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斟酌了满杯红酒,刚啜了一口,集团深圳总部保密员来电话:“苏总。以严先生为首的董事会发了一个紧急传真,撤销您的总经理职务。从现在开始,他们强调说您的一切与原集团相关的活动都属非法行为。”
苏娅料到“4 1”派迟早会来这一手的。可以肯定,他们是在她智取了许小姐的磁带后才破灭了对她仅存的希望。“是你自己逼迫别人下决心的。他们无非是为了阻止你召开明天的会议。可以理解。”她心平气和地想,但她没忘记吩咐保密员暂时不要把这个传真公开,并请他将总部有关资料搬回宿合,将电脑里的文件用软盘COPY之后,清屏处理。又分别打电话给各部部长,指示全体员工在她回到总部之前一律不许上班,只留保安人员看守门户。之所以如此这般,是为了防备“4 1”派的人派员前去全面接管工作。
忙完必须要忙完的事务,已是7月25日凌晨2点。她斜倚在椅子里,伸出两指,捏着高脚杯细长的杯颈,慢慢转动把玩,并不喝杯中之酒。猩红的酒色,那么富有质感,就像一件珍藏之物,散发宝石般的光芒。物质之美从未在她心头唤起过如此纯粹的情感,以至于她不敢贸然把红酒喝下。但佳酿既然已从瓶中倒出,要保留它,只是一个短时间内自欺欺人的假相。顺理成章的事实是:美酒,最终将变成眼泪或排泄物。
一切如此简单。
不知不觉,她合上了双眼。假寐状态下,脑袋里浮现一个扎着两条朝天辫的小姑娘,一会儿像黎曼,一会儿又像李修玲。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捡拾落叶像捡拾秋天的钱币,格格的笑声,直传到小河那边,惊起一群灰文鸟。她情不自禁朝梦里问了一声:
“你到底是谁?”
“我叫苏娅。”那女孩说,一闪就不见了。
“苏娅,”恍惚间电话响了。苏娅睁开眼,坐直身子,抓过话筒,一个陌生男人带着浓重的鼻音,恐吓道,“你别以为你了不得。我们要摆平你很容易。对一把剃头刀,你大概并不陌生吧。当然,如果天亮时你把客人都带到“白马”去,那么,我的一把剃刀,将变成一束玫瑰。我就在你楼上2961房。”
苏娅打了个寒战。危险就在身边!
夜深人静,她甚至不敢开门往走廊里张望一下,赶紧给房门加了反锁卡。
旋即拨通总台,询问2961房客是谁。但总台回答说2961房空着,无人入住。
屏住气,小心翼翼拨2961房分机。刚才那男人,鼻音更浓重地“喂”一声。
她如同触电一般扔下话筒。
神秘的电话有一点很明确:打电话的人可以随便出入天桃大酒店的房间。这更令人感到恐怖!
3点。电话铃又响!
苏娅盯着它,像盯着一枚定时炸弹。
3点30分。折磨人的电话铃声,又增加一重悬念。
4点。它第四次响起时,苏娅再也忍受不了,紧张的神经几乎要绷断,抓起电话,准备说:“先生,你下来。我们谈谈。”
但电话却是李先生打来的,问她是否写好了会长的开幕致词。
苏娅虚脱似的放下话筒,又喝了一杯红酒,自个儿壮胆。“反正,我已豁出去了,干吗前怕狼后怕虎的?”她想,便把“剃头刀电话”扔到脑后去了。
早晨8点。李先生敲门进来,穿了一件过于宽松的米色西服,打了一个花里胡哨的领带,裤管部分萎堆在皮鞋上,犹如一街头掮客。苏娅说:
“男士要么不穿西装,一穿西装就要笔挺。李先生。我建议你换一套正经一些的行头。”
“苏小姐,你要注意措词噢。我哪儿不正经啦?”李先生拉开一副争论的架势。
“行,行。就当我没说。”苏娅摆摆手。
“我要亲自审定那份开幕词。”李先生抻了抻领带,说,“我要不看稿子把它背下来,我要……”
“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苏娅把草草急就的致词稿塞给他,说,“我没工夫跟你闲扯了,还要去忙今天的事呢。”
上午10时。她带着钱晓兄一干人,到机场迎接最后一批持绿卡进港的重要客人。
11时。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会场,确证一切工作都做得井然有序。
12时。在宴会厅,筹觥交错,款待客人。
下午2时。律师突然告知:鉴于“协调总会”与原“协调总会”宗旨和章程大同小异,必须改动,否则会有官司缠身。“4 1”派已做好对簿公堂的准备。
3时。苏娅一边用手提电脑匆匆修改宗旨和章程,一边指挥钱晓兄和朴相南引客人入场。
3时30分。传来消息说:“4 1”派把“白马”那边虚房以待的客房都退了。
4时。会议如期隆重召开!
没有安排李先生致开幕词。原因是:首先,与会客人不接受他,都要求苏娅致词;其次,让他致词,不仅影响到会议的严肃性,而且可能影响到会议正常召开。“4 1”派的人仍然在想方设法找他的碴儿。
苏娅也没有致开幕词,只是大方而得体地说了几句开场白。李先生很生气,但好像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生气,谁都对他视而不见。
款款穿梭把盏应酬于客人们中间时,苏娅热情地向各位介绍了“山海集团”的情况,她知道这比关山海花大钱去传媒做广告更有社会和经济效应。
6时。会议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圆满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客人们的集体观光,浩浩荡荡的车队,颇为壮观。连苏娅也对自己卓越的组织才能感到惊讶。
7月28日。苏娅率部依依送别客人,“感谢”和“再见”,一言难尽。到总台结账,苏娅接过账单一瞧,一下子傻了眼:除了预交的30万,还欠12万房租。原来,苏娅没让总台把各个房间的长途电话卡断,加之客人们经常看子夜零点过后的收费特别节目,欠账便不足为奇了。
到哪里去找12万呢?50万会议预算费用已花费罄尽。
打电话给李先生,苏娅让他拿钱来补上这12万的缺口。谁知李先生大发雷霆:
“连开幕词也不让我致我凭什么付钱?”
