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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金黄的阳光

黎明。

北京吉普正在乡间至县城的柏油路上狂奔。我躺在后排的长沙发上。头枕着丈夫的双腿,任那车子颠簸。周身的感觉除了疼还是疼,哼几声吧,我心想,哼几声也许能减轻点痛苦。可一迎上丈夫那焦虑的目光,感触到颈下那剧烈颤抖的双腿,只好咬牙忍了。怎么好再给他增加精神负担呢?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几天前,我就预感到要生了,捣蛋的崽子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就一个劲儿的下坠,下坠,仿佛要把我的心脏也给拖出来。这个未出世的宝宝太**了,远远超出了我的体力负荷量。我走一步,就要喘息一下,还要时时用手小心地托一下腹部。小家伙一个屁股墩撅起了拳头大的疙瘩,紧张得我的脊梁骨直冒冷汗,我真佩服那些连产、高产的女同胞,是如何度过这艰难的岁月的。没有办法,只好一个电话催来了五十里外工作的丈夫。

曦用小板车把我拉到公社卫生院。产房铁“将军”把门,接生大夫请假回家了。曦只得又把我颠回学校。来回的颠簸晃动,疼痛加剧了。我先是**,后是嘶叫;先是趴着,后来跪着,翻滚着,双手抓破了床边的墙皮,留下了一道道血痕。老师们忙个不停,帮我找来了附近生产队里的接生员,一检查,横胎!丈夫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天哪,这情况在乡旯旮里只有等死了。丈夫泪流满面托着我,我简直要发疯了,竟朝他那瘦削的脸上狠狠地甩过一个巴掌。

哦,这就是做母亲要付出的代价吗?

接生员告诉我们,羊水未破,到县医院来得及。可是,哪来的车子?要救护车,不敢想,一没地位,二没熟人,况且又值冬夜,天寒路黑。

无论怎么说也不能睁眼等死,丈夫想起了高中时期的同学彭军,他在县委开小吉普,碰碰运气吧!

天无绝人之路。将近五点钟的时候,校园里响起了小汽车的喇叭声。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县医院在山上,小吉普沿着盘旋而上的公路,一直开到妇产科住院部,天还没有全亮,医院大楼的窗口透出灯光。丈夫和小彭架着我走进值班室,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女同志正在打瞌睡。她抹一把顺着口角流下的涎水,睡眼朦胧地打个呵欠,忽地跳起来,“哦,是你,不好好地当新郎官,干什么来了?”

“别开玩笑了,快给产妇检查一下吧。”小彭焦急地说。

腰眼里酸疼交织,我有些撑不住了,整个身子都靠在丈夫的身上。虽然是隆冬天气,可曦的头上却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急什么!这又不是一时三刻能抓掉的,谁生孩子不疼,疼还抢着生哩,象吃西瓜那么快活还不打烂头?”眼镜女人漫不经心地说。

“别这样说,人家是头胎!”

“咦唏,头胎有什么了不起,国家现在少的是钱,不是人!”

那女人不屑一顾的眼光,冷冰冰的话语,给我倍受疼痛折磨的心插上了一柄利剑。不生孩子不会受这份气。要么到二十年后再生!(可惜,二十年后我就年过半百了。)

我总算被架进了产房。呵,产房,未婚女子的禁区。第一次见这阵势,铮光闪亮的盘、剪、钳、镊,还有那木架上一排排皮手套,我的心缩成一团。天晓得,我将会在这儿承受多少难堪。

“是横位,羊水多。”带眼镜的女人面挂寒霜,为难地说,“胎儿大。转胎吗?我是不行,等田医生上班再说。”

小彭帮我补办了住院手续,我被分到了靠近楼梯口的十二号房间,靠窗口的床位。

那种吊兜似的单人钢丝床实在难睡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舒服,就靠在丈夫身上,半倚半就的支持着。疼痛不时地袭来,我强忍着不要哼出声。医院不是家,不能由着自己。房间里那两个床位上还有刚出生的宝宝在甜睡哪!我怎么能在这儿大哭大叫。自尊心逼得我把嘴唇咬出血来,地上倘若有个缝,我恨不能钻进去!我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臂,指甲深深地陷在他的肉里。我的田医生,你快来吧,我的生与死,苦与甜全部系你一身了。

丈夫焦急地看着腕子上的表,咔嚓,咔嚓……国产“上海”不紧不慢地晃悠着。丈夫忧心如焚呵!

好在天全亮了。

唰——唰——唰,清洁工正在拖洗病房走道,门大开着。住院部里最脏的恐怕要数妇产科了,我可顾不得这些,跪在床位间狭小的空隙地上,承爱着那无边的痛苦。

“田医生,你怎么还上班?”

“我为什么不上班呢?”

随着清晰的对话声,门口走过一个瘦小的身影。

啊,是她!尽管她象一团白云从病房门前飘然而过,但第六感官告诉我,不会错,就是她!当我看到丈夫那吃惊的眼神,抽搐的嘴角,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腹部,下意识地攥紧丈夫的胳臂,心头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天哪!真是冤家路窄!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不是在珍珠城一个大学里当校医吗?

我不得不千万遍地诅咒上帝,真会捉弄人啊,为什么老是叫人重复那不愉快的过去呢?

十年前,我在老家一所小学校里当民办老师。推荐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大队分了一个名额。我们那地方偏僻,读书人不多,我这个高中毕业生就成了羊群里的骆驼,又加上我的一个远房伯父是大队书记,这个名额自然给了我。可是当我去公社填表的时候,公社秘书却说,分给我们大队的那张表被李圩大队的妇女主任拿去了。我很伤心,哭着回家去找伯父,伯父和父亲连夜赶到公社,周旋了几天,费了多少唇舌,才算有了点头绪。可是,当我得知顶掉我名额的原来是高中时的同学李曦,我的心又软了。当时我们正在热恋中,爱情是要付出牺牲的。再说我好歹还有个工作,虽说工资少点,但总不受风吹日晒。可李曦呢,脸朝黄土背朝天,每天的工分才值五分钱。让他去吧!我等下一批。

这一等就是几年。部长的儿子毕业了,主任的儿子退伍了,局长的小姨子,站长的小姑子,干事的大兄弟……年年强手如林,天时、地利、人和,我都不行,只好依旧奔波在乡间小学的土路上。

声势浩大的路线教育开始了,大大小小的队干部一夜之间都被清查和揪斗,我的时运也开始有了转机。我被抽去整理当时公社书记田奇的材料。

说起田书记,他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乡人对他的印象是不错的、挖田沟,他带头抬土。掏塘泥,他第一个跳入冷水。他为人耿直,工作认真,就是有点偏听偏信,(要不然,李曦的姐姐也不能在他的同意下拿走了我的推荐表)。谁知那些当初点头哈腰的人竟能找出他那么多的罪状,什么“多吃多占”啦,“开后门送儿子入伍当兵”啦,“送女儿上大学”啦,“受贿”啦,等等,足足装满一个材料袋。这些材料中最引起我气愤的是走后门送女儿上大学,其他的问题,我觉得都应该算他的老婆造成的恶果。由此看来,当干部有个通情达理、胸怀宽阔的好老婆倒很重要。总的印象,我认为田书记还是清白的,他的吃苦、实干精神是当时其他干部少有的。因此在平日看管他的时候,我总是悄悄地给他洗件衣服,在他的饭碗底下放上一勺白糖,或者几个荷包蛋什么。

