样的,用直接干脆的语调对他。
苏原也暗自好笑楼天宇这个人。今天的他也许因为外表的打扮显得年轻了很多,而且有了一种率直的Western Style(西方感),说话做事如此开门见山直接了当,他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陪他吃饭,一副从小高高在上养成的习惯培养出来的利落。他很直接,而且没有给对方留下一丝拒绝的空间,这是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方式,这是他的风格。
她喜欢这种风格。
楼天宇看出了她是故意为之,突然笑了,本来的运动装再加上这一孩子气的笑容,周遭的气场瞬间被带走大半,人也看起来亲切不少。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
两人向电梯间走去。
苏原本以为这个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一定得坚持找家像样的餐厅,想到他这副样子要窝在厂区食堂坐在长凳吃饭,不禁好笑起来。
“抱歉”,楼天宇凑近她耳边放低声音说,“我习惯了直接简单的方式,这样可以省却很多麻烦提高效率。我知道,礼貌上我应该问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菜饭请你推荐,但我宁愿你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我的项目上。而且我相信:你既然也得吃饭,那么和谁吃比吃什么更重要。这一点,我会努力,为你的午餐增添趣意,希望你不介意我的疏忽,还有……我可能词不能表意的中文。但你放心,我的记性很好,比如我记得:你叫苏原。”
苏原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见过直接的,却没见过这么表达的。很多直接的方式让对方很不自在,而他却其实一点都没有让她尴尬,只是……
“楼总的中文,是美国人教的?” 她很好奇地问道,虽然他的中文说得还不错,但听起来总是一副欠些火候的样子。可是……初见时他念的那几句词,语调奇特,却应情应景,如惊鸿一瞥般一瞬间就镇住了她。要说他没有受过专门的中文教育,她还真不信。
“说真的,我没有学过中文,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很多的古诗词,很优美,每想起一句以后就再也没能忘记。也许是以前的记忆,也许我对这门最优美的语言有天分”。
也许是以前的记忆?苏原略一皱眉,他不是才胸有成竹地表示他的记性很好么?律师对所有没有逻辑的语句都有着本能的怀疑。
电梯来了,话题没有继续,两人并肩站立在电梯里。无语,似乎都在思索着那个问题——以前的记忆——这个句子为什么那么别扭。
工厂食堂的饭菜很简单,几片青菜辣椒和着肥多瘦少的肉片,看着很油腻,但也有种久违的食堂味道,让苏原想起了久远的校园年代,吃的很香。楼天宇发现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面对这样的菜式和环境,尽管还在努力保持姿态,但实在无法像苏原那样大快朵颐,甚至有些难以下咽。
苏原暗自白了他一眼:很明显,他应该对中国的校园生活没有体验。长着一张中国脸讲着中国话来了中国,还瞎挑剔乱讲究……
面对这么个人,苏原慢慢地感觉饭菜开始如同嚼蜡,楼天宇似乎也没有什么信心再重提“为午餐增添意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