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又忙又乱,忙乱得闹烘烘、喜盈盈,除了忙之外再也想不起其他什么事情的时光。
谢扶苏小屋这边,草药要浇水料理、鸡犬要养,前来找谢先生治病的病人要知道谢先生去哪了、要被介绍到其他郎中那儿,或是病情简单已有方子、光要抓药的,青羽凭着谢扶苏那儿学到的知识,也还能抓给他们。
何家扇坊这边,老法儿的扇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铁生的大扇子挂出后,很受一些外城顾客的欢迎,尤其是华城人,他们高洁而任侠,倒很爱这种乡土调调的东西,但青羽很怕其他蒲扇坊很容易也能仿出这种大扇子来,于是又动脑筋革新。学了云水坊一些刻艺后,她想出主意,在扇面上烙出线条乡村画来,与竹骨上的烙画不同,很是新奇可爱的,但烙画工艺对于何家扇坊的人来说一时不易掌握,她灵光一闪,又想出先在纸上描画出线条、把处理得极薄、半透明的蒲叶蒙上去,以针刺出画面来,再粘一层蒲叶、制成扇面,又结实、又好看,制作的速度比烙画快、价格自又不凡。旁的扇坊在想通整个制作关窍之前,要让何家扇坊好好赚一阵子钱。
云水坊这边,全靠了依依的面子,样样能支持的事、都鼎力支持青羽,连云水坊雕刻的手艺也不瞒她,令青羽受益良多。青羽感激之余,任何能做的事,也拼命帮依依去做。她能做的,也无非引秋坊中学来的做扇子手艺。嘉虽然对她的手艺视如敝履;龙婴那儿的甲先生、离上人也对她的能耐嗤之以鼻,但云水坊的诸多制扇师傅,学得比她还糙,不少流程上的关键还要请教她呢!青羽难得被人这么重视,再忙也是欢喜的。晚上,她跟依依睡一张床,两条被子,一条杏红、一条淡青,全是湖绉被面,细白棉布被里,带流苏的两个深蓝刺绣枕头紧挨在一起——两个人就亲密到这种地步。
秦歌那一百两银子,青羽已经还上一成了,本来还可再多还点的,但总要多留些银两做本钱——何家扇坊,要大大的扩张呢。工坊像国家一样,往往越扩大、才能越昌盛,扩大之后管理不过来、结果像瘸脚骆驼一样烂死的,不是没有,但在创始阶段,总要往大了走,困守一隅是没有前途的。
秦歌哪里看得上这点儿银子,并不要青羽还。青羽硬给,他也只好收下了,转买些细巧吃食、玲珑顽艺儿,见天的送进云水坊里,青羽没那么多空闲招呼他,反而是依依长袖善舞,同他处得越来越熟。
这天,便见四宝跑进来,喜欢得直拍手:“青姐姐,云小姐,快去看!秦少爷拿了个魔法棍来,上面有银球,球里还有只小白耗子,跑啊跑的,好可爱!”云贵在屏风边放下书,“嗯?”了一声,四宝最怕他,先没看见,如今一发觉他也在这里,垂手老老实实在旁边站好:“云当家。”三娘跑进来,一把将他往外拉:“这死仔子!没天没地,瞧吵着人家大当家的、大小姐!”一个眼风就飞给云贵。
这当儿,何家扇坊的人分成两地住了,春婆子秋婆子、大娘二娘、铁生大宝,留在原来家里作蒲扇的基本处理,二宝三宝过来学手艺,三娘吵着过来,说照顾二宝三宝、顺便侍候青羽跟云水坊的恩人,有事没事老在云贵面前献媚,谁都知道她的肚肠,看见一次就闷笑一次,汉伯很不待见她这样的行径,跟她吵了几次了。四宝还小,跟着娘过来,也学不了什么,就帮着他妈跟汉伯捣蛋,气得汉伯吹胡子瞪眼的,云水坊里倒热闹许多。
云贵是素来不理三娘的,当她空气。云心怕弄僵了,拉着青羽笑道:“好,什么银球耗子的?我们去看看。”青羽跟她走,云贵却道:“我跟青姑娘有点话说。”
他平常话不多,说一句是一句,云心看了看他,没敢问,就一个人出去了,还轻轻替他们把门掩上。
云贵翻了几页书,再将它合上:“青姑娘,我想了很久,你还是住回何家扇坊去吧?”
