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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河

秋雨絮絮不休地落了几场,竟将天空冲刷得象蓝宝石一般明亮而可爱,温暖的太阳朗朗地照了大半日,芦花河畔被秋雨浸透的地面就渐渐泛出一层灰白。傍晚,芦花村里紧饭的庄户人家已经锅热盆响,打点做饭,三两股炊烟顺着农家乌黑的烟囱袅袅升入半空里。村前的车马大道上三人一堆五人一团,正在来“大州”走“三步”,粗大的手指捏着小小的泥团,皱紧眉头动心思,围观的七嘴八舌出主意,闹闹哄哄攘攘熙熙。谁家的收音机开足了音量,呜哩哇啦刺耳的响,栏里的小草驴不幸被牛弹了一蹄子,吭吭大嚷,主人出来一顿喝斥,便不声不息咕咕嚓嚓继续咀嚼,十几个穿开档裤的鼻涕“将军”正在村头做“老鹰叼小鸡”的游戏,突然一个孩子手指着远处大声喊:“看!电灯——吕小孩!”哟,这一下所有的孩子都拍起手来:“吕小孩——电灯!”“电灯——吕小孩!”

远处正在田边遛逛的人听到孩子们的喜闹,快乐地扮个鬼脸,他就是芦花村里有名的吕小孩,下了几天雨,真叫憋闷人,天一露脸,他就闲不住,背着个粪箕满田里游逛,大半天了,粪筐里还是空空的呢,可他那副嗓门眼儿可没闲着,一路走,一路唱,他唱得都是些什么呀,老没正经题儿,不信,瞧吧,他又开腔了:

“哥在南园里摘黄瓜

妹在外面扔坷垃,

小妹捂嘴不敢叫,

疼得我抱起脚丫巴。”

孩子们喊“电灯”就是冲着他的圆脑袋来的,一年四季都是剃得溜光,猛一看真是乌青发亮,细长的眼睛总爱眯成一条缝,两条短且粗的眉毛好像是不经意甩上去的,厚嘴唇仿佛蓄满微笑,随时都可以浮出来,再配上矮墩墩的个子,谁看了都说他是一个笑和尚,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满嘴插科打诨俏皮话,一生下来爹娘取名吕小孩,五十九年了,吕小孩还是没长大,村里长辈晚辈仍旧这么称呼他,也难怪,他乐意。

生活就是酸甜苦辣,而吕小孩像个烹调大师善于调剂,他的开心事儿总是数也数不清,下“六州”一连能赢三盘,便高兴地直拍屁股,有一次竟把裤缝拍炸了线,惹得野小子们笑出了眼泪,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拾粪捉了两只田鼠,嚷嚷得老远都能听见;上茅房撞上了二寡妇,回来捂嘴笑了半宿。他就这样,该苦的觉不着苦,不该乐的也乐,他的学问就是乐趣能够健身灭灾,要不几十年了他吕小孩除了饿病几乎就没生过什么毛病。村里人都知道,只要吕小孩高兴起来,随便怎么整治他,他也不会发脾气。可不是吗?今天一出村,就被二牛那小子逮住耳朵提了几家伙,吕小孩龇着牙嗔骂:“浑小子,你老子的老子还是我的儿子哩,狗胆!”

“狗胆吃小孩!”二牛子做个鬼脸,跑掉了。吕小孩望着二牛子的背影,摸了摸拧红了的耳朵,心想,老少爷们都跟我逗,是我人缘好,我乐了大家都乐了,特别是今天,吕小孩更使不得性子,今天,就是今天,居然有人来给他儿子提亲了。

说来也真是运气,吕小孩竟有个五大三粗的儿子。

刚解放那年,吕小孩还是光棍一条,不久芦花村来了个逃荒的婆娘,有人牵线就跟吕小孩拢了家,三年后,婆娘生了个儿子,自己却得产后风死去了。吕小孩给儿子取名大汉,他是跟自己的老子呕气,人穷就是穷了,名儿可是不要钱的,干么那么小气,从小叫小孩,老了都没改过来。吕小孩千难万难总算把儿子领成了人,真的是个壮汉子,可是这些年,父子俩相依为命赶日子,儿媳妇的事想都没敢往上想。家里收干晒湿,地里钹打堆扬,过日子真比筛子眼还密,难哪!好在吕小孩是个橡皮性子,再难,撑一撑,再苦,咽一咽,总算都熬过去了。以前吕小孩难极了,也常在深更半夜想过该找个帮手,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个眉目,儿子大汉就像雨后的竹笋叭叭响地往上窜,一眨眼就到了而立之年。大汉的活儿是没说的,样样不输人。农闲时还能去公社窑厂做几天零工,挣个十块八块的,这几年手头不紧,日子好过了,心头却不松快,常自个儿没事找事生闷气,个中的因由,吕小孩胸中有数。俗话说,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这是吕小孩的一块心病。昨天,父子俩喜滋滋的去乡里卖大猪,一下子就拿回来四百多元,鼓鼓涨涨的一大包。晚上东村说媳妇的上门了,那个姑娘吕小孩认识,二十大几了还很水灵,大汉更没说的,人讲咋着就咋着,就等着那头回话要价码了。彩礼钱千儿八百的算个啥,眼下不是时兴这样讲排场吗?吕小孩情愿挺起脯子充硬,大汉娶上媳妇,吕小孩的心病也就自然消了。想到这里,吕小孩浑身轻松,看着周围没有人影,一抖精神,又扬起了嗓子。

妹子你前头慢些走,

大哥我后面小放牛,

东家有吃又有穿,

大哥嘛我有副好身手。

毕竟是年岁不饶人了,感情虽饱满,可是唱出来却变了味,比不得当年风流了。想当年吕小孩四乡里响当当的高腔,一唱起来多少人走神迷魂,站在田野里老坟头上翻筋斗,一连翻多少个不沾地的,那灵巧劲真是山猫一般。唉,花开自有花落时,吕小孩心头油然升起一丝苦味,连连咳了两声小声咕噜道,“他妈拉个巴子,扛个秫杆儿去打雁,枪(腔)不顶用了!”说完有些灰心丧气,一屁股坐在地头田埂上。

秋日的睛空,清澈高远,吕小孩凝神望着远天,天边有几团柔软的云片正在轻悠悠地滑动,一阵风吹过来,掠过几分凉意,吕小孩站起身拍拍屁股自言自语道,秋凉了,秋风吹了,秋雨下了,咳咳、咳一阵春风对场雨,一阵秋风对场霜——唉!乖乖,李双双就那么疼喜旺,我吕小孩咋就没有那好福气哟!他甩了甩炸了线的袖笼,抬脚踢起一块泥片,提起粪箕扔到肩上,两只手按在粪铲把上,朝自个家里责任田边走去。

秋天的田野是一幅斑驳陆离的图案,高粱红了,棉花白了,菜豆青了,芋秧绿了,高低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真是喜煞人哪!吕小孩的田里种了一片荞麦,一朵朵晶莹的小白花,就象冬日的一层小雪,又象深秋的一片白霜,落在了深红色的杆子上,芦花村的地紧靠芦花河,吕小孩的责任田一直延伸到河堤边上,他穿过荞麦地,把粪筐里的粪团埋在地头,然后哼哼叽叽唱着朝芦花河堤走去。

一湾河水一湾鱼,

我说妹子你莫嫌弃

你是黄连我是猪胆

隔河渡水我背着你……

他有个坏毛病,闲了无事爱剔牙,多少年过去,牙齿稀疏透气,讲话唱歌都漏风,现在一唱竟把“你”字唱成伊,他气哼哼地咬住门牙,舌尖顶住上腭,拿住劲连连发了几声“你——你你。”终于满意了,才浑身轻松又大摇大摆地朝河堤走。走了三五步,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抽泣声,便四下里张望,原来自家的责任田边,芦花河堤下荞麦丛中半跪着一个人,秋风掀起她那蓝灰色的头巾,露出一缕缕灰白相间的发丝,老蓝布褂子一起一伏的颤动,天已向晚了,她怎么还独自一人在这野地里呆着?吕小孩一时感到很纳闷,转而一想,这般岁数的人大都信神鬼,村上的婆娘们都会这一套,有个大病小灾不如人意的地方,黄昏时到野地里烧纸钱,念叨念叨,就能化险为夷,纵然起不了作用,心理上也得到了一丝安慰,干这种事最忌人看见,看见了就冲犯了神灵,还是躲开些好。吕小孩转身往回走,身后嘤嘤的哭声凄凄惨惨象一把带齿的链子紧紧拴住他的心,他愣了一下,由不得又回头瞅了一眼,这一下,他看见了那宽大的蓝布褂已经伏到了地上。嗯,这是怎么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干咳了几声,慢吞吞地走过去。

“喂,你——!你咋啦?”

