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火俗分南北 千里目难辨东西 】
子时,夜深,人静。就连那往日都要看多时月亮的欧云也早早地歇息了,虽然还没有到八月十五,天上之月欲圆还缺,倒更有几分韵味。零落的星和寂静的风,婆娑的树下还有依稀的人影。禹城圆圈似的街道之上虽然还有几盏暗灯,只是听不到人声。荣夫的剑横放在床头,右手紧挨着,他是一直这样睡觉的吗?琉璃浑玉箱被锁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这里仿佛永远照不进光,因为看不清它旁边那一团黑影是什么?是人?是石头?还是剑呢?
不远处的一根火柱倒是在此时分外的惹眼,那火焰仿佛要把天都吞吃掉一样,窜的很高很高。“来人啊!救火啊!”“来人啊,救火啊!”不知是谁在这一片静谧之中,高喊着,惊慌着,他好似没有见过这般如天的大火似的,一个劲的狂奔,哀嚎,虽然他在这火焰之外。
禹城的人也被这一阵惊呼叫醒了,有的人走下床,看看窗外,脸上却不是担忧而是喜悦。这时,忽然有人回应他了。“你还站着干什么?救火去啊!快点找水源啊!”一阵人儿又是一阵忙儿,一阵劳累,又是一阵不甘,火焰,只烧得更旺了。
欧云也被窗外的呼喊之声惊醒,在他的印象里,失火这种事情只要告诉朱六就好了,或者根本就是朱六第一个发现的,所以他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这喊声却越发的吵闹起来。吵得他再也难以入睡。只好盘坐在床上,把头一垂,假装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熊熊耀天的火光早已是透过薄薄的纸窗,火焰的摇曳忽隐忽现的浮现在欧云脸上,他惺忪的睡眼旋即大睁,自叹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就穿好衣裳,他奔跑着跑到窗边,向外看去,总觉得这夜里的大火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火光竟然能照到自己这边。
“一二三四五!”欧云用手指轻轻地数着那着火的高楼还有几层没有带着火光。炎炎的大火从第一层就像饿狼扑食一般,不断吞噬着那栋阁楼,然后一直往上,一直往上,刚才还有四层没有火焰,只这须臾的时间,却是一层也没有了。火光冲破云层,直接冲到天上,很高很高!整个高阁就像一根火柱一样插在这禹城的街市之中,莫说是欧云所住的窗台,就连城门的地根墙角,都被这火柱的滔天火光照得一览无余。
欧云看着眼前这飞天的巨火,一时惊为天景,不由得赞叹:“好雄壮的火焰。”然后他就呆站在窗边,任由无数的火浪之气撕咬着他的脸和手臂,还有其他一切感知温度的皮肤,他觉得很是温暖,而且不想离开。
忽然,荣夫带领着众人闯进门来,大叫道:“公子,公子,快点起来,着火了。”当欧云和冲进来的荣夫四目相对时,荣夫赶紧问道:“欧云公子,你没有事吧,街外忽的生了一场莫名的大火,我看,我们还要暂避一下要好。”
欧云把窗户完全打开,双手指着那火焰道:“你见过这样的火焰吗?能把黑夜变成白昼的火焰!”赫连柯也进来了,看着欧云正开着窗,兴致勃勃的观赏着眼前之火,着实有些惊讶 ,便问道:“欧云公子,难道你门内也不怕火吗?”欧云一时兴奋,也向赫连柯发问道:“你看见过这样的大火吗?在这夜里,就好似另一个太阳!”赫连柯也无所畏惧地走近窗户道:“这样子的火焰嘛!我倒是见过些许!在我们南蛮古苗族看来,火焰是这世上最值得敬畏的东西。”
赫连柯指引欧云向远方望去,竟然还有人像欧云一样,对那救火之声无动于衷,却是一脸安详地伫立在各自的窗边看着眼前的大火。欧云惊异道:“他们好不一样!”赫连柯笑道:“不是他们好不一样,是你好不一样!你看大喊救火之人的服饰,很显然不是这禹城的百姓,禹城的百姓都带着彩羽之冠,衣服也是五彩斑斓的,哪里会是青黑白蓝的长衫和直裰呢!”欧云又远远望去,果然那伫立在窗边的人的衣服都彩色无比,好似花羽的雉鸡。赫连柯又道:“我们虽然是南蛮古苗族,可是生活习俗已经和这禹城的百姓差不离了。我们是崇爱火焰的,只有你们北方人,看见火焰却是只想着扑灭。”欧云怪笑道:“谁说的?我不是也正在观赏吗!”赫连柯道:“所以我说是你不一样啊!”
