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少年及冠(下)
浇漓始终没有出手,程岳也始终没有下杀手。他始终在远远的观望着,那个大汉的气息太过霸道,尊者级别的高手,三丈之内便是域,谨慎如浇漓,一直站在三丈外的边缘。
似乎二十年前的那一夜过于漫长,漫长到程岳从平静到癫狂,又从癫狂恢复平静,他笑着便哭了,哭着便笑了,杏酒不知喝了几坛,醉了人却无法醉了心。
陆无双迷离的听着,仿佛在听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他想象得到师父对那位小师叔的宠溺,想象得到那位白裘剑尊的风采,想象得到师父偶尔会说的那句话“你像他,却又不是他,也不能是他”时的悲哀,自己内心竟有些羡慕、有些嫉妒。
东方剑阁,谁又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概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吧,只是段清远殷红的剑和修清河那句“多谢师兄成全”让世人自动补全了所有的细节,一代天骄,死于自己师门兄长剑下。
程岳泪流满面的讲述着当时段清远出阁楼时的场景。
他衣袂飘飘,剑上的血迹历历在目,即使风雨仍不能洗净。
“众位可满意了?”
“哼,我等还没亲眼见他的尸首,放心不下。”
“你也配!”
凌云剑再染殷红,显得残暴肆虐。
“天地不仁,怎配葬他遗体!”
雷火成灾,修清河的遗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粉尘随风而逝。
……连一根头发都未曾留下。
师父啊师父,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都去了,你还念念不忘为他争一个身后之名,有何意义?当年又为何要那样做?难道只是为了不负苍生?
陆无双的脚步有些沉重,他从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那个人的影子,或者说自己只是那个人的影子,是所敬所爱的师父用来怀念过去的桥梁。这样想不免有些可笑,就好像高估了自己,能像他一样惊艳。
听雨轩,风过雨止,段清远依旧在看那卷剑诀,几上依旧是一盏茶,只是茶不再温,对面也多了一个人,宽袍广袖,骨瘦如柴,闭目养神。
“第三界天终归是归云剑墟圣地前的壁障,若此番将来客引至此处怕是不太合适。”
“掌门多虑了,第四界天的无穷剑意莫说是他们,便是你我也无力惊扰。”
“师兄,旁的且不多论,这东方剑阁乃是小师弟葬身之所,怎能让外人来此处,扰他魂灵。”
陈清风不得不搬出小师弟,毕竟第四界天的剑墟他自己都没有看过,怎能允许别人靠近,即使远隔整整一个界也不行。
“师弟是知道的,剑墟只有获得传承的人才能进去,不幸的是,我归云剑墟早已断了传承!”
茶虽凉了,段清远依旧泯了一口,苦,清醒的苦。“师父传给了小师弟,可惜小师弟去了。”
平日里,没人敢在他的面前提及修清河之死,今日他故意提出来,为的就是膈应那些对剑墟有意的人,嘲笑他们自己断了路,剑墟之中蕴含天地剑意,既是福地,也是险地,故而层层加封,非传承之人不可入,却也因此招致天下贪欲,皆想入剑墟一观。
“唉,罢了,师兄若是想要在第三界天招待众宾客倒也无妨,我这便让弟子来此处建高台以供酬宾。”
陈清风早知师兄固执,但能获得进入第三界天查探一番的机会却是他真正所求。
“不必了,东方剑阁雄威壮阔,阁中大殿容纳千人不成问题,便在东方剑阁待客吧。”
这倒是让陈清风未曾料到,本以为这东方剑阁乃是伤心之所……
“师兄果真要如此打算?”
又是一口清茶,微苦,生死一轮回,当是如此。他不语,只微微点头。
风雨难得消停,偶有山鸟鸣叫,但行人之心却不似天地这般清明,乱的很。
“凌云剑啊凌云剑,当年你所沾之血可是铸你的生父啊,怎能下得了手!”
凌云剑似乎不平不愤,居然自行出鞘在四下里横冲直撞。若它修得灵身,能开口说话,定然要让眼前的少年给自己赔一百个不是,作为一柄剑,生来便被操控于掌间,能奈之何?
“归鞘!”陆无双拍了拍剑身,好言道“罢了,我也只是说说,若因我一言你伤了他人可就不好了。”
虹桥飞渡,浇漓依旧默默跟在身后,直到进入了第三界天,他才悄然潜回湖泊。
见到师父,他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沉默是更好的选择。
露水滴答滴答的从秋叶上滴落,剑诀一页一页的被翻过,陆无双就那么用手撑着脑袋不知看了多久,背依旧宽阔,墨发如瀑散布在肩上,一如观星崖上的背影。
“师父,我想观星崖了。”
“这里不好吗?”
“不好,人太多,太吵,心太乱。”
“你依旧是你,处于何地与你的心有何干?与旁人又有何干?”
“那师父还是师父吗?”
这杯茶他喝了一天,每一口都苦到心里。
“无论师父是不是师父,师父都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你还想他吗?”
“谁?”
“小师叔……”
他长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才问出口。
“从未离开。”
“哦,有师父的挂念,师叔一定很满足。”
“若是你呢?”
“幸福。”
段清远将茶一饮而尽,他笑了,微甜。
陆无双落寞的掰着手指,可惜自己永远成不了他……
一夜未眠,第二日晴空万里,陆无双的床头前摆了一套崭新的白色裘衣,光滑,柔软。
一座红楼凭空出世,不远不近与听雨轩隔河相望。
一道道霞光从八方飞来,第三界天外的虹桥上挤满了来客。
晨钟一鸣,第三界天的结界第一次被肆无忌惮的全部打开。
一只凤凰骄傲的盘旋在上空,今日晴空,他便是太阳。
在归云山下的驰道上,有一驾马车悠闲地驶来。
马车后约摸两里地一匹骏马奔驰万里踏尘而来,只为奉上一个匣子,来自方寸国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