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过那一架后,苏娅心若止水,偶尔有风吹过或被人投下一颗石头,也只是泛起一池涟漪,绝不会波涛澎湃。一心只静等生下孩子,然后就离婚。
关山海仍旧忙着赚钱,发展公司事业。晚归,或不归;贸易做得红火,心境好时,偶尔,陪她在楼下的小区花园散步,或去西湖路的服装市场逛逛;也不时买一些对胎儿生长有利的食品,甚至,也偕她去假日酒店的蓝宝石影院看看西片,尽管他喜欢中途退场。
为了显示他的日理万机,他不无炫耀地对她说:“瞧,我本来十二点才能下班,现在十一点半就回来了。我净赚了半小时,存到你银行,该付多少利息?”
“噢哈。想不到你也会做诗。”
“那当然,金钱能刺激任何想象力。懂吗?”他说,“当你能很随意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穿上一双正宗的花花公子皮鞋,感觉就是不一样,随意和小心翼翼,这是一种既微妙又截然不同的反差。”
“你能不能离开那些叮叮当当的金钱进行思维?”
“你能不能离开那些酸不溜秋的诗进行思维?”
两人都败坏了兴致。他把手中烟头用力一掷,扬长而去。
他收回了吝啬的“半小时”,她心的“银行”一片空白。无所欲求的苏娅,坐在椅子里,双手交叉放于膝头,头顶是高高的云天。
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南方漫长而又炎热的夏天,令人缱绻不堪,苏娅常常在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下做梦。一个晚上,风起雨急,雷电交加,她又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做梦,梦见关山海驾车撞在一个巨大的障碍物上,一阵血光掠过。她一声惊叫,从梦中跳起。已是凌晨四点,他还没回来。顿时一只不祥之手攫住她的心。她发疯似的CALL他,他没回机。打他的手机,又不通。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问遍朋友,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如此担惊受怕地折腾到天亮,才接到他打回家的电话,说他在某宾馆与老战友聊了一宿。苏娅余悸未平,上厕所,惊异地发现“见红”了。预产期提前20天。
一切都未准备好,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关山海这段时间飞来飞去的,与日本一家公司洽谈合作生产空气过滤器的项目,几个星期不回家是常事。
尽管在医院干了这么些年头,身边无人,面临将头一回做母亲这个事实的苏娅仍不免慌乱,急匆匆给医院打电话,又急匆匆打电话找丈夫。
关山海此时在汕头,赶回苏娅身边,孩子却没生。等了四天,还是没动静,就很不满意:“女人生孩子怎么如此拖拖拉拉,要是做生意也像这样,肯定破产。”
医生叫关山海陪苏娅从五楼走下一楼,再从一楼爬上五楼,折返往复,以利于生产。苏娅说:“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你。你还是到楼下去溜达吧。”
一听她这么说,他立马下楼去了,在妇产科门前的花坛边散步,间或用手机遥控公司的业务。
苏娅上下楼梯累了,回到病房已是傍晚,便叫关山海回去吃饭。
关山海刚一走,苏娅终于出现了姗姗来迟的阵痛,进了待产室。
关山海回到医院时,见苏娅进入待产室,以为马上就要生了,便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等,坐等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坐等下去显得很傻,便干脆走出去,坐进“千里马”,心安理得地等待做爸爸。
待产室还有另外两位产妇,全都很真实又很夸张地叫喊,仿佛待产室完全是一个苦难的地狱。一位是四川籍打工妹,19岁,未婚,其男朋友是个小白脸。阵痛来袭,川妹子一边发出带麻辣味的叫喊,一边挥拳痛殴小白脸:“啊……我说有事,你说没事。啊……我怎么有脸见我的妈呀……”小白脸任其捶打,喃喃自语,好像在接受她的批评的同时又在作自我批评。最后,他发觉只有吻耳垂似乎有镇痛的作用,就一直舔着她的耳垂。阵痛过后,川妹子摸着小白脸的头发,见男友已是鼻青脸肿,心中愧疚:“这都是我干的吗?”