只是这被大火烤久了,欧云也越发的热的受不了,关上窗户,终于缩回屋内,说道:“好吧,这火虽然壮观无比,但是看多了,自己浑身发烫也确实难受。荣夫,你也带领众人去救火吧,虽然我看那屋子已经被烧得差不多!”
赫连柯却是阻止道:“不用,那是那座屋子它自己本该有的命运,它就是为火神而生的。”欧云虽然不解,却是听从了赫连柯的言语,叫停了荣夫。因为他知道,赫连柯才是生活在南方这一带的人,他们有着各自独特的习俗,还有那么多和赫连柯一样的人,都没有救火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必要让荣夫去了。倒是之前那些来自北疆的人,不由分说的起劲救火,说不定倒是破坏了这禹城之俗。
荣夫道:“既然公子不要小的前去救火,那么小的保护公子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如何?这里离那熊熊火焰实在太近,要是火势蔓延开来的话,到时候悔之晚矣!”赫连柯刚又想再说一些什么,只是看着荣夫和一众剑卫焦急的样子,也未曾言语,只是跟在欧云的身后,随着他们一起将要离开这酒楼。
刚一出门,赫连柯就停了下来,朝着如天的火柱匍匐于地,拜了九拜,嘴里对着火焰说了一通,欧云却是只听到了最后两句“火神如此,我族永光。”因为他念这两句的声音很高,比那些高喊救火的声音还要高。
欧云看着赫连柯这虔诚的一拜一言,也忽然想到了自己在云开城里祭祀时候的景象,只是他们云开所崇敬的,不是什么火焰之神,而是后土之神,那大祭祀每一次带着他进行祭祀完毕之后,都会趁机教导他一番,而教导的内容永远只有两个字“心诚”,心诚则举止有度,然后尊神有加,然后礼成自然,礼成则可传万世,虽然欧云并不想传万世,但是心诚之念却是深深地印在了心底。
欧云身为天工阁的少主,自然在云开的祭祀之中占有一定的位置,为土地之神后土献上太牢牺牲之时,也要以手抚案,以示奉献,无论是是跪,是站,都必须恭敬。
他看着赫连柯这么的虔诚,又被这眼前火焰熊天的壮丽景象所感染,竟然也不自觉的心之念之,缓缓的跪在地上,向朝拜土神后土一般,朝拜这眼前的火焰。荣夫看见公子竟然屈尊下跪,而且还是面对着不知名的大火,立刻赶上去阻止,他想要扶起欧云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公子金玉之身,怎么可以在这南疆小城,跪拜火焰呢?公子快快起来?”
欧云却是不管,只静心地九拜完毕之后,才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站起,荣夫赶忙扶起来又说道:“公子这般,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欧云却是不解地问道:“你看赫连柯,他不是也在虔心伏拜吗?难道他所尊崇的不是神?既然是神,我不是也要匍匐礼拜吗?”荣夫立刻反驳道:“公子,这南疆之处,多崇拜火神,并不是我们云开的天神后土,与我们无关,我们要拜它作甚,倒是在此地跪地,有损我云开声誉,也降低了公子的身份,因此公子你万万做不得,要是此番传扬出去,只怕到时候九国之人,都要讥笑我云开了。”
欧云听完荣夫的话,晕头转向地问:“这天地间的神还分你分我吗?难道不是都一样的?”荣夫又悄声对欧云说:“非我族类,其心难测,怎么会和他们拜一样的神?要是这赫连少主拜的是神!这以火为献祭,又不知要烧掉多少好人,就算那屋子里没有人,烧毁楼阁也是为祸不浅。这般凶残,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后土天神!”