假期里,他在省城上医学院的女儿来看望他,于是,我结识了一个新的朋友——田禾。

那是一个闷热的暑假。我的恋人李曦从省城大学回来了。比起我来,现在他算个幸运儿了。他是第二批飞出我们那个老湖滩的金凤凰。他曾想公开我们这个关系,或许能对我上学有点帮助,因为,此时他的姐姐已被提拔成公社妇女主任。我不肯。在那个“单颜色”的年月,女孩儿家一沾上了谈恋爱的边,就会被认为不贞了,周围的人会给你设想出许多难堪的话语和数不清的怪事儿来,我宁肯当一辈子民办教师,也不愿叫人捣脊梁筋。于是,我们只好悄悄地书来信往,偷偷地爱着,爱得那么深。但是,这年暑假,我发现李曦有点异样,他到我的学校里来过两次,每次都神色忧郁,往日里那谈笑风生的潇洒模样不见了。

热恋中的人总是敏感的,我的心沉了,我想曦快毕业了,我连大学的门还没有摸着,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他会不会变心呢?假如是那样,该多么可怕呀。对于一个天真幼稚的姑娘,最大的打击莫过于此了。

我顾不得舆论,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骑车朝李曦家奔去。三里多路,一会儿就到了。真巧,曦的爸、妈都到他姐姐家里去了,只有曦一个人在院子里搓洗衣服,他见是我,忙放下衣服,接过车子,微笑着说:“月儿,这么晚才来!”

“天亮早呢!”我没有好气的说。

“人牵不走,鬼推乱转,请你,你都不来,现在又自己找上门来”。曦轻轻地甩着手上的水珠。

“怎么,不欢迎?”

“欢迎,为什么不欢迎呢?”曦收起洗衣盆顺手摸起水桶。上井台挑水去了。

我走进堂屋(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到婆家呵),心里怦怦直跳,不知是喜悦,还是羞涩。我怔怔地望了望房间,两间小土房,堆放得乱七八糟,除了泥土窝,就是泥家台,泥坯垒的床,真是寒酸极了。靠南窗放着一张小木桌,桌子上堆的全是我捎给曦看的书报杂志。我拿起一本,刚打开扉页,一个航空信封掉了出来,红蓝相间的斜边中间,端端正正地写着李曦收的字样。那字细小,有女性的柔美,有女性的娇憨。我心头犯起了疑团,掏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一张铅笔画,上端高悬着太阳,象征光芒的直线朝周围任意展开;下边想来是大地了,一株瘦弱的小苗正向着太阳在风中摇曳;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真叫人费解。我立刻断定寄信人是个女的。是男的不会有这分闲心,也不会一个字不写。

曦哟,曦,辜负了我的一片心。十几年同窗,笔墨纸张都是我的;你上大学,我把冬装夏装悄悄地给你邮去;民办教师月工资十五元,我要挤出十元寄给你(你染上了抽烟的坏习气),为了给你买块上海表,刚卖掉大猪,我哭着回家告诉妈说钱丢了……

眼看就要熬到头了,曦会真的变心吗?我不敢相信。

曦挑水回来了。看到我在桌边垂泪,他端过一盆刚打的凉水,把湿毛巾放在我的手心里。我默默地站着,不擦也不接。曦攥了一把水,在我额上轻轻地一抹,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心窝,什么怨恨、猜疑全部烟消云散。我夺过毛巾,故作生气的说:“讨烦!”我把毛巾放进脸盆里,毛巾上的鸳鸯图清晰地出现在灯影里。我的心触动了,呵,何日我与曦才能象它们这样无拘无束地在绿波中嬉戏……

夜,银色的月光象洁白的纱,象朦胧的雾,裹着无边的绿野;周围静悄悄的,呈现出一片神秘的色彩,我和曦走在庄稼地头的土路上,谁也不说话。曦在左边推车,我在右边跟着,碰到土路不平的地方,自行车铃发出单调的叮当声,在这宁静的夏夜中显得那样清脆。铃声敲在我的心上,我又想起了那幅叫人猜不透的铅笔画。爱,是需要以心换心的,我为什么不可以问问他?

难怪人说懦弱是女子的特点,望着月光下潇洒俊俏的曦,话没出口,泪却先流出来了。终于,我扶着自行车右边的把手,委屈的哭了。那么多的泪,仿佛是憋了几年似的。曦就在我的身边,离我那么近,近得我仿佛闻到了他头上发乳的芳香。他轻轻地擦去我腮边的泪,一往情深地说:“月儿亮晃晃的,怎么会下起毛毛雨呢?”

“曦,我真怕——”

“月儿,怕什么?有我在呢!”

“死心眼,人家怕失去你哩!”我觉得他那样不理解我,真叫人伤心。

“月儿,你知道吗?”

我静静地听着,等待那从最亲爱的人的心泉里流出来的柔声。

“大学里的生活固然是欢乐的,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可爱的家乡。”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曦没有接着说下去,我那滚烫的心又凉了,家乡,广义词,范围太大了,谁知其中有没有我呢?

当我深情地望着曦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他突然轻轻地吟道:

离家常念家乡月,

玉盘皎皎何曾缺?

清辉一片留心底,

思潮滚滚不停歇。

多美的小诗呵!它就是曦的心。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个暑假,曦没有在家过完,就匆匆地赶回学校了。我知道,他有心事。

一天,田奇书记的女儿田禾又回来了。当我端水走进田奇的房里时,她正红着眼圈和爸爸小声说着什么,抬头看见我,立即不响了。田奇说:“李曦在家表现还不错。”

什么?田禾不是咱们公社人,她怎么会认识李曦?哦,她是想整李曦什么材料吧,我心里暗想。曦走时,曾告诉我,他们学校里追查政治谣言,追得很深。而曦正好和一个中央首长的孩子在一个系学习。这事会不会牵扯他呢?唉!李曦的那个姐姐可把田书记给整苦啦,她硬是踩着田奇的脖子爬上去的,而田禾在学校里却是学生会的主席,调查组的组长。这可怎么好呢?她会报复的;那么,向田书记承认我和曦的爱吧?呀!我实在没有这分勇气。曦哟,我只好暗暗地祝福,愿上帝保你平安无事!

在痛苦与欢乐紧紧交织的那一年冬天,田奇同志平反了。我也完成了历史使命,回到了我的乡村小学。

曦面临着毕业,快回到我的身边来了。让人揪心的三年啊,总算快要过去了。

“快上产床,田医师给你检查!”又是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在大声吩咐。

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在支持着我,宁肯接受死神的绳索,也不愿看到她的微笑。我索性躺在地上,任凭曦怎么拉我,我也不动。曦哭了,托住我的头哽咽着说:“月儿,就这一次。”

“放开我,我情愿去死!我情愿去死!”我拼命地拉住钢丝床的床腿,大声叫嚷着。

“我知道,月儿,可咱们的宝宝,他有什么罪过,他连这个世界也没看上一眼。”

母亲,这个伟大的称号,该是多少血泪凝成啊!为了未来的孩子,我不得不接受这叫人痛不欲生的难堪了。

还是那间产房,墙壁是白的,窗帘是白的,产床上的罩单是白的,里面的人影也是白的。

我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苍白。多现眼哇!脸上布满了蝴蝶斑纹,两条腿细细的,而那倒霉的肚子却象凸起的山包。叫人诅咒的肚子哟,你把我的好强、自尊全都破坏光了。想当初,月儿白净**,也是一表人才哩,可现在……我忽然埋怨那些科学家,那些遗传工程学者,为什么不能使婴儿在人体外生长,为什么叫女人无休无止的承受这十月怀胎的痛苦;

啊,母亲,不就是承受痛苦,无私奉献的代名词吗?