男人赔笑道:“不是,我从娘肚子钻出来,就是这样子。”
川妹子竟被他的话逗笑了。
另一位产妇是个干部模样,此时全没了平时的稳重和自信,年龄比较大,生产更是困难。她丈夫是个“气(妻)管炎(严)”式的知识分子,看起来还是个影迷,听见她叫喊,手足无措,只是握着老婆的手,学着战争片中的常用语说:“再坚持最后五分钟!再坚持最后五分钟!”
她说:“这一辈子我恐怕也生不下来了。”
他说:“那就坚持一辈子。”
话还没落音,他就发觉自己说错了,忙向她道歉。她在痛苦中瞪了他一眼,大吼:“你烦不烦,给我滚出去!”
他唉声叹气,避到门外,暗自落泪,不时从门上的观察孔望一眼受苦受难的妻子。
苏娅没叫没喊,待产室里来来往往全是自己的同事,太失态很没面子,何况人家抢天呼地有丈夫疼爱、抚慰,而她,她只有死死攥紧床单。纤纤的手指尖来回抓抠,直至深陷进去,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十指血痕。接生的田大夫怜爱地说:
“苏娅,最痛的时候叫出来,该叫就叫吧。每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苏娅并没遵医嘱,只是配合田大夫做一下一下的深呼吸,始终不喊不叫。
黎曼这天半夜来接班时,看见关山海躺在“千里马”里睡觉,还以为苏娅时候未到。到妇产科探问,才知道她已进了待产室。进去一看,见苏娅双眼紧闭,蜡黄的脸上散乱地贴着几缕乱发,带血的双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一动不动直躺着,吓了一跳,以为她出事了,失声呼唤:“苏娅,苏娅。”
苏娅刚刚熬过一场剧烈的阵痛,几乎昏厥,听见黎曼的声音,睁开眼,无力一笑。
黎曼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大骂关山海:“他妈的‘倒霉鬼’,太没人情味。妻子在为你姓关的出生入死,你却在汽车里睡大觉。我去把他揪上来。”
苏娅左右摇摆着头,抓紧黎曼的手:“算了,由他去吧。女人在这种时候,是谁都靠不住的。”女人生产的痛苦,欲死不能,欲活不成。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像羊肉在油锅里迸爆的痛,仿佛一层层的肌肤被撕成了条状;你想拉却总是差那么一点拉不出的难受。尤其是苏娅,她是破了“羊水”后48小时才开始宫缩,这种“干生”,是生产的痛苦中最痛苦的生产。
终于在宫缩了四个多小时后,宫口开全了“二指”,她被噙着泪的黎曼和另一个护士小月抬上了产床。
天蒙蒙亮,感谢上帝,苏娅生下了儿子关东。
黎曼从手术台下来,脱下血淋淋的无菌手套,去叫关山海,却不见车也不见人。原来,关山海在楼下没听见产房里有苏娅的叫喊,料想一时生不下来,就干脆把“千里马”开回家去睡觉了。
太阳露了脸,关山海才得讯来到医院,走进病房第一句:“真的生了吗?”
第二句:“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三句:“长得像谁?”
苏娅对护士小月说:“请让这个人出去!”
话音刚落,苏娅感觉腹部一阵绞痛,继而胸口一阵恶心,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同时又有一股巨大的暖流往下冲。天花板在旋转,黑星星在飞舞。她只依稀听到慌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
“快吸氧!”谁的声音?是不是田大夫的?
急救床推进一道门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苏娅来说挺熟悉。
“我快要死了!”又是谁的声音?是我自己的?怎么一点也不像?
苏娅大出血,鲜血犹如开了闸门的洪水!
血库O型血不够。临时到别的医院调取,怕来不及了!苏娅的脸比急救室白得刺眼的墙壁还要惨白,生命有如秋末树枝上最后一片树叶,随时会被风挟持而逝。气若游丝。
苏娅垂危,惊动了整个B医院。是O型血的战友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急救室外面。这时是早上8点钟,每一滴血都那样浓,那样红。
记不清是多少位战友的血像一场甘霖,倾注进苏娅行将枯竭的生命河流。
苏娅以为自己此次必死无疑,却意外地活了过来。苏娅苏醒的那一刻,她突然彻悟:为什么那么多人对生命满怀感激!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精彩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