那蓝布褂缓缓动了几下,呜呜的哭声又响了一些,“唉?大风野浪你哭坏了身子呢?”

蓝布褂跪起来了,头上的毛巾滑到肘子上,露出一张泪水涟涟的面孔。

啊!竟是个一大把年岁的老婆子!吕小孩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油然而生侧隐之心说:“起来吧,有什么伤心事,东邻西舍亲戚朋友都可以叙叨,干么这么折腾自己!”

那女人止住了哭,抬头看了吕小孩一眼,没有开口,只顾用两只手扶住怀里的一只竹篮。

见她不说话,吕小孩便搭讪说:“这二年日子好糊弄了,可总不能事事随心,遇事想开些自个劝自个。”话说到这儿,那女人又呜咽开了,哽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样子很难受。

“噢!我说,你这位老妹子姓啥名谁家乡居住,有啥烦恼,只管对我说,我就是芦花村里的吕小孩,名字叫得小,再过一年就到六十了,我是个热血热肠子,看不得别人伤心,能帮就帮能问就问,你没看过啥——《红灯记》吗?前些年时兴得很呢!咳咳——穷不帮穷谁帮穷——还有、”吕小孩一拍光脑门,“还有忘词了!”吕小孩唱了半截想不起下句窘得咧开了厚嘴唇。

那女人或许是受了吕小孩的感染,拍了拍身上的土粒,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唉,我姓尤,村里人都管我叫尤大嫂,坐汽车迷了路,转到这芦花河堤难为住了。”

“唏!这么丁点儿小事还值得犯难为,走,跟我回去,让我儿子大汉骑自行车送你!”

“那可不行,远着哪,汽车四个轮跑了老半日!”

“不要紧,住一宿明日上路呗!”

“那——?”

“你看看,日头钻地了,太阳落、鬼出窝、路上行人走不多!河边凉气大,你总不能在露水地里蹲一宿吧!”吕小孩一片诚心,尤大嫂思索再三,望望天,望望地,盯着河堤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就随着吕小孩走了。

西天的晚霞红火了一阵,渐渐地淡下去,淡下去了,一抹余辉沿着秋庄稼的秸杆移动,越升越高,一会儿天空开始发蓝发暗,吕小孩回头看看踌躇不定的尤婆婆,说:“别再三心二意了,就这么办,今天到我家住一夜,明儿让我儿子送你上路,反正我家也没有多少人?”尤婆婆听了这话,又咯噔站住了,低头缄默不语,忧伤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吕小孩见天色已晚,不由尤婆婆说话,伸手提起她的长竹篮,竹篮里盛几件破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哦!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看样子是要住些天哩!”尤婆婆的眼眶里立刻涌满了泪,用手背悄悄地抹一把。

两个人在苍茫的暮色中一前一后的走,尤婆婆不住地咳,两只小脚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挪动,象孩子一样的东倒西歪,真叫人担心。“你是病了吧!”吕小孩走几步,等一下问。

“病倒没有,只是有些头晕,没有什么大恙。”

“准是坐车颠的,上了年岁的人,受不住颠簸了,你家里人也真是,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吕小孩用手按了按扛在肩上的粪铲把,扭头看了一眼说,“老嫂子高寿多少?”

“再过两年就六十整罗!”小小的一个沟坎绊住了尤婆婆的小脚,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忙得吕小孩两手一起抓住尤婆婆瘦削的双肩,“我的老天,你比我还年轻呢!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没有亲人,就我一个苦老婆子!”

“哦,吃五保,这也省心,少生闲气,这年头,那些儿孙满堂的老家伙还眼巴巴地瞧着敬老院心里直痒痒呢!”没等吕小孩说完,尤婆婆突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吕小孩吓得浑身发紧心头起毛,这是咋啦?多事有事,别再出了什么大漏子,他蹲下来拉起尤婆婆,那一张面孔极苍白,嘴唇不停地哆嗦,“尤嫂子!尤嫂子!你这是什么毛病,喂喂!你清醒清醒!”尤婆婆睁开了眼,两只手不停地揉着胸口,喃喃地低语:“吕大哥,你回吧,我不进村,不麻烦你,我还是摸回家去!”

“说什么糊话,你看到啥时候了,好险好险,你这身子骨真怕人!”吕小孩说着又背起粪箕,竹篮挂在粪铲头上,一只胳膊架着尤婆婆走进暮色笼罩的芦花村。

翌日清晨,天上的星儿刚刚隐去,地上、河边、路旁、渠岸的草丛上,摇摇欲坠的露珠还在晨曦里闪光,秋庄稼清香的美味在空气里飘散。砖瓦墙里,草棚里,农家院中牛叫、鸡啼,芦花村喧闹的黎明开始了,芦花村的早晨充满了生气,吱吱呀呀——一扇又一扇柴门、木窗打开了,男人们铡草挑水吆牛,女人们和面淘米洗菜,孩子揉着朦胧的睡眼去小解,村前车马大道上人影绰绰,井台边、树底下、鸡笼旁、三个一堆,二个一片,叽叽喳喳伸头晃脑,夜里也不知出了啥希罕,惹得男人女人有滋有味地嚼舌头。

“他大婶,吕小孩拾个老婆!”

“真的!哟,他儿子还没有对上象,他倒先娶上了!”

“是啊!他都快到六十岁了还想开荤呢!老不正经,土垃涌到脖子还想走桃花运!”嗨!谁要是不知道“人言可畏”,那就来想想吕小孩的处境吧!吕小孩从来没有贪睡的习惯,一清早起来淘草喂牛,然后背粪筐门前村后溜一圈,虽然这几年时兴买化肥了,没人再去稀罕人粪土杂肥,但是吕小孩却总是丢不开随身带惯了的两件宝贝,赶集上店也离不了粪铲和粪箕,早晨起来不去捡一圈粪,连早饭也吃不下去,为此大汉常说他是讨下贱,其实这多少有些冤枉了他,他何尝不想叫庄稼地里多长出些钱财呢!今天他比往日起得更早,家里该做的活都拾掇清楚,就去田里转悠、才出村口,迎面碰上了村里的老长辈吕五爷。

“唉,我耳聋眼花也不顶用了,大事小事都不拿我算数,你小孩也不照照自己啥模样,还找个棺材瓤子。哼!”五爷一手指点着,一手把弯拐棍捣得当当响,唇上稀疏的几根白胡直颤抖,白眉毛一纵一纵的。

“五爷,你老息怒,别听人闲嗑牙,哪来的事!”吕小孩不在乎地朝着五爷耳朵喊了一声,心里悄悄地说一句“白毛老怪”,扭头就走了。村头的水塘边石凳上几个洗菜的女人见吕小孩来了,互相挤眉弄眼:“哼,老不要脸的、作孽!筋都缩了,还爬得动!”这些都是小辈妇道人家,吕小孩没法搭腔,只好忍忍咽了,二牛嘻皮笑脸地走过来,扶住吕小孩的粪箕,尖声尖气地说:“辣椒是老来红,老祖爷你是老来恋哪!”吕小孩正有气没地方出,抄起粪铲把一下敲在二牛的屁股上,疼得二牛捂住屁股大叫,二牛的叫声引来了几个半大的孩子,二牛一挤眼,几个孩子一起上来搂住吕小孩,抱胳膊的,抱腿的,直嚷嚷“发糖,发糖,发喜糖!”吕小孩窘得伸手抓过粪箕里的驴粪蛋,忽啦一下云里雾里的乱撒一通。孩子们尖叫着跑开了。远处有两个拣菜的老奶奶撇着凹下去的嘴唇,摇头晃脑地说:“唉,满堂儿女,赶不上半路夫妻,只是可怜那个老妹子,快入土了还去跨这道门槛子,也真不容易哟!”说完,还掉下几颗混浊的老泪来。

