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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下江南

国民党起义将领张子豪将军在南京中山陵被暗杀的消息惊动了北京,公安部决定派高级特工龙飞南下破案。

现年三十四岁的龙飞对南京非常熟悉,解放前夕他曾在南京中央大学新闻系上学,那时他已加入中共地下党,从事学生运动。解放后一直在反间谍部门工作,被同行誉为破案能手,也有人称他为“新中国第一神探。”

龙飞来南京之前仔细调阅了张子豪的档案,并走访了有关人士。他坐火车南下南京后,在当地公安部门的配合下,来到中山陵仔细调查了案情,并搜集现场留存的有关线索。

在许多游人留下的脚印中他发现有一双女人穿的绣花鞋的鞋印。

现在很少有女人穿绣花鞋,这条线索引起龙飞的警觉。

据中山陵管理处的一个工作人员介绍,案发前他曾发现一个身穿白色风衣的时髦漂亮女人在中山陵附近徘徊。

至于那个漂亮女人脚下穿的什么鞋,工作人员当时并没有注意。

经过现场勘察,龙飞发现绣花鞋印通向中山陵后门,一直延续到紫金山间。

这时天色已黑,紫金山经过冰雪的侵袭变得更加凄冷,龙飞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陵后的小土路上,沿着绣花鞋印向前摸索着。

脚印在一个秘密的山间别墅的围墙外消失了。

这座别墅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生气,围墙上有铁丝网,脚印消失处的围墙上端,铁丝网破了一个大洞,铁丝网上挂着一块白色的布片,随风飘荡。

龙飞为了探个究竟,一纵身上了围墙。

这是一座院落,里面花木凋零。

前方院落忽然传出古琴的声音,古琴幽怨,声声如泣。

龙飞摸向前方的院落。他穿过一个月亮门,只见一株古树下,一个身穿黑袍的漂亮女人正盘坐于地,弹着一架古琴。她低着头,轻轻地弹着,旁若无人,琴声阵阵,落叶纷纷。

这时正值那女人缓缓抬起双眼,龙飞一见,不禁叫出声来:“白薇!”

那女子一惊,呼地起身,一闪即逝。

龙飞找寻院里院外和几间房屋,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原来这是一座被冷落的别墅,长时间无人居住。

屋内尘土满目,院内落叶成堆。

龙飞在一口枯井内,发现了一窝黄鼠狼,看到它们蠕动的样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龙飞惊呆了。

去年白薇在北京西山一处悬崖上,因走投无路,凄然跳崖,晨曦如血,飘似梅花。

怎么如今又复活了?莫非这是她的灵魂?

龙飞环顾四周,一片黑暗,这时他才真正感到恐怖。

他想起与白薇结识的一幕幕,恍如梦中。

风雨飘摇的1948年秋天,南京,这个历尽风霜的帝王之乡,在人民解放军隆隆的炮声中震颤。秦淮河畔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显得十分凄清。画船、粉妓不知流落何处,家家闭户,楼巷一空,只有大自然仍然展现着它的美貌:红枫、黄栌、梧桐、白杨、银杏……紫金山上紫红、深红、橘红、橙黄、翠绿……中山陵一头钻进浓浓的秋色之中。莫愁湖畔的榆柳,雨花台上的林木,呈现出各种各样斑斓的色彩:青的墨染,绿的翡翠,黄的金黄,红的鲜红,恰似蜀锦齐纨一般,簇拥着画栋雕梁,绣幕珠帘。

中央大学门口,出现一个青年学生,他身穿笔挺的西服,系着一条花领带,显得十分潇洒英俊。

这个人就是龙飞,当时他十八岁,刚到中央大学新闻系报到。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戛然而止,车上下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穿着黑色的旗袍,旗袍上绣满了梅花,她拎着一个沉重的黑皮箱。

这个女学生问:“同学,新闻系在哪儿报到?”

龙飞说:“我也是新闻系的,咱们是同班同学。”

她高兴地说:“太好了。”

龙飞说:“我帮你拿,新闻系在二楼。你叫什么名字?”

“白薇。”

龙飞问:“白色的白,微笑的微?”

白薇笑道:“我可不爱微笑,草字头,下面一个微笑的微。”

龙飞笑道:“噢,头上顶着草才微笑。”

白薇问:“你叫什么名字?”

“龙飞。”

白薇眉毛一扬:“一定是属龙的,又属龙,又腾飞,这条龙够狂的。”

龙飞说:“我是雨天龙,不能腾云驾雾。你是本地人吗?”

白薇支吾着说:“我也说不好。”

“那是江湖人。”

白薇问:“你呢?”

龙飞回答:“苏北人。”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二楼。

白日,教室内上文学课,老师正在讲屈原的《离骚》。

白薇在座位上埋头看一本书,名为《色情间谍》。

龙飞的座位就在她身后。

老师叫道:“白薇。”

白薇慌乱中答了一声“到”,匆忙站了起来。

同学们哄堂大笑。

《色情间谍》一书落在了地上。

龙飞恐怕别的同学看见,悄悄地把书拾了起来,放进自己的座位里。

老师眯缝着眼睛问:“屈原跳的是什么江呀?”

白薇回答:“密西西比河。”

同学们又是哄堂大笑。

老师又问:“后来人们用什么形式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白薇回答:“划船。”

同学们又是大笑,一个同学戏谑地说:“还游泳呢!”

龙飞小声提醒白薇:“划龙舟、吃粽子。”

白薇说:“划龙舟、吃粽子……”

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

老师说:“好,你坐下,注意听讲。”这时,下课铃响了。

龙飞在操场上找到白薇,把《色情间谍》的书还给她,他说:“白薇,这种闲书还是少看,要注意听课,我不愿意你出丑。”

白薇脸一红:“你真是咸(闲)吃萝卜——淡操心,你也来数落我。”

“我没有那个意思。”

白薇拿着书噔噔地走了,龙飞望着她的背影有点惘然。

第二天她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下课铃声响了,在楼道里,白薇追上龙飞,问:“龙飞,昨天你不生我的气吧?”

龙飞笑笑说:“没有。”

白薇说:“我昨天身体不太舒服,今晚你有事吗?”

“没有。”

白薇说:“我请你吃南京板鸭。”

晚上,一家餐馆内,龙飞和白薇正在吃板鸭。

白薇说:“我很喜欢吃板鸭,我天生就喜欢吃鸭子,什么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便宜坊的挂炉焖鸭,还有什么咸水鸭,是鸭子我都喜欢吃。”

龙飞说:“白薇,你怎么喜欢穿饰有梅花的旗袍,咱们班上的女同学穿的旗袍上的图案有牡丹花、树叶、菊花、玫瑰花。”

白薇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嘛。新年快到了,学校搞联欢晚会,剧社要排演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让我演朱丽叶,你演罗密欧怎么样?我看你派头演罗密欧最合适。”

龙飞苦笑道:“这可是爱情悲剧,结尾太悲惨了。”

白薇忧郁地说:“悲剧更能给人以震撼的力量。”

龙飞说:“雨果的《悲惨世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看后都给人带来一种忧郁的色彩。”

白薇说:“这都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都是骗人的,骗读者和观众的眼泪,现实生活又是一个模样。龙飞,我就喜欢和你合伙,你就做我的罗密欧吧!你英俊,又有男人的魅力,你演最合适。”

龙飞说:“好,我答应你,我可是丫环的身子丫环的命,演不好可别怪我,别又拿身子不舒服搪塞我。”

白薇说:“人家真的是身体不舒服嘛,这星期体育课都没上,来,给你块板鸭吃,哟,这可是块鸭屁股!”两个人开怀大笑。

元旦联欢晚会上,龙飞和白薇在台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人绘声绘色的表演引得观众一片热烈的掌声。

演出结束,同学们报以掌声和鲜花。白薇牵着龙飞的手频频谢幕。

晚上,龙飞送白薇到胡同尽头,四处无人。白薇颤声说:“龙飞,今晚我太幸福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你就是我的罗密欧!”

