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醒了、他醒了!”
一张细脚伶仃的檀木床靠窗放着,床上幔帐重叠,风大些,飘起来糊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青衣少年惊喜的看着床上人睁眼,一边拨拉脸上的纱帐一边高喊。
“嚷什么,为师没聋!”先生挽着袖子在窗下正鼓捣他那几颗稀疏的半死不活的珍贵草药苗苗,被少年一喊险些把一棵百年灵芝草扯断,气得直起腰来就骂,衣衫不整也掩不住那脸的俊美,虽说生气使人丑陋,但显然好看的人就算生气也不会丑到哪里去的。
骂归骂,捡的病人终于醒了还是要看看,他拍拍手,转进屋中,将两指往病人脉搏上一探,点点头﹕“底子尚可,内伤倒是比外伤好的快。”
先生转过身去吩咐大眼少年道﹕“阿守,那药不用再给他喝了,多做些东西与他吃,清淡些。”阿守点头应下。
“为何救我?”幔帐后传出一句疑问。
“怎么,难道你不想活?”先生放袖子的手一顿,似笑非笑,“不想活可趁早说,我们山野小户还能省些粮食。”
“......多谢。”
“不必谢我,要不是这傻小子去河里摸鱼却把你捡回来,还求着我救人,恐怕你早就成了鱼虾饵料之物,好生养着吧,养好了就到药园子里去干活抵债。”先生就着水盆洗了手,擦干净,一句废话不留的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人咬牙撑起外伤累累的身子,拨开幔帐,屋内已是空无一人。他垂眼盯着地面许久,又躺了回去。
不一会儿,阿守回来,拿了个不大的食盒,然后把窗子关上,幔帐收起绑在床柱上,放了一张小桌在床中央,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粥并两碟点心,均冒着热气儿。
“冒犯了。”阿守腼腆笑笑,双手捏住病人肩膀扶他坐直上半身,再将小桌挪到近前,端起碗喂他。
白翼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何时有过如此脆弱之态,他有些别扭地偏偏头,想拒绝这种喂食。
“不妨事的,你手脚上都受了伤,使不上力气很正常,多吃些才好恢复力气。”阿守一本正经,端着碗不移分毫。
白翼蹙眉,僵持片刻还是张开了嘴,一碗粥下肚,着实是好了很多,四肢也有了些力气,阿守再要喂他吃点心,被轻轻推开了,“多谢,我可以自己来。”
阿守没再坚持,笑笑:“好。”
白翼颤抖着手拿起一个小笼包样的点心放入口中,竟真是酱肉馅儿的包子,他微微满足的眯眼:“很好吃,谢谢。”
阿守坐在一旁耳朵通红,“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就试着做做,我、我曾见过你,一年前在十三朝会上。”
白翼看向他,没有言语,目光沉沉,不知道在看什么。
阿守被他的目光一刺,慌乱道:“你、你别误会,白家的事我听说了———我并无冒犯、我只是、我只是、你别生气、你、唉!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说着就要夺路而逃。
“坐吧,阿守小哥,我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竟还有人认出我,有些惊讶而已,我醒来后还没见过其他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能否与我说说?”白翼低声道。
阿守迈出门槛的脚闻言猛的一顿,差点摔个前趴,他走回来时憨笑着摸摸后脑勺:“嗯嗯,好啊。”
“这里是寒冰谷,嗯因为在北山里头,所以偏冷些,哦对了,这里距离楚卫天南地北的好远好远,你不必担心会有人找到这里来,安心在这里养伤就好。”
“北山寒冰谷?原是帝师之所,之前那位先生可是帝师鬼谷子?”
阿守睁大眼睛:“你好聪明!这都猜得到。”
白翼摇头:“只是耳闻过帝师的传说,未曾想竟是真的存在。”
阿守笑道:“对哦,我没来之前也以为是骗人的咧。”
“那这里可还有其他人?”
“先生共有十三名弟子,常在谷中的只有八人,大家各有各的住所离得也很远,除却上课并不常见面。”阿守说完,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其实,你如今内功全无,楚卫也不能回去,不如留在谷中拜先生为师......”
