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西鹅,晴转多云。
苏娅在团政治处那幢小楼里上班时,心境要比天气情况好得多,只有阳光,没有阴影,甚至,看起来有点傻——就是那类常见的幸福过头的样子。
准确地说,这一天是1988年7月27日。这个日子,太阳照常升起,母鸡照常下蛋,不会对每一个人都有特殊的意义。可对苏娅,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命运。
自然,这是后话。
现在,她对这命运一无所知。
她知道的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即将到来。那个英俊潇洒、常穿“苹果”牌牛仔裤的小男人,明天,将成为她的丈夫。
他,名叫聂小刚。
7月的天气,说变就变。船靠岸时,下起了大雨,从长吉到西鹅,其间要变换几种不同类型的交通工具。旅途的劳顿和闷热,使他对一场暴雨的骤降,持与别人不同的态度。当码头上那些与乘船有关或者无关的人群,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如一盘散沙到处去避雨时,他甚至想像一只鸟一样张开双臂,让雨大面积冲刷自己。
对聂小刚来说,更合理的方法应该是从广州坐汽车而不是坐船来到这里,但苏娅特意命令他在珠江走一趟。她说她是珠江的女儿。珠江未来的女婿应该了解珠江。尽管珠江让环保局长头疼。
他怀揣着盖有单位大红印章的结婚介绍信下了船,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疾速射向离西鹅还有25公里的航空兵某团政治处。
政治处里有他明天的新娘。
空军中尉苏娅正在写一份报告,她是团政治处新闻干事;之前,她是空军A医院的内科护士。无论干什么,她都干得很好。与聂小刚“拍拖”四年又三个月,即将瓜熟蒂落。
聂小刚出现在她的办公室的门前,苏娅第一反应并不是惊讶,而是早就准备好似的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以军人的自持,跟他吻了一下,然后,她才注意到他已被雨淋得像一只落汤鸡,嗔怪说:“天。你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感冒了多不好。”
他缠缠绵绵的目光表明他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搂着她的手没有放松的意思。苏娅的同事王秀萍见状一笑,捧着一摞材料,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苏娅的自持与那摞材料一块,被小王带走,她表现了女人更缠绵的精神,与聂小刚拧在一块,像一根越拧越紧的绳。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当拧紧的“绳子”终于松开,苏娅脸上少女特有的潮红,她的羞涩之美,令人目眩。
聂小刚钻进狭窄的卫生间脱衣洗澡,腿间的紧张状态,渐渐有了无法回避的质感。对此,他有点恼恨自己的冲动。门外的苏娅,对着镜子,正往自己身上试一件白色连衣裙。他在长吉袁家岭的友谊商场,挑来拣去,挑得服务小姐的眼光变得一点儿也没有“友谊”的意味之后,才买下了这件价值不菲的裙子。他想让苏娅穿着它,变成自己的新娘。
她试裙子时,身体变换不同的姿势,试图找出一种更骄傲的模样,同时又试图探索内心的一种幸福的秘密。镜内和镜外的苏娅,都笑了那么一笑,但笑得好像并不一致。垂下去的双手和萎顿的裙子,无不暗示她的心不在焉。她的目光滑过镜子,看到窗外的一片落叶,在风雨中作并不自由落体运动,它盘旋的弧线,唤起她莫名的失落感,仿佛自己正被一种力量推到一个极端的边缘。卫生间的水声,越来越像一股无形的漩涡,唤起她少女内心珍藏多年的献身的欲望!
