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京生最后来到了小镇,来到了徐锦春家。还是那座熟悉的小院,此时的黎京生站在院子里,竟有一种隔世之感。就要离开这里了,何时还能再回来,他不知道。这里是他初恋开始的地方。
他一出现在院子里,母亲史兰芝就迎了出来,同时让锦香去邮电局把姐姐喊回来。
黎京生一家的变故,史兰芝母女已经听边防站的苏启祥副排长说了。史兰芝一把抓住黎京生的手,无声地安慰着他。她毕竟是一位母亲,是过来人,当年丈夫徐长江牺牲时,已经让她体尝了失去亲人的滋味,对此她有着切肤之痛。
她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孩子……
黎京生望着史兰芝,就又一次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母亲,眼圈立刻红了。
很快,徐锦春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望着眼前的黎京生,嘴唇颤抖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短短的十几天,黎京生就变了一副模样,人瘦了,样子也很疲惫。更重要的是,缀在领边和帽子上的徽章不见了,他现在已经是个转业退伍军人了。
黎京生一家人遭遇的变故,她已经听边防站的人说了。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好在母亲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在许多那样的夜晚里,都是母亲在陪伴着她。
母亲抚着她的肩膀,轻声劝慰着:看来不仅咱家的命不好,京生的命也不好,咱们两家是同命相怜啊。
她无助地问母亲:京生还会留在部队吗?
当时黎京生还没有从北京回来,边防站关于他的去留问题也是说法不一。
副排长苏启祥有一次背着手,冲她说:黎排长以后不可能在边防站工作了。
她有些气愤地盯着苏启祥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启祥不去看她的脸,只瞧着自己的脚尖说:他母亲需要他的照顾。
听了苏启祥的话,她曾冲动地想丢下自己的工作,以儿媳妇的身份去照料、伺候黎京生的母亲,好让他安心边防站的工作。但她不知道,就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黎京生已经义无返顾地做出了转业的决定。
母亲史兰芝一见到徐锦春回来,就躲了出去。
徐锦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哽着声音喊了声:京生……就扑倒在了黎京生的怀里。
黎京生用力地抱住她,泪水再也忍不住一串串地滚落下来。他用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半晌,她突然抬起了头:京生,你不该转业。
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坚定地说:我可以不要工作,去照顾你的母亲。
他又一次被她的真情深深打动了:别说傻话了,那样太委屈你了。你决不能丢掉工作,这个家需要你呢。
屋里的空气越发变得沉重起来,两个人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相望着。
终于,她嗫嚅了半晌道:你走了,我该咋办?
这么多天来,这是她的困惑,也是她母亲所困惑的,但都被母女二人压在了心底,谁也没有说出来。现在,当两个人面对着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说黎京生不转业,即便离开边防站,调到守备区工作,他仍然还是一名军人。而守备区所在地离小镇也并不算远,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他们仍然可以是一对恋人,未来对他们来说是有希望的,也是幸福的。
而此时的黎京生脱下军装,就要走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又将是什么呢?
黎京生在这些天里也时刻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但最终还是爱情战胜了一切。他已经想好,等自己回去安顿好后,就把徐锦春接到北京去,他要和她结婚,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地照顾病床上的母亲。
按理说,黎京生描绘的这样一幅蓝图还只能说是草图,在心里还不是那么清晰,但他已经坚定了自己的这份草图,让它安在自己的心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当他把这份蓝图描绘给徐锦春时,徐锦春也被深深地迷醉了。两个人在即将分离时的悲哀中仿佛又看到了光明,是爱情让一对年轻的恋人,暂时忘记了伤感和疼痛。
母亲史兰芝很快就张罗好一桌饭菜。
黎京生坐的是晚上的火车,他将直达北京,那里有需要他照顾的母亲。
饭菜飘香地被端到了桌前。一家人坐在那里,却谁也不肯动筷子,屋子里弥漫着离别前的感伤。
坐在桌前的史兰芝用担忧的目光盯着黎京生,吞吞吐吐地说:京生啊,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你这一走,不知啥时候还能再回来?
黎京生明白史兰芝的意思,就坚定不移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作为过来人的母亲是理智的,也是实际的。她不无忧虑地望着黎京生叹了口气:孩子,你想得很好,可做起来真的太难了。锦春去了北京,可是连户口都没有啊!
母亲的话说到了问题的实质,这也正是难题的症结所在。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户口和工作维系着一个人的基本命脉,如果这些都不存在了,这个人也就成了“黑人”,他的未来可想而知。
爱使两个年轻人变得有些不顾一切了,他们相互鼓励着、劝慰着母亲史兰芝,相信眼前所有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只要他们彼此能够相爱,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天渐渐地黑了,离黎京生上车的时间也渐渐近了。黎京生拎着旅行包站在小院里,心情有些别样。就要与这座熟悉的小院告别了,这里的一切曾经是那么的美好而温馨,想到这儿,他又仔仔细细地把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量了一遍,最后他把目光定在了妹妹徐锦秀的身上。徐锦秀就要高中毕业,正在全力以赴地做着高考的准备,这次他从北京回来,还专门给她捎了几本高考复习资料。
他冲徐锦秀笑了一下说:妹妹,高考时往北京考,到时候哥去接你。
他这样说是为了鼓励就要高考的徐锦秀。在这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地向徐锦秀介绍过北京和北京的高校。在黎京生的描述中,徐锦秀早已经悄悄地把自己高考的目标锁定在北京。
此时的徐锦秀听了黎京生的话,心里又多了几分感动,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黎京生又转过头,冲史兰芝说:阿姨,我会来看你的。
史兰芝抹了一下眼睛,哽着声音说:孩子走吧,以后的路长着呢。回去照顾好你妈。说到这儿,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背过身,走进了屋里。
最后,徐锦春和黎京生慢慢地走出家门,向火车站走走。
月台上,火车还没有进站。站台上有些冷清,两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凝视着,一时间有许多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用力地看着对方。
这时,一阵火车的鸣笛声传来,大地随之震颤了起来。火车即将进站了。
徐锦春猛然一把抱住了黎京生。两个人在拥抱对方的时候都是那么的用力,他们甚至明显地感受到了皮肉和骨头的疼痛。忽然,黎京生痛得叫了起来,徐锦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狠狠地咬住了黎京生的肩膀。
火车带着风声在他们的身边停下了。痛楚过后的黎京生傻了似地站在原地,还是徐锦春连推带搡地把他推上了火车。
列车启动了。黎京生透过车窗的脸,很快就在徐锦春的眼前消失了。她长久地立在那里,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忽然蹲下身去,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