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很静,从战火的喧嚣到停止的死寂,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秋天的太阳依旧毒辣,硝烟伴着雨后泥土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在空气中涤荡。
赵大刀的眼睛是一点点睁开的。先是张开了一条缝,接着又眯起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那轮依旧毒辣的太阳。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发花,闭上眼睛的一瞬,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遥远的记忆,正努力地被一点点扯回来。
猛然,他想到了阻击战,想到了七天七夜的任务。哗啦一声,他睁开了眼睛,猛转过身体,望着周围的一切。无名高地又一次出现在赵大刀的眼前,破碎的记忆在刹那间整合了——他还在阵地上,怎么战斗却停止了。他想鱼跃着站起来,这是军人在阵地上应该具有的敏捷。可是他试了两次,也没能跃起,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定睛看时,见是两具敌人的尸体僵硬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推开他们,他们是被他的大刀砍死的,刀痕清晰地留在敌人身上。鬼头刀还在,仍在他手上握着。刀在手上,心底里就有股硬气顶上来,他用手拄着刀终于站了起来。阵地上的一切都倒下了,包括那些树,望过去一览无余的样子。此时,惟有他是个活物。周围很静,除了被炸热炸松的泥土间或发出声响,仿佛一切都静止在梦中。他身子一紧,心一沉,有了一种惶惑的恐惧。他嘶哑着喊道:弟兄们——
声音有气无力的,但在这静止的世界里,还是吓了他一跳。这一声,彻底让他清醒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阵地还在!
他拄着鬼头刀,一步步向前迈动着双腿,腿在阵地上发出的声音真实可信。他吸了口气,又喊了一声:十三连的弟兄们,在我这里集合!
他喊过了,声音在莫大的静寂里传得很远。然而,除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回应。他预感到了什么,急步向前走去。他跳进战壕,眼前的一切呈现在他的眼中——
栓子是部队转移前入伍的新兵,此时他的双手仍掐着敌兵的喉咙。栓子大睁着双眼,凶狠地瞪着被他掐死的敌人。在他的身后,一支步枪上的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栓子的左手边,刘二小趴在了一挺机枪的后面。膀大腰圆的刘二小,被敌人的子弹射成了筛子眼,血水浸得土地都黑了一层。
他梦游似的走在阵地上。接着他看到了王根儿,王根儿的嘴里叼着敌人的一只耳朵,手上掰扯着对方的手指头,背上中了一枪。随着这一枪,他永远定格在了最后一搏的瞬间。他还看到了余三,余三把刺刀捅进了敌人的心窝,敌人的刺刀也准确地扎进了他的肚子……
赵大刀凝同在那里。终于想起了自己最后清醒时的一刻——成群的敌人拥上来,子弹没有了,他在扔出最后一颗手**后,操起大刀冲出了战壕。就是在那一瞬,他被一发炮弹炸晕了。他还记得,那是阻击战打响的第六天。距离红一军团的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还差着一天一夜。无疑,他们还没有完成任务,阵地就沦陷了;他和战友们战斗到了最后的一枪一弹,可他却活了下来。一种耻辱感弥漫了他的整个身体。他抬起头,去寻找另外的阻击阵地,在他的左手边,一千米以外是十二连的阵地,比无名高地要高一些,是座山;右手边就是十四连的阵地,两个阵地是无名高地的左右手。阻击战打响的时候,几个阵地之间相互支援,并肩战斗。兄弟连队的喊杀声曾一次又一次地激励过他们,而眼前,两个阵地却是死一般的静寂。山下,敌人的阵地也一样的静,静得那么不真实。不用想,那两个阵地也失守了。敌人是踏着他们的身体,追赶红军的主力去了。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虽然只差着一天,但这一天却可以让主力部队走出上百公里;而没有这一百公里,大部队的危险系数就增加了。
周围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战友,活着的只剩下他一个了。他要追赶主力部队,接受没有完成任务的处分。出发前,他先是掩埋了余三,又去埋王根儿。掩埋王根儿的时候遇到了麻烦,王根儿和敌人撕扯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他就用那把鬼头大刀,把敌人的尸体剁了,连同敌人的残肢一同埋了。在以后的掩埋过程中,经常要用刀剁去敌人的尸首。当星星洒满天空的时候,无名高地上只剩下了敌人的尸体。