芦花村座落在芦花河南岸,全村百来户人家,前几年整日价斗红了眼,一个门户一条心,一个宗族一个派,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分了责任田,老少几代小男细女,一家一户精耕细做,那些勾心斗角拍马逢迎的把戏似乎全都用不着了,庄户人家有了几年的安宁,谁肯出力气,谁会窍门,谁有本事,谁就赚大钱盖瓦房竖平楼,谁手里就不断零用钱,大自然对人是公平的,不管高低贵贱,该赐予的都赐予,该惩罚的都惩罚。这样一来,大家伙相处,反见亲热起来。荷包里宽裕,人也讲究廉耻情面,显得厚道了,邻里之间,你帮我,我帮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家家户户虽然都搭起门楼、垒起了院墙,显示出各自为政的势头,但是相互之间的照应还是越过了高高的墙头传到各自的心窝。吕小孩住在村东头,可是不算第一家,第一家是吕小孩的嫂子——聋老妈。

吕小孩和同胞哥吕大孩早年分家单过,那一年天灾人祸,大哥家败人亡,女人命大,嫂子九死一生,侥幸活了出来,人活心死,至此后寡言少欢,酷思亲人,热泪流干,只要村人提及往事,她便如恶魔缠身,疯癫不已,闹得全村鸡犬不宁,童叟心惊。乡亲们可怜她,又没得办法。再善的心也没有回天之力,谁能将死人弄活呢!好心的人多次撮合她和吕小孩拢家,连村里的老白毛吕五爷都出头露面了,她先是模棱两可,后来却说什么也不肯了,被人劝急了,还会惹出一顿斥骂,后来都怕讨没趣就没有人再敢接这个茬了。多少年也没撮合成,吕小孩也就死了心。叔嫂二人为此结怨,互不递腔,内心里生出了隔膜,彼此仿佛有了戒备。不过这些都是旧话,眼下嫂子已是七十高龄,头发白得象窝子麻,一张嘴露出二排红乎乎的牙板,稍硬一点的东西都只能硬吞了,二牛开玩笑说她的背象一张弓。孤老婆子一人无儿无女,姓名都被人遗忘了,统称她聋老妈子,很早以前她就不跟人叙话,大家认为从那时候起她就聋了。聋老妈子虽然吃五保,手脚却是一刻也闲不住的,拱手过日对她来说比生病还难受。且看她那两间小土屋,塞得满满荡荡不透气。她没有责任田,逢庄稼季就满地里拾,一个小粮屯垒得朝外淌,连墙上也充分利用上了,隔年的花生豆、青豆、绿豆、扁豆、红豆,入伏晒了多少回仍旧生了虫子,她心里正愁着呢!屋檐下,几对鸽子正在咕咕地抱窝。鸽鸽,一年十二窝,冻死一窝,饿死一窝,剩下十窝也能卖老些钱。这几年里好几样地方病又断断续续地出现了,需要小鸽子补养的多啦,七元五角一对,大好市,拿到就卖。鸽窝旁边一嘟噜一嘟噜的红枣、红辣椒,苞米棒子一直坠到窗子下,逗引得那满院的来亨、罗丝、白朗克不时地扇动翅膀咯咯乱跳,几只肥大的鹅扭着肥胖的屁股悠载悠载地蹭来蹭去,俨然是小院中的权威。三五只雪团一样的长毛兔挤在墙角懒洋洋地晒太阳。一走进芦花村的人,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农家小院竟会住着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子,可是,天不随人意,事实偏偏就是如此。

一大早,有人就给聋老妈报信了。那是二牛这小子给聋老妈送吃水的时候随便说的。芦花村的乡亲们在照看孤老婆子这一点上真是无可挑剔的,不用任何人来动员,也不用谁来布置,谁家吃点鲜的、喝点甜的,总忘不了聋老妈,每日早晨第一个挑水的人总是顺手给聋老妈捎上一缸。为此,吕小孩常常感到过意不去,就算心里有些隔阂,总还是自己的嫂子,自家人不能老推给人家,他时常板起面孔训大汉,“眼欢些,手脚勤快些。咱爷俩不短力气,干么欠全村人的情!”尽管大汉怎么劝阻,可是大伙都习惯了,谁也不觉得是个负担,反而觉得是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

毛手毛脚的二牛把井水泼撒了一地,聋老妈子有个干净癖,找个木锨头端出灶膛里的草木灰均匀地填上潮处,眼神木木地想着刚才的话,这是信口开河!她想,半拉橛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她扭动小脚去撵鸡,两只白朗克正跳起来叨她的玉米串,两条小白虫从玉米粒里掉下来,两只鸡你争我抢,一场好斗,聋老妈子想去赶鸡,高高扬起的拐棍却敲在了墙角的长毛兔子身上,这是怎么了,硬走神儿,她一手捂住胸口,才觉得胸口一点儿也不踏实,还是那风言风语在作祟,她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喜欢吕小孩而吃醋,这不是骂人的话吗?七十岁已迫进人生的尾声,一把干骨头棒子哪还有那些闲情逸致。她有她自己说不出来的心病。她拄着那根枣木拐棍,在小院里笃笃地点来点去,声音单调而急躁不安。院墙那边就是吕小孩家,墙头不算太高,可对聋老妈来说,简直是一座山包。她噔噔地挪到院墙跟前歪着脑袋静站了片刻,她盼望着土墙那边的声音,她觉得土墙在沙沙地动弹,一会儿沙沙声变成了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变了,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尖细的女人声,尖细的声音忽儿又变得粗声粗气。她紧张极了,浑身上下的松皮似乎都绷紧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努力镇定情绪,好大一气,耳朵里一片嗡嗡之声,原来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出了一口长气,终于轻松下来,这些声音原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刚才倘若真的有了其中一种声音,她会发疯的,不!至少会克制不住地狠狠举起她那磨得发光发亮的褐色枣木拐。她应该听到的是一如既往的牛叫声磨镰声大声喝斥声,这才是正常人家应有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她的耳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个年头过去了,她不用进那个院门也能知道那边父子干什么。这些正常的音响向她报告了那边的平安,那边的任何响动都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虽然这些年她和吕小孩不递腔,但是她象一只锚紧紧地系着院那边的小舟,这些年也没有过任何人来解锚。怎么?真的会冒出一个撑舵的女人吗?她又有些愤怒了,喘着粗气走到院门口,神色黯然地朝门西旁张望,望什么呢?望着大汉可出来,她要问个究竟。

西院的门开了,大汉扛着扁担,拿着绳子准备下田打秫叶,马上就要砍秫秫秋收了,地一干透,活计就象牛毛一般多起来。

“大汉,你过来!”聋老妈用拐棍在脚下点了点,朝大汉努了努干瘪的嘴巴,额上的松皮一连串地晃动了几下。

“啥事,大娘!”大汉揉了揉眼睛。

“你来,你过来!”聋老妈伸手牵过大汉的袖管。颤颤地走进了自家小院。

“大汉,你家昨晚来人了吗?”聋老妈嘴唇直咕动,下巴摇晃,眼角的皱纹一扯一扯的。

“来了!”大汉漫不经心地答道。

“真是你老子拣个老婆吗?”聋老妈的嘴角抖得有些歪了。

“没那事,俺大昨天下田碰上的,人家下车迷了路,今儿吃过早饭,俺大就叫我骑车送人回去哩!”大汉话语里露出一丝不快。

“这就好!这就好!原本不会有这等事,我压根就不信!”聋老妈放开大汉的衣袖,只顾自个儿咕咕咦咦地唤着,伺候管教她那些鸡儿子鸭孙子去了。

田里跑了一圈,吕小孩将村头的闲言碎语全丢到了脑后,草丛中晶莹的露珠滚落在他裸露的脚面上,凉荫荫痒酥酥的快感使他的心情一霎时变得好起来,由不住又想起了方才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他咧开大嘴苦笑了。“嗨,狗咬骆驼——不沾耳的事!其实呀……嗨!”

其实,吕小孩整整在西厦房的草屋里蜷了一夜。这有什么办法?刚盖的三间砖房两头铺床,大汉住东头,自己住的西间只好让给尤婆婆了。依着儿子的意思,昨晚硬要把尤婆婆送到聋老妈那儿住一宿的,可是吕小孩不愿张这个口,他是个汉子,他曾经点起香烛对天立誓这一辈子不再求她!他知道求人——特别是求女人是个啥滋味。

那一年,饥饿象洪水一样刚刚漫过去,杨树芽泛出油亮的新绿,芦花村里的人便歪歪倒倒的出门找生路,吕小孩望着儿子大汉菜青色的小脸孔也想出门挣几个油盐钱,出门是要受苦的,他想起了嫂子,半夜里他摸到了嫂子的窗子下,“咚”“咚”!他敲响了木窗棂。

“谁?”

“我,嫂子!”