“什么?”青羽没有想到是这句话。
“最近街坊中好像有些流言。”云贵道。
是的……说青羽跟云水坊当家的住一起,有点不清不楚,甚至说她从引秋坊里被逐走,就是为这个缘故,连谢扶苏也被编排上了。还有人说她想夺云水坊的家产。真可怕,传这种流言的人里,有些叔叔婶婶,都是熟人,看着她长大的、还给过她糖吃呢,该八卦时一样不含糊,双目炯炯,正因为越熟、反而越兴奋。
“对不起。”青羽的向云贵道歉。
“跟我没有关系。住出去是对你自己比较好。”云贵皱起眉,好像她侮辱了他。
“可是……依依需要我啊。”青羽迷茫。
云贵哑然。是的,整个扇子流程都需要她,但是她懂得什么呢?几天前,就在这个房间,关起门来,云心曾质问他:“你在搞什么?我明明告诉你,只要你先向她施恩,这个傻子什么都肯替你做的,她什么都猜不出来的。”“我知道。”“她有点傻骨气又怎么样?顺着她好了!一个老扇坊又怎么样?那几个小孩子,如果可以栽培,正好作我们的人手,不行的话,以后踢走也不迟,可是她啊,全部流程像她这么熟的,再也没有了,引秋坊没在时她就在了,她是个宝贝!”“我知道。”
他知道,但是青羽这家伙知道什么呢?看见她那一刻起,他就看穿了她是什么人,像云心报告的那样,一个傻子,她永远猜不出云水坊的水有多深,趟进来,从此就与云水坊共存亡,要末撑下去,要末有一天身败名裂,他已经撑得够苦,何必又饶一个。
他跟青羽翻脸,也许是故意的,把她从门口推开。此刻叫她住远点,也是为她好,真有什么事的话……真有什么事啊!也许她可以撇清一点。他跟云心已经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但并不一定非得把别人拖下水。
可这傻子不肯走呢!只要有人需要她,她就不愿意走吗?这叫他——叫他怎么说!云贵死死盯着墙上“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的冷金笺对联。冷静,冷静……可是叫他说什么好呢!
青羽目光却被旁边玻璃壳自鸣钟上的钟点吸引了:“哎,时辰要到了,约好去山上看竹子呢!”
做扇骨的竹材很讲究外皮,所谓的“货卖一张皮”,竹材未干透之前,表皮清筠不能有丝毫损伤,否则有如美人面上生疤,那价值损失多少,就说不得矣!为了保证材料完美,讲究的扇骨艺人常常自己亲入山中竹林精挑细选,选好后截成小段,用纸包好携运出山。采伐旺季在冬天,许多未雨绸缪的秋季就去挑货定货了,如今已快入冬,依依说要做批好扇子,那自然该入山去,跟种竹子的山主都已经约好。
“我去叫她。”云贵站起身。
“不,不用了。”那个什么银杖,应该很有趣吧?依依和四宝的笑声,连这个院落里都能传进来,“她很开心,让她玩会儿吧,反正她也没选过竹子,我去就好。”
云心不会喜欢这样。她希望把青羽脑袋里的知识全榨过来,一丝都不放过呢!云贵阴郁的想。那样也好,早点把这女孩子榨干,像甘蔗渣一样吐掉,以后云水坊再有什么沉浮,也就与她不相关。
他按了按她的肩:“等着。”便去叫云心。
那是根演戏时、戏子扮演远方的帝王时使用的权杖,木质的,有戏子气质的一切夸张雕刻与癫狂涂料,蛇与果实、假的金粉与火焰般的红,但杖头那颗银球居然是真的银子,镂空,里面有只雪白的小耗子,四只小红爪子踩着球,再怎么奔跑,都是逃不出去的,只能蹬动球儿不停转动罢了,说起来真是悲惨的命运,但所有少年和孩子围着它,都逗弄得兴高采烈。少年和孩子们,根本是这样残忍的生物,而且残忍得如此兴高采烈、理直气壮,让人也只能原谅了。
云贵对云心道:“山上的约,你要去了。”云心跳起来,吐吐舌头:“是,大哥!”
