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九年秋,邹正耀虽然从鬼门关里被钟青谱等人强行拉了回来,却在病榻上度过了整整一个天圣九年的夏天。昔日的俊俏健壮少年风采已不再,现下的邹家三少爷只不过是一个抱着药罐子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少年。
当日那一剑虽然没有立刻要他的命,却刺穿了他的肺部。若不是有邹正言与重诺的内力护着,他早就已经躺在邹家的坟墓里头了。因为这样的特殊情况,焚香彻底从自己的小院搬到了正耀的院子里,照顾正耀的整个饮食起居。
从早到晚,任劳任怨。就算再怎么忙碌疲累,只要正耀是睁着眼的,总能够瞧见焚香那一抹好看的笑容。焚香扪心自问,做这一切其实是有私心的。
无非就是想让邹正耀快些好起来,然而天不遂人愿,造化弄人。即便焚香怎么努力,还是没有办法挽留的住邹正耀生命流逝的必然。当邹正耀再一次陷入到深度昏迷之中的时候,邹家又乱作了一团,可是焚香却平静了许多,也许在她虽然不愿意去承认,但是在她心中也已明了,这一天早晚都还是要来的。
“曲大人,犬子他……”
这一次来瞧正耀病情的是太医院副院大人曲大人,钟青谱虽然也跟在了身边却并没有说话。曲大人低着头从内屋里走出来,听到邹老夫人这么一问,叹了一口气之后说了一大堆。
站在一旁的焚香木讷地听着,似懂非懂。却将一句话深深记进了脑子里。
“三少爷时日无多,若是这次能够醒来。便好好听他说话,问他有什么心愿未了吧。老夫除了开些续命保心脉的药方以外,已是无能为力了。”
话音刚落,邹老夫人便几乎昏死了过去。几个人又七手八脚地将老人家抬了出去,忽然间正耀的小院里又清静了不少。焚香又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瞧着内屋的入口,似乎很是希望突然瞧见正耀如以前那样,蹦蹦跳跳地从内屋里自己走出来。
想到这里,焚香突然笑了,只不过当她弯起唇角的时候,眼泪却落了下来。
“…二少夫人,您别这么担心了。三少爷也一定不愿意瞧见您哭的。”
巧意红着眼眶,上前轻轻拉了拉焚香的一角。只见焚香默默摇了摇头,转身便握住了巧意的手。
“巧意,改明儿个待夫人给你寻个好人家,你便嫁了吧。”
巧意瞪大了眼睛瞧着焚香,慌忙摇了摇头道。
“巧意不嫁,少爷在哪儿,巧意就在哪儿。夫人不要赶巧意走。”
焚香苦笑,摸了摸巧意的头。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么,这不是夫人自己的主意,也是少爷的意思……那孩子,活得太明白。”
说着,焚香便又望了一眼内屋。
大概就在一个月以前,正耀刚醒来不久,曹家那边就传来了退婚的消息。虽然大家都百般阻挠,不希望正耀听到这个消息,最后他还是知道了。而且反映也很是平静,平静到有些可怕。
焚香清清楚楚地瞧见,正耀当时是安心地笑了的。那一刻她想好了的所有安慰的话瞬间就在她的脑子里灰飞烟灭,因为她知道,其实正耀什么都不用说,也根本不用别人的安慰与同情。他比谁都明白,他比谁都懂,说不定放不开的是焚香这些外人,却不是他自己。
巧意听到焚香这么说,显然感到了意外。张了张口,欲语泪先流。到最后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焚香叹了口气,抬手给巧意擦着眼泪,两个人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等正耀睁开眼睛来,哪里知道这一等竟然就等到了夜晚。
这一夜,又是焚香在正耀房里伺候着。她坐在内屋里,就着微弱的烛火在绣着些什么,大概是因为盯着这细小的东西,眼睛有些花。正当她抬头来瞧正耀的时候,却赫然见着病榻上的那个白衣少年正挣扎着要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呢?”
焚香惊呼了一声,还好没有吵到守在外屋的巧意。她赶忙上前去扶住了正耀,只觉得正耀的体重又轻了不少,就算她让他完全靠在自己怀里,也是轻飘飘的。正耀笑嘻嘻地抬起头来瞧着焚香,脸上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焚香一脸凝重地瞧着,心里隐隐知道,这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回光返照。
“二嫂,您可别叫别人。我就想和您说说话。“
正耀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似地摇了摇。焚香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这个头,坐到了他身边。
““二嫂,我们邹家对不起你。可是,算是正耀任性,因为正耀是邹家人,希望你不要恨邹家。你可以讨厌邹家,也可以冷落邹家,但是请你……不要恨他,好么?”
