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人间忽然变了颜色,目之所及皆是稀薄的银白。拉开纱帘才醒觉,昨夜刮的原来是霜风。
难怪睡梦中迷迷糊糊知觉陆园林翻了个身把她圈在怀里,他身上暖乎乎的很舒服,她便深深地窝进他怀抱。清晨还是在他的臂弯中醒来,他被她压得手臂发麻,却仍是任由她枕着睡到自然醒。
张开眼才知道他正软笑着欣赏她慵眠的样子,她似乎习以为常,不带半点尴尬的神色,反而往他胸膛蹭了蹭,软懒着嘟念:“再给我两分钟。”
又是个好天。
被方兰絮絮叨叨半小时才得以脱身,满路摇下车窗挥了挥手:“爸,妈,你们快回去吧。”
林培良颔首应着,说:“常回家啊。”
陆园林笑着应好。她又摆了摆手才肯收回目光。越成长越发现,越来越不懂得告别。幸好,幸好彼此都有人相伴。
“还好你聪明,想到这么好的理由,不然妈肯定得拽我回来大补特补。”她吐了口气,“我最怕喝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想到方兰给的偏方她就浑身打颤,要不是陆园林编谎说公司给他减负,他答应照顾好她,她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呢。
“什么理由?”
“公司同意给你减压啊。”她说,“你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多诚恳啊,连我都差点儿信了。”
“我说真的,没撒谎。” 他严正声明。
“不是吧!”吓得她一秒坐直,每根神经都在抵拒,“我身体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用不着喝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更不需要你放下工作来照顾我!”她掰了掰指头,目怔口呆,瞬间化身财奴:“你疯了!钱跟你有仇吗!”
他失笑,负责任地说:“工作减半,薪资不变。”
最终她词穷理极,被逼得直揉眉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顽抗:“那你就当休假,好好休息。”她虽然希望他偶尔也能让自己偷个懒,但并非是要他把时间都荒废在她身上。
他本应更爱自己。他的生活自她闯入的那一日起,便寂寂悄悄转移了重心,她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空余。她感恩,也同样心急。
“妈说得对,身体健康等于孝顺父母。你要是能胖个十斤八斤我就知足了。”他轻哄,“听话。”
她惆怅地撑起额头,想想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缓了缓说:“知道了。”
她其实很容易服软。陆园林是清楚的,所以总能精准抓住她的软肋。
“英子是明天到吧?”
“嗯。早机。”
“那我去接就行了,你多睡会儿。”
“她来,我怎么可以不接她。”
他温软地笑:“懒虫起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正低头翻钥匙,随即重重掷在他掌心,装出恼怒的面容。他一见她两眼翻白就忍不了发笑,捏她面颊:“An - angry - piggy!”却在推门的一霎笑容蓦地凝在半空。
“余伯父,余伯母。”静了静又是惯有的面目无波,“一乔也来了。”
“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一乔站起身,半开着玩笑,习惯了他的冷漠,却还是做不到麻木。
满路在身后整个地怔住,傻傻愣在那里,犹如石人一般。下一秒……该做什么?
陆园林牵她的手领她进门,略低着头温柔提醒:“这是余伯父,这是余伯母。”顿了几秒,补充,“一乔你见过了。”
她颔首,同样毕恭毕敬:“余伯父好,余伯母好。”
被点名的两人不失礼貌地应了声,目光却是在打量。
“一乔,好久不见。”
一乔微微笑着看向她,算是打招呼。
“老余,这就是我刚和你说的,咱们陆家的儿媳妇。”陆令山笑说,骄傲地说,“满路。”
她还是很感动。在这个家,她从来不是外人。
可谁也比不上她尴尬啊。初次见面,想逃不能逃,欲言无所言,又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陆园林难堪,只好静静听着。坐下来就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满路和园林认识多久了?”余一乔母亲略带笑容,用一种急切的口气问她。
也许是她多虑。“不太久。大概一年?”侧过脸询问身旁冷峻的一张容颜。
“嗯。”
真叫她头疼。这个人只有在独自面对她一人的时候才会卸下伪装的假面回归真实。而不是眼前这个没有温度的雪人。
“才一年啊,动作真快!”余一乔母亲兀自盯着她,笑得体面。
她听出话里的讽刺,颇有些难堪。
“当然得快。”陆园林敛着一双英气的眉眼,从容应付,“两年前第一眼见到她,我就想娶她,那时候她还不认识我。”
他的语气温和,并不显得突兀,唯有脸色冷淡了一点。陆园林是有棱有角的人,对看不惯的事情,有时候也会直白地流露出不满。
那时候,他认识她?她讶异得眼神发亮。要是以前,满路只当他是为了替她出头才不得已信口开河,可陆园林在外人面前说的话,虽然从未跟她提及,却没有一次是虚假。
一乔僵直了腰脊,只敢在心里悲哀。她勉强牵扯一抹笑意,为母亲解围:“还说呢,都抱得美人归了也没请我们吃饭。”
而他只是轻微地舒展眉头,只有昙花一现的和缓。
其实并非没有意识到母亲语音里的尖酸,可有那么一瞬她邪恶地想,他会不会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这样至少她还有信心去重张旗鼓,哪怕,让自己再低微一点。可他始终坚决如铁。
“那时候你怎么会认识我?”满路不死心,缠着陆园林寻根究底。
“陆太太,你再这样摇下去你老公就要成独臂侠了。”手臂被她摇得酸,他抽回来扣住她的手。
“那你告……”
“嘿!满路!这里!”被王英子高亢的嗓音兀然打断。
她马上把陆园林抛忘,殷勤地迎了上去。
“英子!”