龙飞送白薇来到一条街市,附近停着来接白薇的一辆豪华黑色轿车,他问:“你为什么不住在学校里?”

白薇咯咯地笑着:“我不告诉你,这是一个小秘密!我的秘密太多了,就像一个个问号把你拴住了……”她说完,轻盈盈地飘走了;龙飞疑疑惑惑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第二日傍晚,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天际。玄武湖微波粼粼,龙飞与白薇同乘一舟,龙飞操桨,小船徐徐而行。

龙飞问:“小薇,你今天怎么心事重重?”

白薇叹了一口气。

湖岸上,一棵老槐树后,白敬斋府上的总管金老歪正摇着一柄纸扇,偷窥着这些情景。

晚上,紫金山白敬斋的府中。墙壁上投下白敬斋与金老歪的身影,正在窃窃私语。白敬斋把一个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又一个下午,阳光融融,龙飞在人行道上匆匆走着。一辆豪华黑色轿车尾随在他的身后。轿车内,金老歪叼着烟卷,坐在司机旁边指手画脚。金老歪乘坐的轿车忽然开足马力朝龙飞撞去……

白薇放学驾车路过,正好看到这个情景,她不顾一切地驾车朝金老歪的轿车撞去……

金老歪轿车内的司机发现情势危急,东倒西歪地驾车躲闪,接连撞翻了几个小摊,撞倒了几个路人。

站在一旁的龙飞被眼前这惊险的一幕,惊呆了。

白薇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房。龙飞正焦急地坐在一旁。白薇略微挪了挪身子,“哎哟”一声。

龙飞问:“怎么了?”

白薇说:“好像是摔着屁股了。”

龙飞说:“那可是关键部位。”

白薇笑着说:“去你的,你尽拿我开心。男人都坏!”

龙飞说:“未必,你爸爸也是男人。”

白薇说:“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

小护士拿着药盘走进来,她说:“小姐,该换药了。”

白薇对龙飞俏皮地说:“小飞,因为是女人的关键部位,你先回避一下。”

小护士说:“小姐,你这位先生真不错,背着你又化验又打针,真是如意郎君哟!”

白薇一听,脸上飘起一团红晕,说:“哼,男人对女人过分热情,必心怀叵测。”

龙飞笑道:“你还不如说我图谋不轨呢!”他对小护士说,“上药轻点。”

小护士说:“嗬,真知道心疼人。”

那日后,白薇就一直没有来学校。

望着白薇空空的座位,龙飞有些怅然若失。

这天清晨。龙飞起床后,正在刷牙。

送奶工南振发骑着送奶车经过他的平房宿舍门口。

南振发叫道:“送奶喽!”

龙飞推门,只见窗台上放着一瓶牛奶。他拿过牛奶,走进屋,打开牛奶,滚出一个纸团,他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写道:

国民党新成立梅花特务组织;你的同学白薇是这个组织主席白敬斋的二女儿,又是梅花党的联络员。你要设法弄到记有这个组织人员名单的梅花图。

龙飞看后,吃了一惊。他迅速来到门口,可是哪里再有那个送奶工的影子。他迅疾走进屋,关上门。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坐立不安。

仿佛白薇旗袍上那朵金色的大梅花就在他眼前迭现、闪烁……

当晚,龙飞躺在床上,屋内一片黑暗,他没有开灯。

这几天白薇又没有来上学。

窗外一个人影一闪;窗户开了,扔进一个小纸团。龙飞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事不宜迟,明日下午2时莫愁湖东畔。

一号

第二日下午2时许,龙飞来到莫愁湖东畔。

岸上的一个花伞下,白薇身着三点式玫瑰色游泳衣,正在看一份画报。

一会儿又出现一个时髦的年轻漂亮女郎,她身着三点式大金梅花装饰的红色游泳衣,戴着一副墨镜,来到白薇的身边。

她叫黄栌,梅花党副主席黄飞虎的大女儿。

黄栌说:“小薇,你也来了?”

白薇说:“老同学见面不容易。”

黄栌坐到白薇旁边,小声问:“带来了吗?”白薇点点头,把画报递给她。

白薇说:“文化周刊又推出一批明星,又靓又潇洒。”

黄栌柔声道:“是吗?真是各领风骚数百年啊!”她接过画报,四下瞧瞧,起身走了;她朝白薇招手,“拜拜!”

白薇说:“拜拜!”

龙飞走了过去,问:“白薇!你怎么在这里?”

白薇见到龙飞,有些惊慌,问:“小飞,你怎么来了?”

龙飞说:“你一连几天没有音讯,我是旧地重游,睹物思人。”

白薇说:“最近家里事多,身体又没有完全恢复。”

龙飞指着她肚脐处的那个金色的梅花文身问:“这是什么?”

白薇有点紧张,掩饰道:“这是一种文身,我喜欢梅花。”

龙飞问:“为什么喜欢梅花?”

白薇喃喃地说:“因为它开在凄冷的冬天……”

白薇换了衣服,二人在一棵老槐树前坐下。白薇从皮包里倒出一堆美国罐头和巧克力。

白薇说:“这是我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罐头和巧克力,你尝尝。味道跟咱们中国的就是不一样。”

龙飞说:“我还没见过你爸爸呢!”

白薇听了,心头一沉,若有所思。

龙飞说:“你到过我宿舍,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白薇心事重重地望着湖面。

龙飞笑道:“你该不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不会没有家吧?”

白薇笑道:“我是侠女,以四海为家。”

这时,几个小地痞凑了上来。地痞甲说:“嗬,小姐们,盘子还真够靓的!”

地痞乙说:“可不是,那双小**跟小高桩柿子一样。”

地痞丙说:“这打扮还够洒的,跟光屁溜儿差不多。”

地痞丁说:“哥几个,上呀!开开荤。”

地痞们围住白薇,动手动脚。

龙飞见状大怒,奋勇上前,他会些拳脚功夫,一脚将地痞甲踢入湖中。

其他地痞呼地从怀里拔出菜刀,朝龙飞扑来。

地痞乙说:“我们是菜刀帮的,哥几个,咱们谁也甭含糊,朝这个小白脸,开刀!”

地痞们扬刀围住龙飞,扬刀乱砍。

龙飞左突右撞,似乎有些手忙脚乱。

地痞乙扬刀朝龙飞脑后劈来,情势危急。

忽然,地痞们纷纷应声倒地。

原来白薇在一旁冷眼观战,悄悄拔出头发上的梅花针,几支梅花针扎中了地痞们的左眼。

地痞们呼啸一声抱头鼠窜地散去。

龙飞对白薇赞道:“没想到你还会打暗器。”

白薇笑道:“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哪!”

二人走出莫愁湖走入停在路旁的雪弗莱轿车。

白薇驾着车,龙飞坐在一边。

白薇说:“想不到你拳脚也不错,拜的哪里的山门?”

龙飞回答:“小时候在家乡的寺庙里跟一个老和尚学的,雕虫小技。”

白薇说:“女的和男的就是不一样,姑娘本**绣花。”

龙飞说:“明年新年,我建议话剧排演《白蛇传》,我演许仙,你演白娘子。”

白薇叹了一口气:“可惜不能如愿了。”

龙飞问:“怎么?”

白薇说:“现在外面很乱,共产党的军队就要开过来了,爸爸要送我到美国去读硕士学位。”

龙飞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的夕阳说:“难道我们的爱情就像这落日的晚霞一样?”

白薇也轻叹一口气:“不会的,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雪弗莱轿车又行了一程,白薇将车停稳,对龙飞说:“好了,离学校不远了,你该下车了,咱们后会有期!”

龙飞下车而去。

白薇独自一人趴在方向盘上抽泣着,她的双肩在微微地颤抖着。

雪弗莱轿车驶入紫金山,沿着山道疾驶。一路上那些哨卡的士兵一见该车上的标志,都举手敬礼。

在淡淡的晚霞中,紫金山更显得幽奇,山林之中,透出几抹淡绿、几团水红。山腰上的白色别墅,时隐时现,素雅淡薄,勾勒出一个虚幻的魔鬼世界。

这便是梅花组织总部。

白薇驾车来到后山腰的一座别墅里,这是一个白色的洋楼群,周围有火红的野枫林。两个便衣特务朝她打了一个榧子,白薇伸出嫩藕般的左臂,朝他们中的一个飞吻,把汽车停在院内。

一个五十多岁胖胖的家伙从楼里走出来,他长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一口黄板牙,身上斜挎着一只****。

白薇问道:“金老歪,老头子叫我回来干什么?”

