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庆州雨雾蒙蒙，十二楼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里，灰白的天幕成了背景，远处耸立着几栋突兀扭曲的建筑，似几根歪歪斜斜杵在大地上的巨型石柱，不像现代建筑，更像是古代遗址。
才嘉拿着钢笔，视线始终无法聚焦在桌面摊着的笔记本上。她时不时看看天边那几栋楼奇形怪状的楼，眉心微蹙。
就这几根“歪柱子”，当年斥资四十五亿修建，因为造型怪异又是在人烟稀少的新区，十分不被看好。结果三年过去，那里已经是集高级酒店、公寓、写字楼和高端商场于一身的庆州地标建筑，外地游客必到打卡之地，寸土寸金、一铺难求。
恰巧，她上个月得知莫春山三年前在那里买下了足足五层的产业，如今市值已翻了三倍，大赚特赚。
才嘉一阵郁闷，扔下手里的笔，轻轻叹了口气。
大佬的投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再看看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好机会，尤其是去年年底犹豫了一下没有换房，结果现在房价水涨船高，两个月时间好容易找到一套心仪的房子，结果却凑不够买房的钱。
此时，办公室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才嘉还没来得及说请进，她的助理小白已经推开门探进头，神情有些慌张。
“嘉姐，莫总来了，说半小时后召开董事会临时会议，审议第三季度财报和明年的预算，让您准备一下。”
才嘉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不到一秒就收拾好计划被打乱的慌乱，微笑着回答：“好。”
上午十点，桐城大厦顶楼会议室里，公司CFO张亚梅开始向董事会汇报第三季度财报，扬声器里都是她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但难免有那么几个董事会成员，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莫春山的方向。
莫春山七天没在公司里露面，这在以前本也是寻常的事，只不过之前有警察上门带走安若愚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让人猜测莫春山不到公司来是否和这事有关。
不过才嘉知道，莫春山只是生病了而已。
看够了众人的表演，才嘉的注意力聚焦在了第三季度财报上。和半年的财报相比，第三季度的财报的内容大同小异，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因融资造成的负债上升，以及提计了来年的资产减值两个多亿。
桐城路桥是上市公司，按照规定要向社会公布每季度的财报，公布财报之前便是董事会集体审议后签字，保证对财报的真实性负责。
半小时后，张亚梅汇报完毕，莫春山首先开口。
“各位，发表意见。”
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因为生病清减了些，本就利落的下颌线更显锋利。
“莫总，这民间借贷写进财报里，是不是不太好？还是高达十亿的金额。这样会让外面对我们公司的偿债能力有质疑，会影响我们的市值。”
坐在他下首的老头子率先发言，语气恭谨，但面露不屑。
才嘉知道这位赵总说得有些道理的。
一般而言，这种资金来源并非银行且要支付高额利息的融资，不少上市公司怕影响股价，都会选择违规不披露，或者做点春秋笔法美化一下换个其他的名目。
偏偏莫春山要求以最直白的方式记录，还在披露事项里明目张胆地写上“民间借贷”，实在是不按常理出牌。
“无妨，”莫春山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右手轻轻一挥像是在拂去眼前的灰尘，说，“下一个。”
赵总被这几个字憋得脸发白，嘴唇微颤，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再反驳。
才嘉已是见惯不怪，因为这样的场景在以往的董事会上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了。
对于反对的意见，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真的为公司利益考虑，总之莫春山决定了的事，往往一意孤行谁说的都不听，就算有刺头表示强烈的反对，也往往孤掌难鸣，还有事后被清算的风险。
久而久之，桐城路桥便成了莫春山的一言堂，大事都他说了才算，也不会和任何人交代理由，这次也一样。
一小时的会议结束，财报毫无意外全体通过并签字同意，才嘉收拾整理会议资料的空当，张亚梅拉住她，轻声问：“嘉，老板一定要在这一季度提计明年资产减损，是不是要压一下股价好买入，明年是有什么大动作？”