王英子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像大男人一样搭着她的肩洒脱地向陆园林走去,自带豪气:“你好啊,陆才子!久仰哦。”
满路挫败地笑了笑,对她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是在古代,此人必是豪情盖天的江湖侠女啊。
“你好。”陆园林则波澜不惊地朝王英子微笑,举手投足皆自如,“幸会,英子。”
“帅!真帅!果然是百里挑一的极品男人呐。咱们家满路啥也不好,就命特好!啊!啊啊啊……疼……我错了我错了!你什么都好!你最好!”
满路住手,一看,真把王英子耳朵拧得通红。
“还真下得了手啊你!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忘什么恩负什么义?”
王英子斜着眼睛蔑视她:“是谁不远千里万里千千万万里跋山涉水来看你的啊!”
“是你是你!请你吃饭可以了吧!”
陆园林含笑,并无别话。
酒店离机场不远,就是这里的停车场太大,陆园林转了好几个弯才把车停下来。
“陆先生。”才刚落地就瞧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恭敬地朝他颔首,熟练地领着他们进去。
看样子陆园林是这里的常客。
“陆先生,菜都上齐了。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先这样吧。辛苦了,马经理。”
“哪里的话。”那人谦笑,“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用餐愉快。”
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王英子愣着眼儿盯着面前的电动转盘:“陆才子你不是吧,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还真给我来了个九菜一汤啊!”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了些。”语速缓慢,“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满路即刻送他一个白眼。明明做足功课向她取经的,硬是被他说成“随便点了些”,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能忽悠?
王英子认真端详了几眼后严肃回答:“合!都合!”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免不了在满路耳边小声嘀咕,“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老公这么较真儿的啊!”
满路耸耸肩。
“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不要低估你的战斗力。”满路说。
以前她们寝室最爱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英子的食量,人不胖,可饭量最大的时候可以以一敌三。最高纪录的一次,她一口气吃了六碗饭,把大家都惊着了。那时她们还戏说,以后要是结婚了绝不能请她来,除非她愿意随双倍份子钱,否则就亏大了。那时候她们本以为,最早吃亏的一定是满路。就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英子还故意跟她赌气说:“走着瞧!以后你和许洛阳求我我也不去!”
她知道她会去的,如果她和许洛阳真的有那一天。可谁也没有想到,最早派出婚礼请柬的人,竟然是小畔。新郎不是张文。
“浪子又怎么会回头呢。”仿佛是一种清醒的绝望,“我算是明白了,欲而不能是人生的常态,再执迷不悟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承认,分分合合这么久,我还是很爱他。但是满路,我想放自己一条活路了。”
她径自呢喃:“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我跟英子四处逛逛,你先回去,我自己打车回家就行了。”
他早就猜到,他就是来负责结账的。“这里你不熟,别走太远了。”他说。
“知道了。”
“脚伸出来。”
“嗯?”
“脚伸出来,换鞋。”说着便曲膝蹲下,略带责备口气,“不长记性。”
之前就有过一回,两个人一同去看画展,她也是逞能穿高跟鞋,才观了半数便觉腿脚酸疼。陆园林那段时间特别忙,很难得才偷得空闲出去走走,她极爱惜这样缓慢的时光,不忍坏了兴致。结果就是脚掌磨出了好些个水泡,疼得她嗷嗷大叫。陆园林知道她一路强忍着,把脸一沉又把她教训了一顿,骂完了还是黑着一张脸去盛水给她泡脚。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偷懒了。”气得他连这种话都说出口。
她确有些慌神,不敢反驳,只仰头浅呷了一口他的脸。那人顿了顿动作:“错了。”仍是冷冰冰地说。
“什么错了?”