后来,他伴着入土的战友们躺在了无名高地上,心里说着:兄弟们,赵大刀陪着你们哪——说完,眼睛一热,鼻子就有些酸。他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战友,轻飘飘地游荡在他的周围,他们哭喊着:连长,我们不想走,我们要和你一起追赶部队。想到这儿,他哭了,战士们死了,可他这个连长还活着,他没有照顾好弟兄们,也没有完成任务;找到队伍后,他要请求处分,就是给他再严厉的处分,他都觉得理所应当。
想着念着,人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走上了十二连的阵地。阵地上的情景与无名高地如出一辙。他数过了,阵地上整整七十八具红军士兵的尸体。十二连上阵地时,满编七十八人,十二连真正是战斗到了最后一人、一枪、一弹。
当他掩埋连长肖大个子时,他有些羡慕肖连长了。肖连长攥着机枪,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肖大个子是机枪手出身,对机枪情有独钟。每次打仗,最好的发言权就是用机枪说话;而最终的结果是,肖连长射光了最后一粒子弹,光荣殉职,这是一个军人最荣光的归宿。此时,他真诚地羡慕着肖大个子。掩埋完肖大个子,他举起右手,郑重地给肖连长敬了个军礼。
赵大刀用了三天时间,掩埋了三个连的战友。饿了,就在敌人的尸体上找点干粮;渴了,就喝些炮弹坑里积存下的雨水。他清点完三个连的人数,明白自己是惟一活着的,但他一点也不感到轻松。毕竟他没有完成任务,在他还有呼吸的时候,敌人迈过他的身体,占领了阵地,这是他的耻辱。
既然自己还活着,就要接受上级的处罚,不管什么原因,毕竟没有完成李团长交给的任务,成了逃兵。这时,他想起了李团长。李团长亲临阵地时,曾说过一个团的两个营投入到了阻击战中,另外的一个营则作为增援部队。眼下李团长在哪儿呢?是追赶主力部队了,还是投入到了增援行动?这一切不得而知,他目前能做的,只能是去追赶队伍。
出发前,他回到无名高地上,向战友们一一道别。
他说:弟兄们,我要去追赶主力了。不管怎样,只要你们的连长还活着,有朝一日就会回来看你们。你们安心在这里歇息吧,这一阵子你们也太累了。
说完,他把那把大刀扛在肩上,一步步向山下走去。此时的他觉得,身后的一双双眼睛正在望着他,很快,弟兄们的魂魄就飘飘悠悠地跟过来,哭喊着冲他说:连长,带上我们吧,我们也想去追赶队伍啊——
一股风刮过来,那些游荡的战友们就被刮跑了,只剩下虚渺的喊声。他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他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把泪水抖落在风中。扛起鬼头刀,坚定地走在追赶队伍的山路上。
西斜的太阳拉长了赵大刀追赶队伍的身影,插在背上的那把刀,如同一面竖起的旗子。主力部队撤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路旁的草丛里,扔得到处都是从苏区带出来的家什,一箱子一捆的,有的已经被追兵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大都是一些纸张或油印机什么的,还有的就是成捆的草鞋。红军的家当,在追兵的眼里都是不屑一顾的破烂,他们只是好奇地打开看看,又随便地踢上一脚。红军的宝贝家什就横陈在路旁,狼狈得很。再走上一阵子,这样的东西就少了,主力部队把该扔的东西都扔完了,一路上只留下杂沓的脚印,还有骡马遗下的粪便。从粪便上看,已有些时日了。赵大刀追赶队伍的心情就有了一种紧迫感。
再往前走,就是山区了,连绵的山在他的眼前起伏着,路旁的山坡上、草丛里,经常可以看到被匆匆掩埋的红军士兵的尸体。因为匆忙,掩埋得就很草率,有的还露出大半个身体,可以看出是一些伤员。他们刚开始被战友们抬着前行,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被战友们匆忙地掩埋在路旁。战友们没有时间去留恋,更没有心情去悲伤,敌人的追兵赶得正急。
赵大刀在目力所及的情况下,估算着战友牺牲的人数,后来无论如何也数不清了,只能把这些战友当成了追赶队伍的路标。
有了方向,向前的步子就坚定了许多。
不知是第几天了,只要还有力气,赵大刀就拼命地往前赶路。渴了,喝上几口泉水;饿了,就找些野果充饥,但是想找到野果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红军和敌人的追兵已经把野果扫荡了一遍,漏下的也都是那些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他要找到野果,只能避开山路,绕到没有路的地方去。困得撑不住了,就找个避风处,揽些草和树叶在身上,睡上一会儿。眼睛一睁开,就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赶。
意外是在一天的黎明前发生的。
黎明时,他醒了。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树叶和草屑,扛起鬼头刀,往前赶路。
走了一阵子,凭着嗅觉,感觉到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同。他敏感地嗅到,附近有活人的气息。最初,他心里一喜,说不定是自己追上了主力部队。想到这儿,身上就多了些力气,脚步也加快了。
