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程,尹福见一个山坡上有两个年轻后生正在对弈。
只见那红脸后生每吃白脸后生一个子儿,就将拳头大的石棋子掐在三只手指上,只稍一用力,棋子就被碾成粉末儿。而白脸后生每吃对方一个子儿,就将石棋子撂在一旁,用中指一弹,石棋子即裂成数瓣儿,然后他将其放入嘴中,“嘎巴”几声,吞下肚去。他俩下着棋,那石块儿、石粉却堆了一地。
尹福寻思,在这荒郊野外、寂无人烟的崎岖小径,竟有两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专心对弈,而且功力非凡,其必有来历,不可轻视。
尹福继续去追皇家行列,又跑了一程,没提防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随即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立于地面。
一个矮矮的家伙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憨声憨气地叫了一声:“师父,原来是你。”
尹福定睛一瞧,此人又粗又矮,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腰间挂着一个大褡裢,沉甸甸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红红的脸蛋上一笑就露出很圆的笑窝,活像个弥勒佛。原来是他的弟子马贵。
马贵是直隶涞水人,由于家里是开木料厂的,故人称“木马”,十八岁时便拜尹福为师,如今也在肃王府当护卫。他的螃蟹画得有名,江湖上又称他“螃蟹马”。
尹福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问道:“你又喝酒了?”
马贵呵呵笑着,抹了抹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哪里有不喝酒的道理?”
“喝酒要误事的。”尹福一本正经地说。
“可我喝酒却办成了一件大事。”说着朝树丛中喊道:“皇上,出来吧。”
光绪战战兢兢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浑身是土,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儿?”尹福有些摸不着头脑。
马贵神气活现地说:“形意门郭云深和车毅斋要在山西太谷比武,天下许多好汉都想去瞧瞧。这次比武都是因为郭云深的师父李洛能生前说的一句话。李老先生说,郭云深的武功不如车毅斋。郭云深听了不服,定于最近到车毅斋家中比武,这不是一件快活事吗?我也想去瞧瞧热闹。可路过这里,酒瘾又犯了,寻来寻去,寻到燕山大盗黑旋风的老巢,美美地喝了一顿,没想到正撞上黑旋风劫持光绪皇上。我想,师父护圣驾西去,丢了皇上,一定非常着急。于是我悄悄埋伏在树上,打算救皇上,没想到来了一个小妞把皇上救了。”
尹福问道:“皇上又遇到救命恩人了?”
“哪里,那小姐口口声声要劫皇上去恒山,说要把他千刀万剐祭祖。真是一难未消,一灾又起。我乘那小姐与众匪混战之时,把皇上抢了出来,没想到走到这儿碰上了师父。”马贵得意地说着,唾沫星子乱溅,“幸亏遇上了师父,因为我已经迷路了。”
尹福道:“马贵,你也跟着护驾吧,肃王府的几个护卫也在队伍里。”
“我才不去呢,这些王爷腐朽得连骨头都烂了!洋人大兵压境,他们却望风而逃。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我正在涞水老家,参加了家乡的义和团,一听说北京的义和团打败了,弟兄们也都散伙了,唉。”
马贵想了想,对光绪说:“慈禧太后专权,国运艰难;皇上受掣,无力回天。何不趁慈禧远遁,返回京都,使权柄完璧归赵?”
光绪凄楚地说:“我原也不想离京,可又一想,事情决非简单。兵权操在荣禄、袁世凯等人手中,我只不过是个光棍儿皇帝。”
马贵说:“皇上索性与各国公使联络,在他们的支持下行使皇权。”
光绪摇摇头:“我乃是中国皇帝,岂能依靠洋人自立?”
马贵听了,无言以对。他想了想,又说:“干脆追上慈禧车仗,杀了这女人!皇帝在此,谁敢不服?”
光绪叹了口气,说:“侠士此言差矣。自古忠孝为本,我如何行不忠不孝之事?再说国难当头,深宫又起内讧,只能对洋人有利。况且兵权操在太后手中,我若使人杀了太后,弄不好全国大乱,洋人乘机瓜分我国,国家四分五裂,我倒要背上千古罪人的枷锁了。再则车仗中后党势力强大,有李莲英、崔玉贵、秋千鹤一班奸人,也不好下手。”
尹福道:“马贵,皇上深思远虑,可能考虑得更周全。”
马贵长叹一声,缓缓道:“那就听万岁爷的吧,我告辞了,来日北京相见。”说着拜揖而别。
尹福也不强留,他深知这个比他小十三岁的弟子的性格。
尹福带着光绪在绝谷累石、崇墉峻壁的峡谷里往前追赶皇家行列。
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七八十具兵丁的尸身。光绪一见这情景,唬得挪不开步了。尹福见了也觉纳闷。然而他也顾不上许多,索性背起光绪,趟着狼藉的尸首,大步朝前赶去。
正走间,猛听有人大喝:“站住!”
尹福定睛一看,两旁路上跃出大批兵丁,为首的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背后竖着一面大旗,上写一个“岑”字。
尹福见是大清的兵丁,喝道:“皇上在此,还不快拜!”
为首的那个官员一听,往前走了几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光绪一番,“扑通”一声滚下马来,拜伏在地,连连叩头道:“甘肃藩司岑春煊在此迎候圣驾!”
光绪一听岑春煊到了,立刻滑下来,问道:“你如何到此?”
岑春煊回答:“臣正在张家口防务,以抵抗沙俄军队入侵,听说圣驾西幸,恐途中发生不测,特地率兵勤王。”
“你带了多少兵马来?”光绪又问。
“步兵三个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个旗,每旗约二百人。”
“都到齐了?”
“正在由怀来至昌平之间的路上,一面堵击乱匪,一面赶来护驾。”
“可曾带足饷银?”
“由甘肃动身时,陶大人只发给饷银五万两。”
光绪顿了一顿,又问:“你们见到老佛爷了吗?”
岑春煊回答:“太后等人正在前面岔道一座庙里歇息,正在派人四处寻找圣上。”
岑春煊扶光绪上了他的战马,又让兵士牵了两匹马来,自己翻身上马,并示意让尹福骑上另外一匹马。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阵乱枪声。光绪吓得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岑春煊用手指着响枪的方向道:“那是四乡里窜来的一股土匪,方才他们突袭了我带来的军队。”
岔道,破庙里。
火光微弱,慈禧愁眉苦脸地喝着一碗小米稀饭,瑾妃扯着湿乎乎的被子在烤火,隆裕望着黑粗瓷碗发怔。
李莲英蹲在一旁铺着门板,不敢言语。
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崔玉贵像个小孩子,连蹦带跳地窜进来,拍着手叫道:“皇上找到了!身上没掉一根毛。”
慈禧听了,苦笑道:“掉什么毛?如果掉毛,还不成了猴子了?”
