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里,夜色渐近,路上行人稀疏难见。长街寂寥,唯有落寞的身影沿着街墙巷尾跌跌撞撞,蹒跚踱步。
雨似乎也越下得大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浅浅淡淡的血迹,一路流经到东兴街的医铺行。
东兴街的医铺行有着扬州城里最大的医药铺子——济仁堂。
昏黄的雨色中,济仁堂院门外的大铁环被叩得铛铛直响。“开门,开门……”门外隐约有着一个衣着蓑衣又头戴斗笠的枯瘦汉子,不停地贴在门前叩门叫喊。
近眼一瞧,这人正是断剑涯,不想此刻变得如此憔悴。断剑涯一路踉跄,跌跌撞撞地走在寂寥的街上,越发得感觉自己右臂变得麻木无知。
皮层里的血液早已渗干,刺骨的疼痛感变得麻木无知。他一路叩了好几家药坊,皆无人敢以接待,受一路指引才来到济仁堂。
那右臂伤口并不宽,却很深,深得足见骨髓的细裂。破开的血肉早已发白、浮肿。断剑涯不敢解开穴道,他一路止血于此,怕穴道冲开,血液循环至此,便会无穷无尽地溢出,到时性命都是难保,还谈什么臂膀呢……隔绝了血液流通的右臂已经变得麻木无知,变得好像和身体的任何部位隔绝开来,没有重量,亦感觉不到重量。
生平所学剑法全靠右臂挥舞,若是右臂废了,岂不等同于废了他一身武功。不,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开门……快开门………”
急促地呼吸声不断响起,断剑涯生平第一次感到苍白无力,一切都源于他的自信,或者说大意!他竟以为他掌握了‘一寸丝’就可以来战胜刃光影!
可惜,一寸丝,虽然厉害,但在他手中还不足以可以击败手握‘夺命一剑’的江湖巨擎刃光影。
这一败,也是他败得最荒谬的一次,只是一招,一招看似毫不经意的一招,便让他落入如此窘境。
也怪他光想着快速进攻,却忽略了自身的防守!想念如此,他与刃光影的差距,怕是还远在一旬之上。
断剑涯懊悔不已,如今一个浅浅只约莫一丈的院子,他本可轻而易举的翻去,可现在他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他实在没有料到,夺命剑的剑伤会如此可怕……
“谁啊……”
清脆的儿音嗓,伴着嗒嗒的脚步像赶着浪儿般从里门透了出来。说话间,门嘎吱嘎吱的从里拨了开。
枯瘦的黑影,在开门的一瞬间倏地摔倒在门坎前,溅起一地水花。那药童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跳,险些就将手中撑起的雨伞给掀翻了出去。
“河塘啊,这么晚了,可是何人呀……”
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屋里传来一阵低沉地问候声。一个须髯高髻的老先生,披上药袍从里屋探出半边身子。
大门前,叫河塘的药学童子,回头望着老先生一眼,道:
“先生……有人受伤了……不过看样子他好像不是城里的人……”
倒在水泊中的身影,身系蓑衣,头上的斗笠散落一旁。精瘦的脸上,缁髭唇瓣,黑色的长发绾在脑后留着一道长长的脏辫……,精有一副东瀛武士之相。其臂膀旁有淡淡的血水在雨水中散开,充散着丝丝血腥味道。
血液散播的地方,正在他的右臂,臂上有一丝细切的剖口,一道深彻见骨的剑伤,血液似早已流干,伤口也已溃烂发白。
“快,快把他抬进来……”里院,院落门庭,中间几扇厅门微微支开,灯火浮沉中老先生倚着门槛迷眼一看,只见一个身影已是躺在了雨水之中了无声息。不及细瞧,本着救人心切的医心他赶紧唤着门童上前搭手帮衬。
屋里一五尺药童闻声赶是撑起一把雨伞便向院子奔去,两药童一前一后连忙抬起断剑涯便向屋内奔来。
不知是下雨路滑,又撑着伞,还是药童本身有些抬不动,俩人跌跌撞撞又磕磕碰碰地总算是把人给抬进了屋。到了屋门口断剑涯的佩剑刮在了门柱上,两人一滑手,将断剑涯跌摔在地上。
屋内,年高的老先生,一脸沉重地微微弯躯,望了望断剑涯这才得以能仔细地观察到此人的全貌。
再见他臂膀上伤口时,老先生更紧皱起了眉头,见来者衣着打扮,腰悬佩剑并非扬州市井商贩,便知是江湖草野中人。当下心里更是一沉,望着断剑涯竟一阵茫然。
这时,断剑涯虫翼般轻颤的睫毛忽然绽开了眼眸,眸中一个沉思的老先生正一脸深沉地站在眼前,在看那人的扮相,便也知晓此人恐就是这里的郎中。
断剑涯不住的微喝道:“你这老头,看什么看,还不扶我进去!”
