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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人间怅挽裳(下)

奇怪的是,官府一直到何家人都走光、青羽他们留在何家扇坊不知多吃了多少顿饭,都没有动静。连城里对那神秘凶恶逃犯的抓捕,都松懈了下来。朝堂上,听说老城主病重了,现在是少城主当政,很是抓了几个违法乱纪的大官。刑农工商,事事办得井井有条,唯独没再理会这独犯了御林军的何家扇坊,穿斗篷的人再也没出现过。谢扶苏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是秦家商号出了点事。

有个女孩子到秦家铺子里大闹,叫秦家公子出来说话,一刻不出来,她拆了一十一把扇子,两刻不出来,她号称要拆二百二。

看守铺子的朝奉当时就不干了,亮起嗓门要叫官兵来收拾她——像各商铺一样,秦家铺子一年到头不知孝敬给官里多少钱,这等时刻还不叫他们来出面?

女孩子倒不怕,鼻子一皱:“叫官?”笑得前仰后合,“叫呀!我不经官,叫秦歌出来见我,是给你们秦家面子。”手往柜台上狠狠一拍,“给你脸你不要脸。通天是吧?叫啊!”

朝奉给她镇住。

仔细看看,这女孩子虽然脸皮黄了点、雀斑也多了点,眉目也算周正的,尤其那双水当当大眼睛,简直的勾魂儿。秦歌之到处风流,又是人人尽知,爹打几次、娘哭几次,全没用的。莫不是秦歌跟这个女孩子不清不楚、做下了什么事情?朝奉心里打着鼓,不敢决定,只能进去禀告老爷夫人。

秦老爷气得胡子乱翘,一迭声:“那小畜生、小畜生呢?找来,给我打死!”

秦太太乜他一眼,鼻子里“唔?”一声。

秦老爷顿时想起他跟嘉一场荒唐、最后碰一鼻子灰,还是不得不回家来,对太座是太也对不住,顿时气也虚了、肩也塌了、笑容也谄媚了:“这事,究竟如何,还未可知。先找歌儿来问问。”

找秦歌谈何容易!他在云心那边消遣呢,两个人青春少年、千伶百俐,将几月后要用的灯谜拿出来为难一番、又把市面上一些都晓得的人物嘲笑一会,言语间,佩击钗摇、襟擦袖接、眉飞色舞,满室间春意融融,秦歌乐不思蜀,纵然天火降下来烧,他也不想走的。直到秦家老仆几乎给他跪下了,云心看着实在不像话,才硬推他出门。

等秦歌到了铺子,这铺子里若有一万把扇子,已毁了九千九了。这女子糟蹋扇子的功夫恁的好,遇纸则撕、遇绢则戳、遇象牙则磕打、遇金银则踩踏,当真是玉手过处,寸草不生,艳目睇时,遍野尸横。秦歌一脚踏进铺子,朝奉是用哭的腔调抱住他腰的:“小爷,你可回来了!”

秦歌看见那女孩子,怔一怔:“这位姐姐,我们见过?”

他别的不行,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敢号称过目不忘,更何况欠过风流债的女子?但眼前这张脸,却着实陌生得紧。要说从没见过呢,眉目间又确有些眼熟,叫他好生踌躇。

“你自然不记得。”女孩子啐道,似是说气话,唇边却在笑,过来,将他手腕只一捏,秦歌顿时大叫:“啊,你!”注目于她脸上,仍然惊疑:“你?”

“我。”女孩子笔直拖了他走,“出去说话。”

秦家二老一时也看傻了,等反应过来,叫人“快快,跟着少爷走!”出得门来,却哪还找得着秦歌的影子?

“好姐姐,缓一点儿,可怜小生没习过武。”秦歌脚不沾地被她往僻静地方拖,一路告饶。

“谁是你姐姐?”女孩子横过来一眼。

“那是妹妹。”秦歌柔声唤,“好妹妹哎……”

女孩子耳际一红,兜头啐他:“占我便宜,你想死!”

“是是。”秦歌没口价告罪,“那是仙姨、神娘娘、姑奶奶、小罗刹菩萨哎……”

“你倒认得出我。”小罗刹把他一丢,回手撕下人皮面具来。

“姑娘这双手,触肤难忘。”秦歌揉着手腕,雪雪抽冷气。除了小罗刹,更哪个女孩子一手差不多能捏碎人骨头的?