欧云看见赫连柯礼毕而起,就没有再听荣夫的话语,上前问道:“赫连柯,你的神是不是?”赫连柯从未看见过有一个九国之人,会主动和南蛮族的人一起跪拜神灵,哪怕是在这禹城之内,早已和他们信奉同样的神——火神祝融的百姓,在朝拜是总觉得自己所拜的火神要比他这南蛮族之人所拜的火神高上一等,眼里充满鄙夷,尽是不屑,族人虽有不甘,只是大家习俗已成,一时也就习惯了。所以欧云今日这番举动倒是着实打动了他,使他觉得九国之人“藏龙卧虎”。山海之内,不仅流传着‘十年磨一剑’的侠义豪气,更润扬着这‘天神同一’的旷古胸襟,虚怀尚古,足以包容这天地之间的任何事物。赫连柯也知道一个人被天下人耻笑着实痛苦,但是他更明白要把五方天神同一看待是多么不易,是要摒弃多少世人所重的尊卑,那是一颗怎样的心。眼前之人在一大一小之间已有取舍,一眼望去,自己仿佛已是在仰视。
他看着欧云,看着眼前这位云开城的大公子,微微一笑而不语,双手相扣放在身后,一个转身就背朝火焰而去,越走越远。欧云和众人不知道他此举是什么意思,只想着赶快逃离这火烤极热之处,也飞快的跟了上去,直接到了最外围的一圈街市之上,重又找了一家客店,休息起来。
只是此时的禹城早已是沸反盈天,欧云一众想要再安静的休息已经是不可能了,欧云索性就趴在自己的窗户边上,看着在各个不同街道,却都朝着火柱方向,时而欢呼,时而怪叫,时而手舞足蹈的人群,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
忽然,欧云猛地一睁眼,此时的东方已经渐白,天空逐渐褪去那层蓝色的薄纱,目光所及之处,一堆又一堆的百姓们相抵而卧,更有甚者就直接横七竖八地躺在这禹城的街道之中,而远处的火柱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灭了。他仔细看去,昨夜那栋狂燃之楼已经是一幢焦炭,发白的飞灰已是飘满了整座禹城,烧剩下的几根木桩还在倔强地冒着白烟,好像还要再烧一次似的,孤独的坚持着。
欧云心里蓦地一阵悲伤,一时想到了什么,就一下子跃出窗外,云中步急速,只七八十步就到达那“焦炭”的旁边,看着几个早起的或者根本没有睡的人在整理剩下的废墟,捡拾多数已烧成焦黑的木炭,只是一脸的平静,没有一丝悲伤,仿佛这火没有烧过似的。
他吃惊地寻找着,但是始终找到不到。这时一位在帮忙搬移朽木的男子问道:“这位兄弟,你在这里瞎转什么?”欧云问道:“昨夜这场大火,难道就没有人死伤吗?”那名男子解释道:“一看你就是外来人,神火怎么会烧死人呢?真是的,没事你就快让开,我们还要收拾呢。”
欧云绕着废墟堆找了几圈,竟然真的没有发现一具烧死的尸体,而且连一个烧伤的人都看不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跃到周遭的一处高楼,从屋顶之上往下看去,其实他是不想看见那些东西的,只是昨夜的火实在太大了,他无论如何要看下去。那一处,没有。那一处,没有……“果然是没有伤害到一个人!这样的‘好’火还真是神奇!”欧云笑着自言自语道,他决定要向赫连柯问个究竟,要是能找到让火不烧人的办法,只是损失了一点房屋,他是不心疼的,以后回去再教给朱管家,他也不用那般忧虑了。
他非常开心又十分困惑,二话不说就飞回了夜里下榻的地方,找到赫连柯的房间,直接从窗户里蹦了进去,摇醒正在酣睡的赫连柯问道:“赫连,赫连,你快点起来啊。昨天夜里的火竟然没有烧伤一个人?你快起来啊,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赫连眯着眼,耷拉着脑袋说:“昨天夜里烧的是,专门给火神的祭火阁楼,里面又不会住人,四周也有隔栏,更有专人看护,怎么会有人受伤呢?”欧云不依不饶地问道:“那昨夜有人喊救火呢?”赫连柯答:“我不是说了吗。那是你们来自北疆的人,不知道这里的风俗,所以看见阁楼着火,当然要喊救火了。”
欧云又想问道:“那怎么会有房子不住人而就用来烧火的呢?”赫连也被他问得烦了,一把扯开他说道:“哎呀,你问别人去,我还要再睡一会儿,你快走开!”
