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所有得奖者都被送往“大扇府”的官邸了吧?除了青羽。青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例外。
她被送进一个院子,宫灯高挂、银烛辉煌,举目不是琉璃、就是珊瑚,真正金玉满堂,精致是精致、也清静,但青羽忽然发现方百姑等人都失踪了。幸好嘉还在身边,青羽紧抓住嘉,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只怕这双手再一放,整个人间都将跟她无关似的:“坊主!这是哪里啊?”
“对啊,哪里呢?”嘉带着一个模糊的笑容,重复一遍,对公公问:“有劳阁下,这是何处?”
“玉光苑。”公公很客气的回答,“少城主嘱咐,今后两位娘娘就请住在这里,若有什么事,尽管找咱家,咱家鄙姓职,职守的职,草名就是海上鸿飞的海鸿两字,向在这边当值的。又或找这位姑姑——”欠身身旁边示意,旁边一个青衣窄袖、三十来岁瘦高个子女人便躬身福了一福:“妾身姓夏,单名一个良字,同职公公一并是这里当值的。两位娘娘吉祥。”她的鼻子微弯,有点鹰钩形,不笑时令人畏惧。后头的小宫女、小太监,全跟着叩下去,自报了姓名,无非是柳纤月明、大忠小武,一概口诵:“两位娘娘吉祥。”
“我们不是娘娘啊!”青羽吃惊的看看他们、又看看嘉,“坊主,他们不是叫我们,是不是?”
“城主吩咐,您们二位住在这里,我等须像服侍主子般服侍。宫里的主子,自然是娘娘了。”夏姑姑再福一福,温言同她们解释。
“为什么我们会是主子?”青羽觉得自己在做梦。
“是啊,为什么呢?”嘉曼声给她帮腔,“少城主现在人在何处?我等可有幸见他、问上一问么?”
“少城主连夜劳顿,料已回宫就寝。”职公公与夏姑姑一起躬身,“两位娘娘也请安歇罢。少城主曾交代,他会来看两位娘娘的。”
动不动就娘娘长娘娘短、动不动就弯腰行礼,青羽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只有随他们摆布。她向来早睡早起,今日折腾一整晚,天边已经发白,她也早已又累又乏,更了衣、热水洗漱完,她困得坐都坐不住了,倚在嘉身上,双眼半开半阖。
“明日我喝粥,粥熬得要透一点,粥菜要清淡、但又要鲜。”嘉扶着青羽,对她们吩咐。
“是。少城主已经关照过。御厨定的是单季稻米粥、菜叶卷等诸样小菜,另有血燕粥等备两位娘娘用。嘉娘娘您看可合适?”夏姑姑忙道。
嘉点头笑笑:“炉里烧的是什么,檀香?太浊了,撤去罢。以后没好香,搬两盆水仙就是了,正开四五朵的那种最妙。这一夜劳顿你们,你们也快去睡罢。”
夏姑姑一一应着,熄了檀香,领众人下去。月明这个小宫女最活泼,悄悄的嘀咕一句:“这嘉娘娘真富贵,精神也佳旺,你看她醒到现在,跟没事人似的,样样事也都有理路。她到底什么出身呀?”
夏姑姑“嘘”了她一声,不叫她乱说话。但她们心里都猜:不是金枝玉叶、也是名门闺秀了。
她们都不知道,她们猜的,跟实际情形差了十万八千里。
青羽拱在嘉的怀里,含糊吐出一句:“娘,你姓苏?”嘉低头看时,她已经睡熟了。
青羽这一觉睡得很熟,醒过来时,觉得外面明晃晃的。她眼皮仍未睁开,只是模糊享受着那片红光,心里想:“一大早生什么火?敢莫是先生有急病人呢……”
哎呀!忽然想起来,谢先生不在她身边了,而她——她,在宫里?
青羽虎的睁开眼坐起,天已大亮,她看见的是灿烂阳光,床的半边是空的。坊主呢?坊主也不见了?她急着抬头找,看帘子外坐着个人影,才放下心。
“你醒了?”那人道。
“龙婴?!”青羽脱口而出,面颊随即涨得粉粉红。该死该死,同先生在一起生活以来,多久没试过这么慌张无措了,她紧紧把被子抱在胸前,定定心,发现龙婴并没有意思要闯进来,再定定心,查觉自己身上的睡袍也穿得很齐整,比夏天的衣裙遮得还严密些。她这才松口气,紧了紧带子,迟疑着下床,找到鞋子穿上,掀帘子:“龙婴,你怎么会在……”
看清了这个人,她又震惊改口:“胖子?!”