“没用的东西。”小罗刹瞥着他手腕上那圈红手印,冷哼。

“是是,我没用。”秦歌乱没脾气的答应着,“不知姑娘找我这没用的东西有何事?”

这话一出,小罗刹就安静了,拿脚踢着地上的石头,半晌,道:“你最近又不去找青羽了?”

“呃……”秦歌一言难尽。青羽她是个怪物!乍一看软绵绵的、怎么捏都可以,其实呢,嚼不透、扯不烂,油盐儿不进!再加有个冰山般的谢扶苏、铁塔般的铁生左右卫护,秦歌这软硬钉子碰得也够了,虽爱青羽这份心还放不下,倒不妨在云心那儿多找点快活日子,也算不枉青春。

“我可以杀她,真的可以杀她。”这串话没头没脑从小罗刹口中溜出来。她好像也被吓着了,双唇保持着“她”的那个微张姿势,合不回去,但也没收回她的话。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天气很有些凉了,柳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几片半青黄的萎顿叶子,像有毒的鱼干一样,穿在柳丝上,轻轻摇晃,不知想请谁吃。

“你是说,你想……?”秦歌咽了口唾沫,艰难询问。

“我想。”小罗刹急促的喘一口气,闭紧嘴唇。

“啊,那个,我爹每次看哪个女人多一眼,我娘也总是说想杀人,哈哈,女人都是这样的啦。”秦歌试着打哈哈。

“我可以做到。”小罗刹打断他,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

她的双手娇小白晳,像朵初开的花。它们可以轻易扭断青羽的脖子,这是真的。它们也许已经不止一次折断其他人的脖子了,这也是真的。

“她身边有谢扶苏。谢先生会武功。还有铁生,铁生力气也很大。”秦歌紧张的捍卫青羽,仿佛他多说一句,青羽就多一重保障。

“嗯,龙哥哥也不许我动她。但我现在忽然有了个好法子,让龙哥哥都不会保护她,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不应该杀女孩子的,我,尤其不应该设计杀龙哥哥宠爱的女孩子。我下了决心要好贤惠好贤惠的。可我好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乱,我至少知道怎么结束这么乱的心情,斩断它的源头……”小罗刹无意识的重复一遍,“我真的可以做到。”

风吹着,残柳似在沙沙重复:“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那末,你来找我做什么呢?”秦歌轻声问。

“我不知道。”小罗刹无措的抬起眼睛,“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好女孩子?”

“你是!”秦歌向她保证。

“可我不是啊。我有那么多秘密、做了那么多事,好像再多做点什么都可以似的。我跟自己说,我可以做,就看看自己的手。但又有个声音说,不可以做,于是我……”她望着他,“我就来看你。”

秦歌凝视她的眼睛,张开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就像看见一朵花淋在雨里,他会驻足为它撑伞;看见这样一个女孩子,他忍不住张开手抱住。

“你也喜欢青羽,你们都喜欢她。”小罗刹在他怀里哑声道。

“不,我喜欢你。”秦歌道。这句话说出来时,他是真诚的。

小罗刹忽然一指戳在他心口,推开他。

“你……你干什么!”秦歌捂心哀鸣,脸都痛白了。

“我会再考虑考虑,至于你啊,”小罗刹又恢复了活泼神采,拎起他的耳朵皮子,“我不管你到什么地方野,总之我要见你时,叫一声,你就要立时三刻赶到,知道不?迟一点仔细你的皮!”

呜……他不知道……如果他有幸当皇帝,下一道命令叫全国女子都不许习武好不好?虽然习武的女子很有魅力,但被习武女子拎着的皮……真的很痛……

云心脸色惨白。

天气一夜转冷,河水并没有结冰,但瓦背有了微微的霜。

最要命的是,所有涂上密蜡的扇骨,都被冻成蜡黄。

一个孩子的小脸被冻得蜡黄,就已经够让人心疼。扇骨被冻黄,简直让人心碎。

“扇骨是我亲手调理,绝不会因这一点点温度出事。是扇蜡。她赌我过不了这个年关,一定会涂上她故意让我偷到的蜡方,栖城的天气,快过年了才转冷,那时我们扇子都卖到经销商手中,一受冷,品相变质,客户纷纷退货追款,云水坊灭顶之灾。”云心握拳,“她好毒。”

云贵愣了愣,脸色倒静下来,伸手碰她:“我们仅剩的钱都押在这批货上,现在毁了,是天意。”

他的手干燥温柔,罩在云心冰冷的手上,云心却一把甩开:“不,还没有完!”