眼镜护士咕咕噜噜地唠叨着扶我上产床。

“干吗吃那么多,象一座小山包,拖也拖不动。”

“吃饱养膘,该用力了却象个棉花团!”

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产床,一阵疼痛又袭过来,连累加疼,还有那说不出来的难堪,我受不了啦,狂怒地大吼了一声。那凄惨的尾音连我自己都惊得发抖。

“嘻嘻!叫呢,快活过了,还不想受罪!”眼镜女人奚落着。

没有听到田禾说话。我想她一定在幸灾乐祸了。有什么办法,人到人手下,不得不低头。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走动,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年轻,也不显得衰老,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她侧着身子,好像有意避开我,她没有正视我,我也不肯正视她,她的两只手开始在我的腹部来回推拉旋转。那手是柔软的,手指是纤细的,这两只手,我并不生疏啊!

田书记平反了,照理说,我时来运转,该可以借田书记的东风跨进高等学府的大门了。但此时,推荐上大学已成为历史,我没有乘上最后一班车,只有老老实实重操旧业,当我的“孩子王”去。

一天,田禾来看我。我知道她也快毕业了,高兴地向她祝贺。谁知,她好像有什么心思,坐了一会就走了,我放不下心,刚下课就匆匆跑到公社大院田书记家。田书记平反后,家全都搬来了。书记老婆——一个人高马大的胖女人正在炸鱼。我问她田禾这次回来怎么不快活。她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呢?儿女大了,老子娘也管不着啦,好像是在谈对象吧!”

谈对象,本是件甜密的事情呀,象我和曦当初恋爱一样。田禾愁眉不展,那一定是遇到了挫折,人在这种时候是最需要友谊和支持的。我跑到田禾的房间,她正在床上躺着,焦黄的面孔使她更显得瘦小。我一把楼住田禾的脖子悄悄地问:

“你恋爱上了?”

她点了点头。

“他欺负你了?”

她摇了摇头。

“那么,那么他不肯答应你?”

她又点了点头。

真是!这也值得唉声叹气,七十年代的女孩哪还有这么缩手缩脚的(劝别人我倒是会说)。

“这有什么,你向他表白,你主动进攻,穷追不舍,他有不爱的自由,你有爱的权力,斗争的结果吗,就看谁能战胜对方!”(呵,真是一个大傻瓜。)

田禾听了我的话,竟然激动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就是这两只手,两只纤细柔软的手。

我们的心贴得是那样的紧啊!

十一

一阵搬弄,伴随着一阵痉挛,我的汗流下来了,我的心也快跳出来了,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搅动,我支持不住的哼了两声。

吁——,是田禾带着尾音的长吁。

“算你吉星高照,胎位总算转过来了。”又是眼镜女人的尖嗓门,“亏了羊水多呢!”

话音刚落,只听“哔”的一声。

“妈呀,黄河破堤,瞧你这个大肚子,给我们的田医师洗了个污水澡。”眼镜女人厉声喝斥。

忽啦忽啦的声音传过来,我想一定是田禾在脱白大褂了……

羊水是破了,可宝宝却没有出来。曦随着骂骂咧咧的女人走过来,他是来打扫地板的。小县城不讲究这些,自己的男人可以进产房。况且,眼下就我一个待产的。曦拖净地板,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说:“月儿,吃点什么吧!”眼下我吃得下去吗!我没有好气的说:“死都嫌晚,还要我吃、吃、吃!”

“月儿,不要这样!”

听他说得多轻巧。我满腹委屈地哭了。哭得象几年前那样悲痛呵!

十二

曦终于毕业了。他拿着介绍信来到县里,他不愿到教育局去报到。他说,他是学技术的,分到教育单位不对口。但那一年,县委对所有分来的大学生一刀切,全部到教育上去。看到曦终日奔波,我很为他焦心,就劝他说,算了,到哪儿还不是拿工资吃饭。曦却说,教书一没奔头,二没捞头,一辈子捏个粉笔头。我知道曦之所以这样,完全是他那个姐姐的主意。那个风派娘们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田书记挨整时,她伶牙俐齿,白沫长淌地揭发,现在田奇上任了,她又走前跟后,象个嘤嘤嗡嗡的臭苍蝇。可不是吗?每次田禾回来邀我去玩,她都一准在场,她又说又比,谈笑风生,把李曦夸得象一支花,我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当初曦上学的时候,讨一分钱你都不肯出呢!

她拍马逢迎,当着田奇的面说田禾越来越有出息了,将来呀,肯定能出落成个有名气的女医生。田禾却不嫌烦,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甜甜地笑着,默默地听着,好像在听着一个美丽迷人的神话。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骄阳当空,晒得人热汗淋淋,我和田禾约好到学校门前的水池里游泳。在水里浸泡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很累,于是躺在水皮上聊天。我问田禾分配搞好了没有,她摆了摆手,不想说话,我又问她,对象落实了吗?她快活地做了个鬼脸。我真高兴啊!我为我的朋友祝福,捧起一团水花朝田禾打去。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了,我又试探着问她,对象叫什么,她眨眨眼睛,朝空中一指,然后一个猛子钻到水底。一团团小水泡咕咕噜噜地冒了出来,荡开一圈圈涟漪,慢慢消失了。

鬼丫头,你还能和老天谈对象不成?知道她不愿告诉我,我也就不再问了。

曦在和组织闹别扭,两个月也不回来。我不放心,就到县城去看他。到招待所一打听,他已经分到县粮食局去了,真不简单,当时粮食局可是难进哩!

我急急忙忙地跑到县粮食局,曦不在,刚去办什么事儿,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人在打电话。他打完电话,转过身问我从哪来?我告诉他,我从乡下来。他又问我,找谁什么事?我说是同学,随便玩一玩。我问他,曦怎么会到粮食局工作的呢?

他说:“有什么奇怪。人家有个神通广大的姐姐(又是他姐姐!)又有个马上到县委当书记的岳父!”

什么?我纳闷了,我爸爸——道道地地的农民,扛了五十年锄头没有改行,哪来的县委书记?

真是天大的笑话!

曦上街回来了,他看到我,很吃惊地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找到这儿来?”

“走吧,到我房间里去!”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

这是一间单人宿舍,一桌,一椅,一床。床头挂着一幅春景图,图上,无边的绿野,迷蒙的春雨,两只飞燕轻快的飞舞,一对蝴蝶正在嬉戏。哦!旁边还有一首小诗:

紫燕轻轻舞,

彩蝶翩翩飞。

碧绿万顷禾,

细雨日日催。

曦让我坐在床上。他站在桌子边,神色忧郁。我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得寸进尺,分配好了,铁饭碗端定了,还愁什么,我可是还在拿着每月十五元的薪水哩!

曦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我急了。“曦,咱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那,月儿,你,你是真心爱我吗?”

我的心放下了。这还用问吗?曦,真是个啰嗦鬼。我的心都交给了你,你还能不知道吗?