……

“嫂子,咱们还是照吕五爷说的办了吧!天暖了,你娘俩在家吃份饭,我出门去想办法糊嘴。”

……

“嫂子,都到这样了,还讲究个啥呢?活出个命来不容易!你就答应了吧!啊——”

……窗子竟象紧闭的嘴巴,黑咕隆冬的没有一点声息。

“嫂子,你想好了吗?你答应了!”

“嫂子,你要答应了就开开门吧!”吕小孩又敲了敲窗子,侧耳听了听还是没有响动。吕小孩有些急了,就悄悄地走到门跟前,慢慢地推了一下紧关的双扇大门,“吱”一声响动。

“你走!你走开,再不走我可要喊人啦!”嫂子终于发话了,声音凄厉而短促。

现在再去求她吗?哼!吕小孩不能再当第二次狗熊!“大,让她和大娘住多方便!”儿子大汉说。“不!就一夜怎么不好迁就!”这个家暂时还是吕小孩说了算。

吕小孩在西厦房蜷了一夜,早晨醒得很早,一方面淘草喂牛,另一方面他是怕尤婆婆回家心切,上年岁的人瞌睡少,不知一宿急成啥模样呢?趁大早让大汉把人送走就消了心思,行善能长寿,好事要做到底哩!他站在院子里听听堂屋没响动,就走到东间轻轻拽起大汉,西间还是没有响动,他心想乘汽车累了,乏了,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他开始洗刷锅碗,料理早饭,尽量轻手轻脚不出声响,可是面斗放在堂屋西间里自己的床面前,怎么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得蹑手蹑脚地去拿面,刚刚转过秫秸挤的房箔就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床头小桌上一豆灯光还在发亮,尤婆婆正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给吕小孩补那件炸了袖笼的破衬衫。往日里满嘴俏皮腔的吕小孩一时全没了词儿,手扶着秫秸房箔歪着圆光光的脑袋直直地发呆。灯光下,休息了一夜的尤婆婆脸色好看多了。多愁的眼神闪出慈祥的光,苍白的脸庞上有了微微的红润。眉宇间还有一颗清晰的痣。吕小孩到底是乐哈惯了,这一瞬间他竟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到这尤婆婆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妞儿,嗨,要不是碍着人生面不熟,他没准又会放开嗓来一段,

走路子的妹子你歇歇,

你的小脚我捏捏,

绣花的姐儿你停停,

你的小手我拧拧。

现在吕小孩却唱不出来,他心头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怅,忽然觉得枉过了说不清的许多日子,他神情木木的就象失去了知觉,连手中的面瓢“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也未感觉出来。

尤婆婆吃惊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尴尬。她望着吕小孩那呆木鸡似的模样儿苦笑了一下说:“睡不着,看你爷们杆上晾的衣服就顺便扯下来补一补。”吕小孩就势拾起面瓢搭讪道:“眼睛还好使吗!”

“好使!好使!啥活都还对付着能做!”

唉!人到晚年眼好牙好是个福气哩!

“啥福气哟?”

“怎么不是福气呢?眼好使能做事,牙好使能吃苦不招人讨厌,象我这样,五十八九了还象头牛,”吕小孩显得很高兴伸手去舀面。“我来吧!”尤婆婆放下衣服站起身“烧锅做饭我都行!”

尤婆婆系起小围裙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块面和得精熟,找三块小石子,支起鏊子。一根紫红色的小擀杖在手里直打旋,随着叭嗒叭嗒的脆响,那一张张比纸还薄的面饼便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手下飞出来,又轻轻地落在鏊子上,三翻两翻,又热又软,看得吕小孩直说“好手艺!好手艺!”尤婆婆端上来的小菜是韭菜炒鸡蛋,青的白的黄的,再添上几条红椒丝,真是色香味俱全,拌的面丝汤,丝丝缕缕若离若即,喝到嘴里柔软滑溜,撑得大汉一连串地打饱嗝儿。吕小孩就象心头揣了盆小火炉,热烘烘暖融融的。

饭后,大汉将自行车擦抹干净,打足气。一切准备就绪,尤婆婆却只字不提“走”字。有钱有粮不缺吃喝,咋好张口撵人家呢?吕小孩心里也着了迷。尤婆婆只顾自个涮洗扫里扫外,全象没事人一般,吕小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好难为。“嫂子你——你歇着吧!”“不要紧,做惯了!”“嫂子你——你别忙活了!”“你该做啥就做啥甭惦着我!”尤婆婆提着扫把直起腰,全然无事的做着该做的碎活儿。

有人说人老了就没有感情了,其实那是外行话,其不知人老了,唯一支撑着生命的就是感情,老人的感情深沉宁静浓重。靠对亲人对世界,人生甚至大自然中的鸡猫狗种的感情,他们才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途。老人的感情是称不出斤数的。此刻,吕小孩的心也是如此,尤婆婆鬓角的白发使他想起昨日芦花河畔的一幕,尤婆婆的眼神使他想起早晨灯光下的缝补,那偶然惊过的一丝惆怅又在他心头泛起。他突然生出了一个不该生出的念头。

二天过去了,尤婆婆不说走,吕小孩压根儿也不朝上提,只是一股脑儿找出许多针线活儿让尤婆婆做。大汉的棉衣要拆洗了。吕小孩的鞋子早已前头露“蒜瓣”后面露“鸭蛋”总之,没有女人的家庭乱糟糟的,一旦来了个女人,真够收拾上几天。尤婆婆也不作声,一个劲儿的洗呀搓呀缝呀补呀,精神多了。吕小孩存得住气,吕大汉可抱不住劲了,他虎着脸问:“大,啥时候送她回家!明天可要砍秫秫了,收玉米拾棉花割稻子,忙起来我咋能抽得出空到处闲逛呢?”

“唉,是呀!啧啧!”这时候多么精明的吕小孩也只好接二连三地搔后脑勺了。怎么回答儿子呢?他自己也没有底。

“大,这几天外面风言风语的连我都抬不起来头,咱家可是清白一世的人,你该想个啥法子才好!”

“她不吱声我还能开口撵哇!”吕小孩愁眉紧锁缩成一团蹲在墙角,活象个输光的赌棍。大汉瞥了一眼,心生怜意兀自走开。

又是几天过去,地里的秋庄稼热热闹闹地成熟起来,村里的大人孩娃都忙得象小钻似的直打旋,大汉爷儿俩更是屁股不连凳子。砍高粱收玉米,收完玉米拾棉花。起五更下田,中午太阳毒了回家。小院里饭菜飘香,爷儿俩的脏汗衫洗得漂白挂在晾杆上,晚上的洗澡水都准备得好好的。晚上洗过澡,吕小孩朝凉席子上一挺,摸着撑得鼓鼓的肚子,快活地打一个饱嗝,心里好舒畅,再看看旁边坐着的大汉,这两天儿子那撅起的油葫芦一样的嘴巴终于放了下来。“大,今年咱家的活做得最利索!”

“是吗?你小子有牛劲,靠我是不行了!”吕小孩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屋里的人,听着西厦房锅碗瓢勺叮当作响,浑身就漫过一阵直透筋骨的快意。“是呀,今秋老子不发脾气,儿子不生闷气,家里和和乐乐,是有些过日子的气氛了”吕小孩心里念叨了一串子嘴上没有说出来,却盯着天空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咦?今个儿咋不见牛郎星?”“这院子太小,要到门口土场上才看得见!”大汉哧笑了一声说,“大,活计完了,我想去东庄看电影儿!”吕小孩知道儿子又是去东庄会媳妇,就乐呵呵地支唔道:“去吧!浑小子,可别耍野啊!”大汉狠狠地白了老子一眼,夹起“凤凰”嘀铃铃地跑开了。