云贵趔趄了一步,倚住墙,抬手捂住眼窝,面部痛苦,腰似不堪重荷般缓缓弯下去,手在抖。

这不是云心一甩之力所能致。他有宿疾。

云心快步上前,自他背后张开双臂怀抱他,熟门熟路在他肩、额头的穴道按摩:“哥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可是哥哥,老天可怜我们,提前让天变冷,还没有出货,还来得及。我会有办法的!”

“不行就算了,云水坊纵然今天关张,也不是你的错。”云贵哑声道。

“不,我会有办法。我已经想到办法!”云心坚持。

云贵默然不答。

有些人够本事,每逢难关能靠自己的能力撑过去;有些人更本事,逢难关能靠有能力的人帮忙撑过去,靠不到时,用哄用骗也要创造个靠山出来。云心就是这种人。至于还有一种,不必出力出脑、甚至不必出声,自然因缘际会就能渡过难关的,那是运气,无关人力,投胎一向是个技术活,争执不得。

云心去找秦歌。

受过小罗刹警告之后,秦歌心里是愿意到云心这边透透气的。小罗刹生得美固美、对他也似乎产生了些情份,但实在太辣了,像盘红辣椒,同坚韧寡味的青羽走两个极端,都有些叫人吃不消。他还是愿意同云心常来往。云心,云心是元宵汤,红豆馅的,软糯绵长,又不至于太甜,既端得上台盘、也放得下身段。云心是个好女孩。

但是秦老爷严令他禁足一年。照这位老爷子一惯来的脾气,命令向来是可打折扣的,但再打折,总也要有个把月出不去了。秦歌不敢说出小罗刹江湖上的大名,秦老爷只当他勾引烟花女子、又或穷人家浪**儿,故禁了他足,免得他出去祸害,也是为他好的意思。秦歌心里叫苦:“你困我在家里,岂不更方便那女煞星找我么?”但又不好说得,只能苦苦哀求,至少准开禁去云水坊。云水坊算是墩厚老商家,虽然嘉同云心闹过一次,里头疑雾没拆开、云水坊的老牌子不至于立刻砸没了,经营的困境又有云心支持着,外头看不出什么来,秦歌在那边走动,还算合宜。秦老爷的口气便有些松动。无奈秦太太实在看不上云心,说这女孩子眼风儿太活泛,身家又不清不楚的,倘若一勾搭两勾搭、竟勾搭进门,那祖宗祠堂也要不乐了,因此竟摞下狠话:既然禁足,哪里都不能去,何况还专去云家,是什么说法?难道云家同秦家是一家不成?秦歌要敢动这心思,她登时上吊请他看!

秦太太上吊也不是一次两次,轻车熟路,拿手得很,包管又热闹、又到位、还不至有性命之虞,端有一甲子功力。秦歌同老父一样头疼,只好乖乖给她挟制住,果然出不得门。

云心稍微知道一点端倪。她乖巧,知道女孩子此刻不宜直接上门求见,惹得对方家长不悦,平白掉价。她封了一个盒子,叫老妈子送进秦府去,说秦歌忘在云水坊的,现封还来。

一个盒子,秦家二老若还过问,那秦歌就成了囚徒了,哪还有公子派头,于是这盒子就大门不惊、二门不动的,通过他丫头的手,直接搁上了他的案头。

秦歌不巧却正在忙碌。他有什么正经事?檐下盆子里一株杜鹃在这大冷时候,竟忽然爆出两点儿花芽来,一屋子丫头啧啧称奇,秦歌闷闷的披了件大红锦狐袍子、把好好一双黑绒云花藕合地双梁鞋当懒鞋趿着,走出来问清端倪,来了兴致,将这廊子上下左右猴看一番,道:“天地万物,原本都比人有灵性,人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开心的时候也要硬憋着自己,只有这植物啊,不想开的时候,纵皇帝下令它也开不了,既开了,必有这个天时地候叫它开。”指着檐下一个烟道,问,“这是什么时候造的。”

有机伶些的丫头即刻答道:“老烟道去年堵了,开春时改砌在这边,没怎么用,还是前儿天气忽然变冷,夫人怕猫儿受凉,叫这里生起火来。”

