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工作最舒服啊。”何晓伸了个懒腰,一副无敌享受的表情,明明对假期最牵肠挂肚的人也是她。
满路也附和:“是啊,比应付人情世故强多了。”
“嗨,有这样的老公,你就认了吧。”说着还哼起歌来,“这就是……爱的代价。”
“懒得理你。”
“哎你要去哪儿?”
“洗手间!”
照着那个单子熬了药,才喝没几天脾胃便明显虚了,连累她时不时地就得跑一趟洗手间。她发誓,再喝两剂要还这样,说什么她也不听方兰和陆园林的。
“时机不对时机不对!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叫对!”
忽而几声低吼从洗手间里头传来,满路被唬得遽然一震,只好缩回脚步。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无辜的,难道我就活该吗?当初要不是你跟我说对她没感情,我又怎么会傻到跟了你整整四年!”
虽然碰不着面,说话的人也尽量隐忍,她也还是惊怕。
“那你说吧,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
“够了!”音调渐渐提高,“这些话我早就听腻了!”
“姓郭的,”女子冷笑,“你死皮赖脸追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她可怜,现在才来猫哭耗子,你不嫌恶心我都替你害臊。”
对方大概说了些叫她心酸的什么话。
“你听好了,我说最后一遍,我到楼下等你,十分钟后你要还是不来,那咱们就一拍两散吧。你想清楚了,这件事要是扬出去,咱俩谁更丢不起这个脸!”
她居然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明知故犯也要一错到底。虽然知道羔羊也有迷途的时候,可人不一样啊。一头扎进爱情的深海里,爱得比谁都满,爱得抛弃尊严,到头来却只感动了自己。何苦?
“哎呀满路!你果然还在这儿!出大事儿啦!”
通常何晓说的大事都是些芝麻绿豆般大的事儿,满路叹道:“该不会又给客户寄错样品了吧?”
“哎呀比这严重多了!”何晓喘着粗气,急得直跳,“我刚听Ivy说,Home设计楼那边又出车祸啦!说是……说是一辆白色轿车被撞得四分五裂,司机当场……当场……那啥了……”
“我想了一下,你们家陆设计师开的不正是白色轿车吗!”
“什……么?”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嘴唇也哆嗦,“不可能……不会的……”
“哎满路!满路!你慢点儿!”
哪里拦得住呢。她只是想第一时间确认,不是他。
不是他。
"Sorry, the - subscriber - you - dialed - is – busy - now. Please……"(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
接电话啊陆园林。“快接啊……”急得两只手发抖,眼泪簌簌地落下。
一遍又一遍。"Sorry, the - subscriber……"
“何晓!帮我请个假!”拿起包就跑,从背后看她踉踉跄跄。
好不容易拦到了的士,才开没多远便遇上突如其来的车马不通,连车带人堵在了半路。这个钟点平日是不塞车的。
她越坐越慌。“师傅,我要下车!”
“这……这里没法儿下啊姑娘。”
“师傅我求你了,让我下车!”她几乎是吼。
来不及数,颤颤悠悠丢下几百块,哭到喉咙沙哑:“我要下车!”
然后开始和时间赛跑。也有人看热闹,三步一回头,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啊!”这一喊把所有注意力都招惹过来。
“姑娘,你没事吧?哎哟,快起来快起来。”伸手去扶她的是位年迈的阿姨。
满路摇摇头,看了看崴伤的脚,索性把高跟鞋也丢掉,爬起来又若无其事地一路狂奔。一直跑。一直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停了下来。僵住,面白如纸。她努力回想陆园林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脸和衣物都已失去本有的颜色,唯余一滩粘稠的鲜红,实际上她也无从辨认。刚好有位医护人员背对着她,驾轻就熟地撒下一块白布,又麻木地转过身去。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丝声响也未有,只是提着一口气艰难地拖动脚步,放任泪雨滂沱。
“Yes, some - details - still – need - reconfirming."(是的,还有些细节需要重新确认。)
"So - later – we‘ll – attend - a - meeting - for – the – final - design."(所以我们稍后得开会来确认最终设计。)
满路整个地惊滞。五脏六腑都破裂了,仍然是费力地扭转头,在眼睛里重新获得色彩的那一刻,哇一声痛哭。
是深蓝色的!是深蓝色的西装!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
“满路?”陆园林微微偏头向身侧的外国人解释了些什么,拧着眉阔步朝她走来。
她等不及,勉力稳住发颤的双腿,疾速奔向他。
“嘶……”陆园林被她撞得向后颤了一步,胸腔也生疼。
身后一群人惊得面面相觑,尽管见惯了世面,可像今天这样的情状还是史无前例。陆园林为人素来冷淡,有极端的精神洁癖。即便对谁都温文尔雅,礼貌得无可挑剔,可永远周到得生分和疏离。他从不孤傲,只是淡漠而已。
一动也不敢动,本想问些什么,可垂眸见她埋头抵在胸膛,颤栗着身子哭得凄凉,不知怎的就一字难开了。
环在腰间的手越揽越紧,他吃痛也未敢发作,唯有等她平复,直到安静才凑近她耳廓温言低询:“告诉我怎么了,嗯?”
