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贤平的工作起初看似顺利,后来便陷入停滞状态。他借去南京开会之际,专门去拜访戴笠。当说起手下将“目标”失手打死,一条重要线索就此中断时,戴笠不无责备地说道:干我们这种工作,既要狠辣,又要温顺。说完,微笑看着唐贤平,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贤平不解。
戴笠问:平常喜欢钓鱼吗?
唐贤平摇头,说,党国事业为重,不敢有半点懈怠。没有时间去钓鱼。
戴笠哈哈大笑,说,抽空你还是去钓一钓,体验一下钓到大鱼时的感觉。若要对付上钩的大鱼,必须付出足够耐心,让它自己在水池里耗尽精力。如果操之过急,不但折了鱼竿,搭进去的只能是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像你们那样干工作,怎么会取得成效呢?一个小小的交通员,唯恐他跑掉!他跑掉了又怎样?你是猎人,他是猎物,你有的是机会再抓到他。放了那一枪,线索中断不说,他背后更大的猎物,肯定会逃进深山,藏匿起来了。
唐贤平低着头,脸上面无表情,实则陷入深深的自责。
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戴笠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你回去之后,暂时先将这件事放一放,但也不能彻底放弃。现在蒋委员长出兵,已将**围困在江西的大山里。穷途末路,想来也成不了太大气候……听说最近日本人在上海活动频繁,自“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的野心更加明显,他们是想占领整个东北,已经受到国际社会的舆论谴责。为转移视线,说不定会在内地的几个大城市制造事端。以后我们工作的重点,要多搜集同日本人有关的情报。内忧外患,我们这些为党国效忠的人,该当努力啊。
从南京回来没几天,唐贤平忽然接到一纸调令:除负责法租界情报组长之外,还要兼任淞沪警备司令部侦查大队少校行动组组长一职。因工作上出现小小的纰漏,不降反升,很令唐贤平疑惑,却也极大地调动了他对工作的热情。按他现在的职务,唐贤平每天都应坐在办公室,听取汇报,调度指挥手下开展工作即可,但唐贤平没有这样做。他大部分时间在自己所辖范围走访,时刻督查着手下的工作进度。
这天,唐贤平路过法租界巡捕房,忽然想起,自己安插在巡捕房的一名手下已月余未见,便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在附近一家茶楼见面。
手下看上去一副疲惫模样。见到唐贤平,不由连声贺喜,想必已得知唐贤平升迁的事情。唐贤平说,也恭喜你呀!听说你最近回乡下,完婚去了?
手下一笑,说,是啊是啊,只是回来之后,也抽不出时间,等改天有空,兄弟摆一桌酒席,回请几位老同事。
说起工作上的事宜,那位手下忽然正色,对唐贤平讲了一件他前些日子遇到过的怪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他所供职的巡捕房内,一位副探长是俄罗斯人。为人和善,对待下属也随和。每个月都会邀请同事,去自己家,享用由他母亲亲手烹制的俄罗斯美食。他这样做,一是出于联络同事朋友间的感情,另外也是出于他俄罗斯人好客的天性。恰好,那天他也在被邀之列。
那天晚上,这位谢尔盖督查的家里高朋满座,除两位高鼻深目的俄罗斯人外,其他在座的,从发际勒出的帽痕来看,应该都是在巡捕房共事的警察。
但有一个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二十来岁,一副读书人模样。慵怠的神态中自有一副书卷气的散漫。他来得较晚,是谢尔盖和他母亲喊过几次之后,才从楼上下来的。显然是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
谢尔盖站起来,同他打着招呼,却对在座的人这样介绍道:诸位朋友,这位先生,就是你们有几位很想认识的“刘思鸿”女士。
他本来是一位男士,却被谢尔盖介绍为“女士”,听完令我大惑不解。有几个和我同样不知底细的人,当即便哄堂大笑起来。而另外几个平日里喜欢看书读报的同事,却用极为崇拜的目光看着这男人。听完大家的窃窃私语,我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男人是一位“作家”,平时发表文章,就是用“刘思鸿”这样一个笔名。也难怪那家报纸的编辑,把他当成了一名“女士”。据说他投寄稿子留下的地址,是谢尔盖供职的巡捕房,这好像有些奇怪。只听谢尔盖说,那位编辑按图索骥,找到巡捕房,口口声声说要见刘思鸿“女士”。当谢尔盖对他说刘思鸿“女士”是他的一位亲戚,不方便见时。那位编辑很是激动,对刘思鸿女士的小说大大夸赞了一番。说他是继秦瘦鸥之后,上海文坛涌现出的又一颗新星。还托谢尔盖向刘思鸿女士转达他的诚意,说如果刘女士有时间,务必约个时间出来见见。编辑部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让她来取。读者翘首期盼她的大作,希望我们报纸继续连载她的小说,这也是主编的意思。最后那位尖嘴猴腮的编辑,还色眯眯问了一句:这位刘思鸿女士,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谢尔盖说,本来他想立即把那位编辑领过来,引荐给“刘思鸿”女士的。只怕他见到之后,会大大地失望,所以就……我身边有人打趣说,还是不见面的好,就让这位先生,以女士的名义,把小说继续连载下去好了。
