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追问自己:“难道我把她当成如冰了?”
他又回想起与秋月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一笑一颦,那么清晰、那么独特,是与如冰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怎么可能将她当成如冰!
“她是如冰的孙女,我怎么可以对她产生这种感情!”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秋月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闩好,走到几前坐下来,以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正视自己对司空曙的感情。在她眼里,司空曙是个极有魅力的男子,可他是祖父的好友,是半生都在仰慕祖母的人。
她可以耍赖卖乖,黏在他身边,但就是不能说“她爱他”,这话说出来,便是祸,不仅祖父母无法接受,就连司空曙,只怕也要刻意疏远她。
她不要名分,不求回报,就想陪着他,白头到老。
想到这里,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出房门,去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她让几个弟子将一间雅室精心布置了一番,几上放了烛台,备好了祖母酿的桂花酒,待饭菜摆好,遣人去请司空曙。
司空曙进了雅室,表情却有几分不自然。秋月给他斟满酒,举起觞,笑意盈盈道:“救出胡姬,我们的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半,来,祝贺一下。”
司空曙见秋月没事人一样,暗笑自己想多了,便也举起觞,温和笑道:“祝贺一下!”
放下酒觞,司空曙正色道:“胡姬她们需要一段日子来适应这个变故,所以,我想这几天回新绛的医馆看看,出来这么久,有点不放心。”
秋月早料到司空曙会这么说,不慌不忙道:“这不是真的理由。走也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司空曙掩饰道:“真的是这个缘故。”
秋月撒娇道:“月儿不信。莫不是你害怕和月儿相处?”
司空曙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秋月绕过几子,挨着他坐下,拉着他的胳膊,央告道:“月儿想和叔公在一起,月儿不想让叔公走!”说着,还用头去蹭他的肩膀。
司空曙见状,无奈笑道:“好吧,好吧,叔公怕你了,叔公不走了!”
秋月这才满意地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司空曙遂也把那些尴尬的心思抛开,与秋月一如从前般相处。
秋月又问道:“我可不可以喝醉?我喝醉了可是要哭的。”
司空曙道:“这屋里只有咱二人,你想醉就醉,想哭就哭。”
秋月道:“那我就放开喝了。”又问:“你要不要也喝醉?”
司空曙道:“咱俩之间,总要留一个清醒的人。下次,就该轮我醉了。”
秋月欢喜道:“说得好!”
秋月果然一觞接一觞地喝,很快,便有七八分醉了。她又摇摇晃晃坐到司空曙身边,双臂抱着他的脖子,头伏在他怀里,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
司空曙先是愣了一下,后又想到她的父母身陷囹圄,她伤心难过在所难免,他哪里知道秋月心中的曲折。
秋月的身体虽不受自己掌控,但心里却清晰如明镜,她哭自己深爱着司空曙,却只有装傻充愣才能和他在一起;她哭自己深爱着司空曙,却不能名正言顺地嫁他为妻;她哭自己深爱着司空曙,却不能为他生儿育女;她哭自己深爱着司空曙,他却确定无法陪她到白头。她越想越觉得伤心委屈,竟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司空曙不禁觉得奇怪——她父母的案子,正朝好的方向发展,她何以哭得这样伤心绝望?难道她……
想到这里,他紧紧抱住了她,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秋月哭累了,方止住悲声,虚弱地对司空曙说道:“抱我回去休息。”
司空曙听话地抱起秋月,回到她的卧室,将她放在榻上,拉起被子盖好,转身欲走,秋月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别走,陪我。”
司空曙回转身道:“好,我陪着你,快睡吧。”
司空曙拿了个垫子,跪坐在秋月身边,秋月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秋月的脸上,泪痕犹在,却如雨滴落在花瓣上,只将花瓣洗刷得更娇艳。她静静躺着,仍不时抽泣一下,看得司空曙心疼。
渐渐,秋月睡熟了,握着司空曙的手也慢慢松开。司空曙将她的手放到被子下面,又将垫子放回原处,轻轻打开门,出去后,复将门轻轻关好。
回到自己的屋,司空曙却睡意全无。秋月只有十五岁,从小便享受着众人的娇宠,没有吃过苦,更别说大的挫折,纵然现在父母入狱,她的身边还有祖父、祖母,有自己,她何以伤心至此?莫不是,是因为自己……
想到此,他陷入极度的苦恼——他希望秋月开心,希望她一直无忧无虑,可是,偏偏是他,带给她这么大的痛苦……
他终于决定,以后,只要她开心,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毫不迟疑、无怨无悔。
如此想着,心中的阴霾终于散尽,他宽衣上榻,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次日,他见秋月的贴身侍女荷香从屋内出来,便问:“你家宫主起来了吗?”