隆裕手中的黑粗瓷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一堆碎块儿。
“好,碎碎(岁岁)平安!”李莲英的一双鹰眼烁烁生光。
瑾妃的心里好像沉下了一块石头,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一会儿不能自持,斜倚在了地上。自从珍妃死后,光绪待她格外殷勤,可能是把她当成了珍妃的替身。
这时,光绪强打精神出现在了庙门口,慈禧热泪盈眶地迎了上去……
七月二十三日(阳历八月十七日),天色阴晦。行列一早离开了明永乐驻军处岔道,又朝京绥孔道所在的直隶怀来县逃去。
马玉昆带着神机营、虎神营的兵丁在前面开路。李莲英、崔玉贵、刚毅、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泽公、定公等人驱马而行,随护在两宫车驾的前后左右,跬步不离。岑春煊得意洋洋地率领着一千多兵丁断后,尹福和李瑞东驱马在岑春煊之前缓行。
“鼻子李”李瑞东听尹福讲形意拳名家郭云深和车毅斋要在山西太谷比武,心里痒痒的。他知道这两位武林高手相斗,必是惊心动魄的精彩。而且天下高手云集太谷,内中肯定有不少旧友亲朋。李瑞东生**瞧热闹,好交朋友;他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家中常有不少食客,素有“小孟尝”之称。
李瑞东笑着说:“尹爷,如果路上方便,咱们跟皇上告假,也到太谷瞧瞧热闹去。”
尹福白他一眼:“你这辈子热闹还没瞧够吗?护卫皇上要紧,这是大事。皇上、太后要是不在了,全国还不知要乱到什么地步,洋人该看咱们的热闹了,咱们脑袋搬家了还不知怎么搬的!”
李瑞东道:“这个郭云深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是直隶深县东安庄村人,后移居马家庄,师承李洛能,在武林中素有‘崩拳大师不倒翁’之称。”
尹福叹道:“你可知道郭云深偷拳一事?当年神拳李洛能从山西太谷返回家乡直隶深县豆王庄,设场授徒。其时郭云深慕名向李先生求教,但李先生不喜郭云深性格激烈,好与人比试,不肯收他为徒。然郭云深心诚志坚,便在李家当零杂工,旁视崩拳一式,揣摩偷练了三年。李洛能见他学拳志坚,便收他为弟子。云深自得李师亲授之后,艰辛备尝,行走坐卧无不用功。在李师待客会友时,众徒皆偷闲,只有云深恭谨侍奉不离左右。当李师长谈时,云深便站定形意桩功立于身后聆听。李师出外访友骑着大青驴前行,云深便打着崩拳在后紧趋。星移斗转,李洛能到了晚年见云深出类拔萃,便将形意拳诀要领秘传给他。”
尹福见李瑞东听得入神,又接着说:“郭云深虽然身材矮小,但体格健壮,精力超人。光绪十一年,他曾因捕盗有功,被深县县令钱锡采引为上宾。以后,盗匪为了复仇,派了一个武功出众的刺客挟刀刺郭,但反被他夺刀所杀。按照条例,本应判处云深重刑,但钱县令爱他才华,判作误伤人命,投进大牢。在牢狱里,郭云深仍然苦练崩拳。因戴着脚镣,只能进一步,跟半步,于是云深为了随地而练之便,将李师所传的跨步崩拳,改为半步崩拳。白日,云深在狱牢练崩拳,到了晚上,则被钱县令偷偷放出来,让他教其子钱砚堂拳术。这样过了三年,正逢光绪帝婚典,大赦天下,云深才获自由。此时,他的半步崩拳绝技已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
李瑞东叹道:“他真是一位奇人,听说他从直隶深县往东、南、西、北打,从未遇到对手,有‘半步崩拳打遍天下无敌手’之美称。”
尹福听了不悦,双眼望着苍翠的山峦。
李瑞东只顾自己说,猛见尹福一声不吭,急忙问:“尹爷,你怎么了?”
尹福还是不说一句话。
李瑞东为了打破眼前的尴尬处境,说道:“尹爷是不是倦了?咱们猜几个武术的歇后语吧。”
尹福哼起了小曲。
李瑞东晃悠着脑袋说:“太极拳的脾气——”
“软中有硬!”尹福抬高了嗓门。
“桌子底下打拳——”
“起手不高。”尹福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门角里打拳——”李瑞东嘻嘻笑着,鼻子向上翻着。
“有劲儿使不出。”
“鸡窝里打拳呢?”
“小架势!”尹福随口答道。
“坟头上耍大刀——”
“王五!”尹福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对!”李瑞东哈哈大笑。
“耍大刀的当然要数王子斌!”尹福大声辩解着。
李瑞东往前凑了凑:“我告诉你吧,是吓鬼!”
尹福听了,淡淡一笑,说:“我也让你猜几个武术家的人名谜。”
李瑞东笑道:“请讲!”
尹福想了想,说:“千金买一马——”
李瑞东将小辫儿一甩,答道:“伯乐。”
尹福摇摇头:“不对,伯乐是武术家吗?他会什么拳?”
李瑞东拍了拍后脑勺:“噢,是你徒弟‘螃蟹马’——马贵。”
尹福点点头,又说道:“凤凰掉在桂花塘里。”
李瑞东想了想,吐了吐舌头,说道;“这个还真有点儿难度哩,是江南大侠甘凤池!”
尹福笑了,接着又说:“张占魁家门口有三座山。”
李瑞东问:“就是天津武术家张占魁先生吗?”
尹福说:“我不是问你这个,你猜人名谜。”
李瑞东吐了一口气,道:“莫不是张三丰(峰)?”
尹福点了点头,又说:“文章满纸春秋累。”
李瑞东道:“这个可是文词,恐怕深不可测。”
尹福笑道:“你是书香门第,猜这句诗不费什么气力。”
李瑞东策马往前跑了几步,回头叫道:“通臂拳张策!”
话音未落,正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管带驰马狂奔而过,径直冲向第二辆皇家轿车。
尹福、李瑞东一见,慌忙举手发镖,那管带将身子一缩,把两腿夹在马肚子上,躲过了飞镖。
“有刺客!”李莲英一声大叫,护卫、兵丁纷纷拢来。
那管带骑马已到车前,扬手一刀,刺进车内。
“哎哟!”只听一声惨叫,皇家行列已乱成一团。
尹福、李瑞东此时已策马赶到那管带马前,那管带死死拽着马肚子,用两只脚轮番击打马屁股,驰马飞奔而去。
尹福和李瑞东的坐骑经过连日劳顿,已疲惫不堪,哪里有那匹马快。两人只有眼睁睁望着刺客向西逃去,一会儿,便隐没在山冈之后。
“糟糕,可能是皇上遇刺了!”李瑞东担忧地叫着,随尹福驱马奔向那第二辆轿车。
众人围定的第二辆轿车的轿帘一掀,有个鲜花般的姑娘笑盈盈地走了下来。她出奇的漂亮,白皙的鸭蛋脸上镶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能托四五根小木杆;穿着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缎鞋。
尹福认得这个女人,她是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
这时,光绪、慈禧、隆裕、瑾妃、缪素筠从第三辆轿车上走了下来。
光绪的眼睛像死羊眼一样,呆呆的。
慈禧阴险地笑着说:“到底是算不过老娘的手段。”
隆裕献殷勤地说:“还是亲爸爸福大命大造化大。”
尹福明白过来,原来慈禧使了掉包记,换乘了第三辆轿车。
四格格笑盈盈地从第二辆轿车上拖下一个草人,那草人的穿着与光绪一样,胸前中了深深的一刀。
慈禧走到四格格的身边,笑着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你没有事吧?”
四格格嫣然一笑:“我会缩骨法呗。”
皇家行列又开始蠕动在通往直隶怀来的路上。天,阴沉着脸,人们气短懒言,连蝉儿也不愿叫唤。
路上,李瑞东悄悄问尹福:“你说庆亲王的那个四丫头美不美?”
“谁看了谁爱,一掐一汪水,谁说不美呢?”尹福戏谑地瞥了李瑞东一眼,“怎么,教头惦记上了?”
“去你的!谁跟你开这个玩笑。我在想,如果说太后因为珍妃年轻貌美,留在北京城里一旦被洋人污辱,会丢了皇家的脸面。那么庆亲王的这个丫头比珍妃更年轻,出名的漂亮,如同金枝玉叶一般,为什么太后要拼着性命带她外逃呢?为什么就不能带着珍妃外逃呢?”