邹正耀的声音温柔得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听在焚香耳朵里尽是心疼。事到如今,除了拼命忍住眼泪和拼命点头以外,焚香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邹正耀见着焚香这样的反映,又是呵呵笑了几声。似乎是想取笑焚香难得的乖顺,最后却咳嗽了起来。
“你看你,说话便说话。何必这么难为自己?你不心疼自己,二嫂还心疼呢。”
焚香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地轻抚着正耀的背,哪里知道这小子竟然得寸进尺。抓着焚香的衣袖不依不饶。
“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二嫂温顺的模样,就让我笑笑吧。正耀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焚香听着这话哭笑不得,低头见着正耀枯槁的病容,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二嫂,正耀还希望,等到正耀不必拖累二嫂的时候。二嫂就回家乡吧。”
正耀笑眯眯地仰着脸,却将焚香的双眼湿润了。
“你说的是什么胡话。这样不吉利的话,可别说了。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是我夫家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照顾好你本来就是该我做的分内之事,不是么?”
焚香说这些话的时候,也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绪。全身又冷又抖得厉害,就连正耀都感觉出来了。只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揉捏着焚香左手的虎穴。记得以前焚香告诉过他,这个穴位是可以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的,虽然会带给那个人淡淡的疼痛,却也算是良药苦口。
焚香忍着泪,将正耀抱得更紧了一些。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护住自己这辈子的珍宝一样。
“……二嫂,这第三件事,便是我要带邹家跟你说声对不起。二哥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正耀冷不丁地一句问话,让焚香浑身一震。虽然她什么都没回答,这样的表现已经给了正耀最明显不过的答案,正耀叹了一口气,窝在焚香怀里,喃喃说道。
“二嫂,你还是回家乡吧。不管有没有正耀在,这里都已经不是你可以待着的地方了。这里没有人可以保护得了你,所以,回去吧。只要偶尔还能够念着正耀,正耀就满足了。如果可以,正耀还希望,二嫂能够带着正耀也去您的家乡,让正耀好好瞧瞧浣纱江,好好享受一番那里的宁静。”
焚香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赶忙将正耀从自己怀里扶了起来。
“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呢?浣纱江也好,浣纱镇也罢。等你好了,二嫂一定带你去看看,好好地玩。”
面如温玉的少年只是笑着,一如往常那般,让她瞧不出来任何端倪。忽然,他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焚香认得那个块玉佩。本是一对现下在正耀手里却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在良婉的手上。
“二嫂,这最后一件事,也是正耀任性。希望你能够将这一半交到良婉手上,我们二人不能在一起的话,这玉就代我们圆满吧……告诉她,是正耀负了她。来世,正耀一定对她好上百倍,还她的债。”
“正耀,你!……”
焚香刚想说什么,心急之下便喊了出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刚刚是睡着了。
难道刚才这一切只是在做梦?
但是这样的梦境未免也太真实了。焚香心神不宁,赶忙跑到了正耀身边查看。然而此时的正耀早就已经没了呼吸,更没了生气。
“……正耀?”
焚香瞪大了眼睛,泪珠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下雨一般打在了正耀的脸上。
“正耀!!”
焚香的哭喊声惊动了屋外的人,巧意与小袖还有承事都跑了进来,正好瞧见焚香抱着正耀的身体号啕大哭。一时间,大家都愣在了那儿。
焚香泪眼朦胧地轻轻揉开了正耀的左手,将那一半玉佩连着正耀的手掌一起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夫人……”
小袖颤颤巍巍地向前行了一步,焚香听到这称谓,向她看了一眼。
“……三少爷……去了……”
天圣十年,汴京城内人人皆知的天才少年,富可敌国的邹家三少爷邹正耀英年早逝,享年不过十五岁。有人说是得病而亡,也有人说是因为邹家进了歹人,一招毙命。
本该与邹家亲上加亲的曹家也在邹家三少爷得病不久之后解除了婚约,在不久之后,明道二年之时,昔日的曹良婉便嫁给了当今圣上宋仁宗赵祯,继郭氏之后成为了北宋仁宗时期第二任皇后。有人说,曹皇后仁德贤惠,大有当年刘太后之姿。唯一不同的是,曹皇后平生极爱的一样饰物竟然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翠玉玉佩,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大家所知道的是,曹皇后在世的时候,这块玉佩就不曾离身过,在她百年之后,宋神宗也遵照她的意思,将这玉佩放在了她的枕边,从此与之长眠。
正耀,终究还是去了。
这一去,便磨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找不见。
这样的销声匿迹,又是碎了多少人的梦。
梦碎,已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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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一更,正耀死了,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