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一次见过许洛阳,满路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同一个陌生电话,不多不少,每天九十九个未接来电。
她知道是他。一定是。
交往的那两年,满路跟许洛阳几乎没有吵过架。因为她的性格里温和的成分占了主导,而许洛阳也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记得最深的一次闹别扭,还是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是大三的寒假。许洛阳买了夜间从上海开往烟台的车票,满路很想去送他,许洛阳不答应,还劝她说,他一个大男人出不了什么问题,可她一个女生夜晚到处乱跑,他又不在身边,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满路只得软磨硬泡,直到出发前几天还缠着许洛阳说这件事,可许洛阳仍旧无动于衷。
她气急败坏:“许洛阳!你不要和我说话!”
满路少见的发脾气,气得眼泪直打转,许洛阳瞧见她哭,一时间也束手无策。
那次满路果真一整天没搭理他,撇下他一个人自己生了一天闷气。许洛阳也急,发短信等不到她回,打电活也没人接,追到寝室也不见。直到许洛阳拨到第九十九个电话的时候,她才终于心软拨了回去。那时已经是深夜,满路担心打扰到室友休息,悄悄溜出阳台才敢说话。许洛阳听到她的声音显然很高兴,在电话那头长舒了一口气。
满路当然知道许洛阳是为她着想,他总把她当小孩,处处对她放心不下。可那时候她只要想到很快就见不着,就想多陪他一点。一分一秒也好。
后来他们再说起这段小插曲,满路说:“以后你要是再敢惹我生气,就得给我打九十九个电话,少一个我都不理你!”
许洛阳满口答应:“好。那第一百个电话,你也一定要拨回来。”
就这样,他们有了约定,有了默契。只要满路肯给他回第一百个电话,就说明她原谅他了,愿意跟他和好。可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她介意。
许洛阳二十三岁生日后不久就是大三的暑假,满路悄悄在他的行李箱放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那天的火车站客流量特别大,许洛阳边走边回头,还不忘朝满路招手,示意她回去。快过安检的时候满路突然翻过人潮冲上前去抱住他,说:“洛阳,我爱你。”
许洛阳把她搂在怀里笑她:“傻丫头。我当然知道。”
“那就请你永远永远爱我。”他说。
永远永远吗?她想,永远永远啊。
那是满路最后一次到火车站送他。许洛阳以前就常常生气,说,别的情侣在一起都是男生送女生回家,他们倒好,角色完全互换。许洛阳每每还借机使坏:“什么时候你跟我回烟台就好了,不知道省下多少麻烦。”
可惜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许洛阳一落地就给满路报平安。满路在电话那头听着,眼泪不觉纷纷扬扬,许洛阳说什么也只嗯一声过去,只怕他一问起又狠不下心。
再接到许洛阳的电话是在晚上。满路对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发呆很久,眼泪止不住的汹涌。
第二天凌晨就收到许洛阳的简讯,屏幕上安静地躺着两行字:我不答应。所以我回来了。
后来满路才知道,那是许洛阳大学四年第一次向他父亲低头。许洛阳曾和她说,家里给他打的钱他一分也不会要。可是为了她,他最终还是动了卡里的钱,坐了夜机从烟台赶回上海。
许洛阳一宿没睡。满路也是睁眼到天亮。见到她的时候,许洛阳一下子抱上来,好像用尽了毕生的气力,生怕稍一松手就抓不住她。
“不是说了吗,只是暂时分开一下。”满路伏在他怀里,带着哭腔。
许洛阳不说话,唯有双臂越圈越紧。过了很久,他才说:“丫头,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处理,好不好?”
许洛阳从来就不希望她成为伟人,事实上她也的确做不到这样伟大。满路抵在许洛阳温热的胸膛,除了点头已忘了别的动作。
原来,她根本办不到。原来,她那样需要他。
“满路,下班后有什么安排?”何晓推了推满路,一脸非奸即盗的神情。
满路放下手上的工作:“说吧,这次又是什么勾当呀?”
“喂!怎么说话呢!”何晓倔强地挽救形象,“那怎么能叫勾当呢,我那还不是为你好!我要是早知道你有陆大设计师,我才不瞎操那个心呢。”
满路最头疼的事之一就是招架不住何晓的热情似火,不,是热情胜火。
不久以前何晓也是用这幅表情看着她,问了同样一句话。结果就是,满路莫名其妙成了一名急需摆脱单身的大龄女青年,糊里糊涂去了何大媒人安排的相亲盛宴,还只能全程懵脸把饭吃完,等待这场尴尬的闹剧尽早收尾。
她早已经习惯何晓把陆园林和自己扯在一块儿,久而久之也懒得解释,只说:“敢问何大小姐有何指教?”
何晓挨近了才说:“有空的话,陪我去看家具吧。”
满路才想起,何晓最近买了新房,不久应该也要搬进去了,可最近她被一些个人琐事搅得一团乱,脑子天天打结,哪里还想得起来。
即时一脸愧色:“好好好,一定陪你去。”
话刚出口,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下班以后大家都留下来,开个紧急会议。”
何晓听了切齿痛恨:“郭铭信真是天生克我!”