秋夜,星光灿烂,天穹高远。小院子里凉风一丝一丝地吹,几只虫子在角落里唧唧地鸣叫。安宁极了。尤婆婆坐在秫壳子编的草墩子上,一只手拿把锥子,忽啦忽啦地褪玉米粒儿。吕小孩打着赤膊靠在竹椅上抽烟,他睁着眼睛望着尤婆婆手中的锥子刺啦一声无数金黄的小珍珠便落了下来。喉头直痒,那些欲出未出的话头硬是被他连烟一道咽了回去。他搜肠刮肚没主意,只弄得小竹椅吱吱作响。“嫂子!”好久他干咳了声终于硬着脸皮开口“你住了几日,看得出我不是个歪心眼人,有什么心思看得起信得过我就给我唠扯唠扯,信不过就别说!”吕小孩硬是憋出了这几句话。忽啦忽啦的响声停止了。一片无言的沉默。尤婆婆低头不语,吕小孩忽然觉出问得不合适宜,十分后悔。停了片刻,尤婆婆又拿起锥子,“哟”!一声惊叫,这一下没有刺到玉米棒上,竟刺在尤婆婆的食指上,十指连心,尤婆婆疼得直打颤,吕小孩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门眼上。尤婆婆扔掉手里的锥子,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另一只受伤的手,没多大一会就抽抽嗒嗒地呜咽了。她的身子很快就缩成一团。吕小孩窘极了,顺手扯过自己肩头的毛巾递过去,尤婆婆接过毛巾,吕小孩又忙着找来一块布条捧住尤婆婆的伤手“呀!我的老天,刺成这个样!”连忙撕下一块火柴硝沾了唾沫贴上伤口,又用布条左一道右一道缠个严严实实。“行了,不要做了,尽管歇着吧!这些个天把你累苦了!”吕小孩粗大的手紧挨着尤婆婆爆满青筋的手,一股暖流触电般地传遍了尤婆婆的全身。她看看吕小孩那壮实的臂膀心里就有了许多踏实。她擦了一把泪说:“吕大哥,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我信得过你几天没说走的事。我是上乡人,老家——咋说呢,受了灾我一个孤老婆子就出来寻个活路,你要不嫌弃就给大汉商议商议,收留……。”尤婆婆的头沉沉地垂了下去。

吕小孩木木然,两只为尤婆婆包扎过的大手麻辣辣地象着了大火,胸腔里那颗心象磨盘那般大那般沉,重得几乎要压碎了自己那把老骨头。别看他平时象活宝,今儿个却呆呵呵地楞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他几次想挪动一下身子可是屁股底下象安了根钉子。他把自己那双粗糙得象老树皮一样的手掌缩回来,狠狠地攥了个喀巴山响,暗暗骂道:“妈的!我吕小孩真的不是小孩了吗?”

“吕大哥!这几天你都看到了,我还能做活计,不会吃白饭的。”尤婆婆凄切切地说,声音颤颤的,眼中又有了莹莹的泪光。吕小孩不敢看尤婆婆的脸,仿佛自己做了短理的事,心口怦怦地跳,脸也憋得象片紫猪肝。他把一只手掌捂在胸窝上,一个声音就从里面跳出来,你老了!儿子大了,儿媳妇呢?尤婆婆也老了,儿子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吗?吕小孩觉出胸口一阵发堵,就“唉”了声站起来,两只手掐着腰望着星空自言自语道:“人哪!为啥要老哩!”

“吕大哥,你说什么?好歹你总是要拿个主意,到这步田地我只有靠你了!”尤婆婆的鬓发在夜色里闪着幽幽的光。那声音里的悲哀叫吕小孩心痛,谁说他是个一辈子长不大的“小孩”呢?只见他攥紧双拳来来回回走了三圈一脚将竹椅踢翻了个大筋斗,粗声粗气地说:“他婶,你别再说了,碰山开路,遇水架桥,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说完他将双拳高高举向半空狠狠地伸个懒腰,万斤重担万般犹豫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遗憾得很,减去十岁逢上这个场景,他说不准还会唱一曲:“叫声妹子你别心伤,天大的事情我来挡;拾根树枝当房梁,捏个泥窝当新床。”眼下他唱不出来,唯一能够表达感情的就是他那浑身喀巴山响的筋骨。尤婆婆呜咽着,双肩不住地抖动,好久好久……

夜,好静好静的,喧嚣一日的村子进入安然的梦乡。万籁无声的小院飘下了半透明的夜影。西厦房里小软床上正是不寐的时刻,吕小孩的心口窝象是爬满了蜂子,蜇得他焦焦直滚。他应了,他就那么一赌气地应了,竟没有同任何一个出气的活物咕叨咕叨,事情过后,该是多么的不安,甚至是后悔呵!儿子,这个家不光是他吕小孩的,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和儿子商量呢?儿子已经人成树大了,多少年来儿子就是他生活的支柱,没有这根柱子他吕小孩早就散架了,家里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独自做主呢?唉唉!莫不是糊涂了吧!有人说,星星是夜的眼睛,这可也真是,吕小孩拿一件破毛毯搭在身上,门缝里老是有两粒星星挤弄着眼睛瞅着他。讨厌!吕小孩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丢人现眼的事情哇!要不是为了心,为了一颗还冒热气的心我能会这样吗?都是泥泞路上的人难道不该互相搀扶吗?儿子哟!你能理解吗?吕小孩知道,儿子说不准现在正笑得甜甜的哩。吕小孩真的听到了儿子的笑声,甚至看到了儿子的笑脸,唔!那脸上黑红紫亮,唇边已经出现了黑壮的胡茬。吕小孩心头一紧,仿佛才知道儿子已经大了,三十岁,太阳正当午,早该娶个知冷知热的了,可是到眼下还和自己一样打着光棍,这都是自己没能耐,如今,如今自己又做了这个主张,会误儿子的事吗?吕小孩的胸腔里象有无数匹骏马在奔跑,翻来覆去不得安生,他用双手慢慢地推揉着胸脯,那儿有个疙瘩堵着,出气回气不顺畅,憋得他喉咙里象失了大火。乐悠了一辈子的老眼溢出了两颗滚烫的泪,用老树皮一般的手背抹了一把,真是,片刻又溢了出来。

秋夜是凉的,夜凉如水。尤婆婆轻轻地走进西厦房,将一床刚拆洗的小夹被搭在吕小孩的光身杆上,站了片刻叹了口气,吕小孩一个翻身,小夹被落了下来,尤婆婆弯起腰掀起被头又给他搭上,一缕好闻的肥皂香味钻进了吕小孩的鼻孔,又沁入心肺,浑身顿时漾满了愉悦的感觉,小夹被柔柔软软,轻轻松松暖和得象春三月的小太阳。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舒适了。过去的时光他又当爹又当妈,谁象眼前这样侍候过他呢?多少年他在为别人取笑逗乐的同时却将苦涩深深埋进自己心底,谁象眼前这样疼惜过他呢?呵!尤婆婆你今儿个来了!是否有些太晚了,你看我这一身的老骨头……想到这里,数不尽的辛酸孤独和那莫名的惆怅一起涌上了吕小孩的心坎,他耐不住地又用双手去揉。尤婆婆看清了,他根本没有睡着,就哑着声问“晚上咱俩说的事我再三思想了一番,觉得太连累你,这些个日子我认准你是个心眼正的好人,好人该有好报,不能为了我断了你家香火。”

“你这是什么话!”吕小孩腾的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这个家不是你一个,咱得为大汉着想,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会惹人笑话哩!我那话就权当没说。”尤婆婆说完就哆嗦着哭了,夜静极了,尤婆婆唯恐声音传出去,就用双手紧紧蒙住嘴眼,那两泓老泪还是止不住地钻出指缝哗哗地滴在吕小孩的身上。吕小孩急了一把拉过尤婆婆,“他婶,你别哭别哭,别这样!我吕小孩一不偷二不拿,碍着脸皮哪一点哩。你不用多想,我应了的事情不会再变更了”“这样能行?”“能行!”“这样妥吗?”“妥。”“你不怕外人笑话?”“咱不是为外人活着!”“你不怕对不住儿子?”“我也是个男人?”“呜——”尤婆婆哭得更痛了。吕小孩拉下尤婆婆的双手紧紧攥在自己粗大的掌心里,所有岁月风雨艰辛都紧紧地融在一起了……许久许久,尤婆婆轻轻地下了床,闪开了西厦房的单扇门,伸头朝外一瞧,嗬,满天星斗出奇地亮。

秋粮喜获丰收的喜悦挂上了芦花村男女老少的眉梢,可吕大汉这二天却心事重重,愁眉紧锁。唉!俺大也!快入土的人了非要收下尤婆婆,儿子的婚事没办,老子却要办婚事了,真叫人难堪!大呀,老子哎!好糊涂,哪点日子不称你的心,快到六十的人了还要娶亲,叫我怎么有脸出去见人!大汉满脑子怨气怒气,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那天晚上的情景大汉永远不能忘记。大汉兴冲冲地从东庄回来,进院就去西厦房找爹,东村媳妇还要几样彩礼,他要和老子商议。谁知儿子还没张口,老子就先下手了:“儿呀,你大了,我老了,你可以不听我的,你讨厌我甩了我都行,我收下尤婆婆是王八吃秤铊——铁了心,谁也不能改变!”这话虽然问得突然,可是大汉似乎有了些思想准备,这些日子风言风语他可没少听,那时他只在心里祷告,但愿不是真的!眼下从老子的口里说出,吕大汉还是止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看吕小孩平日里乐哈哈的没有正经话,对儿子却没有戏言。吕大汉私下里斗争了许久,千不说万不说自己是父亲尿一捧屎一捧拉扯大的,再说尤婆婆脚手勤快,自从进了吕家小院,白天黑夜两手不使闲。屋里屋外,清爽利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亲娘又该咋样,得得得!算了吧!管他别人闲言碎语,一个人来到世上总不能光为了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吕大汉一千遍一万遍地安慰,也就伸开肠子不再呕气了,家里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一股脑儿忙地里的活儿。生活的步子照旧和谐朝前迈进,小院里一时间风平浪静。