“位置错了。”
她忍俊不禁,心笑这人简直幼稚得令人发指,下一秒却心软成全,仰脸覆上去他冰凉的唇。
她还是没长记性,反倒是陆园林,一次就记牢了,不管上哪儿总会给她多备一双平底鞋。
“我的天啊,你个傻狍子肯定是积了八辈子的德吧!”王英子傻了眼,嘴巴大得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我也这么想。”她感恩地说。
所以园林,你可不可以,不要好到让我惭愧?
离开老家的第二天,园林又开始了忙碌的设计生涯。她的年假比他长,趁还有几日闲暇,也学人捧着本烹饪指南东施效颦。
想到园林的饮食习惯因她大撤大换,并非心安理得的,也想为他试着做些改变。只是戴着口罩也仍是挡不住乌鸡的荤腥,一刀刀切下去的时候更是直钻心头叫她作呕。
电话偏偏就在此时。
忙走远摘了口罩,连踹了几口粗气直到胃里平复,才轻声说:“喂。”
对方也像她一样气息微弱,却五十步笑百步:“怎么说话有气没力的,又生病了?”
“没有。”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她还是摇了摇头,“倒是你,听起来不大好。”
他轻笑了一声:“因为……我很想念你做的西红柿汤面啊。”
满路不禁也荡开笑意:“你该不会是想让我飞到山东给你下一碗面吧?”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许洛阳也噗地失笑。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丫头,”他忽然唤她,低哑地问,“可以吗?”
可以吗?
“好啊。可是……”
“我在上海。”他截断她的话,“我回来了。”
“有些公事要处理。”又低笑了一声,“好了告诉我,我安排助理过去拿。我这里忙,走不开。”
“我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他体贴她,“你把我助理的活儿都给干了,那我聘她回来做什么?”
她噎住,笑他:“万恶的资本家!”
许洛阳果然打发了助理过来,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面容姣好,生得白白净净,只是看向她时眼色有点奇怪。
“谢谢。”象征性地弯了弯唇角,弧度并不十分漂亮。
满路淡然一笑,相比之下则温雅得多:“不客气。”
送走了陌生的客,乍一看已经快到四点,今天的主要任务还没完成,这么一想连脚步声也变得紊乱。
不同于过去她给自己煮汤,随随便便几根玉米搭胡萝卜,再胡乱配上几颗栗子,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能喝。
她很久没炖过汤了。印象中最近一次也是因为园林才杀的生,特意请了半天假就想见见他,结果才刚进门就碰了一鼻子灰,还是他突然出现替她解的围。背后那些赫赫炎炎的目光,至今回想也仍旧叫她无所适从。包括一乔,那样端庄矜重的一个人,也仅此一回控制不住自己,在她面前失了态。
依然能忆起许多往事,偶尔翻一翻旧账,一切皆可化作尘烟,唯有他最矜贵。
厨柜有点高,她吃力地踮起脚才勉强够得着。陆园林还是孤家寡人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住进来一个女主人,所有的设计都只适合他的身高。
只好搬来板凳。脚掌才放上去就被人从背后拎了下来。
“要找什么?”
她拍了拍胸脯,显然收到了惊吓。“回来了?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指了指灶台的一个玻璃罐子,“盐没了。”
他伸长手臂往里一探,轻而易举地给她变了出来。陆园林的肤色很浅,手背上青色的筋路分明,总叫她一阵莫名的心酸。
“你炖了鸡汤?”反应迟缓地瞟她一眼,迫不及待要揭锅验证。
“嗯。”顺便往上撒了少许盐,满路语气中带着笑意,“这日子太凄凉了啊。”
园林被她逗笑:“是有点。”
“快去洗手,吃饭了。”满路推他。
“但不要因为我,改变你的信仰。”园林不动,只肯低下头亲吻她的发边。
她一吃肉胃就会遭殃,他一直记着。试过一次偷偷把荤菜剁成肉沫掺进罗汉斋,没料到她反应那样大,一入口就皱起眉头,勉强咽下去之后不多时便完完整整都吐出来。再也不敢了。
“信仰是可以变的。”满路不甘心地凝视着,语音云淡风轻。
“信仰信仰,信任并仰慕啊。”眸光潋滟若星河,那一刻她的眼睛会说话,“你就是我的信仰。”
你就是,我的信仰。陆园林愣了愣,笑了。俯下脸轻吻她的眼睛,绵软的话音穿透她的耳膜:“Ditto.”(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