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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大营来客

来远城南,五里处,燕州铁骑背靠严水扎下大营。

刚立的营寨虽然简陋,斜朝外的尖木桩,如星星般散落的陷马坑,铁蒺藜,进出营寨的道路足有五条,辕门还设有一座望楼,也是山海辅军弄出来的玩意,木头方子的榫卯结构,可以拆卸组装的。

骑战之要,在于机动,铁骑大营的扎营也有点门道。

燕州铁骑临时扎下的营寨深谙骑战要领,攻左则右出,攻前则后出,敌军偷营,随时可能受到另一个方向出来的铁骑横击尾袭。

营寨外围如此,里面却是秩序井然,中军大帐前竖望台。上面扯起丈八主帅大旗。依据道路,划分区域,指挥使,校尉的主帐在区域中心。营帐前立将旗,众星拱月般散落的是普通铁骑睡的帐篷。

中军大帐,中央是个火塘,一堆篝火熊熊燃烧,将大帐内照得如同白昼,燃烧的是干松树,松香味儿一阵一阵钻入鼻孔,闻久了也不觉得有香味了。

火把映出众将的影子,拖放在桐油帐布上,一动不动,大帐内一片宁静,每个人都装作苦苦思索的样子,唯恐被两位主帅首先点到发言。

不知不觉间,燕州刺史李俨在众将心目中的地位高了许多。

临战一腔子热血上涌,没有想太多,众将事后回想,却觉得少年游骑将军临战指挥手段的高明。

都是积年的宿将,战阵杀伐的经验极其丰富,嗅觉也灵敏!

少年游骑将军吃掉岳鼎的斥候,吞了张简贤的三百燕州铁骑,临阵射杀斥候,吊死犯军,一直在下套,就是要激怒定远将军张允伸攻城。

瞧见城门处的碉楼了吗?护门墙,城墙脚下的羊马墙,那几段填了的堑壕。燕州铁骑将校多少都知道山中策。那就是少年游骑将军李贤齐捣鼓出来的玩意,以前大伙儿都认为是哪位高人传授给他的,今天一战之后,大伙儿都认识到他的利害,心里都有些发怵。

蛇吞象般吃掉左衙兵马,连破经略军,前衙牙军,箭伤杨志诚的少年游骑将军,盛名之下无虚士!

军议是定远将军张允伸召集众将过来议事的,但众将来后向两位主帅拱手见礼后,一个个坐在马扎上苦思破城之法。

燕州刺史李俨明显感觉到众将投向自己的目光多了些尊敬。

虽然贤齐阵前射杀铁骑斥候,在护门墙上绞杀犯军,算上张允平带到山海的,燕州铁骑折在他手中将近千骑,杀伐果决,心机深沉,孽子出息了。

不过要镇住幽州一帮子骄兵悍将就得用这种强硬手段。

要不是张允平谋夺山海,行刺贤齐,儿子会用这偏激的手段与铁骑开战吗?

贤齐向朝廷上平北策和干旱疏,引起朝野上下的注意,更是得到圣人赞扬,有子当如李贤齐。

一策一疏,忧国忧民,已得天下人望,大唐州县官吏,无人不知这位少年刺史,游骑将军李贤齐。

可今天他在城头一番哭诉后,割发代首,分明有断绝亲情之意。红红的火光映在脸上,幻化出丰富多变的表情,李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

将众将的反应看在眼里,定远将军张允伸的脸在火光下映照下明暗不定,这会儿好想借个由头,杖责大将杀个校尉什么的,发泄一下心中怨气。

斥候旅帅岳麻子岳鼎,连败两阵,正该绑起来杀了,以扬扬我这主帅的虎威。

可他与简贤眼下生死不知,越想越气,张允伸心头怒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霍地站起,“瞧你们那副熊样,被一个毛孩子一两场小胜就挫败了,还是横行幽燕的铁骑吗?”