金老歪是白敬斋的副官,跟随白敬斋多年,此人原是河南一个土匪头子,打得一手好枪,有“神枪金老歪”的绰号。他一见白薇回来,一躬腰,说道:“局势不妙,共军快过来了,老爷子正召集紧急会议,大小姐和黄飞虎也到了,就差你了。”

白薇撞上车门,匆匆走上台阶,说道:“我换换衣服就来。”说着拐过右边的一条游廊,朝后边走去了。

白薇来到后面的一幢小楼里,这是她的房间。她迅速脱下西服裙,换上便装,又轻轻搽了一些薄粉,往柔软的头发上洒了点香水,一扭身出去了。

白薇来到主楼的客厅内,客厅内烟雾腾腾,梅花党头子白敬斋正在主持会议,客厅里密密匝匝坐着四十多人。白薇一眼就看见了姐姐白蔷。

白蔷正坐在客厅的屋角带银点儿的蓝绸沙发靠垫上,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美国香烟。只见她穿着一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两只小巧玲珑的脚,脚下是一对嵌金镶珠的小拖鞋;上身穿一件飞行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银线滚边,珍珠做纽扣,外面套一件银狐色的坎肩,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半双象牙般的**。她头发浓密,黑里透亮,一双又大又黑水汪汪的眼睛,笔直的鼻子,珊瑚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

白蔷看见了妹妹白薇,朝她一招手;白薇来到姐姐旁边,坐在沙发扶手上。

“你好吗?”白薇轻声问白蔷,并吻了她脸颊一下。

“凑合混吧。”白蔷放荡地一跷腿,说,“腐败,国民党,完喽!”

“嘘!”坐在左边的黄飞虎用手势制止了白蔷,示意她不要出声,专心听白敬斋讲话。

黄飞虎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原是军统局的专员,现在是梅花党的第二号人物。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有一副虎脸和两颗龇出的虎牙。他的衣着简单朴素,穿湖蓝长衫,手里摆弄着一对铜球。

白敬斋年过六旬,有绅士风度,雍容华贵,一脸肃穆之情。他身穿月白色长衫,那副不断泛光的金丝眼镜给人以莫测高深之感。

白敬斋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客厅内回荡:“国难当头,人人有责。共军长驱直入,挥戈南下,国军节节溃败。国军将领平时营私舞弊,虚度年华,饱满私囊。常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这些饭桶庸才,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却仓皇溃败,一败涂地,一泻千里,国府不保,蒋总统训示……”

听到此话,客厅内大小头目刷地站定,一起立正,一时间鸦雀无声。

白敬斋抑扬顿挫说道:“潜伏,退避三舍,以图东山再起。”

一会儿,众人坐下。

白敬斋又说下去:“今日我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诸位在共军压境之际,休要惊慌失措,要镇定魂魄,积极发展民族精英,部署退却,以求布下网络,伺机完成反攻之大业!”

说到这里,白敬斋干咳一声,用眼睛瞟了瞟白薇,说:“你把那笔美元拿来,我给诸位发些活动经费。”

白薇站起身来,拎着那只乳白色的小皮包,走了出去。

白薇回到自己房间,扭亮了台灯,却见龙飞端坐在沙发上,正冲着她笑。

白薇慌得急忙抽出白朗宁手枪,慌张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龙飞镇定地说道:“多日不见,很是想你,于是钻到你的汽车后背箱里跟了进来。”

“你呀你,真是无知,白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父亲知道后一定饶不了你!”

龙飞故作惊慌地说:“那我赶快走吧……”

白薇将门掩上,小声说道:“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了,我实话说了吧,这是蒋总统设的一个秘密据点,连中统、军统都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龙飞哭丧着脸,眼泪几乎挤下来。

白薇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龙飞看着她,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屋内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穿一件淡青色薄纱洋服,脸庞似满月,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如同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均匀的身段,使人想起河边的垂柳。

白薇见龙飞有些紧张,急忙说:“这是我的丫环翠屏。”

翠屏的一双眼睛盯着龙飞。

白薇灵机一动,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跟父亲全盘托出,就说你是我的情人,把你也吸收到我们组织中来。”

龙飞喜形于色道:“那自然好。”

白薇又问:“你是三青团员吗?”

龙飞随口答道:“我还是国民党员呢!”

“好极了,咱们明早一起坐飞机到美国洛杉矶去,那里有我们组织的一个基地。”

翠屏催促道:“二小姐,老爷让你快过去呢。”

白薇对龙飞道:“你先坐在这儿等我,开完会后我便对父亲讲。翠屏,你好好招待一下龙先生。”

翠屏点点头,白薇来到楼上,取出美元又回到客厅。

龙飞望望翠屏,他绝对不相信在这戒备森严的魔窟里,还会有这么一个淳朴清纯的小姑娘。

翠屏见龙飞盯着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出门去了。

龙飞想听听客厅里白敬斋正在讲什么,于是走出白薇的房间,朝前面走去。这时,天已大黑,主楼里灯火辉煌。龙飞穿过竹林,正碰见几个巡逻的特务迎面而来,他忙掩到竹丛里。

一个特务扭亮手电,叫道:“我明明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八成藏在竹林里。”说着,手电光往竹林里乱晃。

几个特务都扭亮手电,在竹林附近照来照去。

龙飞藏在竹林深处,大气不敢喘一口。

两个特务钻进竹林搜索。一个特务的脚就要踩到龙飞的身上。这时,竹林后走出一人,那人叫道:“老总们在找什么呀?”

两个特务一听,抽身出了竹林,一个特务嬉皮笑脸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翠屏姑娘呀!大黑天的你钻到这儿来干什么,八成是跟相好的幽会吧?”

“嚼烂你的舌头,人家在这儿解手呢!”翠屏答道。

“你们房里不是有厕所吗?”另一个特务说。

“小姐正在用呢。”

“哈,哈……”几个特务嬉笑着远去了。

翠屏走到竹丛里,小声叫道:“龙先生,龙先生!”

龙飞从竹林里出来,翠屏用力捉住他的手,拉着他返回白薇的房间。

翠屏呼地关上门,胸脯急促地起伏,脸憋得通红。龙飞望着她,很是奇怪。

翠屏说:“你一会儿肯定会暴露。”

龙飞问:“你是谁?”

翠屏答道:“我的代号叫白菊花,柯原同志指示我,在关键时刻协助你工作。”

“原来你是我的同志!”龙飞一阵激动,上前紧紧握住翠屏发烫的双手,两个共产党员在这样的环境里相遇,是多么令人高兴和激动啊!

翠屏严肃地说:“时间不早了,明日凌晨,这个秘密据点将撤销。党指示我要跟到台北,我不能暴露身份。好,我们现在开始工作。”她像一个老练的指挥员发布着命令。

翠屏又说:“一会儿我去后院放火,你到前楼的大客厅,搬开北侧中央的单人沙发,沙发的左首有一个按钮。按动按钮,下面有一间密室;墙壁上有一幅梅花图,画轴里有梅花组织的人名册,梅花图后有个通道,进通道不久有个三岔口,左边通往秘密军用飞机场,右边通到后山,记住,你要往右拐。”

翠屏说完出去了。

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龙飞来到外面,找到主楼,走进大客厅,只见空无一人。他来到北侧中央的一个单人沙发前,搬开沙发,按动左首的按钮,见到的是棱花地板。他用力撬开地板,现出一个精美的地穴;地穴也就十几平方米,堆满了枪支弹药。他轻轻跳了进去。

地穴的东壁果然有一幅梅花图,上面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画面上晓月冷梅,凄婉动人。

龙飞伸手取出梅花图的底轴,打开轴口,掏出一卷纸,展开一看,果然是个名册,为首的是梅花组织核心人名单,上面写着:白敬斋、黄飞虎、黄栌、白蔷、白薇……还有许多陌生的名字。看着,看着,忽然,那幅人名册自己燃烧起来,眼看要烧到龙飞的手,他赶紧撒手,那张人名册化为小片灰烬。

上面传出翠屏的声音:“龙飞,快走,有人来了!”