她把白色的连衣裙扔到床上,并脱去了身上的军装,对自己举动的疑惑,并没有影响到她进一步脱下蓝色的军裙。内衣里饱满的双乳,因为呼吸渐渐急促而微微震颤。这时,里间的水声突然停了。心有灵犀的信号,暗示他在期待着什么。
逼窄的空间,不仅没有抑制他作爱的思想,反而让这思想有不可收拾之势。他知道自我抑制无疑是火上浇油。于是,他冲着凉水的同时,大声唱歌,使腿间的张力渐渐松弛。
他唱的是一支老歌,歌词非常模糊。这一唱,使她握住门锁的手,暂时中断了转动。她又扭头瞧一眼窗外。那片落叶不知身归何处。窗外的雨像一部闪闪烁烁的黑白影片,像一个即将受难的贞女。隔着一道门的他,似乎如同隔着一道镜子一样,清清楚楚地窥见了她,他说:
“苏娅,你也唱一支歌吧,让我听听。”
她没有唱,而是转动门锁,把门推开。
他双手高高举起一盆水,正准备自头顶倾下。猝不及防的敞开,使他愣了一愣。他强健的身体,在她眼前暴露无遗。第一次,她目睹了一个年轻男人因为在女人面前赤裸裸地展示自己而产生的羞涩。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他赶紧用手中的盆子,扣住自己的阳刚处。这一举动似乎稳住了两人,他们都像定格了一般地对视着。在遥远的北方,在空军A医院,他也碰到过类似的情景,只不过那带有更多的喜剧意味;某次,他休假去看望苏娅。苏娅住的是女护士宿舍,很少有异性出没的地方,自然使白衣天使们工作之余在宿舍里的穿着不那么中规中矩,尤其在洗澡之后,常常有人穿一个三点式,从楼下的澡堂走回楼上的卧室。这情景,就让聂小刚碰到了。他跟一个女护士在梯拐角处劈面相逢,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吓住了。不知所措的女护士,首先用手中的盆子遮住三点式中下面的一点,但上面的二点叫人放心不下,又赶紧用盆子遮住上面的两点,但下面的一点更叫人放心不下。上下无法兼顾,便干脆用盆子遮住自己的脸,一路尖叫着,落荒而逃。而聂小刚在她的尖叫声中,变成了一尊雕像。这当儿,他又把这故事讲给苏娅听。她没有像从前听着时那样开心地笑,而是木无表情。他说:
“把最美好的高潮留给新婚之夜吧。”
接着又用广东白话把它重复了一遍。
她咬咬嘴唇,转过身去,哭了。
他赶紧套上一条毛巾出来,笑道:“室内室外都下雨,真是风雨交加呀。”
她被逗得心动了一下,给了他一拳。两人相拥,没头没脑地吻。她破涕为笑,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几滴从窗外溅进来的雨点,提醒他们都还光着身子,两人重新穿好衣服,肩并肩,长久地瞧着窗外的风景。
为了体验一下一块过日子的感觉,晚饭没去宾馆吃,两人一块动手,做了几道分不清是川湘还是广东风味的菜。聂小刚吃得有滋有味,苏娅大部分时间看他吃。四年又三个月,爱情是日日夜夜数过来的,从相识到相爱,从相爱到即将把相爱提高到法律认可的高度,从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到组织上的政治调查合格,甚至,从婚前检查到用于结婚证上的合影小照,婚姻已进入了事务性阶段,只差一张红皮书了。
吃过饭,两人到机场周围的旷地散步。雨后的草地散发泥土扑鼻的芳香,偶尔一二枝怒放的芍药花,那迎风的心情,仿佛摇着扇子的姑娘。苏娅兴高采烈地提到在护训队军训时的生活,比如“为猪站岗”:刚入伍的女兵,个个还只能说是半大孩子,她们还不能在真正意义上站岗、巡逻,为了训练她们的胆量,两人一组,每组站岗四个小时,交换岗,还得当面点清猪的数目:25头。
聂小刚听了,大笑。
苏娅还谈到女兵们栽种的芍药花。
“那红红的一大片,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说,“芍药的花和籽都可以入药。”
“是不是又想作诗啦?”望着她感叹的样子,他问。
她笑了那么一笑。
苏娅写诗,已小有名气,经常收到远近不等的读者来信,大部分来信只局限在诗的范畴;小部分来信,还有弦外之音;个别来信,甚至有点烫手。
当然,她最忠实的读者是聂小刚。
回到团政治处小楼她的卧室,两人读了一些往日的情书,每读一封都有一种新的感受。又在阳台上,抬头数天上的星星。从一到一百,他怎么也数不过来,让她笑死了。
楼下住着政治处主任一家。政治处主任是河南人,他的小儿子那土腔土调的信阳口音,飘荡在夜空中,怪有味的,也怪可爱的。这使苏娅的话题转到孩子上。她特喜爱孩子,她对聂小刚说她要为他生四个孩子。
“这主意倒不错。”
“因为咱们相爱了四年。”
“外加三个月。”他补充道,接着又开玩笑说:
“这么说,结婚后我们就不相爱啦?”
“你胡说什么?”
“我再说一遍,这主意真不错,就是太傻。”
“你不是常说我是你的小傻瓜嘛?”她跟他耳语。“恋爱中的女孩智商都不高,要结婚的女孩就更糊涂了。”
她撒娇时,仿佛年龄一瞬间减去了十岁。
“男人也一样。”他故作谦虚地说,语气其实很神气。
“瞧你的德性。”她刮刮他的鼻子。
两人絮絮叨叨,相互碰杯,喝了不少的酒,说了许多类似有意义无意义的话。回房又执手对坐了一会儿,说得太多之后,一种无话可说的柔情,弥漫开来,加之酒的作用,使人产生深深的倦意。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终于打了一个哈欠。她无限爱怜地吻吻他的前额,催促他回宾馆歇息。他很听话地站起身子,走到门边,又折回来,跟她依依吻别。
“我希望你,”她梦呓似的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摇头。
她送走他之后不久,准备洗澡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