他不提还好,提起内功这事儿,白翼一只手暗暗抓紧了身下铺着的皮毛,胸腔里气血翻腾:楚卫!仲瑾!如此狼心狗肺之辈,他竟在内力尽失之后才想明白,那杯践行酒就是把温柔刀!怪不得他战场上频频失误、常常力竭,怪不得并不是很难打的一仗,差点要了他的命。
半晌,“凭我如今这副模样,帝师如何会收我为徒?”白翼神色黯然道。
阿守忙安慰他:“先生收徒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的,他若心情好,你与他说,他便会同意。况且之前先生还曾拿你指挥的黑海一战做例子讲解兵家之事呢,虽没多说,但我知道他很喜欢你、你这样有才学能力的人。”
“哦?我何时有过这等心思?”先生从门外走进来,却是换了身衣服,玉冠广袖,手持羽扇,颇有些传闻中的仙师风范,但不知为何看在白翼眼里,总觉得手痒痒,想打他。
“先生不必多思,我有自知之明。”
“呵,还自知之明?听听这语气,怕是白家满门上下几百口人的命都比不上你那点自尊骄傲吧,你这性子也就是太顺遂给惯的,换做是别人,就是不要脸面舍了自尊也要抓住翻身的机会,积累实力报仇雪恨,不然虚伪的吊唁如何安慰亡灵?”先生嗤笑一声,不客气道。
“先生!”阿守瞪着眼睛唤了一声,虽然先生说话一向不好听,但是对病人这样说也着实过火了些,灭门之痛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置喙的事情?
“你急什么?鹌鹑性子!”先生回了阿守一句,又道:“白翼,我且问你,如若拜入我门中,终生不得入世,你还要拜师么?”
白翼道:“不愿。”
“为何?”
“明知故问。”
“驴脾气!”先生不怒反笑,“我今日收下你,你且不要多想,盖故人之托不可辞,日后出了这谷,莫跟世人提及谷中半点,也不许说你是我的弟子,个人生死有命,勿累及我寒冰谷名声。”
“好。”白翼扯起嘴角冷笑着应道。
先生得了他的回答便没再多呆,转身走了。
屋里静谧的有些可怕,阿守张开嘴又合上,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你好好休息,我晚些来给你送饭。”拿上食盒逃也似的跑了。
此时,屋里才算终于没了别人,白翼伸手推开了窗,外头一片冰冻,入目皆是银光白雪,他盯着那片亮想起了自己的剑,封钧本是把无名之剑,但他的主人确是四海之内名声斐然的天之骄子———楚卫三军统帅白翼,彼时,铸剑之人龙冯氏籍籍无名,冒死拦马献上了封钧,当日,便是封钧开刃,取了十三个楚卫显贵的项上人头,自此,封钧得名,龙冯氏也成了铸剑大师,而白翼,从此开启了他扩疆的铁血征伐,做了楚卫最利的一把剑,楚卫国主最有利的臂膀,可惜保卫国土戍边三年,却落的如此下场,真是报应不爽。
许久后,白翼闭上眼,一滴泪从眼睫下蜿蜒而出。
五里之外是一片枫林,隆冬天寒,枫叶却红如火焰,在另一侧筑有两幢小院,砌砖红瓦,六角飞檐,很是别致,院门前摆放着木台,中间铜壶红炭温着酒,三人对坐,正闲聊。
“瞧瞧,他哭了。”
“他盯着雪看了太久,流泪也属平常。”
“嗯......不过这小子长得可真好看啊,比我妹子还好看。”
“六师弟慎言,怎可将男儿比较女子。”
“女子怎么?五师兄瞧不上女儿家?这可不对,你们菩萨心肠不都讲究众生平等么?”
“正是众生平等,才要尊重、不得妄言,何况皮相为外物,太过在意有失心境。”
“无趣的和尚!”
“酒好了。”一直不发一言的青衫侠客道。
红衣的年轻人立刻跳着脚去提酒壶:“弘林弘林,酒盏摆好,快快快,嘶,烫死爷了。”
穿僧衣的光头青年不急不缓地摆好酒盏:“勿急勿躁,酒气尚好。”
桃红酒液倒入白瓷盏中,溅起层层浓郁的醇香,青衫侠客端起一饮而尽,留下两个字:“不错。”
“大师兄,你看什么?”红衣年轻人斜眼看向侠客。
“龙陌,他确实武功全无?”青衫侠客皱眉道,他分明感觉到那人的视线扫过了这边,寻常人如何能做得到?
龙陌也皱眉:“当日我亲耳听师父所言,他中的毒是钩吻,若非有功力相抵,恐怕早就化成一堆白骨,那想必武功是没了吧。”
弘林拽起僧衣,啜酒,但笑不语。
“你们几个,若真的无所事事就去练练趁手的兵器,跟个长舌妇一般在这里市井八卦、窥探他人是哪个师父教的?”
“师父此言差矣,我们三人煮酒对坐,正是在研讨武学,精进自己。”龙陌出身江湖,性子皮实,惯爱没大没小。
先生出手迅疾如电,在龙陌的肩颈处点了一下,龙陌的手僵住,酒杯被拿走了。先生饮了一口,摇头:“差强人意,小孩子玩意儿。”
“连骨,你随我来,有些事交代与你。”先生放下酒杯对青衫侠客道。
青衫侠客颔首:“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