尹福压低了声音:“我敢说,太后是经过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的。宫里的后妃,论聪明才智,有政治头脑的,哪个也比不上珍妃,将来她宠冠六宫,绝对无疑,只是与太后政见不合。老太后恐怕留下珍妃,终成祸患,因此必须置珍妃于死地,不然将来树叶落在树底下,后悔也就来不及了。我与珍妃曾谈过几次,发现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也就是老太后压制她,她若得志,恐怕要赶上武则天的。”
李瑞东望了望光绪坐的第三辆轿车,叹息道:“唉,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连自己唯一知心的女人都庇护不了,死了爱妃连问都不敢问一声,也真让人可怜了。过去唐朝诗人李商隐曾经讥讽唐明皇‘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唐明皇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到后来被迫在马嵬坡让杨贵妃自缢身亡,还不如莫愁嫁到卢家能够白头偕老。听说当年珍妃刚到皇上身边时,备受恩宠,也曾经发出过这样的痴问:‘皇上这样对待我,不怕别人猜忌我吗?’皇上当时很自负地说:‘我是皇上,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尹福接过来说:“皇上太单纯软弱,他整日待在宫里,什么也不知道,把一切都估计得那么简单。戊戌变法时也是一样,对政局不甚清楚,后来被袁世凯骗了,才恍然大悟。可怜只落得在这逃亡的路上用纸画个大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粘在墙上,以筷子当箭,射上几箭,然后取下来剪碎了,以泄心中怨愤。”
李瑞东道:“我也见过这情景。”
尹福又说:“可怜珍妃在冷宫里忍辱等了三年,无非是‘但愿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恨长门’,谁想到刚刚二十五岁,青春妙龄,就被推入深井一命呜呼了。可怜,可叹!”
李瑞东望着四周,枯黄的山冈像一条死龙一样横卧在前面。天色阴沉,看不到一块晴空。穹苍好像不是被云层遮蔽着,而是蒙着一层半明半暗的烟雾。枯槁的大地之上,连那些树丛都消失了踪影。
他忽然问尹福:“尹爷,你说方才的刺客是什么人?”
尹福低头不语。
李瑞东说:“会不会是袁世凯派来的?”
尹福说:“也有可能。袁世凯在关键时刻出卖了皇上和维新党人,他深知皇上对他恨之入骨。一旦太后死在皇上前头,皇上能饶得了他吗?”
李瑞东说:“荣禄会不会派刺客来呢?”
尹福道:“荣禄当然也可能派刺客来。他是正白旗人,瓜尔佳氏;靠着能说会道、见风使舵爬上来。同治年间他花巨款买了个候补道员衔,不久入神机营当了翼长,以后又当上副都统。光绪四年任工部尚书,后因纳贿被罢官。他依靠恭亲王奕和李莲英当上步军统领,会办军务。他把妻子弄到宫中,成为太后跟前儿的红人,故此对宫中的事了如指掌。不久他爬上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的宝座。他深知太后与光绪的政见不一,便死心塌地站在太后一边,反对维新变法,后又在镇压戊戌变法中立下大功,成为后党中的中坚人物,兵权在握,不可一世。他与皇上处处作对,一旦太后驾崩,皇上能给他好果子吃吗?”
李瑞东道:“这么说,那刺客也可能是荣禄派来的了。”
尹福将马的速度放慢了一些,缓缓说道:“目前袁世凯在山东当巡抚,镇压义和拳众。荣禄作为北京与皇家行列通风报信的信使,奉太后之命,肩负与洋人议和的使命,对行列的行踪了如指掌,他若派刺客行刺皇上,岂不是更便利吗?”
李瑞东听了,咂吧咂吧嘴,道:“这么说,这一路上真是山高水深、林密云叠了,不可轻视。”
尹福沉吟半晌道:“可是据我推测,方才那刺客既不是袁世凯派来的,也不是荣禄派来的。”
“那么是谁派来的呢?”李瑞东性急地问。
“很可能就是那个‘臂圣’张策!”尹福回答。
“你有什么根据?”
“方才我们聊天猜谜时,提到张策的名字,那刺客恰恰经过我们身边听到了,他为什么如此惊慌,拍马冲向第二辆轿车……”尹福似在回答李瑞东的提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尹福继续说道:“我虽然与张策没有什么来往,但观他身形很像是通臂门的架势。”
李瑞东迷惑地问:“那他为什么对皇上如此仇恨呢?”
尹福道:“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皇上却弃城逃跑,哪个武术家不火?可又有哪个武术家知道其中的委曲?不是皇上弃城而逃,而是身不由己啊!”
这时,李莲英驱马走了过来,“尹爷、李爷,你们聊什么这么热乎?”
尹福顺水推舟地说:“我们在聊香河武术家张策。”
“好,那就给我讲讲张策的轶事,让咱也开开眼。”
尹福道:“张策经常救济穷人。据说有一年冬天,徒弟们见他只穿一件破旧的棉袄,便纷纷买来皮袄孝敬老师,前后共买了十三件皮袄。可是到过年的时候,徒弟们到他家里拜年,看到老师仍然穿着那件破棉袄,一问才知道,张策把那十三件皮袄都送给了村里的穷人。”
李莲英不以为然地说:“这都是‘聊斋’,北京人说是侃大山。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底下哪里有这号人?再换一个武打的故事。”
尹福又说:“张策对徒弟要求很严,他教导徒弟要以容、忍、让为怀,轻易不出手伤人,要保存人家的面子。他在家乡教拳时,香河城北岗子村有一个姓李的拳师,人称李三爷。那李三爷善于刀术,常与张策较量刀术,每次都以张策的失败而告终。这种较量长达三年之久。最后张策在去北京前,把李三爷叫到一个僻静处,再一次较量,一出手便把李三爷拨出数丈之外。李三爷十分纳闷,回家后苦思了一昼夜,不得其解。第二天再去见张策,张策已在头一天到北京去了。李三爷猛然省悟,张策原来是让我三分,保全我的面子啊!”
李莲英叹道:“这真是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尹爷,再给咱说一段儿,挺过瘾。”
“张策的功夫深不可测,常一发劲、一动气,就可以把人甩到老远。他教人练武十分严格,每次只教一个小把式,让你自己去揣摩、练习。有一次,张策与弟子康国良一起回自己家,他让康国良骑驴子,自己步行。等康国良骑着毛驴跑过二十里地回到张策家中,张策早就安坐在自家的太师椅上了。还有一次,张策正在看书,康国良溜到桌边,偷偷看师父看的是什么书。张策手一抬,康国良就被弹到屋顶上,头撞了一个大包。”
李莲英正听得入神,忽见尹福不说了,催促道:“尹爷,你再说一段儿长的。”
“有一年张策闲居在家,京东八县的武友常来拜访,与他论武盘道。偶尔也有不知深浅的人到张策门前叫阵过招,想压倒他。这年三九天,武清县的武把子王老道来到张策门前,跳着脚叫阵,要与张策比个高低。张策好言相劝,自愿认输,可是王老道不依不饶,非得过招不可。张策只得一抱拳,王老道二话没说,迈着八字步随他进了屋。张策撂下门帘,拉过一把椅子,递到王老道跟前,说:‘请坐。’王老道一扶椅子,轻飘飘的,再一看,原来这椅子是秫秸秆插的架子,窗户纸糊的面儿,不要说坐,就是屁股沾一下也得散了架。这王老道也非等闲之辈,暗暗运起气功,慢慢坐在这把纸糊的椅子上,嘿,椅子居然没趴架。王老道冷笑一声,说:‘张策,就这一把椅子,您坐哪儿呀?’张策上前拉起王老道,说:‘是啊,一把椅子咋坐两人呀!我看,谁也甭坐了。’说着,脚尖轻轻往上一抬,只见那把椅子拔地飞起,箭头似的扎进顶棚,无影无踪了。张策又拿来两把木椅,让王老道坐下,说:‘您远道而来,先喝碗水暖和暖和。’说着,从火炉上提起大铁壶,倒了一碗滚开的水,递给王老道。王老道接过开水碗,先运气,后张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一抹嘴,递过空碗说:‘再来一碗。’张策壶不离手,赶忙又斟上一碗,王老道一仰脖子,又灌了下去。第二碗下肚,王老道脑门上挂满了黄豆粒子大的汗珠,出气也不匀净了。张策端着壶,又要倒第三碗,王老道连连作揖,说什么也不让倒了。张策也不强让,举起开水壶,壶嘴对人嘴,‘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剩下的大半壶开水喝进肚里。”
李莲英赞道:“真是条硬汉子,这肠啊肝啊肺啊的,还不给烫熟了!”