原来一墙之隔竟是猫室。

秦歌拍手:“着啊,娘那宝贝有点痰疾,不能受烟,炭从宫里托人带银丝炭,还是我亲手帮她验的呢!银丝炭暖而无烟渣。暧气经烟道向这边排,又没有黑脏的烟渣儿出来,花儿但觉舒暖,只当春天到了,才暴出这两点芽儿试探春光。这也是造化神妙了。”

众丫头听着有理,齐齐围着那花赞叹,又夸羡少主子智慧超群。秦歌骨头被夸得轻飘飘,挥手:“既然有缘,我们便把它捧进室中,好好烘培,开出花来,也是盛事。”丫头们手镯叮当作响,齐齐跳跃鼓掌赞同,搬花的搬花、理炭盘的理炭盘,甚至有拿棉被来给花盆捂的。全摆弄停当,秦歌才看见案上盒子,爱这手掌大的花梨木七彩描金盒儿端正玲珑,便问了句:“谁送的?”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响,才有人想起来,道是云水坊封还的。秦歌登时跳起来:“怎不早说!”将手边一只淡荔枝红水晶盘子碰下,盘里小小金桔状的糖果哗啦啦散一地,并那只盘子也碎成几片。

“少爷最讨厌了!”丫头叫起来,蹲到地上收拾,不小心,“哎哟”扎到碎片利边,幸而也未出血。秦歌仓促的低头看,心里很觉后悔:他爱惜这只水晶盘子,像爱惜每个女孩子一样。私底下他觉得每一块水晶都不应该破碎、每一个女孩都不应该受伤与哭泣。但花开是为了凋谢,他再怎么小心,也总难免触伤这些脆弱的生命。

他打开盒子。

这盒子里竟然空无一物。秦歌大奇,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云水坊里去得多了,拉下什么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但一向聪慧妥贴的云心何以封个空盒子过来?

秦歌心中一动。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他闻见一缕香味,

似午后,南边遥远的城池。听说那里靠海,有一种花叫鸡蛋花,硕大而清香,阳光终年洒在它身上,它的气息都镀着金边。

这是秦老爷叫商队路远迢迢刚采买来的新香粉,打算合在香囊里作扇坠卖的,想必受欢迎。他娘也喜欢,先抢了一包,他在娘那儿撒娇撒痴要了半包来,送于云心。

“新香粉?南北交通都从栖城过,扇业上牛鬼蛇神都有用,能搜刮的都搜刮尽了,还有什么新香粉?”云心当时骇笑,拿着闻了闻,沉吟片刻:“是合出来的罢?有冰片、桂花、鼠尾草,还有几样……合得倒别致。像鸡蛋一样、又不觉腥气的基调,不知是什么香。”

秦歌五体投地:“是,是。是合的。爹打算到时掺得稀点,号称是全新的花朵提炼出来,免得人仿。”

云心一笑,握在掌心:“那我就收了。”

“很配你。”秦歌不邀功,只奉送好话。送好话比邀功更见功。

云心叹出口气,倒向他坦白:“我正想给扇子染上香味,你送的这一味我喜欢,大约会用。秦歌你放心,我一定对方子加以改动,不至连累你。”

秦歌一笑:“随你怎么样。真要有人问,我这包香粉我自己丢了,与你无关。”

他不是个蠢人,知道他自然要有点用处,云心才对他这样好。有用就是他的福气,他不计较。届时父亲的生意会否受损?咦,他虽是公子,每月的零花钱扣死了就那么点,受不受损同他何干。至于说百年之后那份家业是他的,他拿到手后也不过是讨女孩子欢心,那又何妨现在讨。花开堪折终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看得很清。

他只是没想到云心这样能干,短短几天,真的仿了出来,又另掺一种气息,仿佛鸡蛋花开到月夜,金粉未褪、另有种清凉的韵味流动,令人只想叹息着躺下来与爱人相拥。

女子多灵慧。秦歌感叹云心所能的,胜过他百倍。

他只是不知道这样灵慧的女孩子,毕竟解不出密蜡方,堕人圈套,以至要急急设法补救。

“她送这个气味来,是问我可不可以吗?一个字都不送进来,是怕惹麻烦吧。所以我该马上跟她说话,庆贺她、并叫她安心才好。”秦歌想着,忙问:“送盒子的是谁?还在吗?”