“你说呢?”我反问道。

“要是真心爱我,那就——就请你永远不要到我这儿来。”

“为什么?”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爱情不等于婚姻。”曦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多荒谬呵,不是为了共同生活,那叫什么爱情,那叫友谊。可是,我给予你的,难道仅仅是友谊吗?

我明白了,我感到了受蒙骗的耻辱。我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六年了,整整六年,我把一颗少女的纯结的心全部奉献给了他。可如今,我的心,我的心哪……

让出推荐表的那天晚上,老父亲泪流满面地说:“月儿,为了这张表,爸爸的腿跑断了,脸皮磨破了,半辈子挣的钱花光了。”

记得,告诉妈妈卖猪的钱丢了的时候,年过半百的妈妈愣住了,随即捂着脸失声的哭了。斑白的鬓发在晚风中飘动。那是她喂养了两年的成果啊。

还记得,为了省出每月寄给你的十元钱,我和雪花膏、香水、头油等等化妆品都绝了缘,青春妙龄谁不爱美哟,但,为了您,为了心中的人不受委屈。

我的无私的奉献,忠贞的爱情得到的就是这无情的断语!天哪!我有什么过错,难道仅仅为了我是农业户口,是拿笔杆子的农民吗?

无名火在我胸中熊熊燃烧,无边的痛苦吞没着我,我想狠狠地打他一个巴掌,可是我没有勇气。我爱着他,爱着他,深深地爱着他呀,直到此时,我的心底还在暗暗地祈求:

但愿这是一个梦。

这不是梦。当我痛不欲生地离开那叫人无比痛恨,又无限留恋的小屋时,又碰上了那个打电话的中年人。他带我走进办公室,要我去食堂吃饭。天已中午了,但我怎么吃得下去,只好胡乱说在街上吃过了。我忽然想起了刚来时他说的话,就装做很随便地说:“我和李曦同学多年,怎么不知道他岳父是谁?”

“哦!就是李家圩公社的田奇书记,马上就要调整到县里来了。”

啊!我的天,是她!

愤怒,满腔的愤怒!血,我的热血呀!全部都涌上了天灵盖。她,田禾!她比我贵在哪里?我,曹月,我比她贱在何处?莫非她是官家子女,我是农门后代!但是没我农民,他做谁的官,她吃谁的粮?莫非她是大学生,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学教师!但她是踩着老子的肩膀爬进高校学府,我却是用自己的心血挣来微薄的报酬。曦哟,你心里就没有一杆秤吗?

我想一头撞在水泥台上了此一生,可是人的尊严唤醒了我。虽然月薪只有十五元,但我毕竟是个教师,我死后,我的那些学生会议论我为什么而死,他们会想我对他们的理想教育全是骗人的鬼话。可是,活着,怎样才能熨平这颗受人戏弄了的心,我的心,我的一颗破碎了的心哇!

不能去死。我又想起了辛勤耕作,终生劳累的爸爸,想起了风烛残年,鬓角斑白的妈妈。当她向往日一样站在小村口的老榆树下,等来的不是她那心爱的宝贝女儿,而是一个致命的噩耗时,她会倒下的,象朽木一样慢慢地倒在村口的土地上。

我在县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游,什么对我来说,都索然无味了,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艰辛、苦涩。闹哄哄的街道,琳琅满目的橱窗,花花绿绿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流,全都在我的视线中变幻着模样,旋转、飞舞,我的心里寒冷得很,血液几乎凝固了;我的身上燥热得很,两只手心里攥出了汗珠。但在我的脑海里轰鸣震响的还是曦,曦,李——曦!

曦,我的曦,我的朝思暮想的曦哟,你给我寄学习材料,寄教学用具,你给我批作业,裱糊房间,你一封封发烫的情书,你炽烈的目光,全都忘了吗?你多少次握住我的双手;我多少次倚偎在你的身边。你衣上有我亲手缝过的密密针脚,我心里有你常驻的窝巢。你怎么忍心呵!

田禾呀!田禾,你堂堂的大学毕业生,商品粮户口,月工资四百零五毛,世上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你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抢去我的曦。

我风风火火地赶到公社已是上灯时分了。田书记正在躺椅上看报,见我走进来,立即告诉我说:

“曹月,好消息,大学招生马上就要开始了,今年全凭考试,你不用耽心了吧!”

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考试,一头扑进老书记的怀里,失声地哭了,满脸除了泪,还是泪……

十三

没有几天,曦从县里打电话找我,说有急事。我心里猜想,一定是田书记找他们谈过了,一定是曦回心转意了。我想起了人们用来形容爱情的歌:“风吹云动天不动,浪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莲藕丝不断,斧砍江水水不离。”是呀,我和曦也是如此,象是丢失了珍宝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的心沉醉了。我暗想,我要一辈子为田书记祝福,一辈子不忘他的大恩。

县城,还是那闹市,那人流,可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充满生机,连那嘈杂的声浪,在我听来也是一种最美、最动听的生活乐曲。

可是,我又一次想错了。

走进曦的房间,一见到曦,一切都凉了。他冷冷地站着,床上摆满了半新的鞋袜,半新的衣衫,他扔过一个纸包说:“把这些东西都装走!”我脑袋“轰”的一声,满眼金星乱舞。我把纸包放下,颤抖着问:“这是什么?”

“五百块钱!”

“干什么?”

“还债!”

我醒了,象是从沉沉的梦中愕然惊醒过来。这分明是和我绝交,和我一刀两断。

钱!钱!人世间的祸根!难道我是为钱而来的吗?

债!债!还债!一个少女纯真的爱情仅仅是五百元钱能够还清的吗?

我象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曦的脸上左右开弓。顺着数不清的指甲印,鲜红的血流下了曦那清瘦的脸颊。

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动,他甚至不敢正视我痛苦得变形的脸盘和疯狂的目光。他犹豫了片刻,突然双手捂住脸,低低地哭了。他扑倒在床上,发疯地吻着那高领毛衣,那半新的布鞋,悲声悲气地低叫:“我该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哪!我舍不了你,可又对不住她。”曦不停地捶着胸脯,捶着脑袋,跺着墙壁。

女人,天生的弱点,就是心软,看到心上的人这般痛苦,我又不忍心了,深沉的爱竟使我原谅了他。我清楚,他心里是有我的。

呵,难怪人说“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曦的每一滴泪花,每一缕温情都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我觉得浑身是胆,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大不了砸了这个泥饭碗。我要作最后的抉择了,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为了爱,就是为了这痛苦与欢乐交织的爱哟。

我不再去找田书记了。无论怎么说,田禾是他的亲女儿,他不会胳膊肘朝外扭的。回到家,我按住心口,就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用短小的笔,颂吐着我那无边的恨。

“……说你是王熙凤,你比王熙凤还要狠!

说你是薛宝钗,你比薛宝钗还要阴。

你是地主老财,你是恶霸豪绅,地主老财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劳动人民的累累白骨之上,而你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中……”东方窗子白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浑身轻松地朝邮局走去。就象爆破手出击那样,我把信封狠狠地投进了邮筒,我知道,此时她还没有分配好。

几天没有动静,谣言却象妖风一样四处弥漫。

“曹月脸皮厚,土包子想攀大学生!”

“龙攀龙,凤攀凤,老鼠只有去打洞,洒脬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曦和田书记的闺女亲过嘴啦!”