爬过一座山头时,天已经微亮了,他发现前面有个人影在一耸一耸地走。这么多天,他终于看到人了,从无名高地上撤下来,到现在已经整整追赶十天了,除了看到那些牺牲的战友外,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
当那个一耸一耸的人影出现在他眼里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知道,自己离主力部队已经不远了。他没头没脑地向前奔去,奔跑中,他摔倒了几次,很快又爬起来,继续向前奔。
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了。他又爬上了一座山头。这时,天光大亮。
那人似乎发现了身后的动静,转身隐进一旁的树丛里。人影在赵大刀的眼前消失了。他在刹那间有些茫然,像失去舵手的船。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作为军人的机敏,让他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这时,他猛然想到了敌人。他在追赶红军的时候,敌人也在追赶红军,而他一定是先追上敌人,才能找到红军。“敌人”这个字眼儿一在脑海里出现,那份敏捷和机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躬起了身,从后面那片树丛绕过去,尽力减轻脚下发出的响动。
那片树丛越来越近了。他把刀从肩上拿下来,然后一个饿虎扑食,冲进了树丛,嘴里大喝一声: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定睛看去,见一个人正瑟缩着身子躲在一棵树后。
他扑过去,挥着刀,刀尖已碰到那人的鼻尖了。他又大喝一声:出来!
那人举着手,抖抖地走出来。这时,他看清了,果然是敌人。那人没拿武器,身上的子弹袋还在,瘪瘪地挂在腰上。苍白着脸,嘴里忙不迭地说:别、别动手,我是逃兵,枪和子弹都扔了。
赵大刀还是在第一时间扑过去,把逃兵按倒了,又解下逃兵的鞋带,反剪着双手给捆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个人都坐在那儿大口地喘息着。
他不说话,只是凶巴巴地瞪着面前的逃兵。
半晌,逃兵见他并没有马上伤害自己的意思,便哭丧着脸说:红军爷爷,饶了我吧,我真的想回家,爹娘还等着我呢。
逃兵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浑身上下骨瘦如柴。逃兵说自己姓刘,家在湖南湘西吉首的大山里,两年前被抓去当兵,家里不仅有爹娘,还有老婆和一双儿女。最早奉命在湘江边上阻击红军,后来红军还是冲过去了,他们就在后面追。他趁乱离开队伍,想回湘西的家。
听着逃兵的叙述,赵大刀觉得逃兵的话大体不假,逃兵并没有带任何武器,只穿着一身军装。他并不关心眼前的逃兵,只想通过逃兵了解红军主力的动向。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逃兵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然后真诚地说:红军兄弟,快回家吧。红军已经没多少人了,他们都散开了,逃到大山沟里去了。
听了逃兵的话,他觉得逃兵是在骗他。部队从苏区出发时兵强马壮的近十万人,走在路上红旗招展。那情景,他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
他把逃兵一把提起来,踹了一脚,怒喝道:胡说!
逃兵受了委屈,一转身,扑通给他跪下,仰着脸说:兄弟,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湘江边上打了十几天,红军像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江水都堵住了。剩下的那些红军不到三分之一,一股脑儿扎到大山里去了,我们追都追不赢。
赵大刀站在那里,头脑变得冷静起来。李团长率领他们团断后,过湘江时几乎就是踩着战友的尸体过来的,那会儿他没有时间多想,就投入到了阻击敌人的无名高地。接下来拼杀了六天六夜,还是没有完成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他赵大刀一个。
冷静下来的赵大刀,就清醒了一些。逃兵察言观色地冲赵大刀说:兄弟,你这是在找队伍吧?听大哥的,有亲投亲,有友靠友吧。红军没活路了,湘军几十万人,把这些山都封上了,红军想活着出来,难了……
住口!他冲逃兵吼道。
眼前的逃兵,无疑是他的俘虏。红军有纪律,不能打骂虐待俘虏,想到这儿,他扯着逃兵,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走了一阵,逃兵似乎清醒过来,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说:兄弟,你放了我吧,我是个逃兵,你想找红军,我想回家,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带上我,这算个啥?
