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体味生命的感受自然是不同的。苏群自从发现了自己肝癌晚期,他觉得身边的日子和以前竟有了天壤之别,以前早就司空见惯的一切,此时在他眼里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值得留恋。
最初,他的愿望是等孩子出生;当儿子盼生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情不仅仅是激动和高兴,就在那一刻他下了一个决心,就是要让自己好好活着,陪着儿子盼生的成长。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当一个小小的生命降落在他面前时,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
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医院化疗,打针。治疗的过程是痛苦的,但他觉得一切都有了奔头。
当儿子盼生牙牙学语,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当他得知自己肝癌晚期时没有流泪,肝疼折磨得他夜不能寐时,他也没有流泪,然而就是这含混又柔软的一声“爸爸”,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领悟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他知道,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在阵痛中再也醒不过来。医生说,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时间在他的心里已经珍贵得无法用任何东西去衡量。他一回到家,便把所有心思花在了妻子和儿子身上。儿子的一声啼哭或一声嬉笑,他都觉得异常真实和温馨。
夜晚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儿子盼生躺在他们中间,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床上。他望着妻子,妻子也望着他。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就这么面对妻子了。他爱妻子,爱这个家。
他说:“以后你要找男人,钱呀地位呀都不重要,他一定要对你好。”
妻子不语,睁着一双善良的眼睛静静地莹莹地望着他。
他再说:“别的我都放心,我就怕你受委屈。”
妻子的眼里就含了泪。
他又说:“咱们都别回避现实,只要我还有一丝气力,我就会挺着。活着多好哇!”
妻子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他仍说:“以后哇,你要把人看准,别再找我这样的男人,那么多地方让你不满意。”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刚结婚时,妻子半真半假地曾抱怨过他的缺点,嫌他个头矮了一些,还嫌他缺少浪漫。
妻子这时抓住了他的手,两只手就那么紧紧地握着,中间就是他们的儿子盼生。
这样的话,自从知道病情之后,他不知说过有多少遍了。刚开始的时候,两人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相互紧紧拥抱在一起,生离死别的,呜咽成一团。时间长了,这样的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未来就是未来,他们必须去面对。
苏群刚知道自己的病情时,妻子刚怀孕几个月,那时他曾劝妻子把孩子做掉,妻子坚决不肯,没有半点犹豫。从那时,他就知道,妻子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这份爱让他幸福也让他痛苦。
当他们一次又一次说到将来时,妻子有时便开玩笑说:“你真的愿意我以后再嫁人?”
他沉默一会儿,还是说:“一想你再嫁给别的男人,我心里就难受。可为了你好,我还是愿意让你嫁人,毕竟以后的路还那么长啊!”
妻子的双眼就又模糊了,她哽着声音说:“我心里只有你,我不会嫁人的,我和盼生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抓住妻子的手,用了些力气,摇了摇说:“别说傻话了。”
他知道,若自己离去,妻子肯定会伤心难过好一阵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的心情会得到调节。谁也不能在回忆中生活一辈子,时间长了,妻子就会改变现在的看法。想到这儿,他心里莫名地又有些悲哀,也许以后,妻子会冷不丁地想起自己,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切,当然,这只是特定的时候。
有时他在半夜里,肝部会疼得他难忍难挨,这时妻子便会立马陪他去医院。妻子先把儿子用绳子拴在床上,然后帮他穿衣,搀着他来到楼下,打个出租车,直奔医院。有时打上一针,再吃些药,疼痛就会过去,然后他们马上回到家,他们不放心他们的儿子盼生。起初,儿子在梦中醒来,见身边没了父母会大哭大叫,一直哭哑了嗓子,直到他们回来。后来时间长了,盼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不再哭闹,而是静静地等着父母归来。他们回来的时候,盼生就大人似的坐在床上,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望着虚弱的爸爸,望着满脸歉然的妈妈。
一天,苏群又一次病疼发作时,儿子醒了。他看到在床上滚动的父亲,看到父亲扭曲变形的脸,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趴在苏群的身上边哭边说:“爸爸你不能死啊,爸爸……”
苏群听了儿子这句话,直愣愣地望着儿子,仿佛阵痛已离他远去,他冲儿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儿子,爸不会死,爸一定活到你长大成人。”
苏群的事被一位省报的记者知道了,有一天他采访了苏群,当记者问到苏群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毅力与病魔作斗争时,苏群只是淡淡地说:“因为我爱自己的妻子,爱自己的儿子。”
不久,省报就发表了一篇关于苏群如何同病魔作斗争的文章,题目就叫《借来的日子》,苏群那句关于爱妻子、爱儿子的话改成了热爱生活。从那以后,有许多人都知道了苏群这个人。电视台的记者还想以苏群的事例拍一个专题片,被苏群拒绝了,他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热闹,他只想平静地生活。
如果身体允许,他每天都要上班。上班、下班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愿意失去这一部分,他要做一个正常的人。
自从他辞去了副处长的职务,顿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轻松很多。以前,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在机关混上个一官半职,觉得只有这样,才是自己价值的体现。他当上副处长之后,他还曾经有一个长远的计划,那就是当处长;当上处长之后,前面还有副厅长、厅长的职务在向他招手,他会朝着这一目标去奋斗去努力的。
当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人一下子似乎就超脱了。当上处长能怎样?厅长又能怎样?多分一间房子,上下班有车坐,然后呢?就是没完没了的官场上的竞争,稍不留意,没跟对人,或出现点差错,就什么都白费了。为了这一目标,得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那个奔头上,到头来一切都是虚幻的,如同做了一场梦。若直到退休之后才醒悟过来,不是太晚了吗?
苏群有时也想,自己要是不得这种病,会悟到这些吗?这么想过了,竟惊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就构成了形形**的人生。
苏群知道,处长李玉田在朝副厅长的位置奔着,关灵朝副处长的位置奔着,机关许多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奔着。他真想和这些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可他们会听他的话吗?
让苏群不解的是,前一阵机关有一个副处级调研员晋升正处级调研员的名额,机关里许多人都够晋升的条件,他们都四处活动,找遍了厅里所有领导,讲自己的功劳,讲自己的苦劳。最后不知为什么,那个名额竟落到了他的头上。在这之前,他一点信息也不知道,直到文件下发到处里,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名字,他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莫名其妙,人们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没人吵没人闹,似乎觉得只有他才够晋升的条件一样。若是以往,许多人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机关里会乱成一锅粥,会有人找厅长讲理,会有人往上级机关写匿名信,总之会鸡犬不宁许多日子。苏群弄不明白,机关这时一反常态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