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没有几日,邹正言便真如他所决断的那样,不由分说就将管理布庄的权利又要了回去。当然在这之前,少不了又是一番争论。毕竟之前是邹老夫人好不容易将这个烫手山芋塞到陆焚香手里,就等着她出了什么幺蛾子把这脏水一起扛下,还半点怪不得别人。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邹正言。对于邹正言如此固执的做法,老夫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就怕别人说她太偏袒,若是让良玉一再误会,认为自己是心疼陆焚香多于她,还不知道她会闹出什么荒唐事来。可是,老夫人本人却又不能不阻止,至少不能够让邹正言这么肆意妄为,擅自行事。
就在邹家起内讧的时候,焚香倒是成了两袖清风的状态。这天闲来无聊,在收拾书本的时候,无意间便将一个赤红色的锦盒碰落到了地上。焚香见状,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蹲下身来将之慢慢捡起来。
正在外屋收拾的小袖听到了动静,立马就挑开珠帘进了内屋,见焚香蹲在地上,迟迟不见起来,正要去扶,焚香却说话了。
“小袖,你去把外屋的门关了。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是。”
小袖一愣,却也没多想。只要焚香有吩咐,她就一定会照办。又是一阵珠帘轻响,接着便是关门声与脚步声。焚香还在晃神的当儿,小袖已经又回到了内屋。
“夫人,都做好了。巧语与承事现下正在花园里忙着,见门关着,定然不会贸然进来的。”
焚香点了点头,怀里紧紧护着那锦盒就站了起来。小袖站在屋内默默瞧着她,不自觉也跟着紧张起来。
“小袖,给我拿来水和笔墨纸砚。那只鸟笼,也提过来吧。”
小袖点了点头,赶忙又去准备焚香要用的那些东西。焚香自己则坐到了圆桌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锦盒。
当小袖拿着这些零碎的物件和那只鸟笼又一次出现在内屋里时,焚香的面前已经摊开了一幅完好无缺的芙蓉朝露图。那样精美绝伦的绣工让小袖第一眼看到全景的时候便愣住了。
若不是焚香觉着小袖半天没动静实在奇怪,也不会出言叫她,让她从震惊之中醒来。
“怎么呆在那儿了?将清水拿过来呀。”
焚香站起身来,一边将那些物品都一一摆放好。一边还不忘嘱咐小袖做接下来的工作。
“夫人,这芙蓉朝露……可真是美。”
跃然在小袖眼前的,不仅仅是一幅刺绣,也不能说它就是一幅画。它更像是一幅景,当阳光洒过窗棂照到桌子上的时候,赫然便是芙蓉花开,朝露坠落的景象。
焚香此时此刻抿着唇,并没有因为小袖的赞美而露出多少愉悦的情绪。她只是一心一意地以毛笔沾水,轻将些许水滴弹洒在芙蓉朝露图上。小袖刚开始还不明白焚香这是在做什么,当焚香将那刺绣整个拿起对着阳光抖动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在她眼前发生了。
被焚香弄到刺绣上的水珠并没有被布料吸收,反而真的是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随着焚香的动作肆意抖动。
“夫人,这……”
这分明是有悖常理的现象,可是焚香却泰然自若地接受了。仿佛这一切秘密她老早就明白一样。只见焚香微微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让图上的露珠围绕着芙蓉花瓣滑落,此外的区域则一点都没有碰到。最后,她突然停了片刻,忽然便重重叹了一口气。猛地一甩,那些水滴便落到了地上,融进了土里。
“夫人,您这是……”
震惊之后的小袖见焚香停了动作,忍不住好奇心便急忙问了起来。
“……我是在看,是不是真品。”
焚香说得冷静,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又浮现在了脑海之中。她心思沉重地将芙蓉朝露图仔细叠好重新置于盒内,却并没有因为锦盒重新被她关上而心情好多少。
这突如其来的芙蓉渠,虽然只有其中一层,却留了许多解不开的谜题给她。眼下焚香最担心的便是,芙蓉渠到底有没有送到辽国契丹人的手中,若是没有,不仅仅是陆家,就连整个大宋或许都要遭到灭顶之灾。
虽然焚香是一介妇道人家,却自然也清楚。若是心中有战意,随便给个理由都能够让这场战争一触即发。而辽宋两国的敌意从来有之,并没有因为檀渊之盟的存在而消退过。
所以焚香现在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迫切地想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你过两日去太医院官邸瞧瞧,打赏一下那附近的小厮,便说这是给青谱的家信,从浣纱镇寄过来的。”
焚香思罢,突然便奋笔疾书起来。不消一刻钟,便已经写好了一封信塞进了信笺里。小袖点头接过信,却并没有见她停笔。
“你再去把这封信给寄了,这是我写给宣文表哥的。”