“田书记马上就把他女婿提拔成粮食局长了。”

对于这些谣言,我装做听不见。我知道,忍耐不仅是做人的美德,而且是成功的秘诀。

可是有一件事却使我的内心受到了雷击般地触动。

那天,我到食品站买猪肉,正碰上李曦的姐姐——那个浪气冲天的妇女主任,她正和食品站工人打哈哈。她的下流话成串成串的,机关里一些厚皮男人都愿和她打趣。她一见到是我,就酸溜溜地说:“哟,手捧猪头,找不着庙门,一扇排骨也不止就十几元哩!”

食品站工人砍着肉,嘟噜嘟噜地骂着刀子不快啦,费劲啦,她又接上茬。

“嘿,破货,扔了得啦!”

“瞧你说的,扔了还能用手抓?”工人伸手搔了她一把,她越发高兴了,咧着嘴、白着眼说:“哼,走个穿绿的,来个穿红的,干么老粘着人家,呸!”

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寒心吗?我没有买肉,扭头跑回学校,翻出曦在大学寄过的一封封火热的信,一张张多情的照片,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

天哪,是我脸厚,找上门的吗?是我硬追着曦吗?天知道,我知道,曦更知道。

我病了,昏昏沉沉,一连四天茶水未进,家人和老师们都急得团团转,到了第五天,田书记来了。他的眼角皱纹更密了,头上的白发也好像又多了几根。他就坐在我的床前,象慈父般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我睁开了眼睛,眼角立刻涌出了泪花。老书记叹了口气说:“真难哪,要了三次电话,也找不到李曦,这小伙子躲开了,田禾也在家躺着,无论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是事实,她说你写信骂她了,闹着要和你拼呢!”

“你敢玩命,我还不敢奉陪?”我心想。再说,与其这样活着,不如去死。

“我情愿拼死!”我细声细气地说。

“都不要这样,实在不值得,年轻人火气旺,我看你们可以交谈一下,和平解决这件事情吧!”

我和田禾见面的那天,李曦的姐姐也早早赶到了,田禾越发瘦了,黄黄的面皮透出淡淡的青色,眼圈发黑,看来,她也一定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不幸人对不幸人,流泪眼遇流泪眼,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那个**人沉不住气了,她一手掐腰,一手扶桌,咳了一声,清清噪门,然后说:“你们俩都说给俺兄弟谈过,现在请都把证据拿出来吧!”

多难堪的局面啊!田禾不吭声,我也低着头。

**人不甘寂寞,马上又说:

“我是田禾的介绍人,这个大红媒是我保的。”

天哪。望着这个可恶的女人,我七窍生烟,五脏喷火,伸手掏出曦的信件,“哗”地甩在长桌上。上衣口袋掏光了,就掏下衣口袋里的。

那女人先愣了片刻,后来眉尖一跳,马上说:

“那纸片算什么,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从前私订终身都要治罪。”

“你胡说什么”不知啥时候,田书记来到了屋子里,他伸手拿过长桌上的一封信,翻了几翻,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吼了一声:“没有社会主义道德!”

听到这句话,田禾突然站起身,捂着脸哭着跑了。田书记好像疲乏极了。沉重地倒在躺椅里。

十四

疼啊,阵疼频繁地卷来。曦就坐在我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焦急得直流汗水,眼神十分忧愁。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几年前我每天都伴随着他这种忧郁的眼神打发日子。

田书记调到县里去了,他临走之前办了两件事,一是将李曦调回了我们公社中学(这时,我已抽到公社中学任教),二是帮我俩办好了结婚手续。

田奇升为县委书记,小吉普带他走了。我没有送他,我从心里感激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愿意再见到他,我觉得心里总是欠他点什么。

田禾也走了,永远不会再回到老湖滩了。听说她分配到珍珠城一家大学里当校医。对她,我的感情是木然的,说不上有什么。而她对我呢?可想而知,象我当初恨她一样,她也一定会深深地诅咒着我。爱情是自私的,女人的敌人大多仍旧是女人,谁叫我们都是女人呢?

结婚的那天晚上,曦收到了一封信。他拆开信封,突然呜呜地哭了,我忙拿过信来,我的天,哪里是什么信哟,一张白纸,只点了三个标点符号,最上边是个“?”中间是个“!”,下边是个大大的“。”真是怪事,没有一个字,更不用说一句话了。我忙看信封,没有地址。望着曦那痛苦的模样,我蓦地觉得,这一定是田禾寄来的。

夜深了,曦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香烟,黑暗里烟头上的火星时明时暗,时隐时现。我躺在床上细细地琢磨,这三个标点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话语去劝说曦,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能起反作用,根本不能解除他的痛苦,他哭,就让他尽情地哭去吧!他乐的时候,我曾哭过,我乐的时候,也该让他哭哭了,让他在心灵上永远忏悔吧!

往后的日子里,曦不说话,不唱歌,连笑容也很少见到,他忧郁,他焦躁,他心神不宁,知道他还在想着田禾,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

唉,田禾远走了,却时时都在曦的心中;

我得到了曦,却失去了爱。

曾记得,曦对我说,“爱情不等于婚姻”。而现在生活却无情地告诉我,“婚姻不等于爱情”。

爱情呵!甜密的梦,你在那里呵?

十五

疼痛一阵卷过,一阵又来,宝宝还迟迟不肯出世,眼镜女人急了,尖叫着“糟糕,羊水破了这么长时间,还生不出来,小孩会没命。”

我心如火焚。唉,娃儿呀,妈吃的苦头还不够数吗?你还犹豫,莫非是要我的命吗?

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传来,几个白大褂的身影又飘进了产房,小小的产房里显得拥挤了。人影绰绰,都在忙着什么,他们在低声细语,象是推托什么。后来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医师,掀开罩在我身上的棉罩单,按了按腹部,沉着而果断地说:“胎儿过大,快,手术!”

我的心缩紧了,提到嗓门来了。我的老天爷,手术,还不是意味着动刀子。想想吧!那么大个孩子,要从肚子里面拿出,哎呀,开肠破肚,那肉翻过来,那鲜血喷出来,那孩子拿出来,那肚子象敝开的大门。呵,我不敢想了,我闭上眼睛,“哇”地大叫一声,“瞧你!不会打开你的肚子。”又是眼镜女人尖利刻薄的声音。

“她没有经验吗!”是谁缓和地说。

一阵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之后,年纪稍大的医生走到我的身边,她抚摸着我说:“你镇静一下,马上就要帮你生产了,你要听我的命令,跟我们配合好。是田医师主持手术,请放心。”

田禾,又是田禾!报复的机会就要来到了。就算她从道义出发,万一失手,还不够我受的吗?有什么办法,躺在产床上的我此时是弱者,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唉,死就死吧!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是必然的归宿,只可惜呀,死在了她——田禾的眼下,她能够享受我百般痛苦的模样,她的受了创伤的心得到了慰藉,她该满足了。而我……呵,永别了,年迈的父母。永别了,我的曦,永别了,我的学生。永别了,我的温暖的小屋。我努力地使自己冷静,冷静,我在做充分的思想准备,用我的生命,我的热血,去和她做最后一次决斗,我豁出去了。

皮肤上一阵微疼,她们在给我注射什么药水。又过了一会儿,当当几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扔进盘子里,但我还是没有疼痛的感觉。

偶尔的叮当声,悉悉索索的走动声,人们好像是很紧张,匆忙,我不敢看,也动弹不得,整个神经高度紧张。

“注意,听我的口令,说到‘三’,你要把吃奶的力气全部用上!”是中年医生在吩咐我。

呵,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前进一步是天堂,后退一步是地狱,死神正向我招手,此时,什么荣辱、廉耻、高贵、低贱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唯一的念头是生出来,活下去!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人在生死关头是多么渴望继续生存。生活,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叫人留恋呀!我把头紧紧地顶住一头的墙壁,双脚用力的蹬住另一头的两个铁柱,两只手死命地抓住产床的边沿,一霎间周围所能利用的条件都被我利用上了。这些就是救命索啊,它们要帮我闯过死亡的峡谷。

可以想象出我的模样,披散的乱发,挺得紧紧的手脚,那臂上的青筋凸起,象是一道道蓝紫色的蚯蚓。青黄的面庞,抽动的嘴角,呵,全是为了一个新的生命。没有我的生死搏斗,哪有他的呱呱坠地哟!