荷香回道:“起来了,已经梳洗完毕。”
司空曙听了,便叩门进去,见秋月依旧容光焕发,心内的担忧才渐渐消散。
秋月也颇有几分担心地看着司空曙,见他眼神似乎更加关切,笑容也更加温暖,并未有半分责怪,才放心地走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道:“我昨晚哭得是不是很丑?”
司空曙有意逗她道:“你说呢?”
秋月马上用双手掩住脸,撒娇道:“那一定是丑极了,叔公以后会不喜欢我了。”
司空曙认真地柔声道:“喜欢,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叔公都喜欢。”
秋月听了,不自觉地放下双手,走了神——她分不清,司空曙的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哄;可是,真,她也不能当真。
她又仰起脸道:“那就好!不过,今晚,我要看叔公醉后的样子!”
司空曙听了,有点无奈地笑了。
酉时,依旧是在那间雅室里,依旧是烛光闪烁,依旧是如冰亲酿的桂花酒,秋月劝司空曙道:“卸下伪装,放开怀抱,想喝多少喝多少。”
司空曙听了,觉得她年纪不大,却颇懂世道人心,真是一朵贴心的解语花,便真的放开怀抱,也喝了个七八分醉。
秋月却只将酒沾了沾唇,保持着绝对的清醒,见司空曙已不再受自己意志控制,便问:“叔公,你喜欢我吗?”
司空曙道:“喜欢。”
秋月又问:“那你爱我吗?”
司空曙又道:“爱,非常、非常爱。”
秋月瞬间红了眼眶,问道:“那你之前,为什么还要走?”
司空曙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我好朋友的孙女,我不能对你有特殊的情感,我不能……”
“那你为什么又不走了?”秋月又问。
司空曙道:“因为我爱你,只要你开心,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让我与这世界为敌,我都无怨无悔!”
秋月听了,顿时泪流满面,她坐到司空曙身边,将他的头扶靠在自己肩上,自言自语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与这世界为敌,永远不会!只要你开心,我可以受任何委屈。”
二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秋月方喊来荷香,与她一起将司空曙扶回卧室,扶在榻上躺好,秋月对荷香道:“你去吧。”
荷香应了一声“喏”,出去了。
榻上的司空曙,呼吸均匀,似乎已睡着了。秋月伸出手,抚摸他鬓边的几缕白发,抚摸他已长了皱纹的脸颊,此时,他似乎意识全无,如同一个婴孩般,她忍不住俯下头,将唇深深压在他的唇上。
她终于抬起头,凝神看着他——只有在他醉后熟睡中,她才可以如此亲近他。
见他睡得深沉,她站起身走了。
听到秋月离开后轻微的关门声,司空曙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并没有睡着,他知道秋月的每一个举动,当她吻他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她果真也爱着他!她只有十五岁,柔弱的身体里,却藏着如此强烈的感情,他不禁汗颜,自愧不如了。
正想着,酒意却一阵阵袭来,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次日,二人见面,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或许,情越真,便隐藏得越深;情越强烈,便表现得越淡定。
司空曙留在素心宫,不再说走的话,每日晨起练功,再陪秋月读书、抚琴、赏花,二人形影不离,只是谁也不再提“情”“爱”二字,便感觉神仙眷侣,大约也不过如此。
只是,司空曙心里,仍想着秋海棠的案子;秋月亦如是。
是日,二人晨练完毕,司空曙边用手帕擦汗边道:“已经过去了这些天,我想胡姬她们,许多事也该想明白了,我打算明日去一趟千红窟,再和她们聊聊。”
秋月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司空曙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