他不说话,推搡着逃兵往前走。四周除了山就是山,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红军的足迹了。别说红军剩下的几万人,就是湘军的十几万追兵,撤到这大山里,连个影子都甭想看见。他要追赶主力,可主力的影子又在哪里呢?
他拖扯着眼前的逃兵,速度明显得慢了下来。逃兵和他一样,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上一口像样的东西了,身体虚得很,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逃兵此时已带了哭腔:兄弟,咱井水不犯河水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现在不是兵了,是老百姓,我要回家过日子,你放……放了我吧。
爬上一个山冈后,逃兵坐在那儿,实在走不动了,低着头,呼呼地喘着。赵大刀也立在那儿,心脏擂鼓般跳着,仿佛跳到了喉咙口。带着逃兵赶路,无疑是个累赘。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恨不能一刀把眼前的俘虏剁成肉泥,可红军是有纪律的。想到这儿,他伸手解开了捆绑逃兵的鞋带。逃兵激动地爬起来,跪在他的面前,一迭声地说:谢谢兄弟,谢谢兄弟,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那我就走了。
逃兵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加快脚步向前奔去。跌了一跤,爬起来,回过头冲他喊了声:红军兄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红军你是找不到了,他们就是不被饿死,也成不了啥气候了,回家过日子吧。
他冲逃兵呵斥着:滚!
逃兵这次没有回头,惟恐他又改变主意,连滚带爬地向山下奔去。
这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深秋的风飒飒地在他耳旁吹过,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他把刀放在眼前,抱着头,一点点地蹲下了身子。
太阳躲进黑暗,又爬了出来。世界在黑白间就有了日子。
赵大刀已经记不清日出日落有多少个轮回了,秋老虎正在离他远去。
湘西的山里到处都飘满了落叶,风也是阴冷,刺人。他还穿着红军出发时的那身衣服,衣服是用白布染的,刚开始穿时颜色是深灰的,此时已成了灰白色,而且是千疮百孔;这阵子在山林里转悠,军服已经可以用褴褛来形容了。惟有头上那顶红军帽是完好的,红色的五角星在头上还是那么生动、耀眼。
赵大刀就像一张影子,在山林间摇晃着。那把鬼头大刀以前背在身上,就跟玩儿似的,可现在扛着它,就像扛了一座山。刀成了他惟一的武器,这是他作为军人的象征,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他踉跄地走着,有时走不上几步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大声地喘息上一阵,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再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几次之后,他的意识开始迷离了,摇晃着走着,仿佛又回到了红军队伍当中。他喃喃着:余排长,命令部队火速前进。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片急促、整齐的脚步声,他喜欢听这样的声音,铿锵有力,坚定不移,这是红军的力量和希望。
他又喃喃着:吹冲锋号!
耳畔似乎有嘹亮的军号声响起,喊杀声遮天掩日,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向敌人的阵地掩杀过去。那是最让他激动的一刻。
…………
这一切都过去了。他清醒过来,看着眼前没完没了的山山岭岭和孤单的自己。他靠在树上,望着林隙间的落日,一遍遍地问着:红军主力在哪里呀?说着,身子就不争气地软下去。他坐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心还在跳着,追赶队伍的希望在他的心里燃烧着,可他已是有心无力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间的太阳一点点向山后滑落下去。他似乎想抓住那最后的一线光亮,可他的眼皮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双眼只是一合,接下来就是一片黑暗了。
一天的中午时分,他重又睁开了眼皮。睁开眼睛之前,他听见了一些声音,那声音离自己很远,渺渺地传过来。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爹,他的眼皮在动,怕是要醒了。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死不了,把他背回来时,还有口气呢。
意识正一点一点地回到他的身体里,但他不知道身在哪里。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一张姑娘的脸,那张生动的脸远远近近地在眼前浮动着,最后定格在他眼前。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姑娘的脸,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姑娘看见他睁开的双眼,惊喜地叫了一声:爹,他醒了。
他这才发现,姑娘的手里还端着一碗粥。这之前,姑娘正在一勺勺地喂着他。见他醒了,姑娘不好意思地把碗放下,跑了出去。
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个中年人,下巴上有两撮胡子,眯着眼,慈祥地说:小伙子,算你命大。我发现你时,你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明白,是眼前这个男人救了他。他感激地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问:这是哪里呀?