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的脑海里一片苍白,我不愿想什么,也顾不及想什么,象待命出征的战士,我集中精力等待着一刹间的口令。

产床边的人在忙着什么。几分钟后,只听中年医生脆崩崩地喊出“一”,“二”,我屏住呼吸,运了运力气,虽然几天没进饭食,可是精神作用产生了无穷的力量,我在调动着三十多年积聚的所有精华。

“三”字终于飞崩而出。我使出了全部力气。腹部一阵轻松,我知道,孩子出来了。我却象经过一场恶战的战土,崩溃了。

我瘫了,软了,散了,唯有良知告诉我,我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可是,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哭声?

“窒息。”中年医生小声地说,“快,人工呼吸!”吸气的声音,呕吐的声音……

“哇!”一声嘹亮的、清脆的、长长的啼哭,打破了产房里的寂静。

呵,艰辛的十月过去了,难忍的疼通过去了,惊心动魄的搏斗过去了,我尝到了第一次做母亲的滋味。我将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啦。啊!少女的梦变成了现实,我感到心血往上涌。一阵心跳,目眩、头晕。天地摇动,产床旋转,乌黑的魔影在眼前飞舞,田禾拿着刀子,愤怒地向我砍过来,我终于一切都不知道了。

十六

灯光柔和地洒着,病房里笼罩着一片桔黄,邻床不时传来熟睡的鼾声。我是什么时候离开产床的呢?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全不知道,我稍稍扭了一下脖颈,感觉良好,摸摸腹部,全凹下去了,皮肤蓬松蓬松的,浑身都是轻飘飘的感觉,仿佛飞腾在九霄之中,我伸伸手指,蹬蹬腿脚,不错,蛮好,各个关节部位都很正常,我暗自庆幸,我总算从她手中脱险了。

我的床位靠近窗子,高大的窗户没有关紧,一丝丝冷风不时地从缝隙里挤进来。汗真多,我全身水淋淋的。我深深地吸一口冬日的冷气,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田禾。假如这次不遇上她,我们的一切都还算是称心如意的,顺利的。尽管身体受了损伤,但心境总不会如此灰凉,往日的精神创伤也不至于再次泛起波澜来。想起田禾,我自然想起我那刚出世的宝贝。失去知觉之前,我只听到了一声扣人心弦的啼哭,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他”,还是“她”呢。现在,宝宝在哪儿?他安然无恙吗?我又想到了自己。妈妈——多么自豪的身份哟,田禾,她得了个“千金”还是少爷?她的“那位”是谁?唉!我责骂自己了,为什么老是想着她。能比得上吗?人家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又是工农兵大学生,又分配在县城,至少是个门当户对的家庭。我不由得望了望在我脚边蜷屈着身子的曦,他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疲倦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笑意。曦,太累了,他该休息了,几天来,难产折磨在我的身上,疼在他的心上。现在,他做父亲了,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庭。曦突然咂了咂嘴。

呵,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象在沙漠上跋涉的骆驼,我们终于见到了绿州;象久旱的禾苗,我们盼来了甘泉。孩子——爱情的结晶,他象一条巨大的纽带,从此把我和曦的心紧紧连在一块。我的胸中涌起了欢腾的浪花,硕大的泪珠滚下了我的脸颊……

是的,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但,我怎能忘记,走过的路上,那一个个艰难的脚印啊!

十七

我和曦草草结婚,没有一个人参加婚礼,没有一个亲戚前来祝贺。我虽工作多年,但低微的工资大都补贴给曦,身边没有积蓄,我的爸爸妈妈觉得不应该得罪田奇这么好的书记,也不同意我和曦成家。

曦不但有个“聪明”的姐姐,还有个“浅眼皮”的妈妈。我和曦结婚,她闹了三天,骂曦,扔出曦所有的东西,不让曦进门,说要和儿子一切两断。骂曦是个瞎眼狗,白喝了这么多年墨水,休不掉一个“扫帚星”。

从此,曦失去了家,我也失去了家。学校领导不顾学校房子紧张,硬是给我们挤出了两小间空房。生活,新的生活开始了。一张床,两双筷子,两个碗,两个纸盒盛衣物,这就是我们新婚的所有家产。

贫穷不要紧,只要心贴心。可是,曦总是精神不起来,常常是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想着心事,烟也越抽越多了,烟的质量也由“东海”上升到“百寿”、“团结”、“前门”,他甚至开始酗酒。这与过去的曦是多么的不同啊!我又一次陷入了痛苦之中。

人世上,同志间尚需要了解,何况夫妻呢?我多么想知道曦的一切,他为什么会那样痛苦地恋着她呢?耐不住我的软磨硬劝,曦透露出一点他与田禾的往事。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也仅仅是大概而已。

他感田禾的恩主要是那一年追查“政治谣言”的时候。省城里几所大学闹哄哄的,当中牵扯了他。是田禾在关键的时候帮助他解脱,证明他没有问题。他平安无事了,田禾却受到警告处分,差一点开除了学籍。难怪有一段时间,田书记总是心事重重的。后来,曦的姐姐知道了这件事,这时正当田奇书记又重新上任,她在中间扯起了这根红线,曦的聪明、刻苦钻研引起了田禾的强烈爱慕,于是,我们这两只爱情的车子相撞了。他接受了她的爱。

曦怪我不该咒骂田禾,要骂就该骂他,骂他的姐姐,田禾是无辜的。曦常常静坐凝视着远方,就象在盼望着远归的亲人。为了安慰曦,我揽过了几乎全部家务,洗脸水、洗脚水端到床沿,好吃的尽他吃,好穿的尽他穿,但,所有这些都是徒劳的,都不能温暖他那冰冷僵硬了的心。一件偶然的事情终于使我做出了重新生活的抉择。

春节,我们婚后的第一个节日来到了。这是一个凄苦的日子。学校里放年假了,只有我和曦象孤鬼一样守在乡间的学校里,周围的村子响起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一股股沁人的油香,从各家的小院里飘出。新春佳节,谁家不欢天喜地呢。我们的小院却冷冷清清,寒气透骨。蜂窝煤烧光了,一把木柴燃也燃不着。我愣愣的坐在小土灶前,心头掠过一丝丝的悲凉,鼻子酸楚楚的,俗话说:“儿走千里母担忧”,我的妈妈此刻在干什么呢?她心里一定挂念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过去了,充满幻想的姑娘时代过去了,现在我成了一个少妇,一个锅碗瓢勺,米面油盐酱醋柴都要管的少妇。我哭了,为失去的母爱痛哭,为失去的欢乐、自由、童贞,为那失去的一切痛哭。婚姻、爱情对于少女来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梦,可是,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该有多少惆怅啊!

