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和他的老乡毕加索、米勒齐名,他们三人都单枪匹马闯荡国际艺坛,最终成为二十世纪欧洲主要绘画流派的三巨头。和毕加索、米勒有所不同的是,达利那些狂傲不羁、带有噱头意味的言论留给世人的印象,和他那些华美壮丽、闪烁着飞腾般热情的怪诞杰作留给世人的印象同样强烈。像他这样既虚荣又勤奋、既贪图名利又独往独来、既标新立异又精细钻研的古典大师,既游走于喧嚣的时髦社会又对艺术聚精会神。在世时他就不惜用各种手段把自己宣传、“包装”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在艺术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
达利说:“毕加索是西班牙人,我也是;毕加索是天才,我也是;毕加索举世闻名,我也是。”达利说:“我是一个天才,我在母亲的怀胎里,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达利说:“当爱因斯坦去世之后,活在世上惟一的天才就是达利。”达利说:“由于我是天才,我没有死亡的权利,我将永远不会离开人间!”达利说:“只有我是超现实主义惟一的真正代表。”达利在阐明自己的绘画思想时宣称:“在绘画天地中,我全部的野心,在于以最明确坚定的疯狂态度,把那些具体而非理性的幻象加以形体化。”达利最具达利式的一句话是:“我和疯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没有疯。”
达利没有疯,我有点觉得他其实是工于心计的。他那来自地中海的西班牙式的热情和精力过剩的种种作为,令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当他很早成名之后,除了绘画,他还写小说、写散文、设计珠宝,给名导演希区柯克的电影作美术设计,为钢琴家鲁宾斯坦的住宅进行室内装潢,为纽约第五大道的百货商店设计橱窗,定期给家乡热爱绘画的孩子们做指导,不断在全球办个人画展,不放过任何当众演讲的机会……且经常奇装异服,有一次他身穿潜水衣去某大学演讲差点被憋死;还有一次为了给自己的画展造势也为了强烈地吸引观众,他在开幕式上把自己装进一只箱子然后让箱子悬至空中,他在观众的惊呼当中从箱子爬出,像是从神话宝盒里飞出的一个宝贝,又像是天才真的从天而降。他这一生在艺术和名利场上风头出尽,被同时代的许多艺术家斥为俗不可耐的小丑。但在达利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天才能够不经宣传而直上云霄。宣传这种东西就像语言一样古老。古希腊的诡辩家,早就能纯熟地运用宣传的伎俩,经常利用人们情绪性的激动来达到目的。达利这种炫耀的正面效果毕竟大于负面效果。他成功地扩展了他在各方面的影响力。天才的暴得大名特别需要大批愚人的合唱,需要被那些能说会道却并不真懂其深意的人传播出去。这景况的负面效果是,盲目的热情和对他的指责,都阻挡了人们对他的艺术价值的更深层次的理解与认识,人们没有沉着的耐心去估量达利艺术的优异与珍贵。天才意识和达利同样强烈的普希金,也曾有著名的抒发骄傲的诗句:“我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人们去往它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长……”普希金的骄傲葆有一种优雅的含蓄,达利的骄傲则呈现出一种彻底的霸道。
在《记忆的延续》中,达利对“软态表”或说“软体表”的创造,据他说是受了餐桌上一块奶酪的启发。但我想这启发的背景必然源于达利所处的时代。在往昔,信念是强烈的不含糊的,人类的最后命运已被描绘出来;但今日,命运是不确定的,世界的谜样特点比往昔任何时候都要突出。软态表更能暗示时间那既不能消失又无法把握的残忍。它有些滑稽,却不是玩笑。它可能是一种带有伤感色彩的对达利时代的怀疑和质问。
达利让人惊异,即使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也会被他在画面上创造的景象——那巨大的、非理性的却比现实更加逼真的梦的魅力所震撼。
一九二六年,二十二岁的达利初次来到巴黎,当他登门拜见心仪已久的已出大名的毕加索时,兴奋地对毕加索说:“我在造访卢浮宫之前,先来拜访您。”而毕加索也毫不客气地回答说:“你做得对。”然后达利请毕加索看自己带来的作品,毕加索默不作声。毕加索请达利看自己的作品,达利也默不作声。离开毕加索之后,年轻的达利对朋友说,当提到“天才”一词的时候,他想到的是毕加索。但也就是在这次见面后,一直受着毕加索立体主义影响的达利,断然决定离开立体主义。这果断的离开便是一个大师的超人之处。达利打动我的不是他一生的绚丽多姿,而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做出这种真正有出息而又有利于自己的果断决定。若按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普鲁东的说法“惊异是美丽的”,达利让我惊异之处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