年轻气盛的校尉张简风受不得激,一下子跳了出来,“禀父帅,二叔,大哥,二哥都落在狼牙骑李贤齐手中,我们能轻易退兵吗?一定得给李贤齐一点厉害瞧瞧。”

定睛一看,不过是自己的五子出来应答,张允伸心头越发的恼怒,他口气变得淡淡,“战是必战,众将商议一下如何个打法,陈阵威,你也在一边思索半天了,说说想法。”

张允伸的目光似道利箭,直射过去,盯在左营指挥使陈凌的脸上。

大营外夜色浓得似乎化不开,天空无星无月,正在酝酿一场萧瑟寒冷的秋雨。

铁骑斥候举着火把,在大营外往来梭巡不绝,号角声不时响起,一枝火筒在夜空中绽放出耀眼的烟花,铁骑斥候高度警戒,用意只有一个。

万一狼牙骑出城夜袭,铁骑斥候也可将他们吓回去。

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从来远城南门传来,巡逻的斥候蓦地紧张起来,为首的旅帅跃下马去,伏在地上听了会,站起来时一脸轻松,“只有几骑过来,想来是狼牙骑斥候,留两个兄弟举着火把诱敌,其它的兄弟隐于暗处。”

那两个被挑选出来诱敌的铁骑,在火光的映照下脸色紧张,白日里少年游骑将军的箭术大伙儿都瞧见了,只能用恐怖来形容,还有他手下那帮子射雕手,个个箭无虚发。

“旅帅,将你……带护脸甲的头盔给我,再……帮我多套身皮甲。”被挑出来诱敌的铁骑怯怯地道。

另一个铁骑也不干了,“他有带护脸甲的头盔,我却没有,白日里狼牙骑少年游骑将军那贯脑穿颅的箭术……”

斥候旅帅破口骂了一句:“妈那个巴子,铁骑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时间来不及了,都散开,我来诱敌!”

铁骑唿哨一声,四散开去,藏在暗处张弓搭箭。

斥候旅帅举着火把,火光映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深悔自己刚才的决定,逞这匹夫之勇干啥,一家子还靠着自己养活!

蹄声越来越近,敌骑那两三枝火把如同流星一般,眨眼就到了离这不远的地儿,斥候旅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将手中火把平平丢出,身子倾侧,一个蹬里藏身,藏到马肚子下面去了,

火把进了伏击圈,一个炸雷般的嗓子喊道:“那位兄弟值卫,张允皋有事要往大营去,烦请带路。”

二三十枝羽箭已从四面八方扑向那几枝火把,只听得战马发出一声中箭后痛苦的长嘶。

燕州铁骑大营,中军大帐。

火光飘忽,将帐中众将的脸映得明明暗暗,看不出喜怒,心思也难猜,定远将军张允伸暗自惕凛,要是谁敢言接受狼牙骑的整编,少不得杀他立威。

“燕州铁骑虽然连遇小挫,未伤筋骨,战力犹存!”铁骑左营指挥使陈凌开口第一句话就给大伙提劲。

还小挫,已经赔进去一千人马,要是傻乎乎地攻城,再赔上一两千人马,燕州铁骑还剩几个,众将对这心知肚明,可都脸色端谨,个个点头称道不落人后。

“是啊,我们临战又不是没败过,还不是一样扳回来了,像那次……”泡沫子飞溅,有军校开始说起昔日光荣的征战史,给大伙儿提劲!

“少年游骑将军李贤齐,看他在两军阵前那嚣张模样,年少轻狂,没准此刻在城中得意,我们这些叔伯兄长,正应乘其骄狂,给他个教训,你说是不是,李燕州?”一位指挥使望着李俨,话语里透着讨好亲近之意。

听到手下重将如此表白,张允伸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要与狼牙骑交战,也不能在他们设定好的战场上打,攻城,当我们傻了么?铁骑的战力在于纵横机动,将狼牙骑调出来,与他们在旷野中展开骑战。”陈凌戎马半生,说话很有说服力。

眸子瞬间发亮,张允伸身体前倾倒一下来了兴趣:“怎么将狼牙骑调出来?”

大营外,铁骑斥候伏击的地方。

听到那熟悉的炸雷般的嗓子,藏身马腹下的铁骑斥候旅帅大叫:“停下来,这是张振威,张允皋,瞎了你们的狗眼。”

翻身坐上马背,斥候旅帅心里惴惴不安,朝战马哀鸣的地方喊道,“张振威,伤得重不重,还有气么?