老先生心中一怔,随即回过神,心中叹息一声,赶是喝道:“快,快将这位壮士扶进里堂,准备针灸。”
哎……,俩药童儿闻言战战兢兢的赶紧扔下手中雨伞,又加了把劲,便抬着断剑涯踱步进了里屋。
老先生门前怅然,思前想后一阵踌躇最终终是关上阀门进了里屋。
济仁堂,在扬州城东兴街的医铺行里已经度过了数十个春秋。多年名誉扬州,铺上杨老先生救济乡里,悬壶济世,医术精湛,平日只给寻常百姓看病,向来不惹江湖之争。
江湖中人刀尖舐血,朝不保夕的生活,难免总会惹上仇家,寻常人若遇得此事,怕是也唯恐避之不及。
济仁堂,从祖上相传,便有规矩不向江湖中人问诊。无奈仁者医心,本不该惹得江湖的恩怨却又偏偏相遇,事事如祺局局新,老先生终是没能见死不救。
一切本是祖上规矩,如何说也不该破!当年就因先祖无意中救了位权势家族的仇敌,导致家族差点灭门。杨老郎中门前踌躇深陷一阵思索,最后关上屋门,面带沉重地进了里堂。
里堂内,断剑涯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受伤的右臂搁在茶几上,臂膀伤口处的衣袖已被轻轻剪开,一道长长的细伤口隐隐可见里面森森的白骨,光是看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老先生走上前去,看着断剑涯臂上的伤口面色沉重,道:
“壮士右臂之伤,口细入微,隐隐中可见骨血,不仅伤及骨髓,且伤裂之处骨血干褐泛黑,氧菌残附,显已失血已久,顶多再过一个时辰,若不供血,此臂必废。”
老郎中一面轻惜惋叹,一面摇头顿足,断剑涯闻言,勃然大怒,道:“你这老头,胡说甚么?你且直言,你救还是救不得?”
老先生踟蹰一会,最终又摇摇头,面露难色,启齿难言道:“恕老朽直言,壮士臂上伤口细邃入骨,骨中乏血且附残菌。寻常创药只敷表面,难治其髓!外加伤裂处腐溃已深,针缝,敷愈,难达其效。为今之计老朽也只能尽力,吸剔骨中残菌,保其血液流通,但骨髓愈合,腐肉重生与否,全凭造化!”
“老郎中休要废言!不管法子,你尽管医治,若能治好此臂断某必当重金为报。如若不然,休怪无礼……”
断剑涯火急火燎,说着便摸索出腰间的佩剑,欲拍桌上,以示威吓!老先生见状不待断剑崖拍桌,已是赶巧接过话道:
“壮士放心!老朽自会竭力而为,快快取银针和药箱来……”
断剑涯闻言这才将佩剑轻轻放置在左手茶几上,两药童闻着声,急忙去柜上取针,提上药箱而来。
“先生,药箱来了……”
老先生接过药箱,取出酒精,银针过火,反复吸剔,剔除骨中氧菌,又调制愈合散,以银针轻拨,灌入愈合散,后缝其伤口,外敷金疮药,足足缝上三十六针后,才裹上绷带。待包扎完毕,方才神情肃然,对断剑涯道:“壮士且松穴道,暂行看看……”
断剑涯遂解开穴道,血液渐缓于此,不过一会,殷红血液便立时侵染纱布红颜色。老郎中,眉额紧蹙,赶紧剪开纱布,只见伤口缝纫之处血肉腐裂,鲜血不断溢出,不禁大惊失色,终是不住地又摇了摇头垂足叹息。
断剑涯大惊,赶紧再次封住穴道,转而惊怒站起:“你这庸医,小小外伤,竟也无法医治,世上行医又留你何用……”
锵地一声,断剑涯惊怒,剑从左手迅速拔出,直指老先生。眼神顺着剑看去时,不过才明白已是一柄断剑…
老郎中只微微一惊,便很快恢复了常色:
“若老朽猜测不虚,壮士之伤怕是非寻常刀刃所致!此般伤口,损裂之效简直大大出乎老朽的意料!伤口血肉腐烂,筋骨化氧,若如老朽这里无法医治,壮士就是遍巡扬州,也不可能有人能治……”
“好你个庸医,你既医技不精,还敢妄下断言,胡乱托词……”
“老朽祖上世学为医,开堂济世,岂敢虚言!壮士若要保此臂,倒非无可行之法。我看壮士乃江湖中人,想必自知药谷,论天下医术当药谷为最,药谷素有起死回生之术,门下奇门妙药甚多,壮士若去药谷求药,此臂糜乱之伤自断然可救……”
“忘忧谷……”
断剑涯面色一沉,略有疑色。
老郎中庄诚接道:“不错,正是有着天下第一药谷之称的忘忧谷。”
窗外雨声淅沥,夜色静谧。屋内的人执灯相望。
不知几分片刻,断剑终是回鞘,断剑主人,脸色也变得愈发深沉。深知断剑涯之疑虑,老郎中缓缓续道:
“谷城与此虽有数十日之远,不过壮士且不足为虑,老朽堂中尚有活血散一颗,你且服下。另外老朽这柜上有黑芋膏十贴,可保伤裂之处不至溃烂不愈,骨肉浓血不至烂化!此之药效十贴,可撑上半月之余,足够壮士这一路前去……”
老郎中说着已令身下药童取来药丸,又令人奉上药膏,一切好似早已提前准备。
断剑涯看了看,终将药丸服下,然后从身上取了一锭银递于郎中,终于没有动怒,而变得平静,道:
“多谢先生,断某若保此臂,日后必当再登门重谢!一些银钱还望收下……”
老郎中接下银锭,递于药童道:“去兑换些散银换给这位壮士……”
“不用了……”断剑涯!站起身来,接过药膏便缓缓踱步向门外走去。
“快,给这位壮士撑把伞。”
见断剑涯破门就走,老郎中急忙喝道。那药童放下手中的事,又赶紧拾起堂外落下的雨伞,连忙将其递于断剑涯。
断剑涯望了望那药童,只见那药童单纯白净的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眸直直地看着他,断剑崖看得心头一怔,终是缓缓接过雨伞,没有拒绝。罢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步向院中走去,拾起散落在院门口的斗笠,拉开门来径直出去,背影渐渐消遁在茫茫夜色里。
屋外的雨声依旧,逐渐掩盖去者的脚步,屋里老先生微微一叹,若非祖上的规矩,关于这壮士臂膀伤口,他或许倒真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
不过,江湖便是福祸相依。不该惹得是非,终究不该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