外面人声嘈杂,枪声混做一团。

原来梅花图的底轴有一个导线,一直通到客厅内白敬斋的虎皮椅底座上,就在龙飞拽出人名册的同时,白敬斋椅下的警铃响了。白敬斋正在指挥救火,听到警铃响,叫一声:“不好,有**的探子,快跟我来!”众人一起抽出枪支,随着白敬斋跑来。

龙飞在地穴内自知情势不妙,急忙撕下梅花图,眼前现出一个洞口,他当即爬了进去,里面越来越宽,黑洞洞、湿乎乎的,他拼命地朝前飞跑,跑了十几里,只见现出两个洞口,他想起翠屏的吩咐,朝右边的一个洞口飞奔。

他的身后枪声大作,子弹嗖嗖飞来。

龙飞又跑了一程,见上面隐隐有亮光,前面是一片绝壁,他费力推开上面的草丛,攀了上去,只见周围黑糊糊站着十几个人。

龙飞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坏了,落在敌人手里了。

这时,只听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叫道:“龙飞同志,快上车吧!”

龙飞睁眼一瞧,正是中共南京地下党负责人柯原,他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游击队员正守候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吉普车。

柯原命令道:“快上车。”

龙飞钻进吉普车,司机将车飞似的开走了。

龙飞问:“上哪儿去?”

司机头也不回地答道:“苏北解放区。”

吉普车行了约摸七八里,后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南京解放后,龙飞随华东野战军的首长驱车来到梅花组织的秘密据点,只见这里已成为一片废墟,被飞机炸得难以辨认。白敬斋、白薇等不知去往何处,翠屏也不知下落,柯原同志再也没有回来。

龙飞想,柯原同志肯定牺牲了……

1963年初秋。夜半,风萧萧。

这是一座四合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漆黑的门紧闭,院墙上的草瑟瑟发抖,显出几分神秘。

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木厦。经过几百年风雨的侵蚀,院内门窗糟朽,砖石却还结实。飞檐倾颓了,青瓦脱落了;墙体很厚,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苔,像一块块墨斑。院内一棵桐树,叶子又密又浓,遮住了整座院子,显得密不透风。

一个青衣素裹的女人飘然来到大门前,隐在阴影里,像一个幽灵。冷月下,露出她半轮秀丽的侧脸和一只美丽忧郁的大眼睛。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门,露出了一条缝,一双贼乎乎的小眼睛闪了一下,像两道微弱的光。

那光落在女人手里的一只绣花鞋上,那绣花鞋已经过数年岁月风尘,有些破旧,只有那金色的梅花泛着光。

这只绣花鞋就是当年重庆的那个老更夫在废弃的教堂里见到的那只。

这个神秘的女人就是白薇,她被我特工部门已追得走投无路,如惊弓之鸟。

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白薇:“我是迫不得已才来找三号的,当初我父亲在离开大陆时对我说:‘当梅花散尽时,你可以找三号。’”

“进来吧。”

门开了,白薇走了进去。

门又沉重地关上了。

当白薇走进正房时,才在昏暗的台灯光晕里看清三号。

这个人颀长干瘦,铅色的脸孔,阴森森的目光,显得非常冷酷。他的额头已满是皱纹,灰色平滑稀松的头发分披在头的两边。此人看来已有五十有余。

他,就是叶枫。

白薇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顺手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圈打着旋儿,冉冉升腾。

叶枫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白老板的女儿真是金枝玉叶!”

白薇叹了一口气:“梅花党大势已去,你我同命相连,正是穷途末路,哪里有什么心思赏花?我也已是半老徐娘……”

“可是风韵犹存哟!”叶枫赞叹着,朝前耸了耸身子。“白小姐找我有何贵干?”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你这里有药水,能显出梅花图,我决心逃离大陆,带图去面见父亲,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这是你父亲的旨意吗?”

“我知道他们急需这张图……”

叶枫也燃了一根香烟:“你把这张图带来了?”

白薇:“没有你的药水,这张图显现不出来,我不但要你的药水,还要你帮我逃离大陆。”

叶枫:“这张图我也是仰慕已久,我也很想欣赏一下。”

白薇微微一笑:“何止是欣赏,你应该拍一下照,以后你就是这图的主人,我走后只有你独挑大梁了。”

叶枫焦灼地站起来:“图藏在哪里?”

白薇徐徐起身,旋转着来到客厅中央,朝叶枫嫣然一笑,而后缓缓宽衣解带,露出美丽雪白的胴体。

在柔软的光晕里,白薇的裸身洁白如玉,泛着光亮,弹性十足,仿佛一座玉雕。

叶枫情不自禁地上前去抚摸白薇。“真是杰作!”他有些陶醉,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

白薇淡淡地笑着,似一朵娇美的梅花,她轻轻推开叶枫。

“快去取药水。”她伸展了一下腰肢。

叶枫去了里屋,一会儿拿着一瓶药水走了出来。

白薇转过身后说:“把药水涂在我的身上。”

叶枫打开瓶塞,用手蘸着药水在白薇身上涂抹着,有些不能自持。

他感到一阵阵从未有过的快感,这暖浪使他有些眩晕。

充溢着淡淡花香的药水甜酥酥地喷洒在白薇的身上,使得她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她拼命克制自己,不使自己失态。

过了一会儿,白薇如花似玉的胴体上又多了几许光彩,她感到凉丝丝的。这时,奇迹出现了。

白薇**的全身现出无数金色的小梅花,闪闪发光。

叶枫看得呆住了,他从未见过这等奇观。

白薇也怔住了,玻璃的反照让她看到:多么耀眼夺目的梅花,那花雨,飘飘洒洒,仿佛从天而降。

叶枫已有些陶醉,他禁不住去吻那些梅花……

新的奇迹又出现了。白薇身上那一朵朵梅花现出了一个个汉字,密密麻麻,那些字小得用肉眼看不清。

叶枫找来放大镜,在那一朵朵梅花上端详着,原来每朵梅花上都有一个人名、地址和联络暗号。

白薇也通过放大镜的反照看到了奇迹。原来她的身体上藏着梅花图。这就是数十年来人们寻寻觅觅的梅花图。

不知有多少人为找它葬送了性命,成为这梅花图的殉葬品。

叶枫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抱起了白薇。白薇被压抑的热浪涌得心潮澎湃,已朦朦胧胧、昏昏然然,她依偎在叶枫怀里,任其自然……

这时只听“哐”的一声,院门开了。时任公安部特工组长的龙飞率领肖克等公安人员冲了进来。

龙飞握枪在手,喝道:“举起手来!”

叶枫扔下白薇,用脚钩起一只椅子,击碎了台灯。

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龙飞冲上前去,只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闪进里屋。

紧接着一道亮光闪过。

龙飞下意识一躲,他身后的一个公安人员应声倒下。

龙飞知道叶枫使用的是****,他一纵身,跃到里面。只见叶枫正越窗逃跑。

又是一道亮光,龙飞躲过那道亮光,冲到窗前。

叶枫一脚踹来,龙飞又躲过,趁势揪住叶枫的衬衣。叶枫一扬手……

龙飞一拳打飞叶枫的****

叶枫跳出窗外。龙飞也跳出窗外。

后院内也是浓荫蔽日,静得出奇,叶枫不见了踪影。

龙飞仔细端详这座后院,北屋有三间房子,两侧是围墙。一棵古老的法国梧桐树矗立一侧,树干粗得用双臂才能抱拢。

龙飞叫道:“叶枫,你逃不掉了,快出来吧!”