丫头们笑着回他:“是云水坊的汕嫂子,也没说要回信,当然即刻谢了人家、给了辛苦钱,人家自去了,还等到现在?”秦歌嗐声跺脚,自己赶到二门去,门子拦住:“少爷,老爷说不让出门。”秦歌不理,一把推开,奔到大门外。

门子的力气拦不住他?才怪!他是金凤凰,纵然说禁足,要是推来搡去碰伤磕破了,门子饭碗还要不要。只能让他过去,自己在后头紧追着不放也就算尽责了。

秦歌脚蹬着门槛,看着街上人流,也觉自己荒唐:人家早走了,追有什么用?真对云心过意不去,出点钱,托个下人去传话即可。何必硬冲门禁,叫门子为难。回头让爹知道,也不是个事儿。

“哎,那不是汕嫂子!”丫头们在后头欢呼。

果然那位大嫂晃着双手,仿佛不经意似的,一摇二摆过来,见到秦歌,咧嘴笑:“哥儿,咋站这儿?”

秦歌如见仙子下凡,忙把她叫进来,问好问歹,凑头切切私语。门子只知禁足,并未得令说不许秦歌交接外头人。而今公子爷不再硬往外闯,只是说说话,他已经念佛,哪敢打扰,只在一边守着就是了。过一忽儿,汕大嫂却抬头向他一笑,手里酒葫芦冲他一晃:“本来特特出来打个酒回去叫老头子吃的,一想,打错了,老头子吃白干儿,我咋把花雕打给他。大哥,来一口不?反正我拿回去也是白费。”

天下门子,没有一个不馋酒的。这门子口水当场就流了下来,还顾忌着看看秦歌,秦歌满脸是笑,也叫他饮,还叫拿果子豆干来佐酒。门子一杯两杯,不觉饮过量,迷迷糊糊盹着了,待醒来时,金乌西斜,已过去半日,他忙问秦歌在哪,听说少爷好端端房里坐着哪!至于刚刚少爷有没有去过哪里?没人留意。门子心知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缩头回去了,再没跟任何人说。

云心拜托秦歌所做的,是偷出他家油炸竹的方子。

所谓油炸竹,乃是经过油炸加工、色泽沉褐如旧竹的毛竹,行里也称油竹。它品相凝厚,可以仿古,但如细细观摩,怎比得上真正年深日久的旧扇:真正玩久的竹骨,手抚掌磨之下,如玉一般养出晶莹包浆来,那才叫自然典雅。相比之下,硬炸出的油竹就忒也俗了,讲究精工的扇坊绝不肯碰它,怕掉价儿!但秦家不是专攻扇子的,而是主作营销业的扇家,外地许多客户就要廉价、又有古意的东西,俗不俗且不论。于是秦家经手许多油炸竹骨扇,做得多了,渐渐成了家传手艺,有个秘方,炸出来的竹骨格外醇厚、又不显油腻,色泽也好,是秦家不传之秘。

这样的事也可以拜托,因云心在秦歌身上下过功力,她知道可以托。

但她这知道,这条路已经越走越险,倘若失足,万丈深渊、无处回头。梦里她曾看见自己的肉身坠进可怕的地方去,不是地狱、因为没有火焰或钢叉,只是那样深、那样黑,身体坠进去,即刻就被吞没。她的灵魂站在上面看着,也不尖叫,看着看着就醒了,满身冷汗。她自己拿毛巾拭净,换过衣服,继续睡。第二天,阳光照下来时,没人知道她做过什么梦。

她一点都不后悔找秦歌办这事,哪怕一旦出错,身败名裂。不,她筹码不多,决定赌,就无从后悔。

但该转身回家时,她不由自主转向另一条路,拾阶爬上个小山头,凝视南边。

豆腐干样的小小院子,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烟,清淡、柔和,与下午三四点的阳光融在一起,云心想这应该是煮竹骨的烟。

那是何家的院落。

虽然还没有出事,但明明很危险不是吗?为什么不逃难、为什么不奔走,为什么不对坐而泣、饮食俱废。为什么还有心思做扇子?好像那里的岁月永远清淡从容,不必担心任何事似的。

有谢扶苏在……也许青羽确实不必担心任何事吧?真的出事的话,反正有人救她逃跑。她又没有那么多责任、不需要削尖脑袋站稳脚跟向上爬,跑到哪里都没关系。

云心咬唇。她嫉妒青羽。这是她世上最讨厌、也最嫉妒的一个人。

铁生正抱着一捆蒲扇从门里出来,仰头,远远看见山上的人影,怔怔。他眼神很好,隔得那么远,仍然依稀认出了云心。云心也从魁梧的身材上认出了铁生,忙仓卒回身,避开了,扶着树定定神,不觉失笑:

她有什么理由要躲他呢?

