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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公元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一日,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个月纪念这天清晨,古旺元在北京前门火车站下了火车。

车站迎面就是前门楼子,跟香烟盒上画的一模一样。城门楼子东边围了一圈席棚,席棚外停着不少自行车,席棚内人声喧嚷。走近席子接缝处往里窥视一下,原来里边是溜冰场,有几十个人穿着冰鞋在滑冰。正看着背后有人喊道:“劳驾闪闪,小心蹭油。”古旺元往旁边一躲,只见一个人左手扶把,右手托着个食盒,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挨着他肩膀窜了过去。食盒里冒出来的热气还带股又像烧鸡又像炖肉的香味。食盒上有“便宜坊闷炉烤鸭,小吃外卖……”等字。

古旺元马上想到自己还没找到管饭的地方,便不敢再瞧热闹,手拿介绍信朝马路中间的警察走去。向警察敬了个军礼,打听介绍信上地址。

北平和平解放,交通警察多是留用人员,看见来了位解放军,马上立正还礼,接过介绍信,看完和气地说:“帅府园您哪,从这往北,再往东,再往北,再往东,再往……干脆我给您叫辆车吧,有说话的这工夫就到了。”

警察招手叫过来一辆三轮,说好了价钱,扶古旺元上了车,又敬了个礼,这才回过身去把手一摆喊道:“两边的慢走,东去!”

古旺元悠然地坐在车上经过了天安门,千步廊,三座门和当年的户部衙门现在的公安部。他小时在北京住过,但早已印象模糊。这一看才觉得北京还真**美丽,比南京更有作首都的资格。南京也有个地方叫“明故宫”,可只是一片草地跟瓦砾;南京也有城,城里却有大片大片的空地种着庄稼。北京的护城河边有人在遛鸟打太极拳,南京早晨的河边竟是一片哗拉哗拉刷马桶的声音。

三轮把他拉到帅府园一幢绿色宫殿式的房子北边,停在路西一个大门口。他下了车拿出信向那传达室打听,传达室一位老者看后说:“找错了您哪,我们这只教画画。学演员八成您得上西城白塔寺,这我是从客人填的会客单上知道的。凡是电影局来的客人住址都写着白塔寺。新**新部门,哪儿对哪儿谁也说不准。到了白塔寺要还不对,你再另打听。”老头回头又对拉三轮的说:“得了,您再辛苦一趟吧……”

拉车的要再加六千元,老头替他还价四千。古旺元数数兜里还有一万多块的票子,就又上了车。车子往北转西,穿过故宫和景山,从北海门口过桥时,因为桥罗锅太大,车夫蹬不动,请古旺元下来走过桥去,这才过四牌楼到了白塔寺那家机关门口。

进去后来到一个所在,里外两间屋,里屋门关着,等候接见的都在外屋等着,他在一个也穿军装的人身旁坐下。那人冲他笑笑问:“从哪来?”

“南京。”

“噢,‘三野’的。我从汉口来。调来学摄影。你也是来搞摄影的吗?”

“不,我想学写作。”

“噢,编剧,这么年轻就会编剧,不简单。我在部队照像,苏联专家来拍‘百万雄师过长江’叫我跟他们打杂。天天扛摄影机,拍的时候他们用,不拍的时候叫我扛,片子拍完了,苏联专家就建议把我调这儿来。要我学拍电影,电影机比照相机沉多了,总叫我背那玩意儿行军可受不了,我不想干。谈谈话再说。”

有人出来朝小伙子招手,小伙就走了进去,没三分钟就谈完出来了,不高兴地说:“他们叫我干几个月试试再说,那就试试吧。”

招呼古旺元进去了。办公桌前坐着一男一女。女同志要过他的介绍信去看看,对男同志说:“您查查南京方面的档案。”男同志把桌上一叠文件全翻了一遍说:“咦,没这个名字。”女同志就问古旺元:“在南京是谁跟你谈的话?”古旺元说:“组织干事。”女同志又问:“他跟你怎么谈的?”古旺元说:“他说你要求去学习业务,组织上同意了。你要上哪?我说,我也不知上哪儿,听从组织安排,只要是学习文艺本行的业务就行。他说刚介绍了几人到***电影局去学电影,你也上那儿吧。就开封信叫我来了。”那男同志听后说:“怪不得没有存底呢,不是我们商调的,我们不能收。”女同志解释说:“调来的人,都是双方组织先联系好,才开介绍信来报到。你们这位组织干事怎么连这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呢?不行,我们不能接受你。”古旺元听着浑身有点发凉,便说:“他不懂制度,是他的问题。可我已到了北京,这怎么办?”那男同志说:“这好办,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古旺元不由得皱起眉头。女同志发了恻隐之心,就问道:“你在北京电影界要有熟人,请他证明你适合到我们这工作或学习,我们照顾一下,破格把你收下。”