死一般的寂静。

龙飞朝正房走去,推开门,原来是书房,里面密密匝匝放着几排书橱。这时,他听到树后有沉重的喘息声。龙飞当即作出判断,叶枫就藏在树后。

龙飞一转身,两把飞刀明晃晃朝他掷来。他一猫腰,闪过飞刀。

叶枫猛地从树后出来,飞起一脚,向龙飞踢来。

龙飞一闪身,用双手拽住对方的脚,又飞脚去钩对方的另一只脚。

叶枫倒下了,嘭的一声,有如庞然大物落地的声音。龙飞上前死死按住他。

叶枫头一歪,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院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声。龙飞飞身上墙,正见有人驾驶红色的警车横冲直撞,飞驰而去。

有人叫道:“特务逃跑了!”

砰!砰!……几位公安人员朝那辆车连连开枪。

龙飞叫道:“不要开枪,抓活的!”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龙飞埋怨道:“怎么搞的?”

一位公安人员叫道:“是特务放的枪。”

龙飞飞快地钻入另一辆警车,去追那辆警车。

白薇开车朝西疯狂遁去,龙飞驾车紧追不舍。

白薇犹如一头困兽,赤身裸体地坐在冰凉的车座上,此时心绪纷乱,万念俱灰。

汽车疯狂地穿街过市,冲向西方。龙飞的车警笛长鸣,似离弦的箭。

白薇的车似惊弓之鸟,惊慌失措,东倒西歪……

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橘黄色、金粉色、铅灰色……各种图案交织纵横,一会儿是父亲白敬斋的脸庞;一会儿是梅花落缤纷纷;一会儿是南京紫金山梅花党部悬挂的青天白日旗;一会儿又是重庆废弃教堂的十字架……

忽然,她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血色。她苦心孤诣,在大陆潜藏了十几年,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晨钟暮鼓。凄风苦雨,历尽风霜,饱尝世态炎凉。姐姐白蔷、妹妹白蕾在灯红酒绿、歌舞融融的环境里度过青春,而自己却饱受煎熬,忍受着清贫,默默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曾几何时,她强吞苦酒,借酒浇愁,然而愁上加愁,平添几许惆怅,白了几丝乌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白薇在恍惚中,发觉已驾车进入西山,来到一个断崖边。她叹了一口气,将车停住,飘然回首,龙飞的车戛然而止。

白薇百般无奈,想找点什么能够遮挡赤身的东西,茫然四顾,大失所望。她缓缓走下汽车,往前走了几步,已经走到悬崖边。

她想,这里或许就是自己的墓地,或许就是自己的花冢。

夜空开始发亮了,一道亮光,上边泛翠色,下边呈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并且越扩越大。在山边的晨曦中,有一颗黯淡的星星,好像是从这黑暗的山谷里飞出来的灵魂。原野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层金粉色的气雾包裹着,耸立在背后的山峦,依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忪之态,几处深谷涌出的白色晨霞,不住向山脚下滚动回荡。

白薇神色俨然,站立崖边。她一丝不挂,精赤条条,似一尊雕饰图案的玉像。

龙飞走下汽车,缓缓走近她。

“老同学,想不到咱们在这里相会……”龙飞的语调里充满了戏谑。

白薇苦笑着:“也想不到咱们的见面竟是这么一种景观,难堪吧?可惜,咱们虽是同窗,但不是同路;遗憾,终生之憾……”

龙飞双目炯炯,说:“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罪孽深重,共产党是不会放过我的。”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美丽的胴体,又说,“人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烂了,还是仓促……”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充满了凄凉之感。

“心灵是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堂,也可以把天堂变成地狱。”龙飞说。

白薇轻轻拢了一下柔发:“过去,不是一个可以甩得掉的包袱。”

她喃喃自语着:“永别了,这残缺的人生。毕竟还有那么一点点误解的甜蜜的回忆……来生,我再做一个好女人吧——”

说完,她凄然一笑,纵身从悬崖跃下,她就像一朵金色的梅花,飘然而落。

1963年深秋,白薇在北京西山跳崖后,落在一株参天槐树上,当时她摔昏了过去;醒来时躺在一个潮湿的土炕上,那是一间简陋的草屋。

一个相貌丑陋的老年男人怔怔地望着她。

“你是谁?”白薇呼地爬起身来。

那老人咧开长满黄牙的大嘴,说:“别怕,我是护林员。”

“这是什么地方?”白薇见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满是补丁的被子,一股酸臭味呛得她耸了耸鼻子。

她想移开这条浸透了男人汗臭和体臭的被子,但是当她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胴体时,那只移被子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她俯下身见到了自己孤零零两只雪白可怜的**,不由脸上绯红,慌忙挽起两条胳膊遮住了它。

那老人往后移了移身子,说道:“妹妹,别怕,这深山老林非常安全,不会有人伤害你,我是从老远的地方才把你背到这个地方的。”老人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是什么地方?”白薇又一次问道。

“已经属于河北地界了,可惜没有什么药,我是熬草药为你治疗伤口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那天一大早,我正在那里采药,看到你像一只鸟飞了下来,落在一棵老槐树上。你身上怎么挂满了梅花?”

白薇没有回答他,仔细想着跳崖前的情景:

她似乎看到老同学龙飞站在崖头上,端着手枪,黑糊糊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胴体……她鼻子一酸,强忍着把眼泪咽回了肚里。

白薇的目光又落在看林老人的脸上,这张刻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就像一块树皮。

斑驳的老树皮。

“这里就你一个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唉,家庭成分不好,我被定为逃亡地主,娶不上媳妇,于是申请到深山里当了护林员。”

“这是燕山山脉?”

老人点点头:“是太行山的余脉,往东翻过几道山就是北京西山。”

“那你吃什么?”

“我在山后种了一片庄稼地和菜地,还有果树,每个月我出一趟山,用粮食换点油、盐等。”

白薇望见了炕桌儿上的油灯。“这山里肯定不通电了。”

老人说:“有油灯,天一擦黑就上炕了。”

白薇又问:“渴了喝什么?”

老人磕打磕打烟袋:“喝山里的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喝多了。”

白薇说:“你可别吸烟,我可烦烟叶子了。”

老人挤出了一丝笑容,露出了黄色的板牙。“那我就不抽了,一个人,烦,吸烟解闷。”他闷声闷气地说。

白薇听着,担心地问:“这里真的不会有其他人来吗?”

老人肯定地点了点头:“不会,山连山、山套山,连路都没有。”

白薇听到这里,反而感到惊悚,深山老林杳无人迹,一个丑陋潦倒的老人,一个处于饥饿状态的男人。

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真实我不老,只有五十岁,干什么都提不起神来。唉!”他问道,“要不要让我给你的家属捎个信?”

白薇连忙摇头道:“不用,家里没人了。”

老人感到愕然:“那你……”

白薇面有怒色,厉声道:“该你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你不要打听!”

老人不言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搓弄着衣服。

白薇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老人小声道:“我叫臭子,从小村里人都这么叫我。我爹被农民打死了,娘嫁了人,远走高飞了。”

“臭子?”白薇听了,险些笑出声来。

“臭子,能不能给我找一身衣服?”白薇身体一动,露出了双乳的红晕。

臭子见了,眼睛一亮,心头一热,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天仙一般的女人,又是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当他从树丛上把她抱下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抱着一件稀罕精美的艺术品,这艺术品软软温温的,玲珑剔透,晶莹透亮。他背着这件艺术品,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山路崎岖逶迤,不如说是心潮澎湃浑身颤抖。

臭子从一个破木柜里找出一身洗得干净的布衣、布裤,恭恭敬敬地递到白薇面前。

白薇对他说:“你先出去吧,我穿衣服。”

臭子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白薇掀开被子,把门关好,换上了衣服。这衣服有些潮湿,穿上不太合适,但白薇总算松了口气,她不再为一丝不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羞涩。

白薇在屋内转悠着,透过窗户,她看到远山如黛,云雾缭绕,虽是初秋,由于海拔较高,还是感觉有阵阵的寒气袭来。

白薇推开门,来到屋外,她看到云团在脚下穿行,野树缠藤,芳草碎花,空气非常清新。

一股玉米的清香从屋后飘来。白薇寻味而去,只见屋后有个柴锅,臭子趴在锅前添着柴火,他正在烙玉米饼子。

听到白薇的脚步声,臭子转过身,看到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衣、布裤,别有一番风韵,他嘿嘿地笑了。

白薇赞叹道:“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臭子用一柄破蒲扇扇着锅底的火苗,叹了一口气,说:“孤独呀,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没人跟我唠嗑。”

“山里有野兽吗?“

臭子点点头:“有狼、土豹子、野兔、狐狸,但没事,因为我有铁锄头。”

白薇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夜里睡觉它们不会来袭击我们吧?”