小院这边宁静几日,小院那边却又起了波澜。

自从尤婆婆进了吕家小院,聋老妈心里就象揣了一只刺猬,百抓百挠。扎扎刺刺地格外难受,在聋老妈的眼里,这两个小院本是一家。那道竖起来的泥墙实际是一道人墙。人言可畏,寡妇门前是非多。墙是竖起来了,两边的心没隔开,风雨雪霜,大汉没少照顾她。黑天白夜,聋老妈心操两家。她觉得她是三口人的主宰。吕小孩也得服她聋老妈,老嫂比母,这是常话,连流芳百世的清官大人包黑头都是如此,何况草木之人平头百姓呢!如今说吕小孩真要娶那个姓尤的瘦女人,直直地把聋老妈气得头发懵、眼发黑、心发疼靠墙张嘴喘了半天回不过气来,她索性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发狠地仰天大骂,“哦!小孩哟,天打五雷轰的小孩,你还真是小孩吗?摸摸你的骨头,哪一个榫眼子还没上黄锈,老朽了还一心的红花溜!咱这吕家一门子人要绝户在你手里罗,小孩!小孩!你个炮冲的,你真真地苦了我几十年一片心哟!”聋老妈骂累了,觉得有些晕眩,就颤抖着靠着墙根歪一会儿,脑壳里嗡嗡地一片响就好像几十架飞机一起搅和,普天盖地,飞机上还坐着他的所有亲人,嗡嗡的响声变成了一道闪电,滋拉一声散了,就剩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女人,她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就在这时她远远地看见吕小孩领着个出世不久的娃娃。这一门子人就要散了,她有些动心。几只鸟雀衔柴搭桥,两家眼见合并一家,村里的老白毛五爷也跟着撮合。也许命该如此。她认了,侄儿小叔子,总比他人亲,老了也好有个归宿,她信阴阳八字,为了新家庭的幸福平安,她偷偷地找了个算命先生卜了一卦,可是卜完后她惊呆了。她是扫帚星,克人命,走到谁家妨碍谁家。算命先生还说吕小孩是水命不宜再婚,再娶了水淹后人。这一算打消了她的美梦,她从此冷了心,封闭了自己所有的欲望,埋葬了自己美好的年华,什么也不敢奢求了,自己苦还不够受的吗?干吗还要把苦带给别人;苦一次还不够吗?干吗还接二连三遭不幸。就这样她拒绝了窗子下苦苦哀求的男人,关上了那扇充满人生乐趣的窗口,她从此不再理吕小孩并请人在院中立了一垛泥墙。几十年过去了,她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终于亲眼看见吕小孩父子平平安安地闯了过来,她为此欣慰,因为这里面有她的一份牺牲,大汉长大了,她心底升起了希望之光,她觉得大汉不仅是吕小孩的,也是她的,因为有了她的忍受大汉才能成人,大汉长得越壮,她越感到了自己牺牲的价值。大汉就是她生命的支柱。她省吃俭用辛勤劳作全是为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她是要等到那一天让大汉吃一惊、深深地感激她呀!她要用实际行动说明:大娘不比亲娘差一格!

“咕咕——嗒”一只刚下过蛋的“白朗克”从鸡窝里跳下来,冲着墙角的聋老妈高叫一声,思绪云游的聋老妈清醒了许多,她挪着小脚去收鸡蛋,收完鸡蛋就站在门楼下拿主意,哼!小孩娶婆娘,大汉稀里糊涂和稀泥,别人不说不管,聋老妈可不能袖手旁观,那么去找吕小孩?嗯,不行!多少年不递腔,别落了他个便宜怪,找大汉?对,大汉是亲侄子,应该能听进自己的话!

又一个清新幽美的夜,钢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银白色的小星星,微风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吹过芦花河面,芦花村的小土场上,别家的男女早已场光垛起走回家去,唯有东北角还有两粒烟火一明一灭,活象瞌睡人的眼。那正是大汉和爹。父子俩收好高粱米,把秫搔子捆好,都没有走的意思。吕小孩看得出大汉这两天扳着脸耍牛性。大汉也想趁尤婆婆不在的机会和爹细谈一阵。月儿升起来了,照着芦花河大堤,照着芦花村,把树木、房舍、土场、庄稼地全部轻轻地拥抱起来。

“大,你好不容易拉扯大我,也该为我想想吧!”大汉一手托腮,一手扶着烟棍瓮声瓮气地说。

“大汉,你婶子在俺家不吃闲饭,你是亲眼看见的!”吕小孩两只手搭在双膝间,说完扭过头,不看儿子一眼。

“大,你怎么不细算算,等你们都老了,或者有病有灾,我一个人供养三个老人,还不难为死我呀!”大汉几乎变成了哭腔。

“你小子别装孬种,凭良心,从你应世长成大小伙子,这十几年我要你伺候几回,是你管了我经,还是我顶了你用!”吕小孩用力地拍了拍自己宽大的胸脯说,“小时候的帐就不算了!”这句话还真的把大汉问住了,大汉不可想象这些年没有父亲他该怎么过。父亲虽是个男人,甚至是个漫不经心的男人,可是有了父亲他觉得象个家,没有父亲他就成了独木桥,思想上没依靠、精神上没寄托。父亲几乎养活了他三十年,可是他还有三十年报答父亲的时光吗?他有些软了下来,他刚一松劲,聋老妈的话便又象影子一般在他头脑里盘旋。昨天他刚从地里回来就被聋老妈叫去了,“大汉,莫傻,家里又添一副棺材,媳妇知道了非吹不可,再说那姓尤的孤寡一人,决不是个好命,妨了你爷们咱这一家子就断了根。”“莫傻——莫傻——吹——吹——吹”大汉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叫人烦恼的字眼。刚才那熄了捻子的怒气又引爆了。“大,无论咋说,大娘也是俺门里人,你也该打个招呼,问问大娘该不该娶!”大汉憋了一气把线子甩到了大娘头上。吕小孩一听,火冒三丈,霍地跳了起来:

“放屁,问她呀——几十年都问过了!这事她管得着吗?哼!”

“那你们老了——我?”

“老了找干部、找国家、找社会、找共产党!老子几十年都捱过来了,爬不动也不会连累你!”吕小孩机关炮一般地泄了一梭子,跺着脚,咚咚咚地离去了。

秋夜是那么的温雅,月色是那么的光洁,整个芦花村静悄悄地睡在芦花河的怀抱里,象孩子那样安宁香甜。可小土场上人的心却象油煎一样地难熬,大汉躺在光溜溜的场上,木锨把将胳膊硌得麻酸胀疼,他也不想动弹一下,嘴里兀自念叨,怎么办才好?人老了犟劲大,八头老牛也拉不过来。

吕小孩憋了一肚子火,气呼呼地回到家。尤婆婆正在床前轻轻叹息,一束月光透过窗子照着她那忧伤苍白的脸庞。窗前的树影摇来晃去,她的身子也一黑一白地变换着。吕小孩一楞,这是咋啦,难道他也听到了大汉的话?不会的!土场离家老远着哩,尤婆婆来了十几天从不肯出门的。唉,一定是看出大汉这几天不满意冷腔冷调的。儿子忽儿变了主意,听话音都是院墙那边,吕小孩浑身象扎满了芒刺,三脚两步跑到院里对着墙那边大声咳了几遍,唾一口骂道,“妈拉个巴子狗咬耗子!吃了嫌倒牙,丢了嫌可惜!”骂完,坐在小院中一袋接一袋地拼命抽烟,仿佛要在烟丝里把所有的愤怒烧尽。抽够了,跑回屋里。尤婆婆还在垂泪。吕小孩走近了,低声说:“一大把岁数了,还折腾自己干啥!你只管在我屋里做事,外面刮风下雨不管它,这个院子还是我当家!谁不服谁就出这个院!我能累得动你就吃得上,都累不动了就去找干部,我就不信朗朗青天没人管!”吕小孩扬着小烟袋锅,脸红脖子粗的象是发表什么重要演说。说完了,他觉得心里真快活,一生中都没有感觉到自己象现在这么有能耐、有决心、有毅力。他甚至觉得自己精悍多了,力气也大了,他真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又复苏了如此强大的生命力!

