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一进起良的房门,先见到的不是起良,而是那些随处可见的酒坛。也不知道这房间是有多久没通风了,刚一开门,一股浓烈的米酒发酵的味道扑面而来,薰得焚香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
她掩着口鼻轻轻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回头望了老管家一眼。
“……邹夫人您进去瞧瞧吧……少爷好多天都没出来了……”
焚香听着这祈求,心中一阵难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胡乱点了点头,便一个人进了起良的房间。
明明是阳光灿烂的一天,起良的房间内却阴暗的可怕。焚香一时适应不了这么黑暗的视线,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能够看得清楚房内的摆设。
可以说,这是她成年之后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再度踏入起良的卧房。在焚香的记忆里,起良的房间应该总是整洁而采光充足的。书架上放的几本书,并不是什么四书五经,而是焚香从小就喜欢读的一些不入流的杂记小说,每次焚香来到起良家中做客,最期待的事情便是到这个书架边来取阅那些男孩子们根本就不屑去读的玩意儿。那个时候的焚香根本就没有好好想过,为什么这样的书本会出现在起良的书架边,还正好放在她能够够得到的地方。
时至今日,焚香也禁不住嘲笑起自己当年的天真烂漫。恍惚间,一切好像都没有变。焚香依旧还是只能够触得到那几本不起眼的杂记,而房间正中央的圆桌上摆着的也不是那些酒瓶,而是一盘又一盘陆冯氏做得可口的点心。
“嗯……”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男子不安的呢喃之声,将焚香的思绪突然便拉了回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走到了这个男人身边,轻推了他几下,却依旧没什么反映。
焚香见到起良烂醉如泥的模样,心里就有些生气。转头想走,身后的动静又让她于心不忍。她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从旁边拿了一床薄被,要给起良披上。正在这时,一直没有反映的起良忽然又胡言乱语了起来,嗓子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焚香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也不知道起良到底是喝了多少酒,走进来的焚香赫然发现这地板上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空酒坛,有的还在不断地往外滴着酒滴。空气浑浊的味道让焚香浑身很不舒服,又看到起良就这么趴伏在桌子上毫无睡相地睡着,焚香心中一阵烦躁,便想着先将房间里的窗户都打开通通气。哪里知道她刚走出一步,却差点绊倒在地。若不是焚香慌乱中用手撑住了桌沿,估摸着这一跤下去自己也要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了。
“焚香……不要走……”
还没等焚香的脾气发作,罪魁祸首更是得寸进尺地揪了揪焚香的衣袖。焚香抿着唇,见到起良醉眼朦胧地瞧着自己,脸上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放开。”
她轻声说了个简短的命令,作势还扯了扯纠缠在起良手指间的衣袖。可是起良好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依旧不松开。焚香低着头,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直到起良果真松开了手,她才抬起头来看向起良。
“……陆起良,你浑浑噩噩了这么久,总该清醒了吧。”
焚香站得离起良挺远,这么一来就不会被他胡乱又抓住动弹不得。焚香心知今天过来是劝人的,其他的事情她不想提,更不想节外生枝让自己与起良难堪。局面已经够乱得了,她不想让它变得更乱。
焚香说的这话说重也不重,语气上却听不出一点温柔劝慰的味道。按道理来说,会察言观色的人到了这时候都会见好就收了。可是焚香偏偏面对的是一个酒鬼,还是一个自暴自弃了很多天的酒鬼。焚香的话刚说完,也不见起良有什么反应。她只好耐着性子又等了一阵,见这家伙依旧自顾自地趴在桌子上,也不知道是又睡过去了还是在装糊涂。见到他这样,焚香的倔犟脾气也上来了。
“陆起良,你若起来,咱们还可以说上一会儿话。你若不起来,我这便走了。”
焚香说着,抬步就果真往门外走。刚掠过起良的身子时,便听到了他含混不清地笑道。
“走吧,都走吧。都走!都走!!”
焚香面色一冷,脚步便顿住了。可是起良却还在胡乱挥着手,说着些让人心痛又愤恨的话,全然不顾焚香这旁观者的心情。
“……焚香走了……你也走了……都走吧……我陆起良身边,注定就不会有一个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女人!”