李瑞东在一旁插嘴道:“人家会气功,怕什么!”
尹福又说下去:“张策一声不响,摘下墙上挂着的破棉袄,穿在身上,扣紧疙瘩绊,还直嚷嚷天冷,围在火炉旁烤火。再一瞧王老道,热火烧心,浑身冒虚汗,脱下皮袄当蒲扇,呼呼地扇着。张策烤了一阵,见王老道还没降下温来,便站起来说:‘走,我给您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张策拉王老道出了屋,拐进西厢房,一挑门帘,王老道顿时觉得凉飕飕的。进去一看,原来是一间冰房子,墙上挂着冰凌子,地上铺着冰块儿。张策对王老道一作揖:‘您就躺在这冰上凉快凉快吧。’王老道暗暗运气,裹紧皮袄,侧着身子躺在冰块儿上。再一看张策,甩掉棉袄,脱下棉裤,光着身子躺在冰块儿上。一会儿的工夫,张策的身边就冒起热气,冰块儿眼瞅着融化,他的身子慢慢下沉。一会儿,只听张策在冰里说:‘真痛快,真痛快!我看您也脱光了痛快痛快吧。’王老道这时已冻得腮帮子都麻木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穿着衣服都快冻挺了,我算服您了!’”
李莲英听着听着,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他吐了吐舌头说:“我听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不行,我得遛遛马,活动活动,不然,一会儿要感冒了。”说着仰着脖子连打了几个喷嚏,驱马往前去了。
李瑞东擦了擦脸,生气地说:“喷了我一脸羊粪沫。”
尹福道:“瑞东,我再说一个张策略施千斤坠的故事。张策的故事越传越远,有几个青年武把式听说了不服气,几个人一起来找张策。走进张策的院里,他们见到一个人,身穿土黄布肥腿裤子和补丁摞补丁的上衣,腰扎褪了色的布褡裢,双手背在后面,手指耍弄着一根铁杆铜头的大烟袋,在院子里闲溜达。一个年轻人问:‘你可知道这里住着东方大侠?’那人回答:‘我就是,东方大侠是误传,我叫张策。’张策的徒弟韩占鳌等人听到有人进院子了,蜂拥而出。韩占鳌把随身带来的一把椅子放在张策身后,张策也不客气,坐下了。那几个青年表示要见试一下张策的功夫。张策说:‘我也没有什么真功夫,你们一齐上来如果拉得动我,就算我输了。’那几个青年刷地上前,有拽张策胳膊的,有拉张策腿的,可是张策纹丝不动。几个青年累得气喘吁吁,只得罢了手。只听张策对徒弟韩占鳌说:‘占鳖,拿一双鞋来!’几个青年低头一看,张策的两只鞋底粉碎,脚下的砖也成了粉末儿,四只椅子腿陷入砖里竟有一指多深。被张策的千斤坠镇服了的几个年轻武把式回去一说,这事越传越广。这天傍晚,又有几个僧人来找张策,要看看张策的功夫。张策没办法,只得叫徒弟们找来十几根丈余长的白蜡杆,杆头沾上**,发给每个僧人一根,然后说:‘我赤手空拳在屋里,吹灭所有的灯,你们在屋外从窗、门往屋里进杆,起止由我徒弟韩占鳌发号,看你们能给我打成啥样!’几个僧人来到屋外,分别守住几个门窗。张策站在屋子中央,韩占鳌吹灭最后一盏灯后,一步窜出,同时喊了一声:‘开始。’十几根白蜡杆飞舞,‘噼啪’作响,一阵猛攻。过了有一袋烟的工夫,韩占鳌喊一声停,众人进屋点了灯,竟没有发现张策。几个人正在纳闷,张策在头顶叫道:‘我在这儿呢!’众人抬头一看,原来张策纵身腾空抠破顶棚纸,两手攥住了秫秸秆,施展轻功,身子弯成弓形,脚尖也反勾着秫秸秆,背贴顶棚面,躲过了云集进攻的蜡杆。此时,张策像猫一样轻落下来,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几个圈儿。众人一瞧,他身上一个白点儿也没有。”
李瑞东道:“平时听说过张策的逸闻逸事,可是他来无影,去无踪,踪迹遍及齐鲁关外,总在这北方圈子边缘上行侠仗义,只恨无缘相见。”
尹福笑道:“你这小孟尝如果要有这样的食客就好了。”
李瑞东道:“如果这几番真是张策前来行刺,恐怕只有不打不成交了。”
尹福道:“如果真是张策到了,我倒要以国家大利大义来说服他。”
李瑞东陷入沉思,“未必能奏效。”他想,有的人一旦入了路子,要想改变绝非易事。
尹福见李瑞东心事重重,转换话题说:“你听,这里多安静,比起北京城来真是静多了。”
李瑞东笑着说:“北京城里的叫卖声甭提多迷人了,那成千上万个胡同里,从早到晚,叫卖声不绝于耳。清早最先出现的是卖菜的人,他们一条扁担,两副箩筐。箩筐上边的各种青菜洗得干干净净,再洒上一些水,显得新鲜诱人。他们把挑子一放,右手扶耳,开始吆喝:‘茄子来黄瓜呃——夹扁豆,还有点儿辣青椒呃——’到了上午,卖冰棍儿的人出现在胡同里,他们背着一个白方木箱子,把冰棍儿裹在棉被里,边走边吆喝:‘冰棍儿——败火,败火的冰棍儿嘞——拉稀别找我。’”
尹福笑道:“哪里有吆喝‘拉稀别找我’的,还不把要买冰棍儿的人都吓跑了。”
李瑞东憨憨地笑着:“那后来一句是我加的,我是实打实地吆喝。”
“没听说这么做生意的。”
李瑞东又眉飞色舞地说下去:“临近吃午饭的时候,卖驴肉的人开始吆喝:‘驴肉——肥,肥——驴肉。’”
尹福听着,涎水流了下来,他喃喃自语:“要是有块驴肉就美了,几天没沾荤的了。”
“你是不是又惦记上这几匹马了,想吃马肉了?”