曦从外面回来了。尽管心境不佳,他还是没有改变自己早锻炼的习惯,他的脸阴沉沉的,就象刚刚奔过丧一样,看他情绪不好,我连忙擦了泪眼,装作轻松地说:“瞧你,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这柴也烧不着,把我的泪都催出来了。”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却独自喃喃地说道:“姐姐免职了,县委来了文件。”

活该,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撤了她的职,算是上级长眼了。

正当我幸灾乐祸的时候,门口传来嘈杂的人声。学校紧靠公社,常有人打架斗欧去评理,我放下手中的木柴,出门一看,啊!竟是曦的姐姐和妈妈,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

“小不要脸的,丧门星!”

“要不是你个贱货,俺亲家当县太爷,俺儿当驸马,俺一家亲邻都吃商品粮,都住洋楼!”

“你个小妖精,坑了俺兄弟,又坑了俺几家呀!”

“啪啪啪”,看热闹的孩子放起了鞭炮,红的、黄的纸屑炸得满天飘飞,满地皆是。

我的心,颤抖着,我的身,颤抖着,那炸得震耳欲聋的不是鞭炮,而是我的心,是我的一颗被蹂躏了的心呀!那飘飞满天的不是纸屑,而是我的被撕碎了的脸皮。

怎受得住这样的侮辱!

一个人的人格难道就这样低贱!

我是一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一个有脸有皮的女人,我不能做这种廉价的奉献!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要堂堂正正的活!我不能这样依附别人,弯腰过一辈子日子,我要挺起胸,理直气壮的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于是,我在艰难的人生中寻找出路了,那种同床异梦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我搬出了那间小屋,为了我的人格,为了我的新生,更为了我那失去了的梦,我和曦分居了……

走的那天,是个阴冷的日子,刚下过冬雨的乡间土路上,十分泥泞,一脚下去,就踏出一个深深的泥坑。我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毅然决定要搬。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还征求什么呢?说搬家,我实在没有什么好搬,除了教具,书本。就是几件零乱的衣物。曦送给我的唯一的结婚礼品,是一把折扇,我把它悄悄地装在手提包里。曦靠在门边上,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只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真怕自己感情战胜了意志,又会改变主意,立即转身走了,没有再回一次头。

我开始了新的冲刺。我想起了田书记的话:“爱情,决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我决心用事业来滋润我那被爱情折磨得干涸了的心田。除去完成教学工作,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复习。第一年高考我错过了机会,这第二年,我决不能放过了,我吃力地啃起了数学,物理、化学、外语。象是七旬老人登黄山,我攀登文化险峰的道路上充满了艰难,年龄增长,记忆力减退,当年我身上的那些文化细胞大多在“学大寨”中自行消灭了。现在再去召唤它们,谈何容易。但一想到我是一个人,一个并不比“她”低一等的人,我就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汗没有白流,功夫,没有白费。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本省师范学院。

临走的那天,我没有告诉曦。但,当我乘坐的列车徐徐晃动的时候,我突然在月台上发现了他。他正向我频频招手……

五彩斑斓的大学生活给我的生命增添了盎然的生机。在这金色的岁月里,我把全部身心扑进了知识的宝库,忘记了往日的一切痛苦、磨难。但闲暇之时,我的心底深处,仍旧念着曦。我甚至多次想到给他写封信,但是,碍于一个人的自尊,始终没有动笔。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了业余创作。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是一个幸运儿,我的小说、诗歌、散文相继问世了。在浩瀚无边的文学海洋里终于有了我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青鸟飞来了,捎来了曦的心声。一封比一封频繁,一封比一封炽热。他告诉我,他在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他还告诉我,只要我还爱他,他愿意随时向我敞开爱的大门。他恳求我,原谅他的过去吧!

今年春天,我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学期,他来了。就在这个万物复苏,大地春回的日子里,我们播下了爱情的种子。

毕业分配结束了,我分到了离县城七十里地的一个完全中学。我和曦相距五十多里路,但,此时,我们的心贴得很近了,每当星期六下午的黄昏,我就漫步到离学校只有半里路的公路上,向着天边仰首眺望,直到那远方路尽头出现了一辆飞奔的自行车影,我的心才踏实。天上牛郎和织女,每年只有一个七月七相会,而我们每月都有四个星期日团聚,我们满足了。

啊,痛心的往事总算完结了,我们的爱情之花终于结出了丰硕的生命之果。

十八

天亮了,走廊里开始有了走动的声音。

曦打着呵欠,去冲热水洗脸,我想坐起来,可是,不行,身子太虚弱了,只好又躺下。眼镜女人走进来了,她的脸总是冷冰冰的。她双手托着一个布包,轻轻地放在我的身边,朗声朗气地说:“瞧吧,你的胖千金!”我的心差点跳出了胸膛。当女儿真的摆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那么突然,我甚至不敢认真地望她一眼。真是没出息!流血拼命为什么!我侧过身子,猛的一眼。啊,我的女儿,我的宝贝——她就躺在我的身边,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着,一点也不羞亮。红乎乎、毛茸茸的小脸,翘翘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和曦一个模样哩!这就是我流血拼搏换来的小生命吗?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小声的哭了。

“得了,得了,生了个千金还哭哩,一个闺女就是一个小金库呀!真是!”眼镜女人颇有些不耐烦。

曦回来了,他看到女儿就躺在我的身边,惊喜地满眼溢着光彩,他想说什么,但嘴唇哆嗦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他慢慢地挨过来,轻轻托起女儿,无限深情地说:“哟,我只当三天才能抱回来呢!”

“噢,还要三天呢!我们这儿不是大医院,谁还肯给当妈妈不成!要不是你老婆休克了,又碰上了田菩萨再三吩咐,我还能给你看一夜哇!”

“哦,我休克了。”我吃惊地问。

“你还不知道?”眼镜转向我,“你这次生产真叫多灾多难,刚来时横胎,田医师提心吊胆地给你转过来了;羊水破了,胎儿又大,你自己生不出来,田医师给你动的小手术;孩子生出来又窒息,田医师嘴对嘴给做人工呼吸;刚完,你又大出血,休克,真是没完没了。要输血,我们这儿没有血浆,又找不到你男人,还是田医师抽自己的血给你输。幸亏你这次碰上了菩萨,要不然,你的大命早上西天了,可我们医生图什么呢?瞧,你现在睡在这儿没事啦,乐得哭啊,笑啊,咱们的田菩萨却晕倒了。唉,人家是县委书记的女儿,觉悟高喽!叫我——哼!”眼镜女人……愤愤地走开了。

好一阵连珠炮,打得我手足无措。谁能说出此时我的心情吗?假如这话不是亲自听到,我一定会认为是谁在编造小说、故事。

“菩萨”,是人们给她起的绰号么?但对我,她也是菩萨?这,是真的?