“相濡以沫……生死与共?”
焚香听着这几个字,忽然笑了出来。她猛地转身,使劲拉扯着起良的衣领,一心一意想把他提起来,好让他看着自己。
“陆起良!你起来!看着我!!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女子?婉啼不就是么!她不就是么!!现在她关在戒律堂里生死未卜,你却在这里借酒浇愁,还说别人的不是!陆起良!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焚香似乎是真正发了狠,娇弱的身子竟然可以双手将起良从座位上半提起来。陆起良面对焚香的怒火也没有吭声,更没有反抗。只是随着她的力道左摇右晃,最后身子一偏,便被焚香推到了一边,弄倒了一片酒坛梅瓶。老管家与小袖一直守在门外,突然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响声,忍不住便想要进去看看,最后两个懂事的下人都忍住了。
屋内,摔倒的起良就这么趴在地上,地板上腐朽的气味和酒精的味道参杂在一起,染得他满身都是。焚香站在一边喘着粗气,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太生气。最后,她不得不扶在一边的木架上稍作休息。
“起来。”
过了那么一时半刻,焚香见起良还是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便更痛。
焚香这般命令着,陆起良却还是没有反应。大概在他心里,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到底是谁,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婉啼现在就在戒律堂里,她是为你才落到这步田地的。你若真想得一个真心人,就该好好振作起来,想着怎么把她救出来。”
焚香说这话时,声音都带着些颤抖,心中多少有些不舍。因为她很清楚,如果陆起良真这么做了,他与陆婉啼唯一的结局便是背井离乡,有朝一日是否能够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她的话音刚落,陆起良总算是有了反映。只见起良身子一震,下一秒他便挣扎地要从地上爬起来,焚香站在不远处瞧着他拼命站直身体的举动,却并没有上前帮他。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他了。除了他自己。
“别人会对我说这种话,我想过……可是竟然是从你陆焚香嘴里说出来,我却万万没有想过……香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起良说到这儿,喉头有些哽咽。微微发红的眼睛让焚香不忍心去看,却又不得不去看着。她点了点头,平静地瞧着他一步又一步地靠近自己。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告诉你怎么去留一个痴心人,我在告诉你怎么去对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好,我还在告诉你怎么去担一个作为男人的责任!之前我还有些犹豫……这样的结局谁都不愿意。可是……可是婉啼是因为你才入戒律堂的!!你不可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你的孩子去死吧!你!……”
焚香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股力道狠狠地圈住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被陆起良紧紧抱在了怀里。
“陆起良你做什么!放开我!”
之前在别院见面时的那些尴尬的事情再一次重演,再加上陆起良现在正醉意朦胧,焚香怕他做出什么失了理智的事情,百般抗拒。怎奈这男人平日里力气就大,现在借着酒劲,更没有一丝犹豫与顾忌。她挣扎得越厉害,他便抱得越紧。忽然焚香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下一秒便被人压在了圆桌上。
“……香儿……”
起良伸出手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焚香的面颊,双眼之中的温柔让焚香全身感到一阵寒冷。
“起良,你醉了。放我下来,你放……”
焚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劝说起良不要做什么让他后悔不已的事情。可是自己还没有说两句话,嘴巴便被人堵上了。炙热的温度烧疼了焚香的唇,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陆起良竟然在吻自己?!
焚香睁大了眼睛,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不住地做出努力好让起良与她拉开距离,却皆是徒劳。眼见着这个男人的双手已经放到了她的腰带上,焚香心中一惊,狠狠地咬下了起良唇边的一块皮肉,趁着他吃痛放开自己的时候,连滚带爬地退到了房间的角落。
这一口下去好像确实很要命,焚香见到起良的唇角边血流如注,他捂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吃疼的声音。若放在平常,起良伤成这样焚香一定是很心疼的,现下她除了觉得恶心与几乎让自己晕眩过去的愤怒以外,已经感受不住其他。
“你够了吧!你闹够了吧!!陆起良,你到底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焚香发疯一样地咆哮着,忽然她手背一擦,将起良留在自己嘴边的血迹连着胭脂一起擦去了不少。愤怒与疼痛已经让她忘记了恐惧,足够支撑着她再次站到了陆起良面前。
起良抬起头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挨了焚香一巴掌。
“这一巴掌,我是代婉啼打的!恨她怎么就瞧上了你这个不上道的东西!”