尹福苦笑着说:“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李瑞东接着说:“午觉过后,口干舌燥之时,在胡同口或大槐树底下摆摊设点的人又吆喝了:‘冰激凌来雪花酪,好吃多给拉拉公道!’唱到此时,他会忽然指着围观者说:‘叫你尝来你就尝,桂花白糖就往里边扬!叫你喝来你就喝,白糖桂花就往里边搁!’临近吃晚饭之时,卖猪头肉的人便会出现,他们背着一个大圆木箱,一手扶着木箱,一手扶着耳朵,仰起头来高叫一声:‘呃——猪头肉嘞——!’一到晚上,卖萝卜的人单臂背着一个圆箩筐,绿白相间的萝卜洗好放在筐里,筐边上插着一把长刀。他们吆喝道:‘萝卜来赛过梨呃,辣了换呐——!’夜深人静以后,慢慢走来的是卖硬面饽饽的人。他们背着箩筐,提着马灯,不紧不慢地吆喝:‘硬面儿——饽饽!硬面儿——饽饽!’”
尹福咂吧咂吧嘴说:“不要说来个硬面饽饽,就是现在来块儿窝头也解馋呀!”
李瑞东道:“算了,算了,不吆喝了,一吆喝,你就想真的!”
尹福扯过李瑞东的脖领子,说:“你瞧你,脖领子都被口水浸透了,还说我呢!”
李瑞东低头一瞧,可不是,脖领子湿湿的,淹着脖子,不知什么时候,涎水顺着腮帮子缝淌下来的。
“你们这是开什么玩笑呀,乐得这么开心?”一阵风吹过,岑春煊骑着马晃悠悠走了来。
尹福和李瑞东不喜欢这个人。岑春煊的发迹,确是官场中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奇遇故事。他不过是举人出身,后来竟官至总督,名闻遐迩,虽没有什么才学,但有其所能。他能酒,酒量足以顶四个能喝酒的人。他能侃,高谈阔论,无关大雅,但使满座春风。他能诗,虽没有太白之才,却歌风吟月十分拿手。他在光绪十八年由广西西林原籍迁到北京,世袭光禄寺少卿,次年转任太仆寺少卿职位。他一得空便逛南北戏班子,一有钱就嫖烟花佳人。对于女人,评头品足,论腰议臀,他有独到卓见。他是风月场中的文武全才,逛窑子、捧戏子、串格格、玩儿相公,他算是老前辈了。以后,岑春煊又当上甘肃藩司。此次发兵勤王,他火急火燎带兵赶到昌平,亲自为太后护驾。他大概属于那种有机遇的人,也属于那种能够抓住机遇的人。
尹福和李瑞东搪塞了岑春煊一阵儿,岑春煊见没有什么趣味,只得独自驱马前去。
李瑞东忽地想起一事,问尹福:“尹爷,方才我讲到郭云深的故事,你为何闷闷不乐?”
尹福缓缓道:“你说郭云深往北打,打遍天下无敌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云深当年从深县出发,一路往北打,一直打到北京,连打了我的两个师弟,为的是引出我师父董海川,想与我师父较量。可是我师父一直没有找他。郭云深当时在客店里可沉不住气了,他几次到肃王府找我师父,门房都说我师父出去了。郭云深知道我师父是有意回避他,更坚定了一定要找到我师父,只要打败我师父,就是把全中国最有名望的武术家打败了,那么他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自称所向无敌了。这天晚上,郭云深正在客店里读书,忽听屋外竹门帘被‘啪啪啪’敲了三下。他立刻走了出去,一看四周无人,不禁心生疑惑。回到屋里,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屋内桌上放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董海川回拜’五个秀丽小字,墨汁未干,墨香犹在。郭云深不由得暗自慨叹道:‘真是奇人,我只是出屋这工夫,董海川就从窗外跳进来,写了这几个字,又跳窗而出,我竟连他的人影也没能看到。这是多么神奇的功力,真是天外有天,楼外有楼啊!董海川不与我亲自交手,使我十余年的南征北战没有败绩,从而保住我的“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美誉,他真是位武圣人啊!’他想到这里,激动地来到院内,跪拜在地上,朝着溶溶明月,拜道:‘董先生,您的心思,我郭云深领了!’”
李瑞东听了,赞叹道:“董先师真是一位道德高尚、修养精深的武术大师啊!”
第三辆轿车内,岑春煊正与慈禧、隆裕、瑾妃等人聊得热闹,光绪则心事重重地拿着那个小盒子出神。
瑾妃道:“岑先生,你再吟一首宫里养蝈蝈的诗。”
岑春煊晃着脑袋想了想,吟道:“锦襦深处似春温,怀里金铃响得匀。争说曾逢西母笑,朝来跪进洗头盆。”
隆裕道:“吟个宫里煮咖啡的。”
岑春煊色迷迷地望着皇后,吟道:“龙团凤饼斗芳菲,底事春荣进御稀。才罢经筵纾宿食,机炉小火煮咖啡。”
慈禧笑道:“一说起咖啡,我就口渴了,你吟个大戏台吧。”
岑春煊见太后高兴,有点得意忘形,又吟道:“烟火神奇切未排,日长用此慰慈怀。宫中百色惊妖露,疑有红莲圣母来。”
缪素筠道:“老佛爷让岑先生吟大戏台,是不是又想看戏了?”
岑春煊手舞足蹈道:“你们瞧,我演‘白蛇传’中的许仙像不像?”
慈禧正色道:“岑春煊,这里尽是女人,你别手舞足蹈的。你演许仙,我叫法海把你压在雷峰塔下,看你还思春不?”
岑春煊连声说:“不敢,不敢!”
缪素筠道:“你再吟一首抖空竹吧。”
岑春煊吟道:“上元值宴玉熙宫,歌舞朝朝乐事同。妃子自矜身手好,亲来阶下抖空竹。”
“来一首放风筝。”瑾妃说。
“花朝才过又清明,天际游丝漾午晴。惆怅翠华临别苑,玉阶独立数风筝。”
“来一首养金鱼。”隆裕提议。
“金鱼池畔水淙淙,选就头鱼贮碧缸。准备内宫供进御,春来掉尾自成双。”
“吟一首养鹦鹉。”瑾妃道。
“宣武坊前雀市停,嬉春无事阅禽经。翻嫌鹦鹉能饶舌,乞取金钱买百灵。”
“再来一首养蟋蟀。”瑾妃又道。
“宣窑厂盒戗金红,方翅梅花选配工。每值御门归殿晚,便邀女伴斗秋虫。”
“来一首福海龙舟吧,别老是养什么了。”慈禧眯缝着眼,似是在打盹儿。
岑春煊清了清喉咙道:“画船箫鼓岸歌声,竞渡波间作队形。夹岸旌旗红照水,衣香人影不分明。”
“你这小子还真是才思敏捷,一肚子鬼学问。”慈禧满意地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岑春煊的脑门儿。
岑春煊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承蒙老佛爷夸奖!”
慈禧猛地想起一事,掀开轿帘,朝外叫道:“小李子!”
李莲英策马而来,应道:“喳!老佛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叫尹福来。”
“喳!”