“你们这群兔崽子,能伤得了我吗?看见火把,我就牵马步行,火把一丢出来,我就猛地蹲下,贴地侧翻出去,可惜了那匹战马,吃痛跑得远远的,离这儿有十来丈远,将马牵过来吧。”张允皋在沉沉的夜色里豪爽地大笑起来。

听到笑声,斥候们争先恐后涌了上去,欢呼一片,“凭张振威的身手,我们能伤得了他么?”

受伤的战马也牵了过来,全身披着棉甲,连马头也罩着缀满甲叶子的面当,马颈包裹鸡颈甲。胸口挂着一付当胸,宽阔的马甲若一件袍子将整匹战马覆盖得严实,连马臀部也搭了一付寄生,几枝箭矢插在马颈马背上,入肉不深,伤得不重。

得胜钩上插着一枝钢壳狼牙棒,上面绑着一枝熊熊燃烧的火把。

“兄弟们巡夜辛苦,这儿有一羊皮袋上品的山海酿,一包酱牛肉,哥几个匀着分分,一人一口,那酒劲道大,少年游骑将军李贤齐弄的酿酒方子,夜里秋风凉,哥几个暖暖身子。”张允皋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

斥候旅帅在夜色里叹了一声,“打什么仗呀,儿子跟老子对掐,苦了我们这些军士。”

“兄弟们也不想打这窝囊仗,不记恨游骑将军李贤齐了。”张允皋牵着重甲包裹的战马,故意问道。

“先前有些恨他,他在城头一番哭诉,又割发代首,大伙儿都明白怎么回事。张游击也太不地道了,人家一个少年聚财练军,供应燕州铁骑的粮草军需,容易吗?”斥候旅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出来的话颇得周围斥候的响应。

少年游骑将军那一身骑射武艺,在场那个不怵。

离大营也就一里多地,心痛受伤的战马,张允皋牵着战马与斥候们边走聊边聊“那我就陪兄弟们走走,李游骑在战场上剽捷善射,你们就知道他每日一有空就取箭张弓多少次,几百次跟入了魔似的。”

“啧啧,我等临敌张弓不过八,九次,看他在战场上一口气张弓二三十次,太恐怖了!”斥候旅帅对李贤齐白日射杀斥候印象鲜明。

“你们都知道李游骑在山海如何兴工商,聚财聚粮吗?”张允皋询问身边的几名斥候。

“这个我知道,老婆孩子就在山海堡,家书上说种苜蓿,圈养生猪,酿酒,造家具,组建船队……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美了。”一名斥候扳着指头,在火光的映照下,带着几分炫耀,一桩桩大声地数着。

“弟兄们想不想过这样的好日子?”张允皋扭头问身边的斥候。

“想啊,谁他妈不想就是王七他弟。”斥候旅帅绕着弯儿骂了一句。

“李游骑浩然有救世之志,给当今圣人上了一道平北策,说辽东故地,土地肥沃得插根筷子都能发芽,有铁矿有牧马之地,先在山海整军经武,日后带领大伙儿杀过去,一人抢他妈几个异族少女做小老婆,给他们换种。”张允皋本是军中汉子,说话也带着粗口,不过身边十几位斥候听着亲切。

“他奶奶个熊,这样从军才有意思,这样的好日子才有奔头,兄弟们说是不是?”斥候旅帅高声问道。

“对呀,自家人打过来杀过去有球意思。”

“跟着李游骑混,兄弟也去抢异族小老婆,夜夜春宵过快活日子。”几个斥候们纷纷回应。

“张定远,你回去的时候将我们带上,哥几个要么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子,要么家都在山海。”斥候旅帅拉着张允皋悄悄耳语。

无意插柳柳成荫,张允皋心头涌起一阵喜悦,十几骑不会是诈城的吧?一个计策在脑海中浮了上来,“兄弟们都是从军中挑出来的骑射好手……”