焚香顿了顿,似乎在写这信的时候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下了绝心写完它,当那最后一笔利落地勾完之后,小袖分明听到了焚香的鼻翼之间喷出来一些气息,不知是重重一叹,还是轻松舒了一口气。
“给宣文表哥的可以即刻送,至于给青谱的,若是时机不对便不要送。免得害了他。”
焚香吩咐完,无意间又瞟了几眼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信封。似乎仅仅只是看着它们,就可以瞧见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人。小袖觉得,焚香肯定是还想说些什么的,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将她一推,便侧过身去又忙起其他事情来。
“行了,你去吧。”
小袖将那两封信都揣进袖子里,见焚香提笔还要写什么,实在觉得奇怪。
“夫人,您这是又给谁写的呢。”
焚香被这么一问,眼里有片刻的失神,只是望着笼中的小鸟发呆。过了半晌才幽幽回道。
“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希望真正是长亭,却不确定是不是他。”
几句言简意赅的话,却又包含了多少女儿家心里真正的苦。小袖见着焚香豁出去的模样,脸色一白,立马便按住了她抓笔的手。
“夫人,使不得啊。”
小袖如此劝着,焚香却笑了。她明白的事情,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小袖肯定是怕这鸟和这锦盒都是陷阱,甚至于那个全是长亭字迹的信笺都是假的,为的便是做焚香犯七出罪名之实。如此以来,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个聪慧的女人给击倒,不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
然而,焚香明知道有这么一个可能性,却还是决定铤而走险。不说其他,只要想到这一些也许正将她与长亭联系到一起,她便有抑制不住的动力让自己去走这个独木桥,即便脚下有刀山火海将她刺得生疼,她也再所不惜。
“夫人,使不得啊。”
小袖心里焦急,焚香却面色平静。她轻柔地一点一点推开小袖的手。微微笑道。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开吧。”
她的信其实很简单,寥寥几行字。诉说的是关于刺绣的事情,唯一有玄机的地方便是那落款,并不是陆焚香三字,而是她的昵称小桃。
“夫人……”
小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将那小纸条叠好,又绑在小鸟的腿上。那鸟雀似乎是有灵性一般,不躲不闪。直到焚香给它喂了一粒谷子,它才又重新欢叫起来。
“那信上说过,喂养半月之后,方能够通信。只是不要忘记每次放飞与收回之前,喂上十粒谷子,亲手喂养……好了,小袖,将它放到窗边去吧。”
焚香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谷粒数够十个。这才将小鸟的鸟笼递给小袖,让她将鸟笼打开,搁置到窗前。小袖心里担忧焚香,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放走这只鸟。因为放走了它,就代表着相信那个宋鸟的神秘人。
焚香见小袖只是站在窗边不动,笼里的黄雀早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地上蹿下跳,她便又柔声催促道。
“放它走吧。”
小袖回过头来瞧了一眼焚香,见她眼中满是坚定,便知道这件事自己已经阻止不了了。就在她叹气的当儿,那只黄雀早已经挣脱开禁锢它的牢笼,瞬间便冲到了云霄之上。
焚香默默瞧着,脸上露出了些许心安的笑容。小袖回身见到,担心地换了一句。
“夫人……”
“……它终究是逃开了,不再是笼中之雀,真是好啊……若是真正飞到长亭身边去,那就更好了。”
焚香口里喃喃说着,却不知道是仅仅在说这只鸟,还是在羡慕着它的自由。至少,她现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话音刚落,房内响起一阵沉默。
正在这时,喧闹之声又从隔了几个走廊处的大门口传来。因为开着窗户,焚香还能够隐隐听到,细辨之下,似乎是鞭炮之声。
“……哟,看来邹家是有喜事了。”
焚香正说着,外屋门就被承事敲开了。小袖打开门来,承事与巧语一道站在外头回着话。
“夫人!夫人!三少爷高中了!三少爷高中阁试了!”
承事笑得开心,焚香听到以后更是开心。赶忙便拉着小袖与巧语给自己梳妆起来。至于承事,则是被打发了去焚香的书房取那一块她早就准备好了的端砚。
也许对于陆焚香来说,在这冰冷的邹府之中,邹正耀是她唯一一缕阳光能够让她感到温暖。
若说她要在离开之后对邹府有什么舍不得,便是邹正耀对她的这一片赤诚之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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