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在大家的盛情相劝下,只喝了一点“沃特加”,便脸颈通红。坐在人群之外,也不说话。神情中虽有一些局促,眼神中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警觉。我冷眼观察,发现他穿得有些寒酸,手指上沾着洗不净的墨汁,指甲很长,就连指甲缝里也有一层墨垢。看上去真的是一位以写字为生的人。
但我又很快发现,他越看越脸熟,肯定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因为喝了些酒,却实在想不起来。酒宴半酣。大家相互攀谈时,我从餐桌对面站起来,向他敬酒,故意问他:这位先生,我们好像认识……
他抬眼看我,随即摇头说,先生,你每天阅人无数,该是认错人了吧!
他的表情不对,一般人遇到这样的逢迎,总归要思量一番,攀谈几句之后再做推辞。但他很快便不动声色坐了下去。此后再不说话。我私下里看他,竟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后来推脱说自己喝醉,早早退席。
唐贤平问:你觉得他会是谁?
手下说,我回去后想啊想,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我们前些日子追捕那个少年嫌犯时,在桥头遇到的你的那位同学。
端到嘴边的茶杯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唐贤平一身,他顾不得去揩,吸了口凉气,问:你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
他不是那个什么谢尔盖的亲戚?
不是,我后来听别人讲,他只是谢尔盖家里的一个租户。
事情过去了多久?唐贤平问。
手下翻翻眼睛:总归有半个多月了吧?
唐贤平变得有些愠怒:那你为何不早点向我汇报?
同事露出一副难堪样子,说,我这不是回宁波完婚了嘛!
你这蜜月未免度得太长了一点……
我结完婚,本想早些回上海。可我那八十多岁的老母,见儿子完婚,她一生夙愿已了,兴奋过头,忽然发病,卧床不起。我先是在母亲床边尽孝。却不想母亲病了数十天之后,就撒手西去了。我又要安葬她老人家,未等烧完头七纸,这不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上海。
好了好了,唐贤平有些厌烦,又问: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吗?
听说叫马天目。手下说。
马天目?唐贤平迟疑了一下,你还能找到发表他文章的报纸吗?赶紧找来给我看看。
手下离去,不多会儿便从巡捕房抱回一沓报纸。
唐贤平草草浏览一番,不禁笑了。“哼”了一声,把报纸丢在桌上,说,刘思鸿……马天目……没想到,我的这位老同学,如今文章登了报纸,也算圆了成名成家的美梦。只是屡屡更名,却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缠绵的笔调,在大学里我可早就见识过……
放下报纸,唐贤平火速让手下带路,赶往霞飞路上的谢尔盖家。不出所料,那位自称是“马天目”的住户,早就搬家,不见了踪迹。
接下来,唐贤平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又找到那家报社,翻出小说的原稿来看。发现果然是马端方的笔迹无疑。
他会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唐贤平想。上海这么大,即便自己是一只鹰隼,俯瞰整个上海市区,也很难找出一只躲在草丛里的兔子。但兔子受了惊吓,总会做出反应。依据他来上海的时间,以及他东躲西藏的表现来看,他的这位老同学手中,必定有急于出手的东西。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必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别说他手中的东西,就算能找到他人,也已经很难了。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他肯定回天津,回他的老家!唐贤平忽然这样奇怪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