十几名斥候围拢过来,听张允皋将那计策细细地讲了一遍,斥候都是军中的人精,七嘴八舌地做了补充。

眼见铁骑大营连绵不绝的灯火近在眼前,张允皋说完后,换了匹战马,翻身而上,往大营驰去。

马蹄纷踏,一溜儿火把仿似从暗黑的深渊钻出来的一条火龙,呼啸着冲向大营。

来远军衙,后院书房。

烛光明明,身着黑绸鲨鱼皮甲的张青若正在向游骑将军李贤齐禀报:“定远将军张允皋进驻来远后,谨言慎行,日日就在军营操练整编过来的平卢军,今日临出城前,特地向我通告,他只身前往燕州铁骑大营,想要劝退李燕州,张定远,让他们先回燕州。”

嘴角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李贤齐身体往官帽椅一靠。“只要燕州铁骑退回去,断了他们的粮草军需,控制陆海道路,不让一粒粮食过去,靠边塞放牧种田那点收成,怎么够燕州铁骑几千口人吃马嚼的?铁骑内部必然生变,狼牙骑带着粮饷过去整编,事情想必会很顺利。”

绝美的脸儿浸在明亮的烛光里,张青若苗条的影子拖得长长。

这就是我的影子,无处不在,有光的地方才显现出来,“青若,过来给我捏捏肩,锤锤背,厮杀了一天,浑身都乏了。”

款步姗姗,一身英姿飒爽的鲨鱼皮甲让张青若带着几分中性美,抚摸着黄昏亲手为李贤齐修剪过的头发,在烛光里静静想起为燕哥儿束衣披甲,挎上骑弓箭囊,送他出征的情状,临走时那个吻好热烈,几乎让自己透不过气来。

素手儿捏成粉拳头,轻轻敲在燕歌儿胳膊背上,张青若心中酸楚,燕哥儿心里也痛,煞费苦心地布局设计,是想让父亲,舅父迷途知返。

腮边泪光隐隐,被烛光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线,张青若从后面将李贤齐轻轻拥入怀中。

鼻尖嗅到美人儿新浴后那种淡淡的清新幽香,李贤齐缓缓闭上了眼,浸在烛光里的温柔里,两颗心儿在那一刻有了灵犀。

燕州铁骑大营,中军大帐。

定远将军张允伸被陈凌启发,精神大振,“燕州铁骑挥师杀向榆关,李贤齐,张允皋等俱在来远,山海空虚——”

“逐北军副使,宁远将军张允皋来访。”中军大帐外传来值卫旅帅厚亮的嗓子。

三弟黑夜来访,一定是背着李贤齐而来,有他为内应,狼牙骑必败无疑,张允伸脸都笑成了秋菊,“快请进来。”

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燕州刺史李俨坐在火把的光影里一直不语,品着沸水冲泡的绿茶,让那种草木之味在唇齿间流连。

自己身份特殊,地位也微妙,还是冷言旁观的好,李俨心里盘算到,得寻找机会为贤齐和他舅父之间转圜解释。

掀开挂帘,张允皋大步跨进帐来,团团作揖,与众将见过礼后,一眼就瞥见了帅案上的羊皮地图。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敢情聚集众将正在军议对策。

“允皋,我们已想出一条计策,必破狼牙骑。如果有你为内应,这条计策成功的机会大增。”火光映着张允伸的脸,满是兴奋之色。

“说来听听。”张允皋神色平静,已与昔日直来直去的张三郎判若两人。

“用兵之法,攻其必救,致人而不致于人,燕州铁骑杀向山海,李贤齐率狼牙骑救是不救?铁骑一旦掌握了战场主动权,调动了狼牙骑,狼牙骑一动,必有破绽,燕州铁骑整体实力仍超过狼牙骑一筹,寻觅战机的能力可不弱?”张允伸一番解说以后,颇有几分得意。

榆关距离来远还有两百多里,现在只有逐北军右副使刘从善的一千辅军,逐北右营石山的八百军士守城,还有刘一虎的八百辅军,战力较弱,如果一不留神被铁骑偷袭得手,山海港的城墙现在都还未建造完毕。

有我相助?要是大哥胁迫我前去夺取榆关,局面就彻底翻转过来。

李贤齐也不是神,百密还有一疏,心猛地一沉,张允皋在篝火的映照下,脸色镇静如常,慢慢浮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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