“不会,它们都知道我的厉害,不敢打搅我。再说山里的野食太多了,一物降一物,今晚你睡炕上,我睡门口,为你站岗。”

白薇笑了:“你还真是好心眼儿。”

臭子也笑了:“我是护花使者。”

白薇说:“你还懂得护花使者,你有文化。”

臭子听了,有些得意,说:“我初中毕业,在县里上的初中。我还会唱歌呢!”说着,他拉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白薇听着他唱的山歌,调不成调,嗓门倒是蛮大,震得耳膜直响,连忙说:“你别唱了,这是噪音!”

臭子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早音,现在都快天黑了,是晚音了。”

晚饭是几个玉米面贴饼子,两个咸菜疙瘩。白薇有些饿了,狼吞虎咽,觉得味道不错。

夜幕降临,整个山脉顿时沉寂下来,臭子紧张地忙碌着,把炕整理得井井有条,枕头摆正,被子铺好,自己拿了块羊皮铺在门前。

白薇问臭子:“上厕所怎么办?”

臭子想了想,说:“男左女右,男人在屋左头,女人在屋右头。”

“有手纸吗?”

臭子摇摇头:“用树叶就行了,别剐着屁股。”

这一宿,白薇疲乏至极,睡得十分踏实。第二天一早,当阳光顺着草屋的间隙泻进来时,她就醒了。她看到了自己身上镌刻着的一朵朵梅花,仔细辨认着这一朵朵梅花。每朵梅花都镌刻着同党的人名和联络办法。

她有些犯愁,如果有笔和纸,她想一个个记下他们的姓名和联络办法。自己幸亏没有落在共产党的手里,不然整个梅花组织就毁灭了。

她思忖:如果走投无路,不能采取服毒或投江的方式,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自己的身体也将烧成灰烬,人皮也会毁掉,梅花组织的机密就会保住。不过自己绝不能轻易丧身,在台湾的父亲和梅花组织正在焦灼地寻找这幅梅花图呢。她要切记不能穿太暴露的衣服,因为这样会引火烧身。

在屋子的右方,离草屋不远处,白薇为自己挖了一个土坑,离草屋有一段距离,雅观卫生,又不至于离草屋太远,以防不测。

第二天夜里,白薇就睡不着了,臭子的鼾声如雷,一阵高过一阵,恐怕方圆几里都能听到,不仅打鼾,他还咬牙齿,好像跟谁有刻骨的仇恨。

白薇睡不着,于是坐起来,下了地,狠踹了臭子几脚,鼾声停止了,悄无声息。

后半夜,白薇睡得实在踏实,第二天太阳已经老高了,她才醒来,可是屋内屋外一片沉寂。她感觉不对,于是穿衣起床,奔出门外,只见地上铺着老羊皮,臭子不见了!她有些慌了,四下寻找,她拼命地喊叫着臭子的名字,但没有回声。

最后,她在下面的一个土沟里找到了臭子。臭子昏迷不醒,头部淌着鲜血,原来她昨夜用力太猛,一脚把臭子踢下了土沟。

白薇慌了,急忙拽起臭子,把他背进草屋,背到炕上。她用脸盆接来泉水,用毛巾沾湿泉水,轻轻地拭去臭子额上的血迹,没有药品,她不知该怎么办?在这深山老林,她不敢轻易下山,一怕暴露自己,二怕迷失路径。

臭子渐渐醒了,说着胡话,他的额头烫人。白薇思忖他在发高烧,于是用毛巾沾水,然后拧干了,放在他的额头,给他降温。然后又火急火燎地来到屋后,点燃了炉灶,熬了一锅玉米粥。

她端来一碗玉米粥,一勺勺喂着臭子。她不愿失去臭子,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如果没有臭子,她也很难生存;他还想通过臭子引路,自己安全下山,再谋良策。

过了一会儿,臭子慢慢醒来,他望着白薇,幸福地微笑了。他的嘴张开,露出了满是黄渍的牙齿,鼻子向上翻着,鼻毛又浓又黑,两只眼睛歪斜着,呈八字型。

白薇感到有些难堪。

臭子憨笑着,说:“你要是我的婆娘多好!”

白薇感到自己受了屈辱,说:“你别臭美了,我怎么没一脚把你踢到阎王殿去!”

臭子说:“你是小脚,穿着绣花鞋,没有那么大的劲头。妹妹,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官僚地主!”白薇没好气地说。

臭子扑哧一声乐了:“那咱们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线上的蚂蚱,我家庭出身也是地主,是逃亡地主,就是没当过官,我爹当过伪保长……”

白薇没好气地说:“要不然怎么让农民给收拾了!”

臭子忽然低声地说:“他死得很惨,生殖器都叫人家给割掉了……”

白薇思忖:他爹肯定生前把仇人得罪惨了。但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臭子病了,草屋的主人调换了位置,白薇俨然成为主妇。她将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臭子平日精心储存的她认为是垃圾的东西一弃了之。在抖落一个包袱时,掉出了一幅泛黄的照片。白薇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虽然土里土气,但是透出一股轻灵之气。两只柳叶眼含着笑意,脑后垂着一只粗辫子。

“这是谁?”白薇把照片递给臭子。

臭子正在打盹儿,他听到白薇的声音,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照片上的女人,眼睛一亮,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目光开始凝聚,放射出彩虹般的异彩,好像陶醉在如梦如痴的遐想之中。他用双手紧紧地攥住泛黄的照片,有些颤抖,像筛糠一般。

半晌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皮垂了下来,目光变得黯淡。“他叫梅子,是我的邻居,我……很喜欢她。”

“她也喜欢你吗?”

臭子的目光变得有点模糊,他擦了擦脸上的虚汗。“我也不知道,有时她从院墙头递过一个新蒸的肉包子,有时递过一个煮熟的咸鸭蛋,也有时递过一块烤白薯,她老惦记我……”

说到这里,臭子的眼圈红了,他用衣袖抹着眼睛。

他依稀想起那时的情景:1934年的春天,十八岁的梅子倚住院墙的墙头,把包子递到臭子的手里。

“臭子哥,尝尝我的手艺。昨天我家刚杀了一口猪,这肉馅鲜嫩鲜嫩的,我切了几棵葱,面也是新磨的。”

臭子咬了一口包子,味道喷香,也加上他饿急了,几大口就把包子吞下肚子。

梅子眯缝着柳叶眼:“你八辈子没吃饭吧?”