泪水瞬又如潮。“我找……不到……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哽咽,“怎么不接电话?”
“忘了么,今天要接待一个客户啊,有个项目要谈。”轻抚她的头,放软语调说,“正忙呢。”
哭到喉咙沙哑也要骂他:“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眼睛早已哭得浮肿,睫毛也掉落几根,稳稳地粘在眼角,陆园林抬指拭了拭她的泪眼。才知道她闹了乌龙,侧眼扫了几下,状况……惨烈。难怪她吓成这样。可是,车牌号也对不上啊,居然也没发现。
可他自己也不自主跟着深深叹了一气。“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了。”再也不会了。
“陆……先生……”有个声音在身后怯怯响起,“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满路松开手,低头擦干眼泪。“快去吧。”
“Wendy,你去跟蓝总说一下,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不能参加会议了,让他去请方大。方大清楚每一个细节。”他说,“其他的我会亲自跟客户和蓝总解释。”
“这……”Wendy懵着脸。
“去吧。”
她讶异地瞥了眼陆园林拥着的女子,小声接过:“好的。”
方大其实是陆园林的最佳搭档,原名方义东,他们习惯称他方大。准切地说,公司的每一个设计师都有同事给起的绰号,唯有陆园林,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恭恭顺顺叫他“陆先生”。
“你这样别人会骂我红颜祸水的。”满路扁着嘴,委屈又严肃。
他摸摸她的头:“那就让他们说。”低声安慰了几句,叮嘱她,“你就在这里别动,我去开车过来。”
“嗯。啊!”
陆园林眼疾手快地接住,留意到她肿得跟猪蹄子似的脚踝,半红半紫,脚趾头还渗着血。原来刚刚都是借他的力站着。换作平时,他也许又是一顿严厉批评,而眼下,除了自责,他能感受到的只是无限甜蜜。
满路低着眼扫了扫脚下,现在才知道疼。是真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也还是强忍着:“我没事,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陆园林脸色也跟着深沉,二话没说脱下外套把她下半身都裹起来,然后一把将她抱起。
她一定是胖了,要么就是陆园林裹太紧了,她感觉身下的西裙窄到让她不能动弹。
最后也没上医院,他知道她不爱去那种地方,所以才叫了高医生到家里来。
“这已经是中度足踝扭伤了,像这种情况最好是中药外敷,可以快速止痛,消除肿胀。等肿胀消退再用绷带固定踝骨几天,以防引发后遗症。所以这几天就不要持重站立和走动了,要保守治疗,让踝部休息。”
“好。知道了。麻烦你了,高医生。”是陆园林清切的声音。
满路就这样成了一个“无用”之人。
何晓到家来探伤,刚进门就噙着一眶悔泪,愧疚难当。但还是嘴硬:“我发誓,我后来真的给你打过很多通电话,是你不接!你不接!”
“多亏你,我现在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哎呀,过的是千金小姐的生活啊。”
“呜呜……满路,你真是宽宏海量大度汪洋无所不容……”
“行了行了!要喝什么自己倒,冰箱里有,咖啡和茶叶都在橱柜里,自己动手,我可帮不了你。”说着用手抬起绑着绷带的脚,晾在何晓面前。
“是!”何晓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个军礼。
陆园林在这时推门进来。
何晓惊得发愣,脸上表情都静止,光是傻站着连手也忘了放下。
丢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满路差点儿笑岔气。
“呜呜……陆设计……那个……我……”悔恨死了,就差声泪俱下,可怜巴巴说,“我对不起你啊我……我……”
“没关系。”一看就知道陆园林在憋笑,“满路还要谢谢你呢。”
“你们坐,我去做饭。”
下班回家第一件事竟然是做饭。“天呐,陆设计好贤惠啊。”何晓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何女士,请你不要侮辱我先生!”
陆园林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一个人,明明工作已经十分劳费心力,回家还得为她操劳。
“你明天别这么早回来。”她说,“我可以照顾自己,真的。”
“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陆园林,你看我像傻子吗?”她索性丢开筷子瞪他。
他满脸堆笑:“快吃饭,有客人在呢。”
“不用管我不用管我!”何晓举起双手,“我不存在的!”
平地一声雷。这人上辈子一定是个喜剧演员,要么就是说相声的,否则怎么会把谐趣诠释得这样完整。
“啊!”突然一声惊叫。
“又怎么了姑奶奶!”满路心服口服地长叹一气。
“忘了跟你说,公司出事儿了!大事儿!”