撒过谎、存着秘密的人,逃避阳光成了本能,总觉得脸上涂着墨迹,人人喊打。

做坏事真正可怕,一经失足,永世不得超生,哪里还需要官府花力气刺配?墨字早刺作心鬼。

“有什么事?那人是谁?你喜欢她?”胖子跟在铁生身后,亦步亦趋。

铁生看看屋内,忿忿回答:“不是,我担心青姑娘!”云心总叫青羽帮忙,何家一有事,她立刻躲得人影不见。此刻又站在山顶偷窥,实在可疑。

“青姑娘有谢先生照顾。“胖子应声而答,理路清楚。

铁生又看了看屋里,把胖子带出去,方才愤怒斥责:“你不懂事!你自私!“

“我失忆。”胖子耸耸肩。

“就算失忆,善良的品德是不会忘的。你根本不关心别人死活,你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铁生痛心叱骂。

“不,我关心你。因为你会保护我。我只关心会保护我的人。”胖子同他解释。

“青羽一直也很保护你。”铁生答。

“她有这个心,但她没能力。没能力,跟没心也差不多。”胖子冷静分析。

“谢扶苏有能力。”

“但他没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有心啊!”铁生想哭。

“我觉得是。”胖子摸着狗胖的脑袋,温和道。

轱辘话说到这里,就没意思了。铁生忿忿然扭头离开:“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胖子呆立片刻,轻轻扭扭狗胖的耳朵,对它道:“其实我还是有很多话好说的。昨天晚上我还想了一首诗呢。”便指着西斜的太阳,吟诵:

“啊,月亮!

它高高挂在天上。

它一定照过我

很久、

很久、

很久了。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

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

什么人。”

狗胖“汪”了一声。

胖子低头望着狗胖,满脸苍凉寂寞:“我也不是故意忘了我是谁啊……”阳光浅淡,忽有两条人影飞来,更不打话,一人一边挟了胖子,便待要劫持而去。

谢扶苏坐在房中,提笔正删补一张方子,猛听见屋外细微的破风声,立时知道不对,将笔一掷,破窗而出。胖子刚刚张开嘴时,谢扶苏已掠在院中;狗胖“嗷呜”一声跌下来时,谢扶苏已经掠至他们身前,双掌分袭这两人面门,这两人都着黑衣、蒙着面,抬臂一对掌,不敌谢扶苏内力,双双被震回去,毫不犹豫翻腕亮出尖刀,对谢扶苏疾刺。

青羽扑在门口叫:“先生!”谢扶苏五指如钩,向两人执刀手腕钉去。他手指快到两人手腕、两人刀锋也早到了他手腕,便要划下,不料他手一转,闪电般倏起倏落,两柄匕首“当啷”落地。两个蒙面人握着手腕疾退,满眼是惊骇。谢扶苏道:“朋友,我立誓不再杀人。不知什么地方有误会,要朋友们前来劳顿,可否告知一二?”

这两人并未回答,又有两条人影,自后飞来,竟直取青羽。铁生站在院中,发生怒吼,就奔来相救。他虽然天生怪力,但没正经习过武,怎敌真正武林高手?好在那两个,倒似不敢让青羽受惊的般,作势晃了晃手,并没真碰青羽,反而先对付铁生,“啪啪”打了他四掌,铁生皮厚肉粗,难得被人打这么结实,“嗷”痛叫一声,振起双臂对敌。谢扶苏也早一手拖了胖子,捷似飘云,闪至青羽身前,手一晃,抓住了后来人其中一个的手腕,另一个同伴忙救护,谢扶苏手已经放开那人手腕,戳中他的腰眼,时机掌握之巧,竟像是这人自己挺身上来请他戳似的。

这人腰眼一麻、内力全泄,弓腰狼狈退下。先前被抓手腕的人也捧着手,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他骨头没断,只是给谢扶苏轻轻一扯,就搞脱臼了。他竟能忍着脱臼之痛不开口,也算条汉子。