男人告诉他,这儿是湘西的山里。
男人说完,掉过头喊:翠翠,把麋鹿肉炖上,他能吃了。
男人姓吴,四十多岁,是山里的猎人。姑娘是吴猎人的女儿,叫翠翠。家里原本还有一个儿子,是翠翠的哥哥,让湘军抓走了。二十几天前,湘军在这追赶前面的红军。红军是几天前过去的,路过这里时没吃没喝,连脚都没停一下,一个劲儿地往前奔,只有一个伤兵在他家门前讨过水。
吴猎人以前听说过红军,但没见过。那两天,他见了那么多头戴五角星的人打这路过,他猜想可能是红军。在没见到红军前,山里已经把红军传得跟神似的,个个三头六臂,要人性命眼都不眨,可眼前的红军在他看来太普通了。看到红军没吃没喝的样子,他们甚至生出许多同情。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红军的队伍稀稀拉拉地过完了。没想到几天后,追兵湘军就赶到了。湘军,吴猎人是见过的,以前下山去吉首赶集,经常见到湘军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湘军在林间的空地上生火做饭,有两个兵来讨水,发现了一家三口。最后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军官屁股的后头吊了一把枪,一迈步,枪就一下下敲打着屁股。
军官走进来,用劲儿地把一家人看了,最后就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然后笑道:小伙子,给我当马夫吧。我的马夫在湘江让**给打死了。
吴猎人见多识广,他知道如何和湘军打交道,忙抱拳作揖:老总,我们是猎户,不会打仗,你放过我儿子,我给你磕头了。
军官笑一笑,拿出枪,冲天上放了一家伙。吴猎人就怔住在那儿,一家人也都怔在那儿。枪响过后,就有另外两个兵过来了。
军官又挥了一下手中的枪:把他拉走!
儿子就被撕撕巴巴地拉了出去,吴猎人不甘心,急赤白脸地追出去。军官停下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不识抬举,惹急了我,把你也抓走,给队伍挑担子。
吴猎人立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瞅着儿子被两个端枪的兵押着走了。儿子回过头,喊着:爹——
他望着队伍里的儿子,心都碎了。
那些日子,吴猎人梦游似的走在山里,他总觉得儿子有一天会逃回来的。他在大山里寻找着,没等来儿子,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
吴猎人自从儿子被抓走,就开始恨队伍里的人,恨他们有枪不讲理——人高马大的儿子,说抓就抓了。以前的山里一直很太平,红军在江西闹革命,离这里遥远得很,湘军也从没到这大山里来过,可几天前,自打红军的队伍在这里经过,便打破了山里的宁静。这一切都是红军招来的祸。
当吴猎人发现赵大刀时,从帽子上分辨出这个人就是红军。几天前,红军经过这里时,头上也都有这么一颗红星。吴猎人想一走了之,这时的赵大刀哼了一声,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头,看到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这时他想到了儿子,只犹豫了一下,就向赵大刀走过去。
赵大刀的命运也就是从那时发生了转机。
关于红军、湘军,还有吴猎人的儿子,是赵大刀和吴猎人一家熟悉起来后,从吴猎人那里断断续续听说的。这是赵大刀进山以来,第二次听到有关红军的消息。红军的消息犹如一针兴奋剂,他竟奇迹般地在得救的三天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是三天以来,他第一次走到门外。山还是那些山,惟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红军在哪里啊?赵大刀的目光被扯得很远。很远的地方苍苍茫茫,山连山,岭挨岭,没有尽头的样子。
吴猎人以前只听说过红军,红军在传说中并不怎么光彩,共产共妻,什么都是大家共享,就凭这一点,就让人不寒而栗。那会儿,红军和湘军都不让吴猎人待见。他每次走出大山去吉首,都觉得外面的世界太乱了,凶险莫测。还是山里好,只要一回到山里,他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让吴猎人真正感到踏实的还是一双儿女一天天大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儿女大了,可以帮他打猎劳作了。孩子的娘去得早,一场急病死在山坡上,发现时人都硬了。吴猎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山里的孩子不娇贵,给口吃的就能蹿很高。先是儿子有了男人的模样,说话声音变粗了,喉结也在一天天变大,上唇还生出一层黑黑的绒毛,儿子终于定格成了男人。接下来,就是女儿的变化了,原本是细溜溜的一棵豆芽菜,似乎一夜间,变成了一枝沁香的野百合,含珠带露。男人如树,女人似花,这就是山里人吴猎人的一双儿女。