尹福听说慈禧找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驱马来到第三辆轿车前。
慈禧探出头来,对尹福说:“前面一站就是直隶怀来县,你先去打探打探,瞧瞧有什么破绽没有。”
尹福领命,与李瑞东作别,骑了那匹枣红马,朝怀来县城驰去。
傍晚时分,他驰马进了怀来县城,只见城里冷冷清清,红巾、黄布扔得遍地皆是。街上许多客店早早关了门,行人极少。
尹福不便先到县衙门去找县令,他想寻个客店住下先打探一下虚实。
正巧十字路口东北有家客店开着门,一股股包子的肉香传出来。他将马拴到那家客店门前的树下,走了进去。
“客官,您在这儿住吧,里面屋暖炕热。”店主是个跛子,约有四十多岁,满脸笑容。
尹福点点头,随他来到后面。
“那匹马是您的吗?”店主问。
“是。”尹福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这几间破旧不堪的客房。
“我给您牵进来。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一到晚上,街上少不了有饥民、土匪,巴不得弄匹马宰了吃马肉呢!”店主说着去了门口,牵了尹福的马穿过庭院来到后面,把马拴在拴马桩上。
尹福随店主进了一个房间,屋内一截土炕,一条脏乎乎的被子,此外空空如也。
“唉,人都走光了,东西也被抢光了。前一阵闹了义和团、红灯照,杀富济贫,闹得挺热闹,连县太爷吴永大人也热情款待他们。义和团进了北京城,红火了一阵子,被洋人打败了,逃的逃,散的散,从北京败下来的官军见到扎黄头巾、红头巾的人就杀。人人都说,洋人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哪一个还敢在这里?我是没法子,家里有年过古稀的老母,人以孝为先呀!我这腿脚又不好使唤。反正枪子儿打在脑袋上落下碗大的疤,我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值了,什么阵势也见过,什么事也干过,也就这样了。”
“县令还在吗?”
“在。吴大人是个好心肠,他非但没走,他的亲戚也投到他这里来了,一大家人都挤在衙门里。听人说,如果洋人打到这里,他们要集体自尽呢!自尽?我才不干这傻事,我他妈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杀三个赚一双!我自尽了,那才窝囊呢!”店主说着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进来。
“吃吧,客官,这点儿面还是偷偷埋在地窖里的,是驴肉馅的。猪都杀光了,没有肉,只好把我家的叫驴杀了,也省得被那些饿疯了的兵抢走。”
这时,前面有人招呼:“店里有人吗?”
“有人,人还没死绝呢!”店主应着,出了屋子。
进来一个身穿红衣红裤,身披红色斗篷的女人,她的脸上也包着红巾,只露出一双迷人的大眼睛。
“唉,什么年头了,你还裹着红巾,洋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红灯照,还不一枪崩了你?官兵看见了还不一刀挑了你?”店主一瘸一拐地帮她牵过马,埋怨道。
那女人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不怕洋人,官兵更不怕!”她的笑声凄凉阴森。尹福知道,来者不善。
店主把她领进西厢一个房间,尹福凑过去,只听见店主道:“这么热的天,你还用红巾掩着脸,也不怕长痱子?”
“我怕见人。”那女人笑得更响了。
尹福抽身回屋,这时又听前面有人唤道:“店家,我要住宿。”
尹福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于是趴到窗前往外看。只见店主引了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走进后院,那家伙一身腌臜,满脸灰尘。尹福一见,气不打一处来。
此人正是“钻天飞鼠”神偷乔摘星。
原来他也到了这里。
店主将他引进与尹福相邻的一间客房。
尹福想:我不能打草惊蛇,要伺机而动。
晚上,尹福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稳。
那个红衣女子来历不明,行动蹊跷。
这乔老爷一路跟踪到此处,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尹福愈想愈不对头,于是下了炕,悄悄溜了出来。他来到乔摘星门前,听了听,毫无动静;顺着窗户一瞧,炕上无人,乔摘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又来到那红衣女子房前,往里一瞧,那红衣女子也不知去向。
尹福更觉事有蹊跷,转身正要回屋,忽见南厢客房隐隐有烛光。他摸了过去,从窗外往里一瞧,只见有两个年轻后生正在叙话。那两人正是路上所见的那两个对弈的年轻人,一个红脸后生,一个是白脸后生。
但听那红脸后生侃侃而谈:“姬际可是形意门的始祖,他是山西蒲州诸冯里尊村人,生于明朝万历年间,死于康熙初年,享年八十岁。姬大师少年时在家塾里学文习武,他刻苦用功而且聪明过人。据传,一次月夜,他在村西河滩练武,来了一个老者,他观看了姬大师的拳术后说,你练得还不错,只是眼睛还不够亮,你到池子里洗洗就好了。姬大师去洗眼睛,回来时老人却不见了。从此以后,姬大师练拳,手眼身法步浑然一体。他练大枪术,造诣独精,常骑马去村里巷道上,用大枪端头去点刺屋檐下外露的椽木,无一漏过。姬大师有强烈的反清复明思想,他出走解县,朝关帝庙,往东南越中条山经平陆去河南。他骑马越过中条山时,不慎失蹄,翻下深涧。他凭多年功夫,手攀悬崖绝壁,又爬上了小路。到河南后,他听说各地反清志士云集少林寺,于是来到少林寺。在少林寺,他深入研习少林虎、龙、豹、蛇、鹤五拳。一天,他在寺内读书,忽见两鸡相斗,遂悟其理,何不根据各种动物之长独创新意?于是创立了心意六合拳。姬大师居住少林寺十年,眼看反清复明已成泡影,便离寺归里,教授子孙,他的后人称形意拳为际可拳。他死后,人们为他塑一石像,须发皆白,身穿浅蓝色明代服装,安详地坐在彩绘木墩上。像旁有后人书写的对联。左联是:创业本艰难要留好样于子孙;右联是:守成非容易不可负愧于祖宗。”说到这里,红脸后生呷了一口茶,对白脸后生说:“现在该你介绍一位大师了。”