这时节,最先发难的那两人,被谢扶苏敲中手太阴肺经,血气还没缓和过来,但见后来的两位同伴遇难,少不得咬牙来救。铁生适才吃痛,大怒未解。一步踏上前,将那被谢扶苏戳中腰眼的人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前来救援的两人砸去。那两人心惊胆战,双双往旁一避,竟没敢接,任那可怜的同伴呼哧一声飞出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条小小身影飞来。

依然紧披着紫红的斗篷,赶不及接住被铁生丢出的蒙面人,但来得及射出一条手巾。

手巾柔软,在她手里,却利如铁片,破风飞出,挨至蒙面人的身体,倏然又变软,卷住那人的肩背。那人本来是头冲下摔出去的,得这手巾一卷之力,得以放正身躯落地。斗篷女孩流星赶月,并不理会铁生,手一扬,七道寒光直取谢扶苏。

谢扶苏袖子一圈,七道寒光厉芒顿敛,化回本相,原来只是女孩手中的一枝银簪。谢扶苏袖风搭住银簪,就要顺势碰她的手。

她手指一磕,银簪断成两截,都射向谢扶苏的心窝。她自己却从谢扶苏袖边一闪而过,拉住胖子的手臂。

狗胖跑过来想咬她,她抬起雪白小靴子,随意一踢,狗胖头壳破碎,倒毙当场。鲜血与脑浆瞬间弄脏了靴尖,她本能的在地上蹭一蹭。

青羽捂住脸,大声尖叫。

谢扶苏冷哼一声,也动了真火,鼓足真气,袖管一回,将银簪磕落,顺便一肘击向斗篷女孩。

他击得正好。斗篷女孩蹭了靴子后,顺便打算赏青羽一脚。谢扶苏急忙将斗篷女孩逼退,女孩手里还拉着胖子。胖子鬼嚎起来。四个蒙面人都纵身扑上。谢扶苏虽然不在乎胖子的死活,到这地步,势不能坐视他们胡为,叱道:“尊驾未免欺人太甚!”放手激战。

四个蒙面人武艺也算高强,同谢扶苏自不能比,唯有斗篷女孩,伏着刁钻招术,与谢扶苏还略可支吾,但四五十招之后,必定落败的。铁生很具义气,不忍谢扶苏独斗,在旁边也要帮忙,但实在不懂武,反给谢扶苏添乱,过了两手之后,索性回身护住青羽要紧。左右谢扶苏已经稳居胜算了,四个蒙面人根本已经被打得东倒西歪,真正能打的仅剩斗篷女孩一人而已。

有个人像叶子一样,从树林中飞起。明明没有风,但他身形却像被狂风所吹那般迅猛轻捷,直掠向这边来。

这个人也蒙着面,但武艺与四个蒙面人相比,显然是阳光与萤火的区别。他扬袖,一左一右发出两道劲气。一道刚猛,生生将谢扶苏逼退;另一道阴柔,竟将地上狗胖的尸身卷起,扔向唯一一个尚存行动能力的蒙面人,那蒙面人伸手捞住。

谢扶苏知道来了劲敌,抢步上前。

他身后有人要保护,退不得;敌众我寡,缓不得。只能硬碰硬、快打快、强拼强!

剑光闪过空际。

没人知道这剑是从哪里来、又是如何闪过。它像是已失去了形迹、只余剑意。

谢扶苏拂袖,他的袖忽然变成了剑,织成剑网,要防来人的无形之剑。

无形之剑骤然消失。消失之处仿佛有吸力,谢扶苏的剑网为之一滞。

那人喝:“走!”

空气中又有了剑,那剑像是凭空凝结出来的,刺向谢扶苏肋下。

谢扶苏的袖子模糊了,像一朵云、或者一片雾,虚不受力的罩向这支剑。腰身同时一扭。

青羽张着嘴,叫不出声。

这个剑术高绝的蒙面人似乎看了青羽一眼。轻轻的“叮”一声响,地狱的剑尖仍然刺中九霄的云袖。

这一声响之后,蒙面人、斗篷女孩,全都悄然遁走,带走了胖子、甚至带走狗胖的尸体,只留下地上一团血迹、两截断簪,还有谢扶苏袖上一个小洞。

谢扶苏面色凝重。这是他到栖城来,所遇最强劲敌。若他手中还有当年那柄宝剑,跟此人好好对打一场,最后谁输谁赢?结果尚难预期。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青羽喃喃,看着地上的血,“好过份……”她歇斯底里哭起来,“这好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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