“你不是会长吗?你还欠‘山海集团’50万呢?”
“只召开‘山海集团’招待酒会,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苏娅气愤地说,“你别耍无赖!”
“哈,哈。”对方疯狂地大笑,“我已经是无赖了。告诉你吧,我现在正在接受检察院的调查。‘4 1’派像一帮长脚蚊,仍叮住我不放。我就要彻底完蛋啦……”
竟至嘤嘤哭泣。
打电话给关山海。后者说:“遇事不要慌,先把脑子里的人物过滤一遍,看谁能帮你一把,我看先找钱晓兄商量一下吧。”
找来钱晓兄,钱晓兄痛痛快快与总台结了账。
因朴相南和其他工作人员已先一步回去,苏娅独自一人踏上开往珠海的客轮,备感伶仃。这天是周末,钱晓兄不用回穗上班。到码头送她,与六天前迎接她时一样,他站在同一位置挥了挥手。她也与六天前来时一样,坐在同一座位。旁边是一位年轻的男士。
客轮很平稳,大海很平稳,甚至鸥鸟的飞翔,都显得那样悠闲从容。此刻,苏娅感到内心的张力正舒展为云。全身心的放松,如同一种渐渐被掏空的过程,生理上的反应却是愈来愈无法抑制的呕吐。
“小姐,您没事吧?”年轻的男士关切地问。
“没事。”苏娅一笑,“可能是近期没休息好的缘故。”
“小姐看起来是一个能干的白领丽人。”他也一笑。
她张了张嘴,胃部的痉挛,使她赶紧再次打开座位的塑料袋,仿佛连胃部本身都要呕吐出来似的。
他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递过香纸巾,换塑料袋,给矿泉水漱口……在船上有限的条件下,给她尽可能多的帮助和照顾。临下船时,又问她:“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吗,小姐?”
“谢谢!”她充满烧灼感的喉咙有点嘶哑。
男士消失在出关的人流中。
事先通过电话联系,从深圳驱车前往码头接她的司机,把奔驰600刚开出不到20米,她蓦地瞧见那男士站在路边等的士,便让司机停车,打开门,问:“先生,您到哪儿去?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原来您是个大老板,小姐,坐这么气派的名车?”他说,“我想我打的挺好的。谢您了。”
两人相互又一笑。
奔驰600驶出高速公路后,苏娅隐约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快到深圳时,她一路琢磨过来,猛然省悟那男士很像聂小刚:火红的衬衣,扎在“苹果”牌牛仔裤里……
总部一片混乱。
尽管“4 1”派派来接管苏娅工作的人,因各部部长和保密员的不合作,而满头灰土地打道回府。但他们通过财务总监田小姐,让银行冻结了账号。然而,已接受的案子要办完,员工的工资要发下去。没有经费,怎么办?
朴副总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Call他老没回音。他手里还拿着苏娅准备送给各部副部长以上干部的会议纪念品。
又过了一星期。
集团总部没资金运转,已是一个空架子。苏娅给李先生打电话说:“如果你再不拿钱来办公和给员工发工资和奖金,我就要变卖总部的财产啦。”
“你就是把我卖了也行啊。我连买一根上吊的绳子的钱也没有啦……”
苏娅又给“4 1”派打电话:“你们想让我移交工作,必须先解冻银行账号。”
对方置之不理。他们自忖争取苏娅倒戈不成,集团在深圳的运作将举步维艰,加之内部又产生新的矛盾,四分五裂:韦女士已飞赴洛杉矶,秘书长周先生认为与李先生争来斗去,毫无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真情可言,原来很勉强被严先生和陈微微游说入伙,事到如今,便有意淡出这个圈子;结巴的程先生见他们连一个小女子苏娅都战胜不了,自尊心受到打击,讲话变得更结巴了,而且第一次在法庭输了官司,闭门思过,整天琢磨如何在日后的官司中战胜比苏娅更厉害的对手,也有意无意淡出这个圈子;剩下的严先生和陈微微,眼看大势已去,独撑着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于是不再过问集团总部的事情。
员工们就像一群被父母双方均扔下不管的孩子。
苏娅拍板:把一切值钱的办公室设备卖掉,在8月底前,将拖欠大家两个月的工资发下,并将水电、房租费付清。
总部办公室主任、各部部长们及其属下的员工,大都是苏娅上任之初招兵买马时罗致的人才,在风雨同舟、共创辉煌的日子,相互建立了真挚的感情和良好的商务作风,尽管只有短短的10个月,但到各奔东西的这一天,彼此却难舍难分。在告别大会上,苏娅将集团垮台的原因和自己的过失一一讲明,感觉很悲壮、很遗憾、很过瘾、很不是滋味。
会前,她在与关山海通话时,后者仍撺掇她带着原班人马到广州,另起炉灶,夫妇俩一块搞一个类似的集团公司,但她深感身心俱疲,并指出“山海集团”已潜伏着这样那样的危机,提醒他别好高骛远,把手下的摊子铺得太大,以至于不可收拾。
关山海默认了她的忠告。
她坐上关山海派来接她的奔驰560时,再次回首集团总部大楼:楼上是蓝得令人发愣的天空;楼下是一群沉默得令人发愣的年轻人,向她久久挥别。他们朝气蓬勃,充满现代智性和感性,必将在明天的商界大发异彩。
为他们,也为自己,苏娅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