眼见着成材开花的一对儿女,吴猎人的嘴都咧成了瓢,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他琢磨着,先把儿子这只雄鹰放出去,衔回个敦实、健壮的女人做媳妇。吴猎人一直对敦实的女人情有独钟,这样的女人皮实、能生养。孩子的娘就是个皮实的女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能进山砍柴、狩猎,什么也不耽误。要不是孩子娘得了急病去了,还能生养几个娃哩。在吴猎人蓝图里,是要养上一串儿女的,在这大山里播下一粒粒种子,让他们像树像花一样,蓬蓬勃勃、红红火火地把这山野燃亮。那会儿的吴猎人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勃勃。他的野心最终没有实现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皮实的女人突然绷断了,不再皮实了。于是,他就把自己活蹦乱跳的野心收起,深埋了。随着一双儿女如树如花般地在他眼前的亮相,他的野心又一次被激活了。如今的他不行了,但儿女们正当年,他要让儿女们接过他的接力棒,在大山里把红火的日子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未来的儿媳妇他已经有谱了,从这儿往南走,翻过两座山,那里有个李老汉。李老汉家四口人,除了老伴外,也有着一对儿女,女大儿小。他在山里狩猎,经常和李老汉碰见,两人年轻那会儿就认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是老哥们儿了,缺东短西的,两家就相互贴补着。李老汉的家他去过,自然也见过他的女儿。姑娘虽说年岁不大,却也是敦敦实实,高大丰满。他和李老汉已经商量好,等姑娘满十六岁,就让儿子给娶回来。李老汉的儿子还小,要是长成了一棵树了,就把吴猎人的女儿翠翠也娶过去,两家人亲上加亲。子子孙孙地繁衍下去,还愁不人丁兴旺吗?
就在吴、李两家美美地计划着时,红军逃到了大山里,像刮了一阵风似的说过去就过去了。吴猎人和李老汉再碰在一起时,就说开了红军。
昨夜过的就是红军,可也没见着三头六臂啊?
李老汉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那是传说,人哪有三头六臂的,除非是神了。
吴猎人又说:听说他们还共产共妻呢?
李老汉挥挥手,轰一只苍蝇似的:咱这山里啥也没有,共个屁!要共产就是这些个山,这些个树。
说完两人就嘿嘿地笑。红军队伍在这里过了一天一夜,个个慈眉善目,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队伍过去了,就像大山里下了一阵子雨,太阳一出来,什么就都没有了。吴猎人和李老汉就又说到了自己的儿女,吴猎人提议让自己的儿子先把李老汉的女儿兰兰娶回来。李老汉的意思却是想让吴猎人的闺女翠翠先嫁过去。两个人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他们一连争了三天,仍然没有什么结果。吴猎人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灵感,一拍大腿道:那就给他们一起办了,娶一个,嫁一个。这个主意得到了李老汉的响应,他拍腿打头地说:这个弯儿还是你先绕出来了。咦,俺咋就没有想到哩。
在红军走后的几天里,他们为儿女的大事谋划了两全其美的方案,婚期定在了春节。这个季节已经是山里的深秋了,新年不远了,春节也快到了。可没几天,湘军就匆匆地赶到了,湘军和红军不一样,吆五喝六,张牙舞爪的。在湘江边上和红军打了一仗,此时又追到这里,仿佛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们,儿子就是那会儿被带走的。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扯着嗓子说:和红军杀了半个多月,部队减员了,队伍要扩编,只要是年轻男人,见一个抓一个。
湘军在林子里没有停多久,吃了两顿饭,住了一晚上,推搡着儿子就走了。儿子被抓走,吴猎人的天就塌了一半。第二天,他慌慌张张地找到李老汉。两老汉正坐在自家门前的山坡上,一遍遍地咒骂着什么。到了近前,吴猎人才明白,李老汉没满十六岁的小儿子也被湘军抓走了。吴猎人的天便完全塌了。天塌的不仅是吴猎人,当然还有李老汉。两人现在只剩下身边的女娃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亲上加亲了。
当吴猎人在山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时,他绕着赵大刀转了三圈。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把赵大刀检查过了,身上没伤没病,他知道,面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年轻男人是被饿晕了。只要吃上两顿饱饭,睡上两天,就又是个硬邦邦的汉子。他没有再犹豫,急三火四地就把赵大刀背回了家。
果然,两天以后,赵大刀的眼睛睁开了,而且还下了地。虽然身子仍然虚着,但毕竟人是活过来了。那几日,吴猎人看着赵大刀一天天地缓过劲来,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吴猎人不再跑前忙后地照顾赵大刀了,他把照料的任务交给了女儿翠翠。山里人朴实,没那么多是是非非,对一个人好时,就是有十个心眼也不会剩下半个。
翠翠找出哥哥的衣服给赵大刀换上,再把那身褴褛的军服洗了,缝补好,还变着花样地把猎物炖了浓汤,端到赵大刀面前。
赵大刀身在这里,心却急如火燎。他要追赶队伍,没想到却在这里耽搁了。虽然他现在能吃能喝,可身子还是虚得很,一动就气喘,头也晕得厉害。他一门心思地想睡觉,眼皮一粘上,脑子就昏沉沉的。
他一清醒过来,就向翠翠打听红军的消息:小妹妹,看见红军的队伍了吗?