“吕大哥,大汉是个孩子,我不在乎,我只是担心——”尤婆婆不再哭,怯懦地欲说又止。

“担心什么?外面人耻笑?哼!”吕小孩火气又上了头,登登地跑到西厦房,一口气抱回小铺卷扔到堂屋西间大床上,脸绷得象光胡子,冲着院子说:“叫他们瞧着吧!一不做二不休,今晚上咱们就明打明的同床,来个真格儿的,看哪个王八孙子敢动手把咱的老骨头掰开不成!”吕小孩发完怒气,去西厦房里端出热水,在房檐下木桩上扯下一条毛巾,沾着热水,洗完光头洗脸,洗完脸又擦身子,直把浑身上下搓弄得红一块白一块,毛刺拉哄地发疼。冲洗完了又朝院子外伸头望了几遍,见儿子仍旧没个影儿,料想到必定又是去了东村。唉!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冲着里屋喊,出来吧!咱俩是苦到一起死活都在一起,谁有本事就叫谁去嚼舌头吧!尤婆子望着火气正盛的吕小孩,不知是感激还是伤心,竟象一尊泥塑立着动弹不得。吕小孩伸手搀过尤婆婆,一同走进正堂屋,“咱还得拜拜祖上,到阴曹地府免我俩罪行!”说罢二人一同跪下面向中堂梆梆响地磕了几个响头。“祖上恩准,不肖子孙吕小孩结亲,实在是苦人渡苦海,结伴行舟”尤婆婆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头也不敢抬,兀自鸡啄米似的磕头不止,也分不清吕小孩都咕噜些什么词儿。行过大礼,吕小孩放心多了,拉着尤婆子往西间里走,迈过小脚门,脑袋咚地撞在脚门的横木上,便骂:“娘的,我怎么突然长高了!天天都不曾碰头的!”尤婆婆还多少有几分羞涩,吕小孩火了,眼睛睁得溜圆说:羞个什么!都是过来的人了,谁不知谁啥模样,明天去乡**领个大红证件,不就得了!这个年头老子日夜盼儿子好,儿子呢?哼!咱们就壮着脸皮睡个争气觉,反正是豁出去了,明儿个还得用我的血汗钱给你买几件光鲜衣裳呢!让他们瞧瞧咱老了也还是人!尤婆婆脸上象失了大火,燎燎地直发烧,坐在床沿上脱了鞋袜又慢慢地解扣子。月亮钻进了云层,屋里罩上了一片暗影。吕小孩是个火爆性子来得快,一下子把条单裤扯下来扔了老远,见尤婆婆仍在磨磨蹭蹭,就说:“斯文个啥呢?”一伸手扯去尤婆婆的褂子,粗壮的胳膊一下子把尤婆婆搂过来,尤婆婆的身子落在了吕小孩的怀里立刻变得象棉絮一样瘫软无力。“我真怕!”“怕啥呢?”“怕、怕怕你——”“怕我进棺材,我还早呢!”“不是,怕你受连累!”“哪里话,从现在起咱俩就是栓在一棵藤上的瓜了!”“别说了!”“对!别说了来吧!我的心还年轻着呢!”“我已经老了”“浑话!大一岁不算大,大二岁花鼓叉,小孩摔跤都是这么说的!”……

月儿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旷远广袤的大平原,照着奔流不息的芦花河,树影儿摇曳,窗子白白,屋里真安静。两个人平躺在床上,相互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就象几百面小鼓在不停地敲打。吕小孩一只胳膊托着尤婆婆。心里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忽然他觉出胳膊上湿漉漉的,他伸过另一只手去抚摸尤婆婆的脸颊,原来尤婆婆满脸泪痕。“这是怎么啦?”吕小孩惊诧不已。“我真对不起你,晚上你回来的时候,我说了半截话,没有说完!”“尽管说,现在还顾忌什么呢?”吕小孩松了一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我说了你不会生气?”“瞧你!刚才不是承认了,我是个大丈夫!就那么爱生气吗?”“喏”,尤婆婆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有线广播喇叭。“咋回事?”吕小孩愈加迷惑不解了。“广播在吆喝我,还说儿子在找我。”

“怎么!你有儿子,咋回事?你说,快说呀!”吕小孩吃惊地张大嘴巴连吸几口凉气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

“我对不住你,你别生气,让我慢慢地说。”尤婆婆用瘦小的双手揉着胸脯,披上衣服坐起来断断续续地哽咽着。

“我家就在南边小黑河乡,三十岁那年开始守寡,拉扯个儿子好不容易,如今又有了三个孙子俩孙女。孩子多儿子负担重,媳妇三天两头闹气,俩人闹够了就寻我解气。前几年我又带孩子又做饭,里外不使闲,媳妇还赏个好脸,如今孙子们全都大了又分了责任田,地里活用不着媳妇干,家里就多了我一人。媳妇说我是累赘,总想拾掇我,今年有人给大孙子提亲,见面礼就得一千。听说这只能算是平价,说好后送四色礼,过红子,不到半年家底见亮,媳妇急了摔锅打碗给我看,好像家底硬是我败坏的,这几年社员就象久旱的小苗刚刚返青,谁手里能有多富裕呢?我白受这口气,谁叫我有儿子的呢?前些日子孙子媳妇又要电视机,还非要外国洋人的,孙子念了几年书,识几个字文,不愿丢脸,和媳妇闹要买,我那媳妇闷了一天想了个缺德主意。咱东庄有个铁匠,今年五十多岁,老俩口一辈子没儿没女,打一辈子铁,手头不急。上个月他女人得了紧症,半身就瘫了,这铁匠黑了心,嫌腻烦,想重找一个做饭的,咱媳妇耳朵长,一下就打听到了,一连跑了三晚上落了人家四百元钱,大孙子跪到我面前给我说情。我一听差点气昏过去,我还有几天阳寿还拿我换钱花,我去找儿子拼命,儿子躲了,我宁肯死也不愿意,可我不能死在家里让邻里笑话,我坐了半天汽车来到你们这儿,那天就准备投芦花河,正巧就碰上你了,到你家,看你那么疼惜大汉,就想起了我的儿孙,他们再不好也是我的儿孙呀!”尤婆婆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哭了一会儿又说:“今晚吃过饭,你爷俩一走,广播里就响起了儿子喊我的声音。他们在到处找我呢!”

“呵!原来你是逃婚哪!”吕小孩两只拳头紧攥着不停地朝大腿上狠捶。一下,二下,接二连三地不肯停。“那么该如何办?你回去不?”

“不!我哪还有脸回去!再说我回去了怎么办,铁匠钱出了,媳妇电视机买了!”

“这,这——”吕小孩不停地拍打光脑袋,“得了,儿孙那么狠心待你,你手脚能动,分开单过,再不行就去**告小子们!”

“连心肉疼不够,咋就忍心去告自己儿孙?”