别人都以为他是狠心的家长,指使大病初愈的妹子干这干那,其实,谁都不知道,这里真正主事的是云心。他是废人,从很早起,就已经是废人了。
云贵跨过一道门坎,忽然道:“你去引秋坊前给我留下的珍珑 ,我已经快解开,就差一口气了。”
“啊,那个,我自己都解不了。”云心耸耸肩,“因时因势的玩艺儿,取个乐子,大哥你又何必太在意。”
选竹子的活儿,完成得不赖,虽然没能选中什么极品竹子,将就也用得过了。云心又缠问一些价钱、市场方面的事。青羽不太管这些,看到竹林边一弯流水,反而心一动。
这应该是雨水汇成的,入山时就有了,略混,流到竹林这边,竟比刚才还清,也许因为这一带的土质好,溪床都是细砂,没什么泥,水流得又缓,所以越流越澄澈,青羽不由得一路跟下去——要造好扇子,水也是很重要的,越洁净的水,磨出来的玉竹越洁白细腻、肌理迷人,然而澄清了的雪水干净了吧?又不一定比清溪水磨出来的效果更好,大约跟水质也有关系。水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一次次的试验。现在引秋坊后头的那口好井,嘉当年不知费多少力气打出来的,根本是先寻到得用的井、再顺着井的地理位置造起坊来。好水就有这么重要,怨不得青羽一见到,就留上了心。
走出半里远,她失了望:一片杂树林,老叶与果实都落在溪水里,把好好的山水搅得一塌糊涂。造化弄人,这烂叶果搞脏的水,连洗衣服都难,更别说磨扇骨。
溪水像是害了臊,弯个弯儿,消失在一块大山岩脚下。
水是不会消失的,总要有什么去处接纳它,它才会去。这山岩脚下,是哪里有暗隙把它吸纳了去吗?青羽心念一动,张开双臂,贴住山壁,喃喃:“在哪里?”砂石能够净化水,如果它渗进地里、又从哪儿冒出来,那末有几成可能,会很洁净、比它刚出生时还洁净。
山壁不会说话,但青羽听见鸟鸣、虫叫、叶子簌簌的歌唱,有些不是来自身边,而是遥遥的,前后左右……甚至是山壁的那一边。
有水的话,就有生命。山壁的另一边也有水吧?会不会就是青羽要找的那股水?
青羽绕过去走。
有路,她顺着路;没路,她自己就是路。凹凸不平的石块,她把脚搁上去;生刺的枝条,她用袖子包着手抓上去。
“水!”她惊喜叫出来,随即愣住。
人迹罕至的地方,小小湖泊,半湖碧波粼粼,半湖的血,那血色还在晕开来。
有个人倒在湖边,只穿着中衣,是细白的上好料子,满脸血污,紧闭着双眼。青羽撕布条裹住他伤口,用了各种方法叫他,叫不醒。她想把他背出山去,可力气还不够撑起他半个身子的——这人真肥!若是一头猪,老早好出栏了。
一只蚂蚁搬不动东西时,要去叫另一只蚂蚁。人总不能比蚂蚁更笨。青羽决定回去找依依和山主一家人,可,来的时候,她不知怎么一鼓作气爬过来的,回去时根本找不到痕迹,另辟一条回去的路,好像比来时还难,她好容易爬到山脊上,远远看见山主的小徒弟坐在门前劈木头,赶紧把手在嘴前卷成喇叭:“哎——依依——她还在吗?”
“她没等到你,说有事,跟师傅走了!”小徒弟回答。
“那——我这里有人受伤——你能来帮忙吗?”
“师傅不让我乱走!”小徒弟回答得怪没余地的。
青羽看看脚下,就算努力爬下去、再努力劝他一起上来,也要耽搁太多时间了,而且这种没路的山头,不一定能运送伤者。不如顺着山脊往西南去,就是何家扇坊,把力大无穷的铁生叫来,比一个小徒弟还中用些。
主意打定,她埋头往何家扇坊去,没进门就大喊:“铁生铁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定住,“先生。”
“你怎么样?没出什么事?”谢扶苏摸摸她的头,看看她全身上下,“还好?云水坊的小子欺负你了?”
他是准备在山洞中静修的,没想到谣言长了翅膀,连深山都飞进去。他相信青羽绝不能是乱来的人,那末只有一种可能:云贵欺负了她。他咬碎一口牙,下山来,先到何家扇坊探探情况,没想到正撞见青羽。
撞见她,袖污袜脱、头发上扎满木刺和碎叶子,眼神却比谁都清亮。他忽就鼻子发酸。有一种孩子再乖、再听话,都注定不让人省心的。他觉得心都要让她揉碎了。
“谢先生,正好正好,我看见一个受伤的人——希望他现在没死。可是那里没有路,还好先生有武功的是不是?……天啊那个人千万别死。”青羽急得语无伦次。
“等一下,你是说,有个陌生人受伤将死,倒在深山里没路的地方?”谢扶苏理出点头绪,“那种地方你是怎么寻进去的?你有没有看官方公告?有个疯子逃在外面,杀人无数,官府悬赏捉拿呢!你有没有一点点保护自己的意识?!”天啊,连他想离群索居的人,都听到了这条消息,她住在城里,没感觉吗?她能不能更荒谬一点点!
青羽眨了眨眼睛。宵禁啊、大搜查啊,都是为了那个疯子,到处都贴着布告、所有人都在谈论,她知道啊。她只是不大知道那疯子跟她找水、救人有什么关系。
谢扶苏叹了口气:“扶好我的肩,我们走。”
也许刚回来找她时,他想让她向他道歉,想让她保证以后一切听他的、再也不胡闹,但现在他放弃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如此而已。再有能力的人、抱着再善良的意图,也不能让一朵兰花开成一朵牡丹,是不是?
他能做的只有尽一切力量保护她走她的路,根本如此。他到现在才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