说着,焚香又狠命扇了起良一掌,十足的力道打得她的手背都在隐隐发疼。
“这一巴掌,我是代叔叔打的!!你这样自我放逐,自己倒开心了,可是偏室的人怎么办?!啊?!他们怎么办?!!你让他们去指望谁呢?!!”
这话刚说完,焚香便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眼泪拼命往下掉。她也不顾自己有多么衣衫不整,双手死死揪住了陆起良的衣领。
“我问你,叫你振作起来就那么难么?真的就那么难么?你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去管自己有多委屈,去管自己受了多少不公?陆婉啼要死了,她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
起良被那两巴掌扇得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时,痛已不能自已,如何都不能抚平。他突然将焚香往旁边一甩,焚香就这么直直冲了过去撞到了桌角边上,半天都站不起来。
“我已经死了……从你嫁到邹家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死了!陆婉啼?呵呵……陆婉啼……我和陆婉啼之所以苟且之事,你知道为什么么?你知道为什么么?!!”
起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焚香面前,突然将她托了起来。
“因为我把她当成了你,我把她当成了你!!!”
这样残酷的事实来得太过突然,让焚香只能惊讶的望着陆起良,却找不到声音来回答他,亦或是问些什么。
“……我把她当成了你……可是,我不仅没有保护好你,就连她都保护不好……我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好像她的你……”
起良说着,慢慢蹲了下来抱住了头,之后便一直在重复着这些话,到焚香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态蹲在地上。
“……你现在还来得及,你不是谁都保护不了的。宗祠会议之前你还有时间去好好想想,怎么去救她。我会帮你的啊。起良表哥……表哥,你不要这样……”
焚香看着这样的陆起良,禁不住悲从中来,除了陪着他一起哭,已经找不到其他能够安慰的方式。
……
陆家庄小院内,一切都非常平静。添烛到镇上的私塾上课去了,焚香又一大早被叫到了偏室的院落,现下整个大宅子里,仅留下陆老夫人一个人。
“夫人……鱼食。”
伺候在老夫人一边的吴妈端着一碗鱼食到了老夫人身边。躺在躺椅上的老夫人回头瞟了一眼,这才坐起来抓了一把鱼食抛洒在鱼塘里。
“香儿一大早去哪儿了?”
她慢悠悠的语调听起来就像是闲聊一样,却让吴妈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大娘子一早便去起良少爷那儿了。似乎是那边的大管家亲自来请人的。”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自己听进去了,还是在嘲笑着什么。
“你以为,香儿知道起良与婉啼的事情么?”
“这……奴婢说不好。”
吴妈将腰弯得更低,话中却将自己的心思隐藏了起来。老夫人抓鱼食的手一顿,忽然拍了拍手,又重新躺在了躺椅上。
“香儿知道,她比这陆家庄里的谁都聪明。知道得多,不说得也多。我看她这一次去陆起良那儿,估计是为了劝解他,又为了能够救陆婉啼出来。”
“……那一切都在老夫人的预料之中了。”
吴妈谦卑地回着,将那碗放在了一边,双眼不自觉便盯上了那些为了食物而互相争抢打压的锦鲤身上。
“不,并不完全是。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必须再做些什么。”
本来在闭目养神的老夫人忽然睁开了眼,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并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该有的神色。
“那……”
吴妈皱紧了眉头,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焚香起来。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大娘子,说不定比起老夫人这个做母亲的,焚香从小要与她更亲些。现在吴妈担心的便是,老夫人会将焚香也一起算计进去。
“咱们应该写一封信。寄给王家大娘子的一封信,其他的就不用说了,报告报告他们王家这个媳妇的近况,就够了。”
老夫人吩咐完之后,嘴边露出了一丝老谋深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