臭子憨憨地望着她,笑了笑,他的脚踩着一个石磨。

“梅子。”

“哎。”

“你头发上落了一大团柳絮,我给你摘下来。”

“好吧。”梅子顺从地把头伸了过来,那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荡来荡去。

臭子在梅子头上摆弄着,他已明显闻到梅子身上青春的气息,这气息好甜好醉,令人不能自持。

“你骗人!”梅子似乎明白了,她缩回头,一掌把臭子推了个趔趄……

臭子的眼泪淌在照片上。

白薇问:“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由她爹做主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四九年到了台湾,我永远也忘不掉她走上花轿的那个情景。她心事重重恋恋不舍地朝我家的院墙望着,终于望见了我的脸,我满眼都是泪水,我看到她的泪水哗哗地流着;当时的情景,她的那种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时时浮现在我的梦里……”但有一点臭子没有告诉白薇,他也羞于告诉这个不速之客,那就是梅子家的茅房紧挨着臭子家的茅房,臭子在墙上挖了一个小孔,从这个神秘的小孔里,他可以偷窥到一番惊心动魄的风景;这风景使他发狂,让他难眠,同时也养成了他一个难以启齿的习惯。

白薇一直默默地听着,从这个无言的结局中,她若有所思地凝眸,触动她心底许多令人难忘的往事。她一生只爱一个男人,令人刻骨铭心的男人。她虽然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特殊关系,但是足以令人销魂,同时又令人心碎。虽然以后她被迫嫁给另一个男人,又与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有过云情雨意,交股之欢,但那是过眼云烟。她自信一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人世,一生只有一次爱情,这种强烈的情感体验逾越了年龄、地域和容貌,但是难以逾越的是所谓的阶级的界限,这是政治带来的悲剧,信仰带来的磨难。

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就是龙飞,她在南京中央大学新闻系的同桌同学。这个英俊飘逸、风度翩翩的男人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的气质、谈吐、举止、眼神、正是她倾慕的白马王子。而她从龙飞的目光中也深切地感到对方也同样的欣赏她。从学校门口龙飞引她来到报名处,到两人恰巧又是同桌,这一切真是命运的安排。白薇的矜持、高傲、美丽和风韵,使不少男生望而生畏,她被称为“骄傲的公主”、“校花。”她独自驾驶一辆雪弗莱轿车出入自如,也令校方对她的来路捉摸不定。在元旦晚会上,白薇饰演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龙飞饰演罗密欧,戏剧人生,人生戏剧。这使两个人的情感急剧发展。舞台上,当饰演朱丽叶的白薇依偎在龙飞怀里时,她简直陶醉了。扑出白裙的两瓣小白瓜一起一伏,她红着脸小声问龙飞:“我是你的朱丽叶吗?”龙飞拥着这条白色的小美人鱼,也是心潮起伏,惊魂难定。他微笑着点点头。白薇大胆地说:“那你吻我一下。”龙飞望了望黑黝黝的剧场,舞台的灯光使他眩晕,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白薇。

剧场里沸腾了,新闻系的男同学有的吹起了长长的尖利的口哨。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光中,莫愁湖、玄武湖畔都留下了龙飞和白薇的倩影,特别是海边之行,白薇觉得自己真正与龙飞融为一体了。

爱情太伟大,又太奇妙了。

龙飞偷入紫金山梅花组织总部,梅花图在空气中自然销毁,共军游击队激烈的枪声,彻底击碎了白薇的梦。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龙飞是中共地下党员,是自己的政治仇敌!

多少次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思来想去,她判断在与龙飞结识的早期和中期,龙飞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能够判断出来的,那些细微的情节,目光神态的细小变化,泾渭分明。

共产党建国后,白薇与龙飞又有几次相遇和交锋,龙飞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暗投明,离开梅花组织,背弃国民党蒋介石政权,投身祖国的建设,白薇则规劝龙飞放弃共产主义理想,与她共赴北欧或南美洲,过一种恬静安逸的爱情生活。水火不相容,畸形的情感难以复燃,两个同桌初恋的同学各赴前程。

白薇黯然伤神,彻底绝望了。

她想龙飞现在的情感生活也未必真正如愿,他肯定有了妻子甚至孩子,但是一个人的初恋是永远抹不掉的,就像人身体上的一块胎记。他相貌英俊,事业有成,倾慕者不会是少数,但是他对信仰的虔诚胜于情感。

“妹妹,你在想什么呢?”臭子一声柔弱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没有……”她拢了拢秀发,擦掉了眼角盈盈的泪花。

“时间不早了,我该做饭了。”白薇站起身来,走到屋后,升起炉灶。一会儿,她便端来一筐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碟炒黄瓜、一碟炒油菜。

臭子说:“屋左面有个坛子,里面有咸鸭蛋。”

白薇走出门,果然见屋左边有个瓦坛,她打开坛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坛内爬满了蛆虫,蠢蠢而动,半坛水面上油花花的漂着几个鸭蛋。

白薇返回屋,没好气地说:“一坛蛆,待会儿倒了吧。”

臭子说:“把蛆倒掉,坛子还可以用。”

吃完饭后,白薇烧了一锅水,她进屋对臭子说:“你躺了这么久,身上都臭了,我帮你擦擦身。”

臭子说:“你忙乎了半天,别麻烦你了,我臭惯了。

白薇摇摇头,说:“不行,这正应了你的名字。我受不了。”一会儿,白薇端着一个大盆走了进来,有半盆水。白薇不由分说,强扒下臭子的衣服,用毛巾沾上水,在臭子身上擦起来。

臭子感到十分舒服,他微闭着双眼,听凭白薇用毛巾在他胸前背后擦拭着,觉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像无数小虫在爬动,身上痒痒的,特别是当白薇白皙纤细的手指触到他又黑又瘦的身体时,他激动得想叫唤。

臭子笑着说:“妹妹,你不是妹妹,你是我妈。”

白薇狠命地搓了一下,骂道:“我是你奶奶!肏你奶奶!”

臭子想不到这个漂亮的文雅女人也能说出这样的粗话,十分惬意,说:“你骂什么我都高兴,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十几年也没有人来骂我!痛快,嘿,痛快!”

白薇一把脱下他的裤子,臭子拼命用手去挡已来不及。

“你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黑这么小?”白薇惊奇地问,手悬在半空之中,毛巾是荡着的。

臭子的脸羞得绯红,“谁知道,聋子的耳朵——摆设。长年不用,蔫了。妹妹,我来吧。”他一把夺过毛巾,推开白薇。

过了几天,臭子的伤病痊愈,干起活来像一头骡马,话也多了,像打开了的话匣子,连两只眼睛也不那么斜了。反正白薇看着他有点顺眼了。

有一次,臭子小声地对白薇说:“妹妹,我这一生还没碰过女人。”

白薇撇了撇嘴说:“但是你见过真东西,我告诉你,我是你奶奶!”

臭子看到她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小声嘟囔着:“奶奶,奶奶……”

他怯懦地退到屋外,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然后朝着大山喊道:“我日你奶奶的!”

他大踏步地朝大山走去。

这一天天一擦黑,白薇感到肚子咕咕叫,不舒服。她想可能是吃生黄瓜没洗干净,要泻肚,于是疾步跑到草屋右面那个坑前,刚脱下裤子,一片黄色的急流就乱七八糟地急泻而下。

她望了望草屋,没有任何动静。臭子在屋里忙着筛豆子。草屋里亮起一片光晕,那是油灯的光亮。

一切雾蒙蒙的,湿气很大,黑暗笼罩着山峰、山路、树木、野草、杂花,也笼罩着臭子辛勤耕耘的那一小片庄稼地。

白薇蹲伏的地域是凹进去的一片洼地,她挖了一个小坑。初秋的草蚊子叮一口是一口,草蚊子在她亮出来的臂部周围飘来荡去,轰也轰不走。

草虫在细微地鸣叫,忽然在这声音之外有一种特殊的声音。

这细微的动静引起了白薇的警觉。她赶快用树叶揩了腚,提起裤子并迅疾穿好。她警觉地注视发出异样声音的地方。

只见一只土豹子趴在不远处,它灰色的皮与土地、草丛混为一体,但两只大眼睛凶狠地泛光,像两盏明灯。

白薇慢慢地接近它。

土豹子呼地跃起,狂吼一声,直扑白薇。

白薇从小练过武术,学过技击散打,这都是她父亲白敬斋精心安排的必要课程。

白薇一抖身形,躲过土豹子的血口和利爪;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一伸右手拳,一拳击中土豹的太阳穴;土豹子惨叫一声,登时毙命。

臭子闻声奔跑出屋恰巧看到这一幕,他惊呆了,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白薇一把拎起土豹子,大声奚落臭子:“臭子,你就吹吧,什么野兽不敢侵犯你的领地,北京西山的铜牛都让你吹胡跑了!”她把土豹子的尸体掷到臭子怀里,说:“这豹皮给你做皮袄吧!”