翠翠就答:见到了,头上戴五角星的。他们走得好慌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他又追问:红军有多少人哪?
翠翠想了想,半晌才说:俺没数,三个一伙,五个一拨的,过了一天一夜,得有个几千人吧。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起队伍从苏维埃出发那会儿,看不到头尾,兵强马壮的阵势,连他自己都被感染得心潮澎湃——这么壮观的队伍,革命能不胜利吗?没想到湘江一战,队伍损失惨重,队伍也不能称其为队伍,简直就是溃退啊。
翠翠见他一脸愁苦,仍不知深浅地说:湘军随后就追来了,他们的人好多啊,俺哥就是被他们抓去的。
说起追兵,他又深深地自责起来。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他们只完成了六天六夜,阵地就失守了;如果再坚持一天一夜,红军肯定会走得远一些。这么想过了,他就多了一种罪恶感。是自己没有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辜负了李团长对他们十三连的信任,找到队伍后,他要接受上级的处分。
他反复地向翠翠打听红军离开这里的时间,时间对久居深山的人似乎没有明确的概念。翠翠不知是有意装糊涂,还是真没记住,她一会儿说是十二天,一会儿又说是十五天。
不论十二天,还是十五天,对赵大刀来说都是一样的。此时,他和红军的距离是千山万水,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追上队伍。
当赵大刀的身影从床上移到院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有力气翻越千山万水了。
那天,他站在小屋门前,把刀在手里舞弄了几下。刀是好刀,带着呜呜的风声,人和刀在一起,就有了精神。
吴猎人坐在门槛上,眯了眼睛看赵大刀在那儿舞弄。在他眼里,赵大刀不仅年轻,而且有力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翠翠要是嫁给他,那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气。眼见着赵大刀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吴猎人的心里先是长出了芽儿,最后就长成了草。他要和赵大刀唠唠,把自己的意愿说出来。这件事已经在吴猎人的心里憋了好几天了。
那天下午,山里的阳光干净而又明亮。两个男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初冬的日头,眯了眼睛。
吴猎人慢声细语地说: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赵大刀摇摇头,提起家人,他就有些丧气。他告诉吴猎人,自己再没有亲人了,只把红军的队伍当成了家。
吴猎人心里一喜,但他并没把这喜挂在脸上。他从小打猎,知道要想狩到猎物,就要做到心稳手稳,狩猎生活练就了吴猎人的老谋深算。
他喃喃地念叨着:叫啥名不好,咋就叫个大刀哩。
那把刀在吴猎人的眼前一闪一闪的,他一看见那刀,心里就一紧一抽的。几天前,他把赵大刀背回来,想把刀和人分开,人却死死地攥着刀,像长在一起似的。他努力了几次都没得逞,最后,就连人带刀地一起背回来了。
赵大刀笑一笑,当年学着闹革命时,别人这么叫他,开始也觉得怪怪的,后来别人喊顺口了,他也听顺耳了,甚至竟觉得自己的命都和这刀长在一起了——革命嘛,就得用大刀来“革”。大刀两个字听着就让人振奋,响当当,硬气得很,三团无人不知他赵大刀,这让他颇为骄傲。
吴猎人咂摸了他的名字,就不想在这小事上计较了,他要直奔主题,三下五除二地把赵大刀拿下。于是,他就说:孩子,你觉得这山里咋样啊?
赵大刀不明白吴猎人的用意,目光一飘一飘地望着远方答:山里好哇,清静。要是不打仗了,革命成功了,我也到山里当个猎人。
吴猎人听了赵大刀的话,内心已是狂喜了,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看咱翠翠咋样?