欧云倒是听话,只在赫连可这样一说之后,自己就停住了。因为欧云又伤心了,他最最害怕的事便是有人叫他走开,那是从十年之前就开始害怕的东西,无论是谁,无论在哪里,只要有人对他说“走开!”他都会伤心一阵子,而他最好的恢复办法就是一个人坐在小月楼朝西的窗户旁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远处的须弥峰,看着天上的云,看着随风翩跹的树,还有所有他能够看到的东西。只是这里不是在云开城,他也没有小月楼可以躲藏,只是感觉自己的心里一阵的痛苦,那阴影似的言语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眼睛里也不知怎么地湿润起来,一脸失落地走出赫连的房间,漫无目的地走着。
荣夫忽然迎上来道:“公子缘何今日起这么早?”欧云不答,他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只是一个人又走进自己的屋内,“哐”把门一关。荣夫又道:“公子!公子?”只是许久都没有听到公子的回应,荣夫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在欧云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又道:“公子,我去那隐仙楼外打听一下,看那护剑宗何时才会放出消息。”说罢,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欧云不答,已经坐在了窗边,刚好那烧成废墟的阁楼,就是他眼中的须弥峰了,他只是看着,也不说话,也没有动。一阵无名的风把窗户吹得咿呀作响,窗户半关着,欧云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只是看不到那“须弥峰”了,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看着那须弥峰。
中午,阳光正好,有风。
欧云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一脸平静。他还是跑去了赫连的房间,因为他内心的疑惑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他原本是不想来的,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因为赫连柯还没有说出那个更让他绝望的词语。只是屋子里面已经是没有人了。欧云一回头,赫连柯刚巧从屋外进来,看见欧云,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赫连柯先是问道:“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里?”欧云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想问问你,怎么会有房子造出来不是用来住人的?”赫连柯一听笑道:“噢?你原来是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就好似你们九国很多地方的人祭祀要用三牲五牲一样,在我们南蛮族还有这禹国之内,祭祀火神的祭品却是用的一幢新建的高楼,那高楼建的极为松散,多用木料,甚至连柱子都要是空心的,只要一把火,便就是昨夜的熊熊火光了!而这样的高楼,也叫做祭火之楼,里面是不住人的。”
欧云点了点头又问道:“哦!你说,你们的祭火里面不住人,为什么昨夜我好像还看见那火焰之中有一些人影?”赫连一听面色凝峻道:“人影?你说火焰之中还有人影?”
欧云又道:“昨夜我们搬到这里来了之后,我确实在火中看到了两处虚影,一处好似一个人,一处好似一只大鸟,就在那火里,只是须臾之间又看不见了!”赫连柯一听,急忙笑道:“哪里会有人在里面,既然是须臾之间的幻影,你看见什么都不过是你的猜想,肯定是没有的,肯定是没有的。”欧云也应和道:“你说的也许很对!我今早赶过去查看了一番,却是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儿倒在里面,全是一些木头渣滓!”
欧云已解了心头的疑惑,倒也是自然地走出了房去,只留下赫连独自一人紧闭着房门,脸上却是十分的焦急,待到那脚步声渐远,他几步就跑到窗边,看着那远处的废墟,嘴里淡淡地说道:“终于是忍不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