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流士宫殿阅读铭文时,经常可以看到“阿胡拉”这个词。大流士大帝把它看作至高无上的神灵,对它毕恭毕敬。我对这个词有点敏感,因为对古代波斯的拜火教关注已久。我知道这个“阿胡拉”也就是阿胡拉一马兹达,是拜火教崇拜的善良之神,光明之神。
我开始关注这种宗教的原因,是它的创始人的名字:査拉图士特拉。一个大概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纪早期的雅里安人。尼采曾借用这个名字写过著名的《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对近代世界包括中国很有影响。
波斯人很大一部分是几千年前迁移到伊朗高原上来的雅里安人,查拉图士特拉的血统说明了这种渊源。后来希腊人用自己的语言把查拉图士特拉的波斯读法读成了琐罗亚斯德(Zoroaster),所以拜火教又叫琐罗亚斯德教。
我对拜火教的教义也一直有兴趣。世界各地许多原始宗教所崇拜的神往往集善恶于一身,人们既祈求它又害怕它,宗教仪式是取悦它的一种方式。有的神还很野蛮,例如要求多少童男童女去供奉。成熟的宗教就不同了,大多独尊一神,而这个神确实也充满神性,善待万物,启迪天下。拜火教与这两种情况都不太一样,它主张一神崇拜,却又是一种二元论宗教。它认为主宰宇宙的有两个神,一个是代表善良、光明的阿胡拉,另一个是代表邪恶、黑暗的阿里曼。
阿胡拉和阿里曼时时激战又势均力敌,人们为阿胡拉祈祷、呐喊、助威,用熊熊烈火张扬它所代表的光明,而且相信它终究战胜。拜火教有一种战斗意义上的乐观,坚信人的本性由善良之神造就,光明的力量总会壮大。最终大家都会面临伟大的“末日审判”,连死去的人也会复活来接受判决。
那么,一个人何以皈向光明呢?拜火教又提出了一系列伦理原则,最著名的一条几乎与中国先秦思想家的说法完全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它又明确规定了人的三大职责:化敌为友、改邪归正、由愚及智。还有三大美德:虔诚、正直、体面。
这些都挺好。遗憾的是,拜火教还宣布了世界存在的时间(一万两千年),宣布了对异教徒绝不宽恕,又宣布了除波斯人之外的外国人都是劣等人。
拜火教的经典为《阿维斯塔》(Avesta),据说是光明之神阿胡拉交给查拉图士特拉,要他到人间来传道的。
我知道大流士笃信拜火教,也知道由于他的笃信,拜火教成了波斯帝国的精神支柱。自从我们一行进人伊朗以来,我经常与伙伴们提起这一宗教。昨天刚刚要走出大流士宫殿时,几个伙伴赶过来对我说:“好消息,我们打听到,你感兴趣的拜火教遗址就在附近,赶快去!”
那当然要去。从大流士宫殿出来往东北方向走六公里,就见到一座山,山的石壁上凿有一座座殿门,估计就在这里了。
石壁前是一个宽阔的平坡,像一个狭长的广场,须攀登才能抵达。我第一个爬了上去,正在一一仰望,与我们一起来的一位伊朗专家也跟了上来。他已年迈,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那些石壁上的殿门是大流士与另外三个国王的陵墓,由于他们都信奉拜火教,便按照拜火教的方式安葬,与天地同在。凿壁为墓,是帝王的特殊待遇。
我看这些墓窟离地面总有五十多米高,便问专家是否上去过。他说没有,只听说墓室里有一个拜火教的神坛。此刻我们只能远远地仰望着,能看到那里刻着柱子和图案,但由于太高,却看不清楚。
伊朗专家突然问我:“你去过约旦的佩特拉吗?”我说去过。他说他曾从照片上看到,佩特拉的岩壁墓穴与这儿很相似。
我说有点像,但那儿的墓穴雕刻更希腊化。这儿显然更东方、更简洁。
在墓窟底下,比人体略高的地方,有几幅完整的浮雕。其中最大的一幅是一位波斯将军骑在马上,马前跪着一个人。专家说,马上的骑士是后来萨珊王朝的一个国王,而跪着的人是被俘虏的东罗马皇帝。
半山广场的西部有一个古老的白石建筑,与面前的千丈石壁相比显得很小。窄窄的一两间房,深到地下,有台阶相连,这是真正的拜火教神殿。拜火教沦落之后,全国各地的神殿均遭破坏,只剩下这座比较完好。我想大概是人们出于对大流士的尊敬,照顾了它。
我快步走到神殿前,西边吹来的风已很峭厉。我没有穿够衣服,抱肩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返回,只见夕阳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几乎拖遍了整个平坡。
遥想当初査拉图士特拉创立拜火教,就是希望人们能从原始宗教的占卜、巫术中摆脱出来,走向更有智慧的宗教境界。但是,当拜火教度过极盛时期后,庞杂的信徒队伍又开始伸发其中的占卜、巫术内容。这不奇怪,普通民众的宗教狂热惯常地拒绝理性,迟早会滑入荒唐的臆想之中。于是它也快速地产生质变,回归于原始宗教的愚昧状态。由于失去了内在的理性力量,它终于变得奄奄一息。在以后的外族入侵中,拜火教基本消亡。只是在唐代的长安,曾经出现过它的教堂。这离它在波斯本土的消亡,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由设拉子去克尔曼,夜宿Kerman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