古旺元摇摇头。那女同志说:“这就没办法了。回去告诉开介绍信的同志,以后办事要慎重点。来回买车票多大浪费!”

古旺元灰溜溜走出电影局,来到了大街上。

给他开介绍信的那个干事,原来跟古旺元都是宣传队的战友,因为演戏不记词,唱歌不搭调,进城后调组织部当了干事。古旺元没上过几天学,从小在宣传队长大,戏看多了,歌唱多了也能够照胡芦画瓢编个唱词,写段快板,写篇战地通讯,还算是宣传队的骨干力量。进城后一见招来这么多人,剧专的、大学的、演剧队的都有,个个要理论有理论,要基本功有基本功,相形之下就感到自己那套土把式快无用武之地了。正好部队上批准一部份老同志去上学深造,他就趁机要求去学习专业知识。组织部长批准了,可不知学文艺的该往哪儿送,就把任务交给那位干事。这位干事对组织工作跟对宣传工作一样还没入门又对古旺元很有战斗感情,就照着别人的介绍信存根替他也开了一封电影局的介绍信。以为和部队里一样,有介绍信对方就会接受。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许多规矩。

幸亏古旺元多个心眼,拿到信后对他说:“要万一那里不行怎么办?是不是再开个别的地方备用?”那位干事答应了。但不知往哪里开,便翻报纸,找了半天找到北京有个戏剧学校要招收在职人员入学的消息,便抄下那学校的名字,又给他开了封信备用。

古旺元回到大街上之后,便从背包里找出那封备用的介绍信,把希望寄托在这封救命符上。

他跟卖烟卷的老太太打听地点,老太太说:“这地方挺远,你坐三轮去保险。要是坐电车得在地安门下车,下车后再打听,我一下子说不明白,说明白了你也记不住。”

古旺元知道兜里钱不多了,不敢再坐三轮,就在西四上了电车,到地安门下来后连打听带问足费了一个钟头,这才找到那个大门。

这回接待他的是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穿一件袖口都毛了的中式棉袄,戴着茶壶套似的毡帽,叼着支又粗又大的烟斗。把他请进屋后,还帮他摘下背包。笑着问:“解放军同志,你这是才下火车?”古旺元就说:“天亮下的火车,北京地方不熟,找到现在才找到您这儿。”没提被电影局给碰回来的事。

老先生回到桌前坐稳,又装了一袋烟,慢慢点着,深吸一口,笑迷迷地问道:“南京天气怎样?比这边暖和点吧?”古旺元说:“外边暖和屋里冷,屋里没有炉子。”老先生又问:“国民党撤走时破坏得不厉害吧?”古旺元说:“他们跑得太急,来不及破坏。”老先生似乎还想谈点闲话,古旺元拦住问道:“您看我这手续合格吧?这学习的事……”老先生叹了口气说:“我们倒是有培养在职干部的设想,可您来急了点,我们还没研究具体培训方针呢!往快了说也得半年之后才收入。”

古旺元着急地问:“那我怎么办?”

“好办,您回去听信儿,到时候会登报公布招生办法的。”

“我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再回南京吧?”