一提起翠翠,赵大刀的心就软下来了,一股柔软的东西流过来,款款地滋润着他。只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已经忘不下翠翠了。山里的女孩像一株小树,深深地栽在了他的心里。她的声音和气息浅浅淡淡地围裹着他,只要她一出现,他那颗狂野的心便安静了下来。他也曾心猿意马地想过,要是革命胜利了,能娶上翠翠这样的姑娘做媳妇,他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这时听吴猎人提到翠翠,他真诚地说:翠翠是个好姑娘,这些日子多亏了她,以后我走到哪儿,也忘不下你们一家人的恩情。
吴猎人咧开嘴笑了,他一直想听赵大刀说出这样的话。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想藏着掖着了,就说:那你就娶了翠翠吧。
赵大刀听了这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吴猎人。吴猎人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你娶翠翠吧。
赵大刀的心陡然激荡起来,血液在周身呼啦啦地奔涌着,他口干舌燥,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吴猎人又趁热打铁地说:翠翠她哥让湘军抓走了,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这大山里需要男人,再说翠翠也不小了。
赵大刀瞬间又清醒了,他知道吴猎人是想把他留下,在山里和翠翠过日子。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要归队,接受上级的处分。革命才刚刚开始,他手舞大刀还要继续革下去,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里,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到这儿,他呼吸急促地说:大叔,我不能!我是有组织的人,我还要去找队伍。
吴猎人听了这话,脸就黑了一些,他不解地问:你还去找红军啊?
他用力地点点头。吴猎人就叹口气:就那些红军,说不定早让湘军抓住了。红军打这儿过时我亲眼见了,要人没人,要枪没枪,稀稀拉拉的,让湘军追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
赵大刀听了,心里抖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的场景,湘江一战,红军虽说元气大伤,但他不相信红军就这么完了。他们的目标是把全中国都建成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到了那时,革命才算成功。
半晌,他梗着脖子说:不,红军不会完,我要去找他们的心已经定了。
说着这话,赵大刀已经是一脸的坚毅了。
吴猎人抖着嘴唇,不可思议地问:你这话当真?
他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翠翠不好?吴猎人又问。
不,她好,你们一家人都好,你们的恩情我记下了,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等革命胜利了,我回来找你们。
赵大刀站了起来,他觉得该离开这里了。一想起红军队伍生死未卜,他的心里就长了草。最后,他回望了一眼小屋。斜阳下,小屋温馨、宁静,恍然间,感觉这里是那么熟悉,仿佛上辈子就来过这里。他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梳理这种心情了,他硬下心肠,转身向前走去。
吴猎人在他身后,迷惑不解地盯着他的后背。赵大刀感到了背后吴猎人目光的炙热,他回过身来。
吴猎人已经是一脸的失望了,目光已经不再盯着他,而是越过他的头顶,伸向他身后莽莽苍苍的大山。
吴猎人道:你真的要走?
他坚定地说:是,一定得走。
吴猎人叹了一口气,山高水长的样子,然后说:我看你是铁了心了,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呐。
吴猎人说完,冲他挥了挥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那里,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和那座小屋,举手敬礼。他转过身时,吴猎人突然叫了一声:慢——
他立住了脚,吴猎人冲屋里喊了一声:翠翠,把吃的拿出来。
翠翠在屋里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自从赵大刀来到这个家,他们的日子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她的心里也洋溢着从没有过的激情,甜蜜而又美好。爹的心思她懂,虽然没有明白地和她说过,但爹的眼神已经告诉她了。她照顾他时也就格外地上心,她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碎了,一副收拾不起来的样子。她在屋里已经是泪流满面,就在赵大刀走出小院的刹那,她差点喊了出来。爹让她把吃的拿出来,她才醒悟过来,找出一块布,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包了。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赵大刀的目光,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
赵大刀看着眼前的翠翠,心里也别样得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异性如此亲密地打交道,他知道,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翠翠已在他的心里生根了,不管走到哪里,自己也不会忘了她。
看着眼前翠翠递过来的包裹,他推拒了。他知道,翠翠一家也不容易,为了换回一点吃食,要走上几天的山路。他把包裹推回去,翠翠又顽强地把它推过来,两人拉锯似的推让了几回。
吴猎人大喝一声:让你拿着你就拿,我们救你一命,这是天意,你不该感谢我们。
翠翠把包裹不由分说地系在他的身上,他又一次嗅到了翠翠的气息。
太阳跳了一下,已经隐到树梢后了。他真的该走了,他怕自己落泪,盯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大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一程,上了一个山坡,回过头时,看到了那个小院,一老一少仍向他张望着。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世界瞬时在他的眼前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