才嘉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知道。”
张亚梅靠得更近一些，在她耳边快速且低声地说：“嘉，你要是有闲钱，趁着财报发布股价跌了赶快买一些，捏在手里等明年。今年计提了这么多损失，明年财报会很好看的。”
才嘉知道她是好意，但不敢在这话上搭腔，只低声提醒：“你这不是在映射老板操纵股价？”
张亚梅好歹四十来岁的人，想到莫春山的手段，吓得一吐舌头：“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到。”
张亚梅刚走，刚陪莫春山回办公室的孟千阳折返回来，敲了敲会议室的门框：“嘉姐，老板要梅山机械的材料。”
十二楼。
莫春山几分钟翻完手上的文件，交还给才嘉。
“和我预想的一样，销售额高，但是一月期、两月期的借款偏多，负债率高，显然他们的项目已经捉襟见肘。他们会害怕资金链断裂，再敲打敲打，给他们压力，总有松口的时候。”
“好。”才嘉微笑着接过他手里关于收购梅山机械的可行性报告，又递给他一个U盘，“这是您要的珠港澳大桥的资料，目前能搜集到的就是这些了，部分领先国际的施工技术要等到大桥通车完工才会对外公布。”
莫春山接过来，刚要开口就掩住唇，轻咳了声。
才嘉关切地问道：“您的感冒好些了吗？”
“没事了，多些记挂。”他回了句，起身拿过茶几上的笔记本，将资料导入后，开始浏览。
才嘉却一直没离开，安安静静立在原地。
几分钟后莫春山才发现她没走，抬头问：“还有什么事？”
才嘉眼里掠过几分焦虑：“之前公安局来人带走了安总，说需要有案子要他配合调查，还把项目部、总公司里把安总的所有东西一起都带走了。您当时说让C2的副经理兼顾一下等安总回来，现在都快一周了——”
才嘉欲言又止，莫春山自然明白她是在担心C1标段群龙无首，影响工程进度。
“我知道了，你马上安排许毅顶上，他那个项目先让项目副经理盯着，稍后再抽调合适的人选。”
莫春山淡然自若地安排，不过他提出的人选却是才嘉万万没想到的。
这个许毅曾经被莫总收拾得服服帖帖，只是最近两个月很有些反常。比如，那次内部会议上就是他第一个跳出来找内环改造工程麻烦的，现在把项目交到他手上，怕是不会那么顺利。
一般而言才嘉是绝对不会对莫春山的安排提出质疑，然而事关重大，她忍不住问了出来:“许毅？可以吗？”
莫春山抬眸看了才嘉一眼：“许毅自称所谓微不足道的股份足足有五千万，还抵押了自己的两套房子借钱入市。他把他的身家全压在公司的股价上，所以才会那样紧张公司的资金链。现在这样的形势下，内环路改造工程成与不成，他会比我都紧张。”
还有一点才嘉目前不需要知道——他马上要收拾龙杰，自然不会怕许毅反水。
至于许毅，这个人不是好东西，但是可以用。
“我知道了，”才嘉不再多话，开始汇报下一项工作，“另外，目前我们和东山园的案子，在市二中院已经过了二审的审限，目前超期三个月。二中院对审限的管理一直较为严格，没有法定事由几乎都在法定期限内宣判，审限扣除、延长的原因、多是庭外和解或者公告送达，而我们的案子不存在这两种情形。”
莫春山眉峰微拢：“不用打哑谜，直接说结论。”
才嘉嘴角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据我所知，这案子在二中院审委会排期，至于为什么要上审委会——”
她停了几秒，继续说：“那一定是合议庭的结论和已有判决冲突，需要上审委会统一裁判尺度。”
莫春山稍稍思考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紧抿的唇角放松了些：“很好。”
才嘉还来不及回话，就看到他从抽屉里拿出来薄薄的一叠纸递给她。
“你看一眼，如果没问题的话，找时间去办产权。”
才嘉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然而只看了一眼，便是掩不住的惊讶：“莫总，这是……”
她手里的赫然是一份购房合同，甲方写着她的名字，合同指向的房屋位置是她有十分熟悉的地址——正是她两个月看了几十套房后，最念念不忘的一套联排别墅。
这栋联排别墅位于坊间疯传的冠城小学即将更改划片的区域，房子不大不小两百多平，适合她带着女儿加父母一起住。且虽然是二手房，却因房东两年前作为婚房才装修过，住了没多久就移民海外，所以房子看起来挺新，也没有装修的污染。
只是否冠城小学到底会不会更改划片，才嘉不是那么确定，再加上房子总价快七百万且房东不接受按揭，她就算卖掉现在住的房子加所有存款也还差三百万，资金缺口太大。
看房后三天，那房子的状态就从待售改成已售，她当时还唏嘘了一阵，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莫春山以她的名义买了下来。
她越看越惊愕，除了震惊，更多的是自己一举一动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惶恐。
莫春山轻轻移开视线，看着几米外的窗户，说：“这房子处于价值洼地，现在下手恰到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