十九

早饭后,我和曦紧紧地偎在一起,欣赏着我们的女儿,就象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曦说,女儿集我们两个的优点,象个美丽的小天使,就是那头太难看了。女儿的头是有些不正常,下面圆的,越朝上越尖细,象个吊着的葫芦。为什么会变形呢?我心里罩了一层阴影。

查房开始了,中年女医师带着两个护士来到我们房间,我和曦连忙将女儿的头指给她们看,中年女医师笑着说:“没关系,那是胎头吸引器拖的,不要三天,就会变好的,谁叫你生了个大胖闺女!”

我放心了,是的,我们的女儿真够壮实,听眼镜说,刚生下来的时候,放在盘子里称竟有八斤之多,好家伙,创了医院接生的最高纪录。

女医生给我量了体温,量了血压,给女儿做了检查,然后快乐地说:“好,一切正常,母、女安全,可以告诉小田,叫她放心休息吧!”

中年女医生的话证实了眼镜的话是真的,小田累倒了……

三天之后,女儿的头全好了,圆乎乎的。黑茸茸的头发几乎遮住了耳杂,听人说团头孩子捣蛋,这真不假,每到晚间她就扯开洪亮的嗓门,唱起了那没曲没调的婴歌,闹得周围的病友都不能入睡,只有我——年轻的妈妈,觉得她是在庆贺自己的新生。白天,她入睡了,不哭不闹,睡得那么甜,那么静。无论想什么办法也更改不过来。因此,曦常常指着她的小鼻尖,故作生气地说:“你呀,你,和你妈妈一样倔强哩!”

我笑了,曦也笑了。女儿忽闪着眼睛,望着我们。

呵,这就是家庭幸福吗?这就是天伦之乐吗?我所有的,“她”也有吗?

二十

五天以后,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这几日,天也有情,总是睛得朗朗的,我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能见见田禾多好呀!还象往日在水池里游泳那样亲密无间,还象往常那样在一起搂着肩膀窃窃私语。但一想到曦,我又觉得真怕在这种场合再见到她。是的,当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曦说,医生为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心,咱们不能没有一点表示。他提议买十元钱的鸡蛋酬谢他们,同时也算庆贺女儿的出生。我说:“算了吧,你妈想要个‘惊叹号’,咱们却养个丫头,还庆贺啥!”曦却理直气壮地说:“她不喜欢算个啥,只要我喜欢。能有个象你这样的女儿,不比有个象我这样的儿子还强得多!”

曦的话暖了我的心,我答应了,红鸡蛋煮好了,曦突然提出要给田禾送十个,我点了点头。

眼镜女人走进了我们的房间,托她送给田禾的红鸡蛋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

“菩萨最怕敬佛,病人酬谢她,她就受不了啦。人家调到门诊上班去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曦也难过的低下了头。我们心里都清楚,她是不愿意见到我们哪!

二十一

出院的日子到了。曦抱着女儿,我在后面歪歪倒倒的跟着,中年女医生带着几个护士给我们送行,唯独没有田禾。人啊,真是怪,没走的时候,我怕碰到她,现在她没来,我觉得象少点什么。

山上医院到汽车站,几乎有八里路,曦怕我走不动,说到医院门前去雇一辆小板车拉着我。刚到院门口,迎头碰上了彭军。真巧,他的小车就停在医院的大门旁边,看到我们,他急火火地说:“没等急吧!”

这没头没脑的话使我和曦都愣住了。曦说:“等什么?”

“我来晚了呢!”彭军边擦汗边说。

“你到哪儿去?”曦睁大眼睛问。

“送你们呀”。

“怎么,你知道我们今天出院?”我忙问。

“彭某人会算!”彭军说着咯咯地笑了。

“好,你们先等一下,我把孩子先送掉!”

“什么孩子。”我忽然想起刚来那天眼镜女人喊小彭是新郎官,当时事急心乱,也未来得及问。

“谁的孩子?”曦问道。

“我们的呗!”

“咋,你不是刚结婚吗?”我越发糊涂了。

“对呀,奇怪吗?”

“妈一妈一”那大约两岁的小男孩刚一抱出车厢,挣出彭军的怀抱,朝医院的门诊室跑去。

奇迹出现了,朝霞里,一个身影,象一团洁白的云,从门诊室飘出来。小男孩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双手紧紧地勾住她的脖子。

我的天!她,她不是田禾吗?

我和曦,都呆了。

二十二

吉普车出了县城。

彭军一只手紧握方向盘,一只手理了理垂下额头的乱发,抹去眼角的泪花,结束了他那一席动人心弦的讲述,我的心却象大浪相击的江流,再也平静不下来。

原来,田书记到县里以后,彭军就一直给他开车。彭军的老婆在县化肥厂工作,小家庭还是幸福的。当他们的儿子快满周岁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老婆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去世了,小彭望着幼小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望着这个朴实、勤快的小车司机,县委大院的人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当时,田禾正在家中度假,她目睹了彭军一家的惨状,默默地给小彭收拾家务,喂小儿子。五十天的假期结束了,彭军抱着儿子,流着热泪把田禾送上车。谁知,不到一个月,田禾竟迅速办好了调到县医院的手续。为这事,田禾妈大闹一场。理由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朝大城市调比上天还难,没见过还有傻瓜往下边跑。周围的人也议论纷纷。“在大学里当校医,多清闲!”可田禾的理由是,她学的是妇科,在学校当校医施展不开。田书记倒是坚决地支持了自己的女儿。田禾如愿以偿,到县医院上班了。除去上班的时间,田禾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彭军这个不幸的家庭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外人一看,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田禾比彭军大两岁,她象大姐姐那样体贴小彭,彭军那颗受了创伤的心得到了巨大的温暖。终于,在生活中,他们相爱了。当曦打电话恳求小彭到乡下来接我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欢度蜜月我的心隐隐作疼。想到了过去,也想到了现在,想到我,也想到了她。

我在心底里轻轻地呼唤:田禾啊,田禾,你还是我心中的那个田禾吗?

二十三

小女儿睡了,毛茸茸的小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粒儿。彭军突然问曦:“你们的千金叫什么名?”

真是!几天来吓昏了,忙昏了,也乐昏了。连女儿的名字也忘记了取。我们都是教书匠,这名儿可要取得别致一点。叫什么呢?毛妞,丫丫,太俗!花呀、朵呀,最讨厌!玛利呀,安娜呀,太洋气!单音词的重叠吧!都打这种主意就不新鲜了。

曦一连串的提议我否定了。他很为难,他埋怨女儿为什么有个“学士”妈妈。突然曦的眼睛猛一亮,他大声地说:叫“嫕”,对!就叫“嫕”。看到我不明白,他补充说:左右结构,‘女’字边,右边上面是个“医”字,下面放个‘心’字。总的意思是和善可亲。

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恨不能马上写给我看。我细细地琢磨着。哦!女,医,心组成一个“嫕”字。我恍然大悟。我的曦哟,他是在我们女儿的身上表达着对田禾的怀恋呢!

这次我没有生气。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原谅他了。

冬日的风呜呜的吹着,路上的行人呵气成霜,可小吉普里却很暖和。一束金黄的阳光透过车子前面的挡风玻璃,轻轻地洒在彭军身上,彭军的脸上荡起了幸福的笑意。我突然觉得,这束阳光不仅温暖着彭军,也同时温暖着曦,温暖着我,温暖着我们刚出生七天的女儿。我把“嫕”搂在怀里,紧紧地贴在心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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