满路也只得颇感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认命吧。”
陆园林最近似乎很忙,平时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给满路嘘寒问暖,近日却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其实她每天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就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虽然,她一直如此。只是最近,这样的空虚感越来越强烈,几乎不给她留丝毫喘气的余地。
所以满路打从心里羡慕陆园林。睿智而谦逊,清醒却温和,徒有一副冷漠的外表,内心却永远充满阳光和善意。克制,却活得洒脱随性。
而她的克制却是那样的束手缚脚。
“洛阳,我们分手吧。”满路这辈子说过最违心的话,大概就是这句了吧。
挣扎过,冷静过,最后还是决定放手。很痛,就像从身体中抽出另一个自己,生生地把每一寸撕裂开来,只为剥掉两个人重合的那部分。
满路知道,许洛阳一定对吴愿说了许多狠话,不然吴愿也不会再次找上她,二话不说,扬起手中的安眠药一颗不剩地吞进肚子里。
她很痛苦。比吴愿痛苦。
满路没有告诉许洛阳,她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恶梦,梦见吴愿血淋淋地躺在她面前,对她说:“林满路,我比你更需要许洛阳。”
她彻底奔溃了。每天绷着一根心弦,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痛疚、惭愧,疲惫不堪。
“洛阳,吴愿爱你,也需要你。什么时候她的病好了,你再来找我,我等你,多久我都等你。好不好?”满路哭着,“我不希望我们相爱是建立在她的痛苦甚至是生死之上,我想我们在一起,但不要对不起谁。”
满路了解许洛阳,他一定是很心疼她,也恨极了自己。满路对吴愿内疚,许洛阳也对她愧疚。她知道许洛阳无奈到几乎想要杀了吴愿,可他不愿,也不忍让满路在自责中度过余生。
他的痛苦不比满路少,可他终究只想做一个自私的俗人。许洛阳说:“我不同意。”
满路想起,那时候她决意不见许洛阳,结果弄得两个人遍体鳞伤。许洛阳给她打电话,她不接。许洛阳找到宿舍,她躲着不见。后来他索性翘掉了自己所有的课, 天天跟着她上课。满路怕自己控制不住又要回头,于是便开始找各种理由请假。
那时候,满路离许洛阳很近,却近得很远。就连室友也看不下去,说:“满路,你对他真狠。”
许洛阳心里不甘,最后却只能认输:“满路,我爱你,爱你正直、善良。可是满路,我也恨你,恨你偏执、心软。你百般顾虑别人,却偏偏不曾顾虑我。我从来没有练习过分手,在这之前,可不可以请你再给我一天时间?”
这就是她的许洛阳啊,不管是多么无理的要求,哪怕再不情愿,到最后也还是会向她妥协。生气到了极点,却依然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越吻越急切,越吻,越用力。她禁不起痛,眼泪止不住往下扬。
许洛阳低吟:“丫头,再见。”
满路说:“再见。”然后转身。
没走几步,许洛阳追上来,从背后紧紧圈住她,满路感觉到他在颤抖。他哭着:“再见。”说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肯松手。满路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他怀里挣脱开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他越来越远。
会再拥抱的。
满路坚信,一切都会圆满的。小时候看童话故事,王子和公主也是如此,经历过离别,但结局仍旧是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她相信童话。
夜色倾城。
她已经很久没有停下来看过这里的风景了。今夜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以前也常失眠,但今晚,听着佛音竟也难以入眠了。
江边时常有凉风,满路喜欢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着四处灯火通明,没有一丁点纷杂的声音。没有行迹匆匆,没有车水马龙,再热闹的城市在深夜也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孤独。
满路沿着光亮的尽头一直走,两旁的店铺早已关上了门。停在了一盏最亮的路灯下,拨通了熟悉的一个号码:“喂,老公,我已经到了C路了,你在哪儿?”
“不是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吗?人呢?”
“是啊,我警告你啊,再给你五分钟,再不出现我要生气了!”她撒娇道,“好,我不挂电话,那你快点。”
满路心里默数着,每一秒都觉得煎熬。五分钟,五分钟怎么这么长?
下一秒便听到车急刹的声音,很刺耳。
到了。是他。那辆车,她认得。
接着陆园林咔一声推开车门,冲上来:“没事吧?”满路无力摇摇头,整个人跌在他怀里。
刚才那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她很想喊,可是附近没有人,也没有车。她想打电话给何晓,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了反而危险。舜禹不在她身边,远水不能救近火。许洛阳……她不想把好不容易断了的念想又重拾回来。
这样对他不公平。
她能找的,只有陆园林。她信任的,她愿意的。
陆园林很快煮好姜茶从厨房出来,仿佛这里也是他的家,每一个动作都好像再自然不过的举手之劳。
他沉着一张薄情的脸:“大半夜的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去?”
满路本还心有余悸,见他脸色并不十分好看,心里一下子拔凉:“我睡不着。”又想到三更半夜把人家吵醒过来救急,实在也有些不好意思:“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委屈,眼眶不觉红了一圈,只怕自己不争气,只得深深地垂着头。
陆园林才意识到自己语气欠妥:“对不起,我……”
“我只是担心你。”
满路抬头,鼻尖一酸眼泪便收不住。
陆园林揉揉她的头,问她:“满路,你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