“这得您自己拿主意了。您是老同志,比我明白规矩。不瞒您说,我是留用人员,对新规矩我还不门清。我还得向您学习,哪能给您出主意……”

古旺元从头凉到了脚根。两封信都用完了合算弄个原地向后转!回去怎么见人呢?本来就有人对自己瞧不上眼,回去不正好让他们看笑话!可眼前这个人一身旧社会气味,老革命总不能在他面前掉价儿,于是把牙一咬,吸足一口气,爽快地说了声:“再见。”背起背包就走出大门。

出了大门可就觉得腿也软了,头也晕了,肚子也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他吸了口清冷空气,感到紧急任务是先去喂饱肚子。

他来时路过胡同口外一个小饭馆,就冲着那馅饼咽了半天唾沫。便照直朝那小饭铺走去。进门之前他翻遍口袋,数数还剩多少钱。一翻发现在裤子后袋里还有两万多元。加上原来手中的,足足有三万多,这下子有了底气。进饭馆后他找了个清静角落坐下,先要了一壶酒一盘麻豆腐,一边喝着一边等馅饼。三杯落肚,一缕悲哀从心底升了上来。他从十二岁离家参军,经验过危险,遇到过困境,可从没有过这么孤独,这么凄凉过。他一直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同志之间可以合得来可以闹意见,人们可以表扬你可以指责你,可以亲近可以疏远,但绝没人否定你的存在价值,漠视你的命运安危。尽管你只是个小卒,可谁也得承认少了你就不够一盘棋。从下了火车这半天,他发现从南京到北京不只是换了个地点,简直是换了个星球。这地方没人承认你是头蒜,少了你不够佐料。死活是你自己的事,跟任何人不相干。你拿着介绍信来谈工作,人家把你看作找活求帮,打发你好像打发个要饭的!天天穿军装他从没感觉到这军装有什么可贵处。到了这儿才发现,离开那个草绿色的世界他像是离了娘的孩子,得自谋生路。如今他兜只剩两万元,且不说回南京,就连今晚的住店跟吃饭怕也不够。看来只有凭着军装证件,去找当地驻军帮忙,回到南京再作道理。

想到这儿,心中酸楚,就又要了一壶酒,慢慢地喝。这时从门外慢腾腾走进一个人来。饭馆伙计忙打招呼:“钱先生早班您哪。”来人看看四周说:“哟,今儿格够满哪。”伙计说:“托您的福,这儿还有位子,也僻静。”说着把那人引到古旺元桌前,古旺元赶紧把放在桌上的挎包拿下来放在腿上。那位来客说:“不碍事,放着吧您哪。”古旺元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接待他的那个留用人员。既然见过面,古旺元便起身让坐,指指自己的酒壶说:“您先喝我这个!”钱先生忙说:“不客气,咱们两便。”伙计笑着说:“解放军同志不用客气,钱先生是在我们这包伙,是老主顾。现在人多,馅饼上得慢点,我敬您个酒菜,你们二位先聊着。”酒上来后,钱先生倒给古旺元先斟上了一杯。

一喝酒,话就多了。钱先生问古旺元在部队有多久,古旺元正闷得无聊,趁着酒兴,就把他从小参军,自学文化,在文艺团体工作多年,进了城感到缺乏专业修养,渴望入学深造的话说了一遍,比刚才谈公事时讲得详尽多了。钱先生听完,点头说:“您的经历还真叫人同情。可您怎么想到上我们这来呢?我们也没发通知要招人。”古旺元如实告诉他:“开信的人从报纸上看到消息,说你们要收在职干部,并且有戏剧创作这个专业,他建议我来的。”钱先生说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古旺元酒言酒语地说:“我除去回南京,还有什么办法?可是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为了争取出来学习,我跟那边领导闹得也不大愉快。破釜沉舟地来了,又厚着脸皮回去,以后就难作人了。”钱先生听了颇为同情,想了想说:“如果北京有个地方能收留你,你一边干着一边学习怎么样呢?”古旺元道:“那我求之不得呀!”钱先生说:“刚才您那信我没看仔细,再给我看看好不好?”古旺元从挎包掏出信又交给了他。他看完扬起头想了一会说:“这么老远来要空着手回去也确实泄气。这么着,我出个主意您去试试,成了自然好,不成您也别怪我。”古旺元说:“我谢还谢不过来,哪有怪你的一说呢?”钱先生说:“您看,这信封上写着我们单位,信瓤的抬头可是空白。这就好办了。北京新成立的一个剧团正招人,也曾叫我们校推荐介绍,我替你把抬头填上,你上那儿去报名。他们要有疑问,你就叫他们打电话给我,要不问你可也别提。撞撞大运好不好?”古旺元如绝处逢生,连声称谢。再不敢小瞧这位留用人员,只觉得吉人天相,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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