白脸后生笑道:“我来说一说三皇炮捶大师宋迈伦!他是直隶冀县赵家庄人,生于嘉庆十四年,死于光绪十八年,享年八十四岁。他出生于以武道相传的世家,其父宋奇策是大学士,生有四子,宋迈伦为长子。他的伯父宋奇斌是武庠生,堂伯父宋奇彪是武举人,人称‘铁胳膊’。宋迈伦九岁学艺,练习弓、刀、箭、马、步、石等,由于勤奋用功,二十岁便中了武秀才。而后宋大师四处求教,广拜名师,云游天下,历览名山大川,寻访奇才异能之士。一日,宋大师登四川峨眉山,巧遇乔龄真人乔鹤龄。乔先生是三皇炮捶著名大师乔三秀之后,掌握三皇门绝艺和赵子龙枪术。二人见面立谈一昼夜毫无倦意。乔先生赞叹说:‘我游遍全国未能传吾术,今得奇人也!’宋大师见乔先生相貌古怪,双目炯炯如灯,行走如飞,谈吐文雅,想他必是身怀绝技之人,当即拜乔鹤龄为师,专习三皇炮捶拳和枪术。宋大师从乔先生学艺数年,与他同期学艺者还有于连登、张文彩、王双奎等人。乔先生晚年病卧床榻,宋大师侍奉殷勤周到,言行必从,师徒情如父子。乔先生去世后,宋大师闭门谢客,三年苦练,深研拳理,集各家之长,终于创造出三皇炮捶拳独特的技法‘夫子三拱手’。宋大师又在赵子龙枪术的基础上,将杨业、罗成、戚继光三家枪法精华与之熔为一炉,创造出子龙三十六点大枪法。道光二十五年,宋大师胸怀壮志,进北京投靠皇家神机营,准备报效国家。皇家神机营是皇宫的护卫营,由老七王管辖,营中武林高手云集,有著名教头两千余人。宋大师与众教头比武,大获全胜。老七王看了连连称赞:‘神拳也!’遂赐予宋大师五品蓝翎顶戴。‘神拳宋迈伦’的称号由此传开。宋大师在京与八卦掌董海川大师相识,二人相见恨晚,遂结为挚友。二人曾在宴会上用筷子比武,董师说:‘着打!’宋大师说:‘打不着!’随即两人的筷子碰得齐断,二人大笑,互称绝艺。宋大师在京师目睹清**日益腐败,想自己虽有报国之心,却不得志,救国无望,遂灰志功名,专心教授武艺,并亲手创办了北京会友镖局,由弟子孙德运、张殿华,侄子宋彩臣主持营业。他还在家乡码头李村创办了南会友镖局,由弟子袁长顺、卢玉普主持营业。后来,宋迈伦的师弟于连登的儿子于鉴来京找宋迈伦谋生,又将于门三皇炮捶带到北京。光绪十八年,宋大师故于直隶冀县赵家庄。此外,宋大师灰志功名后,以琴酒书画来遣情,对竹兰梅菊的写意画造诣极深,笔法苍劲,栩栩如生,大有武人之风度。”
红脸汉子说:“又该我来谈了。我说一说杨氏太极拳的始祖杨露禅,他是直隶广平府南关人,生于嘉庆四年,死于同治十一年。他年轻时在城内西大街粮店当差。一天,有一个恶霸来到邻街太和堂药铺寻衅,而掌柜一举手,那个恶霸便跌至街心。杨露禅看了惊奇不已,便向掌柜请教。掌柜告诉他是在河南陈家沟所学的太极拳。于是,杨露禅来到河南陈家沟。可是陈家沟有个规矩,太极拳只传陈家直系子孙,不传外人。杨露禅只得装哑在陈长兴家当长工偷拳,三年后被陈家发觉,陈长兴为之感动,便正式收他为徒。杨露禅学艺期满,便回原籍授拳。他将所学陈氏拳架,不断革新,定型为杨氏太极拳。当时北京西城有个富豪姓张,因庄宅如城,人称小府张宅。张某爱武,家有镖师三十余人。他听说杨露禅的绝技,便托好友武禄青前往直隶广平府聘请杨露禅。杨大师到北京后,张某见他瘦小如柴,身不及五尺高,面目忠厚,身穿布衣,觉得他不够理想,于是待他十分冷淡。张某对他说:‘常闻武哥谈及先生盛名,不知太极拳能打人吗?’杨露禅回答说:‘有三种人不易打:铜铸的、铁打的、木做的,此外都可以打。’于是张某命令手下一能力举五百斤的教头刘某与杨露禅比武。刘某来势凶猛,拳头呼呼生风,杨露禅以右手引其落空,以左手轻轻一拍,刘某便跌出三丈之外。张某见此情景,拍手笑道:‘先生真乃神技也!’于是待他为上宾,留在家中授拳。咸丰五年,杨大师到旗营充当武术教习,收了万春、凌山、吴全佑三个弟子。同治五年,他又应聘到端王载漪府教拳。”
白脸汉子问道:“就是如今的端王吗?”
红脸汉子点点头:“正是,载漪是惇亲王奕誴的次子,自幼好武,在统领神机营时显示了才干,受到太后重视,想把他培养成掌握兵权的心腹贵族。由于载漪之父奕誴仍然健在,一个王府又不能同时册封两个王爵,适值端怀亲王之子瑞敏郡王奕志死后没有后代,太后便降旨将载漪过继给瑞敏郡王为子,晋封为瑞郡王。而太后在写旨时把瑞字误写成端字,只好将错就错,瑞郡王成了端郡王。”
白脸汉子呵呵笑道:“这个端郡王就要到了。”
尹福一听,吃了一惊。
只听那白脸汉子又说:“慈禧那老贼和光绪小儿也快到了。”
红脸汉子劝道:“此乃是非之地,不要说出真机。”
白脸汉子不以为然地说:“不碍事,这个小小客店难道还有皇党的人?”
红脸汉子说:“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好。我知道杨露禅有三子,长子杨凤侯早亡。次子杨班侯性刚急躁,好与人斗,数折强梁,技艺尤精。当时有一人号称‘万斤力’,自言曾打七省擂台,未遇敌手,能以双手搓石成粉。他要与杨班侯在西四牌楼比武。‘万斤力’身材魁梧,一望便知力大无穷,而杨班侯颀长瘦削,状若无能。比武处有一块巨大石碑,高一丈六尺,宽四尺,厚二尺。杨班侯如约来到比武处,二人对阵,‘万斤力’先发功,举拳怒击;杨班侯闪过,拳中碑石,立刻粉碎,观者喝彩,以为杨班侯必败。等到‘万斤力’再进一步,杨班侯一声大喝,举起双手向上一分,‘万斤力’已摔出数丈之外。杨班侯在掌声中策马扬长而去。杨班侯善使白蜡杆,杆头所至,举重若轻。一天,村里失火,蔓延芦堆,乡人一时束手无策。杨班侯持杆招呼乡亲散开,自己一人挥杆挑芦,投掷入河,瞬息火灭。”
白脸汉子说:“杨班侯的弟弟杨健侯就是我们师父的师父……”
红脸汉子急忙用手掩他的嘴,说:“天机不可泄漏,只恐招引祸患。”
白脸汉子脸一红,岔开道:“我来说一说形意门大师李洛能,他是郭云深和车毅斋的师父,是形意拳第四代传人,师承山西祁县戴龙邦。李洛能大师自幼喜武,三十岁时在山西太谷、祁县一带经商,时闻祁县有个戴龙邦精于形意拳,便前去拜访。见面之后,戴龙邦见他尚有英武之气,便收他为徒。李洛能受教之后,专心致志,昼夜苦练,然两年之久仅学一形和半趟连环拳。是年,戴龙邦之母八十寿辰,李洛能前往拜寿。祝寿宾客除亲友之外都是戴龙邦的弟子,拜寿之后在寿堂演练武术,各将所学演练一番,只有李洛能只练拳半趟。戴龙邦的母亲性喜拳术,对拳术道理及练法非常清楚,她见到这种情景,便问李洛能:‘为何只练半趟拳?’李洛能回答说:‘仅学至此。’当时戴母对戴龙邦说:‘此人学武已有两年,所教甚少。此人看来是忠诚朴实之人,应该用心教授。’戴龙邦本是孝子,受老母面谕,从此悉心教授李洛能。李洛能精心学习,至四十七岁,声誉大振,驰名武林。一年夏天,李洛能坐着板凳在院中乘凉,有个大汉暗行至他的背后,用拳猛击他的后背,不料刚一出手,他自己身体已被弹出丈外,跌倒于地,将几个花盆砸碎,腿部也被花盆所伤。大汉爬起来说:‘这次我可真服你了。’据传,一年中秋节前,李洛能身带重金在返家路上,遭到五人从背后突然袭击,李洛能用身旋转一圈,疾如旋风扫地,五人同时跌出丈外,所持单刀都脱手飞出,个个跌得鼻青脸肿。李洛能轻松地笑道:‘要用钱何必如此!再行不义之事,恐怕再跌倒就起不来了。’而后随手从袋内拿出一串铜钱扔于地上说:‘几位拿去喝酒吧!’说完扬长而去。李洛能有一好友,对他暗暗不服,一次在室内与李洛能聊天,乘其不备,想用手捉住李先生后背,而后用力将李先生举起。不料刚一伸手,他自己的身子却腾空斜上而起,头颅触入纸糊的顶棚之内,尘落满脸,落下时仍两足直立,没有跌倒。这位好友从此心服口服。李洛能平时与人交手,从不见是何招法。出手击人,能使人凌空而起,旋转而跌,或飘然而去,远仆而倒,随心所欲。他练功时,能将身体悬贴于壁上多时,有如墙上挂画。李洛能的入室弟子有郭云深、车毅斋、张树德、宋世荣、**兰等人。李洛能八十余岁时,端坐椅上,一笑而逝。”
红脸汉子提议:“大武术家已说了不少,咱们再来说一说武术家的雅号。”
白脸汉子喜形于声,说:“还是一人说,一人猜,猜的人要说出雅号的来头。”
红脸汉子击掌道:“好,我先说一个,‘牌位先生’。”
白脸汉子说:“‘牌位先生’是太极拳大师陈长兴,是河南陈家沟陈氏十四世孙,一生立身中正,形若木鸡,人称‘牌位先生’。”
红脸汉子呷了一口茶,说:“该你说了。”
“杨无敌。”白脸汉子脱口而出。
“是杨露禅,杨式太极拳奠基人,比武从未败过,人称‘杨无敌’。我说一个,‘神力’!”