“别别别!我不想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哎呀是真的!”何晓拼命挽回颜面,“还记得上次来找经理那女的吧?那位周女士!原来她是经理的情妇!”
“嗯。然后呢。”
“哎我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震惊啊!”
“是你太容易大惊小怪!”
“哎呀算了算了!”何晓说,“今天那女的又来找他了,你是没看到啊,来势汹汹,指着经理骂爹又骂娘的,经理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傻了眼儿。”
“这事儿啊反正现在是人尽皆知了,连boss都知道了,估计经理这回得收拾包袱走人了。” 拍拍胸脯,坐直了才说,“相信我,你又要升职了。”
“好好好,我谢谢你啊。”满路给她夹菜,“快吃饭吧,好吗?”
何晓感动地点点头:“满路,你变温柔了。”
“谢谢你,谢谢!”
陆园林颇感自豪地瞟她一眼,轻微噙着笑,若有所思。
“吃完饭我得赶紧撤了啊,为了你放了陈明朗鸽子呢。”何晓说,“我可不想再唱单身情歌了。”
满路刚把饭放进嘴里,差点儿都给喷出来,连陆园林也憋不住笑。
其实何晓真的带给她许多欢乐。虽然神经大条,看起来没心没肝的,可自始至终对她推心置腹,在外人都嫉恨她的时候只有这个傻得简单的姑娘仗义地站在她身后。她总提醒自己,林满路,你一定一定要和她站在一起,无论她需不需要你。
“舜禹。”陆园林把电话递到眼前。
“怎么啦,林哥哥。”开口就是不正经。
“不猜!”她还是爱跟他唱反调,“我才不想知道呢。”
“啊!”一声惊叫,猛地蹦起来。
然后痛得她尖叫连连:“啊!啊!啊啊啊!”直接摔到沙发上去了。
“你小心点儿!”
陆园林起身扶她,她忽然就眼酸,也不知是痛的还是乐的,分明是想哭。然后便掉下泪来,笑他说:“这下你该信了吧,佛祖显灵了。”
舜禹在那头说了些玩笑话,她反而越哭越凶。
“哥,你知道那天我许了什么愿吗?”她问。
“不知道啊。”
她停了须臾,缓缓说:“我的愿望是,你所有的愿望,它都替你实现啊。”
“满路,谢谢你。”舜禹长叹,“叶子说,你和园林的份子钱,至少得六位数。”
“林舜禹你还有没有人性啊!”这么感人的时刻他就不能严肃点!
“不说了!”她破涕为怒,“我没钱!你做梦!”说完嘟一声挂他电话。然后又忍不住哭鼻子。
舜禹是爱她的。她知道。
七岁那年,她刚上小学,每天总是颤颤巍巍跟在舜禹身后,边拉他衣角边打盹儿。舜禹常常几步一回眸,忍无可忍了总破口大骂,骂完了又蹲下身来:“快上来!”她真的好怀念那些黏在舜禹背上的日子。
十六岁,她收到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用的还是令人捧腹的口吻:“林满路同学,我是隔壁班的尹升同学,有一道选择题我不会做,必须请教你,请你务必帮我完成,谢谢!”
她果然好心看下去。
“我喜欢你很久了,请问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A:愿意;B:选A;C:选B;D:以上都可以。”
这真是她做过最难忘的选择题,拿到题目的时候还诚挚地笑了几秒,见了舜禹也当趣事讲给他听。谁料舜禹瞒着她找上人家,先是好情好意请人打了几局台球,故意输了两局,熟了之后借故说:“小兄弟,咱们玩点儿有意思的吧?”
又要跟人打赌,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不可抗议,没得商量。在他们镇上有谁不知道林舜禹是台球能手,只有别人被他打得嗷嗷叫,从来没有他认输的。最后尹升颓唐地趴在桌上,问:“大哥,说吧,要我做点啥?”
舜禹冷笑了几声,用手指弹了弹那人的头,发火:“离林满路远点儿!”这一嗓子把人吓得不轻,从此人家远远见了她,撒腿就跑。
二十二岁那年,她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想要缱绻终老的人,她仍旧毫无保留都一一告诉他。舜禹欣慰地笑了笑,赞许:“眼光不错,痞是痞了点儿,但好在疼你。”虽然,没有走到最后。
不久以后的二十四岁,她招上了极难缠的病魔,错以为一个人也可以扛得住,最后也只能狼狈地转向舜禹,把所有的委屈都哭诉给他听。
不会有人比舜禹更了解她的人生,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舜禹的美好。
“舜禹要结婚了?”园林拿过纸巾给她擦眼泪,越擦越潮,他笑,“你这样你老公很累的。”她噗一下转涕为笑。
“看来舜禹以后也要信佛了。”陆园林说。
满路捶他胸头,也笑也哭,越想越觉得不公平:“我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可没哭,狼心狗肺的东西!”
园林失笑,怅叹一声,说:“他只是没在你跟前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