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镇邹家别院内,华灯初上。
告别了一日的喧嚣,小院花园里便只有一片宁静。两个掌灯丫鬟提着五彩灯笼站在湖心亭两侧,柔光映出的是一绾髻妇人的侧脸。
此人,便是邹家大娘子,邹宜君。
虽然绾髻,邹家大娘子却一直未嫁与他人做人妇。时间一晃而过,从她豆蔻年华算起,也已过了十来个春秋。
本该是承欢膝下相夫教子的年纪,弹指一挥间,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来了。为的,便是撑起邹家几欲轰然倒下的那一片天。
还好,她算是做到了,虽然很难很苦,她确确实实是做到了。
如今,她也将继续做下去。直到自己的弟弟们有能力接过邹家的衣钵,她才好脱下这层刚毅的外衣,变回若干年前柔弱不堪重负的邹宜君。
“小姐,可吃杏果?”
瑛姑托着茶色琉璃果盘,红中带着些嫩黄的杏子堆成了好看的形状放在盘里。
宜君只是转过头来瞟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尝一尝的欲望。瑛姑见状,将那盘果肉放了下来。又拿了一只青瓷碗,放到了宜君伸出的手里。
“那杏果,便是今日王少夫人带来的?”
宜君从碗里抓了些鱼食,轻轻捻着让它们慢慢落进水池里。不一会儿,平静的水面便泛起了涟漪,尔后动静越来越大。几尾看似肥美的锦鲤正在争抢着这食物。
“是,王少夫人言,这是浣纱镇的特产之一。”
“浣纱镇……不是该是以窈窕淑女与七彩浣纱为傲么?何时倒成了红杏了?”
宜君唇角一弯,私下里与瑛姑说话倒也没了分寸,诙谐中透着些刁钻。只是此话幽默感未因为它的刻薄含义而减少半分,竟然把不苟言笑的瑛姑也逗着轻声笑了起来。
“把那果肉拿来吧,我且尝尝。”
宜君拍拍手,将空瓷碗递给了瑛姑。又将双手在一小丫鬟端来的大盆里浸了一会儿,洗干净了才拿来红杏食用。
只是一口咬下,甘甜溢满整个口腔。宜君吮吸着那红如宝石的汁水,似乎是很赞赏这甜美的水果。
瑛姑望着宜君吃得津津有味,终究是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小姐很多少时的习气都会被磨光了。自从宜君十五岁断发,誓将邹家重塑辉煌,瑛姑便再也找不到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姐的影子了。
她不再大笑不止,更不会上树下水,也不会肆意在走廊奔跑。现在的邹家大娘子,是邹家的主母,是代替她过世的母亲的存在。邹家萧索之时,她是邹家的顶梁柱;而今邹家再次复兴,人口众多,却有更多的人想将她这根房梁卸下,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顶替上她的位置。
局势越是变成这样,瑛姑便越是寻不到那个她所熟悉的小姐的身影。她有时候也会胡思乱想,或许眼前的这位夫人,并不是小姐的本人。因为她的灵魂早就被迫重生了。
原先的那一个到底是去了哪里,不要说瑛姑,就连邹宜君自己也不明白了。
果肉已吃完,只剩下一粒核。
宜君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还想拿一只,可是刚拿在手里,却又放下了。瑛姑询问地望去,看到一脸的索然无味。
“小姐?”
宜君摇摇头,望着脚下还在扑腾争抢饵食的鱼们,不见它们散去,反而是愈发激烈地争夺。
“小姐,您是否在担心……浣纱镇的事情。”
瑛姑小心翼翼地问着,果然换来宜君的一声长叹。
“王少夫人,未免太放肆。坐主位不说,竟然还睁眼说瞎话,便说是陆家人要彩礼,怎么就好像忽然忘形重了许多,压根就不记得之前小姐给了她多少聘礼的事情?”
宜君听罢,忽然又抓了些鱼食,一边细细搓捏于指尖,让粉末落在水里,一边带着些慵懒答道。
“我早知她是这般贪念重的人,彩礼要了便要了吧。咱们邹家,也不缺这么一点钱财。再说了,陆家人要得也不多,咱们一没派人去插头钗,二没有送定礼,现下一并补上,也不会失了体统。”
瑛姑静静站在一旁,听到宜君这么说,满脸不解。
“小姐,既然您深知王家秉性不良,怎么还放心将那些彩礼交给她?”
“呵呵,我给她的那一箱东西。确实是价值连城,只是她识货么?即便她识货,这一回她还敢拿么?她来之前,我都已经听说了,陆家确实是开了一次堂会,那天她也在场。你刚才也瞧见了,她对我,一幅老鼠见了猫的模样,若不是被逼得不行,以那个女人的性子,又怎么会厚着脸皮来求人?这一回,她若再敢中饱私囊,可是会得罪两家人的。她不怕陆家,我们邹家的忌讳她多少也得掂量一番吧?”
“小姐说的是……只是……”
“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有什么犯嘀咕的话,一并问了吧。”
“是。”
瑛姑得到宜君的许可之后,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只是小姐您送的东西虽好,就不知道陆家人明不明白。”
宜君听罢,忽然就笑开了。
“陆家人知不知道没关系,陆焚香知道就行了。”
“……小姐的话,瑛姑有些不明白。”
“那就先将你明白的说给我听。”
“是。小姐其实,是送给了陆家布庄一个大人情,如果陆家娘子识货,便知道这情谊有多重。现下的局面,她也已经是不得不收这份礼。这也算是小姐您安抚的一种手段,日后即便是陆焚香她发现了什么不对,也会难以开口了……瑛姑这般觉得,可对?”
宜君赞赏地点了点头。
“你所说的,确实是我的第一个目的,但这不过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想知道,陆焚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毕竟这次婚约是名目,真正要做的是拿下他们陆家庄。对手若是太狡猾,可就不太好办了呀……”
沉吟过后,宜君忽然便抬起了头。
今晚的月色很美,洁白的玉盘让她不自觉就想起了失踪两年多了的二弟。
她轻轻一叹,忽然又喃喃说道。
“陆家庄说不定也是其次,我倒真希望,这么一冲喜,二弟果真就回来了。”
话毕,她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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