“八卦掌名师董海川,因两臂有千斤之力,被誉为‘神力’。”
白脸汉子沉吟一下,又说:“单刀李。”
红脸汉子答道:“李存义,天津老龙头一战,他单刀上阵,手刃洋兵十几人,为逃避洋人追捕,听说逃往了山西太谷。我说一个,‘金罗汉’。”
白脸汉子答道:“是少林寺方丈妙兴大师,他精通罗汉拳术以及擒拿、气功等法,传有《罗汉拳诀》,‘久练自化,熟极自神’,被誉为‘金罗汉’!”
红脸汉子见白脸汉子默默无言了,说道:“该你提了。”
白脸汉子想了想说:“黄面虎。”
“是迷踪艺高手霍元甲,继承七世家传绝技迷踪艺,因年少时瘦弱多病,面黄肌瘦,人称‘黄面虎’。”红脸汉子得意洋洋地答着,将一条腿跷到桌子上。
“眼镜程。”
“不就是北京花市开眼镜铺的那个程廷华吗?练八卦掌的高手,人高马大,英俊勇猛,是董海川的高徒。可惜,几天前在家门口遇到洋兵,寡不敌众,被洋枪崩了。可惜呀,一代英杰。”
尹福在窗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这消息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晴天霹雳!程廷华是他的师弟,也是董海川的八大弟子之一。尹福与他情同手足,患难与共,几次钻在一个被窝里磋谈武艺,一个月前在攻打西什库的战斗中还见到过他,难道他真的阵亡了?这两个后生究竟是何人?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
一连串的问号在尹福的心海里撞起波涛,他的心开始“咚咚”地跳着。
那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可尹福却有点儿神思恍惚。
“善肘。”
红脸汉子提出的这个雅号难为了对方,白脸汉子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也没有回答上来。
“我告诉你吧,是陈氏太极高手陈继夏,乾隆年间人,善于绘画。”红脸汉子得意地说着,“罚一杯酒吧?”
“哪里来的酒?”白脸汉子苦笑道。
“兰亭,我这里有。”说着,红脸汉子从墙上挂着的背囊里掏出一瓶老白干儿。
白脸汉子拧开瓶盖,仰着脖子,“咕嘟嘟”喝了一大口,然后说道:“我再说一个,‘神手’!”
“这个你难不倒我,是陈有本,是他创的陈氏太极新架势,陈家沟的家谱,我都背熟了。我说一个,‘神枪’!”
“是八极拳名家吴钟,他在北京与康熙皇帝的儿子允禵比武,把殳端涂上**,结果将允禵的双眉染白,时人称吴钟为‘神枪’。”
“小霸王。”
“刘云樵,他与山东直隶武术家比武,大获全胜。”
“不用打两次。”
白脸汉子笑道:“这是什么雅号?太白了,像白开水。”
红脸汉子一本正经地说:“是神枪李书文,他一生比武用的是‘猛虎硬爬山’一法,所以武术界盛传‘李书文不要二打’,就是不用打两次,对手往往畏惧如鼠。再罚你一口酒!”
白脸汉子又喝了一口酒。
“万能手!”白脸汉子喝罢酒,抖擞精神,又说道。
“秘宗拳高手孙通,他精通陆地飞行术、点穴法、擒拿术、卸骨法、少林拳、秘宗拳、八卦奇门枪、四门刀,因此人称‘万能手’,又称‘铁腿孙通’。”
“赛胜英!”
“陈善,直隶沧县孙家庄人,他一拳打在墙上,一多半墙应声而塌。”
“卸骨匠!”
“陈善之子陈广智,他曾同郭云深、周明泰讨伐过隆平县的大土匪窦宪钧。”
“鸭子巴掌!”
“螳螂拳高手魏三,王郎的再传弟子。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能一齐分开,所以人称‘鸭子巴掌’。”
“丁百万!”
“山东黄县武术家丁子成,擅长铁砂掌,因家财万贯,人称‘丁百万’。”
“螳螂拳王!”
“山东烟台范旭东,此人高大魁梧,又称‘范巨人’,精于七星和梅花螳螂拳。”
“煤马!”
“八卦掌名家马维祺,因为是开煤铺的,人称‘煤马’。”
“翠花刘!”
“八卦掌名家刘凤春,因为他是制作妇女装饰品翠花的工匠,人称‘翠花刘’。”
“螃蟹马!”
“八卦掌高手马贵,因爱画蟹,人称‘螃蟹马’。”
“估衣梁!”
“八卦掌高手梁振圃,因他是估衣行的,人称‘估衣梁’,又称‘小辫梁’,也是董海川的弟子。”
“闪电手!”
“天津张占魁,出手迅如闪电,人称‘闪电手’。”
“大刀王五!”
“北京源顺镖局总镖头王子斌,是双刀李凤岗的徒弟,只可惜被八国联军杀了。”
尹福正听得入神,猛听得京都“大刀王五”被八国联军杀害,心里又是一惊。
大刀王子斌也是尹福的朋友。尹福兼做肃王府的护卫总管。这肃王府就在东交民巷附近,与王五所在的东珠市口半壁街源顺镖局很近。尹福在闲暇之时常到镖局做客,与王五一聊就是半天,王五的老婆王章氏沏茶倒水,十分热情。
只听红脸汉子悲哀地说:“王五被邻居混混儿告密,被德国人抓到前门司令部,几天后就被杀害在前门西河沿。德国人说源顺镖局是义和团的大本营,同时被杀的还有义和团大师兄张德成。”
尹福听了,脑子里“嗡”的一声,轰得里头阵阵剧痛。
八国联军进了北京,他的许多好朋友不知性命如何,眼下知道被杀的就有程廷华和王五了,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只听红脸汉子又说:“醉鬼!”
“张三爷,张长桢,他武艺精绝,常在暗中行侠仗义。一次能喝二斤白干儿,平时总眯缝着双眼,提着一只鸟笼子,出入于闹市口‘大酒缸’。在家又行三,人称‘醉鬼张三’。”
只听白脸汉子又道:“鼻子李。”
“李瑞东,有人说他没鼻子,也有人说他鼻子总往上翻着,反正说曹操曹操就到。‘玉面菩萨’!”
“唉,小字辈儿,不就是那个小鬼丫头吗,叫什么于莺晓,恒山小妖精!”话音未落,只听“当”的一声,白脸汉子手中的酒瓶子摇晃了一下。
白脸汉子有点儿醉意,他晃晃悠悠地说:“钻天飞鼠!”
“不就是住对门那个江南大盗吗?一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我看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红脸汉子满不在乎地瞥了对方一眼,接着又说:“瘦尹!”
白脸汉子哈哈大笑:“不就是那个干巴老头吗?斯斯文文的。皇上真是瞎了眼了,让他来护驾,大内里恐怕人都死绝了,听说他是卖烧饼的出身。他跟董海川比武,被董公一掌打下两颗门牙。听说董公还掏出二十两银子,要给他镶牙。”
“咯,咯,咯……”尹福正在气头上,猛听到房顶上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