第二天晚上,白薇烧了开水,对好了一大盆水,端进屋里,对臭子说:“我洗个澡,你到外头遛遛;我一天不洗澡,身上就难受。”

臭子像往常一样悄悄地溜出屋门,往山里走去。

白薇见臭子走远了,关好门,然后褪去衣服,赤条条坐入盆内,开始洗浴。

她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胴体上那一朵朵娇艳的小梅花,仔细地欣赏着。

油灯的灯苗跳跃着,光晕洒上白薇洁白如玉的胴体。

白薇正沉醉于欣赏之中,猛觉得一股寒气袭来,灯苗剧烈地跳跃着,歪向一边。她猛一抬头,见草屋屋顶有个小窟窿,一双贼乎乎的眼睛正偷窥自己。

她大吃一惊,呼地一口气吹灭灯苗,顺手抄起桌上的一柄削水果的小刀,朝屋顶窟窿掷去……

悄无声息。

屋内如墨。

白薇一个箭步蹿出大木盆,赤身裸体冲出草屋,正见臭子手捧一个大草帽若无其事地走来,草帽里塞满了野山梨,黄澄澄的。

白薇不由怒起,三步两步蹿到臭子面前;臭子见状大惊,瞪圆了眼睛,望着她水淋淋的身体和身体上的一簇簇梅花……

白薇挥手一掌,把臭子打下山坡,又像上次一样翻到沟里。

白薇蹿下山沟,见臭子趴在沟里,一动不动。她有些慌张,上前一把拽起臭子,叫道:“你偷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臭子手中的草帽不翼而飞,野山梨滚了一地,他翻了翻白眼,嘟嚷道:“谁偷看你?要看早就看够了!人家给你摘野山梨去了,真是好心成了驴肝肺!你再给我打个高烧四十二度。”

白薇听了,怔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疾步上了沟沿,返回草屋前,纵身一跃,上了草屋屋顶,只见有个窟窿,只有巴掌大小;她摸到窟窿,往里一瞧,正看到木盆。她感到手黏乎乎的,仔细一瞧,是一小片血迹,她大吃一惊,四下望望;摸索一阵,摸到那柄小刀,刀上有血迹。再一摸,摸到一个小物件,拾起来一看,登时色变,心惊肉跳。

原来是一具小型照相机,只有火柴盒大小。

有人偷拍。

职业的敏感,使她立即意识到:有人在偷拍她身上的梅花图!

是共产党反间谍部门龙飞的手下所为?还是另有他人?

是梅花组织内部黄飞虎的部下?还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或是苏联克格勃的情报人员?

他们都像猎犬一样,寻觅这幅梅花图的副图,这是目前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一幅梅花图。谁掌握了它,谁就掌握了梅花组织的秘密,谁就能领导这个神秘组织。

白薇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冤枉了臭子。

这个任何阶级和党派都不待见的人,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老狗,孤零零地栖身在这荒山野岭之上。

她已经暴露了。此地不能久留。处境十分危险,危机四伏。

稍停片刻,念头已定。

白薇拿出照相机里的胶卷,将它曝光。

然后跃于地面。

臭子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前。

白薇进了屋,平躺在炕上,伸开双腿。

臭子进了屋,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看她。

她爬起身,点燃了油灯,让灯苗重新忽悠,光晕慢慢扩散,臭子高大颀长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长。

臭子背对着她,不敢看她。

白薇又平躺炕上,像一只伸展四肢的白鸟,她扭过头对臭子说:“那盆里有水,你好好洗洗后上炕,我让你真正做一回男人……”

白薇说完,咬着嘴唇,双目闭上,便不愿睁开。她的身体在颤抖。

第二天一大早,白薇便让臭子送她下山。

一路上白薇神情严肃,冷若寒霜,臭子也不说话,一脸苦大仇深;他脚步沉重,就像挂了铁砣。

翻过一道山,又翻过一道山,初春的太行山脉,清香玲珑,草木苍翠。蔚蓝色天空,白云雪白,一清二楚。小草湿漉漉的,挂着露珠,晶莹剔透。五颜六色的野花,争芳斗妍,红得耀眼,翠如翡翠,黄似金茸,紫若水晶,粉蝶翩飞,嬉戏追逐。

白薇无心欣赏这大自然美丽的景色,她在思忖栖身何处,如何与台湾总部取得联系,下一步如何行动。如今她的行动计划一个个失败,潜伏大陆的同党,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又失去了三号骨干,自己犹如丧家之犬,东奔西突,居无定所,山西五台镇仅剩她一座空墓,五台山寺庙不能遁身,大连火化厂、重庆小教堂,一个个地下据点被摧毁,龙飞等人神出鬼没,步步紧逼,她在劫难逃。

夕阳西下时,两个人才走到山脚,远处能望到山村里袅袅的炊烟。周围静寂无人。

臭子指着前方的一条土路说:“你沿着这条路走过去,就有村庄了;如果有拖拉机过,你搭上拖拉机,就能到涿鹿县城,就有火车了。”

白薇没有说话,望了望苍茫的群山,又望望一望无际的土路。

臭子有些留恋地问:“妹妹,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白薇苦笑着望着他,说:“你现在是一个男人了。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收留了我,我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那么丑陋和卑琐,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臭子听了,眼泪涌出了眼眶,小声说:“我知道自己丑,身上脏,我配不上你。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忘不了这二十多天……”

白薇仍是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西边的晚霞,那晚霞如血,一片血腥。

臭子喃喃地说:“我更忘不了昨晚……”

白薇听到这里,脸色变得苍白,胸脯不由得一起一伏,一股冷气由脚底顺着小腿大腿尾梢,透过内脏,袭了上来。

她仿佛听到那粗重的喘气声,声嘶力竭的大叫,彻头彻尾的汗臭,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大叫,她从未听到此情此景男人的狂叫,就像垂死前的疯狂。

最后是凄凉的哭泣,哀怨和委屈交加,无可奈何的叹息和自疚自悔的**。

臭子满头大汗,喘气着说:“妹妹,原谅我,我是一个废物,天底下最大的废物……”

白薇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白薇凄楚地望着臭子,突然用手往右一指,说:“有人来了!”

臭子一回头。

白薇手起掌落,臭子“唉哟”大叫一声,倒下了,**白花花的淌了出来。

白薇挖了一个坑,埋葬了臭子。地上平平的,只有土是松动的,再下一场雨,这里的土地与其他地方的土地又融为一体了。

白薇在心里说,你知道的太多了,看到的也太多了,一报还一报罢。

早在白薇刚刚懂事的时候,父亲白敬斋就向她讲了一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故事。

三国时曹操刺杀董卓未遂,跑到乡间,藏匿于好友吕伯奢家,这日清早,曹操被霍霍的磨刀声惊醒。他隔着窗户看到吕伯奢的儿子正在磨刀石上磨刀,曹操生疑,杀了吕伯奢的儿子,又杀了他的儿媳和妻子。后来他才发现,原来吕伯奢的儿子磨刀是要杀猪,为了款待他。此时,吕伯奢出外打酒骑着毛驴返回,曹操索性又杀了吕伯奢。曹操感慨地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

白薇还清楚地记得,1948年的初冬,当梅花组织刚刚成立时,父亲白敬斋带着她去总统府见蒋介石。在那个阴森森的书房里,蒋介石仔细打量着白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一柄绣有梅花的精致的中山剑赠给她。然后拥紧她,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即信口吟了一首诗:

斩断尘缘尽六根,自家且了自家身。

欲知复国平天下,原有白家小佳人。

白薇望着这个身穿黑衣悲戚满面的老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幽灵。

再说龙飞正在紫金山中山陵后的一座别墅巡查,忽然听到一间屋内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急忙走进那间发出声响的房间。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到墙角有一只绣有金色梅花的绣花鞋,那只绣花鞋会动,正徐徐向他移动……

龙飞大吃一惊,猛地想起1959年他和肖克接受一项保护***研制专家小组的任务中,肖克遇到的同类情况。

这是一只有人遥控的绣花鞋,鞋内的装置可以引动**。

龙飞疾步退了几步。

轰的一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一股强大的气浪把龙飞卷到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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