这人只是看他。不不,胖子没有这样沉静深刻的眼神。这人只是长得像胖子。他穿着白素纱衫、玉带、圆领大红纻丝织金狮子袍子,这种花纹,哪里看到过的呢……青羽终于想起来,忙跪下去:“少城主!”
“起来,坐吧。”少城主道。
这样听起来,他的声音又不像龙婴了,倒像胖子。这三人的形像重重叠叠,青羽觉得头晕。她看着他的手:
龙婴的左手有一道剑伤,青羽记得。少城主的左手,却正包着一块纱布。
青羽忽然记起,在龙婴的山上,风很烈,是有点凉的,但藏宝室里,仍然挂着清清冷冷的密竹帘子,灯光打上去,一丝丝落在后头,消融在阴影里,他向她点点头,左手背在身后。他总是把那只手藏在身后,像是不愿意被她看到。可是,特意亮出那道伤疤来安慰她的,也是他。
“你睡得很安静,做了什么梦?”少城主问。
“没有……”青羽惶惑回答。就算有做过梦,她也记不起来。
“没有梦是好梦。”少城主又点点头,移目望向窗外,还是不说话。
屋里烘得很暖,雾气碰在暖窗上,化作行行眼泪流下来,窗台上多了两盆水仙花,香气幽然。又没梳头、又没漱口,这么陪着陌生男人坐着,很尴尬呢!可是奇怪,青羽在他面前,又没有太陌生的感觉。而他迟疑着,像有什么要紧的话必须对她说、一时又说不出口来。半晌,他道:“算了,叫她们服侍你梳洗,先用了早饭吧。”
他的左手,习惯性的往背后别了一别。
青羽福至心灵,忽的轻声道:“你是龙婴。”
他蓦然转头,看进这女孩子澄澈的眼睛里。这双眼睛单纯得,最细小的诡计都不会使,但却能看透最不该看透的秘密。
“你有人皮面具。”青羽再次低低道,“但这张,不是的。不应该是胖子的皮,是不是?”
“为什么?”他下巴做个细小的动作,急促而用力,像是要拉断某根看不见的细线。他又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我难道不可能把他杀掉、皮剥下来?”
他赌气发狠的样子,跟小罗刹一色一样。青羽几乎想微笑,心底深处又觉得悲哀:“我只是这样猜。”她答道。
龙婴沉默片刻:“是的,这只是用特殊材料易容。”他的声音也变回自己原来的声音,不再改装。
“胖子是少城主吗?你劫了他、化装成他的样子,为什么?城主怎么样了?”青羽追问。
“这些都不关你的事。”龙婴冷冷道,别过身,又转回来,把脸凑到她面前,“我是坏人吗?”
青羽看着他的眼睛,轻道:“你不是。”
她这一生,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坏人。只有寂寞的人、不快乐的人、求不得的人——对,求不得。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五阴盛、求不得,其实归总到底求不得。病的人求不得健康、老的人求不得年少、爱的人求不得所爱。
因为求不得,所以受苦,所以即使不是坏人,也会彼此伤害。青羽原来不懂,但秦歌已经死了、狗胖也死了,而她一点都救不了。青羽低头:“不是坏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现在不要管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留在宫里,等到我正式登基,我立你为夫人;二,先去大扇府帮忙,等到我正式登基,我立你为夫人。”龙婴道。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青羽抗议。
“有。在我稳定局势并登基之前,你可以选择,是喜欢安静的呆在宫里,还是喜欢去大扇府帮忙。”龙婴看她一眼,“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半分出去,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也不会杀你的坊主,但我会毁她的容。”
青羽掌心冰凉。她现在知道玉光苑里为什么要有两位娘娘,一件是他劫来的物品,另一件是他上的保险锁。
“我并不愿意成为你的夫人。”她终于道。
“为什么?你这辈子没给自己做过什么决定。”龙婴飞快道,“因为我是强盗、我杀过人?因为你想嫁谢扶苏?”
青羽面孔微烫,别过脸。她没想过要嫁给先生。但先生给她的感觉,就是那样岁月宁静、地久天长,她再怎么慌乱,一想到先生都会变得和缓。如果要跟一个人相伴终老,那么当然,最好是先生。龙婴虽然不是坏人,但确实伤害过别人吧?就算是不得已的,被伤害那些人也会生气吧?所以她能感觉到他有多么负罪内疚呢。她同情他、也希望可以帮忙他,但那同婚姻是两回事。真的,如果她这辈子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决定的话,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夫人。
“你的谢先生,也是强盗。”龙婴残忍的盯着她,“你以为他是什么人?他、还有你母亲,都是你坊主的朋友。我会让你坊主亲口告诉你,”他拍了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