“唉,你还是回去吧!不回去我心里就过意不去,对不住你也对不起你儿子,不忍心实在不忍心!”吕小孩为难极了。

“怎么?吕大哥!帮人帮到底,救人救个活,你这是要撵我了吗?”尤婆婆十分恐慌。

“是哩!是哩!帮人帮到底,你让我考虑考虑!”吕小孩登上衣裤不安地踱着步,满腹愁云地转到东间。

儿子的房间摆设得很阔气,新买的尼龙蚊帐,淡蓝幽雅,大红尼龙被面光亮耀眼,墙边昂首的是“凤凰”,床头卧着的是“蝴蝶”。这些都是为东村姑娘准备的。床头红漆木箱里只有四百元了,这是儿子准备办酒席的。吕小孩抖抖擞擞地解开红布包,将那黄皮筋儿捆扎得结实的纸卷儿贴在心窝上。这是父子俩的血汗,这是儿子的希望。儿子日日枕着这希望做过多少香甜的梦啊!三十岁的汉子早该办了,可是尤婆婆怎么办?吕小孩不仅是个父亲,更是个男子汉啊!这是尤婆婆亲口说的,“吕大哥,看不出你还真是个汉子!”就为了这甜甜的美称,就为了自己还是个汉子!吕小孩用满是青筋的大手夹起那一张张哗哗响的票子,沾着唾沫一遍遍地数,不多不少整四十张。他解开衣扣,将票子揣在贴身的布袋里,“扑嗒”一声,什么东西从箱上滚下来,他浑身一紧,又将票子掏出来,捆扎好放回原处。他走出东屋,走得很慢很慢,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精疲力尽了,肩头再也经不住重压了。可是一走到门槛,他又忽地转了回来,“啪”地打开红漆木箱,掏出红布包,咚咚咚地走出堂屋到西厦房里去了,躺在光光的芦席上,吕小孩长叹一声,“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一大早,大汉就坐在门前发愣。昨晚和父亲闹翻了以后,大汉就跑到东庄去了,只有把姑娘娶过来,大汉才能安心。可岳母的条件又加码了,要五百元钱翻盖新房。大汉掰着指头算着五百元,再拿五百元酒席就办不起了。岳母的心真渴啊!得寸进尺,想和父亲商量一下吧,他的脸象下了一场寒霜冷冰冰的,今儿个起五更慌慌张张地出门去了,临走还告诉大汉“在家好好照顾你尤大婶,人家有儿有孙,不用小瞧人家,有个什么不好,我跟你算不清,我去去就来,顶多下午太阳扭头!”大呀!大,你葫芦里面到底装的什么药,自己儿子的事放着不管,整天围着一个外乡婆婆转,算的哪门子迷糊帐哟!大汉满心的怨言没头说,只好钻进西厦房一倒头睡到中午。

尤婆婆做好中午饭,屋里屋外扫一遍,又给鸡窝里换了一遍青灰,还不见大汉过来吃饭,就轻轻拿过大汉换下来的衣服准备去洗。大汉进屋来了。

“不用你洗,我自己来!”大汉一伸手扯过脏衣服照旧又披在肩上。

“我来洗,你吃饭吧!”尤婆婆小声小语地说。

“没有你,我爷儿俩也能穿上干净衣服你还是为你儿孙洗去吧?”

“你说什么?等你大来家……”尤婆婆愣住了。

“我大,我大去找你儿子接你啦!”大汉不无讨厌地说,“自己有儿有孙不侍候,跑到一边儿献殷勤,哼?真没见过这种老的!”

“大汉、你——”尤婆婆悲怆地喊了半声就瘫在地上了。

大汉看尤婆婆呆若木鸡似的坐在地上,料也没有大事,心想,顾不上你,我还要办正经事呢!就走进堂屋打开红漆木箱,唉,四百元再借一百元就够了,一步步朝前趟呗!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罢。一拿红布,他愣了,那一卷钱压根不见影,他连忙把箱里的东西都翻腾出来,还是没有。大汉双眼冒火,一时心律都不齐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盘算着只有三人,大一早就出去了,那么只有尤婆婆在屋里。好哇!他一步跳到门边恶声恶气地吼道:“这房里招耗子啦,几百元钱半天就飞了!妈的!见鬼了吗?”不管他怎么暴跳喝斥,回答他的只有尤婆婆那凄凄惨惨的哭泣声。

大汉心急如焚,几百元钱不翼而飞,大是从来不拿钱的,那么这钱?他在院门前徘徊,正巧聋老妈走来了。

聋老妈知道吕小孩铁心要娶尤婆婆之后,几夜不能合眼,一连串的长长叹息,一连串的滚滚热泪,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大汉有了后娘,自己的位置还朝哪摆?大汉成了尤婆婆的儿子,自己成了真正的绝户头。几十年用心血垒起来的感情高山象阳光下的冰峰一样坍塌了。她不肯甘心事情就是这般结局,就在大汉身上加劲,直到父子闹得眉目不合,尤婆婆还是未被赶走,她几乎失望了。今天五更头,她出门小解,见吕小孩穿着一新匆匆打从门前过,便有些蹊跷,老半天未见大汉出屋,她又有些纳闷。这会儿见大汉在门前焦躁不安,她断定一定是有事了。她站在小门楼下用枣木拐轻轻地捣地,哑着嗓门吆喝:“大汉!大汉!”大汉正没主意,一听喊便顺从地跑过来。

“大汉,你爷们今儿个象有什么事?”

“别提啦!”大汉如此这般地一一说给聋老妈,直把个聋老妈气得乱抖:“哼!我早知道不是正路人,正经人白了头还外出找男人,好葫芦还能漂过江,没准是个放鹰的呢!”

“现在怎么办?大是个没转轴的人,咱的钱没了,东村还催命地要五百元盖房子,这门亲看样又黄了!”大汉哭丧着脸,眼睛都红了。

“嗯,四百元呢!真够你爷俩打一年的秫疙瘩!造孽呀!”

“大娘,我是完了!”

“完了?完不了!天无绝人之路,钱票我早就给你合计了,只是那尤婆子一定得轰走!以前那些话你想想可在理,三副棺材瓤子你吃消吗?我是为你着想呢!”

“我想得开,就是大他糊涂!眼下问哪儿去借钱呢?”心里只装着五百元,别的心思都挤到了一边。

“借?借什么!咱家就有,你大娘这些年吃苦受累就等这一遭呢?”聋老妈挪动小脚,颤巍巍地走进屋,爬上老式木床,在床头泥土窝子里扒拉半日,掏出一个深褐色的小盐罐,又从小盐罐里掏出一个大红花布缝成的小布袋,小布袋气鼓鼓的,聋老妈气喘吁吁地抱在怀里,就象抱着一个神圣的儿子。她那双老眼突然发亮了,她拍着那个布满灰尘的布袋声音亮亮地说:“大汉,瞧,媳妇都包在这里哪!从***那一年起,我就缝了这个布袋。你才会跑路,我就给你积赞了啊!我的眼光看得可准?你从小没娘,男人的心比水桶还粗呢!他不会知道有这一天的。数一数吧,还差二分就够六百块,除了那五百,还可以剩百拾元留你做二件衣裳。”大汉感动了,三十岁的汉子人高马大,竟扑通一声跪在聋老妈面前。聋老妈把布袭放在大汉的手里,大汉喊了声“大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汉,别伤心。只要你娶上媳妇,我的心血就没白费,你能生儿育女,我死了口眼也闭了,我没啥求你的,只求你能给我顶棺下地摔劳盆,清明插棵柳,过节烧炷香,你大汉也是我的后人,我不能算是绝户。你说是吗?”聋老妈老泪纵横。吕大汉双腿跪地呜咽着说:“是的,是的,大娘比娘还亲我就是你的亲儿子!”两代人的眼泪滴滴嗒嗒地融在一起……

尤婆婆的眼泪流干了,就象两条干涸的河床。白花花的日头照得河床金星乱舞,无数只红黄绿蓝的彩蝶飞来飞去,那该不是自己的魂灵在寻找归宿吧。她觉得太累,头象泰山,脚如麻杆,心口堵塞,张大嘴巴回不过气来。她看见前面有一灯盏,灯蕊结起了黑疙瘩,她伸手去挑,却总也够不着她急了挪近几步,原来灯里油快燃尽,灯捻已经干焦了,她机灵灵打个寒颤,知道气数已尽,便万念俱灭,心灰意冷了,她扶着床沿靠了一会儿,还是堵得慌,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象门板横在头顶,舞来舞去紧紧地缠住她不放。唉!怕是时候到了。她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儿子孙子的面貌一一列队而至,眼前五光十色。呵!舍不得!舍不得!实在舍不得呀!可又有啥办法呢?自从盘古开天地,阎王爷叫谁去谁都得去,没说的了,儿孙都不需要自己了,活着也是个累赘。走了好、走了好!眼一闭、腿一伸、无忧无愁无烦恼!想到这里,尤婆婆反觉得好受多了。神志一清醒,她马上悟到,吕大哥一根热肠子为自己,千万不能躺倒在人家,使人家爷们晦气倒霉。唉,吕大哥呀吕大哥。你还能真的去通风报信了吗?你说过救人救倒底呀!痴想什么呢?大汉说得明白,他大一早就出远门了,我有什么脸再回去!吕大哥!你把我推上绝路了哇!尤婆婆想着,又身不由己地伸头看看太阳,大汉不在院里,零碎活儿还是要做的,一时不做事她就觉得没寄托空落落的。她搬了个小凳子,又找把锥子,她想紧赶紧地把那几嘟噜晒干的玉米棒子褪干净。大汉说这玉米是留卖的。不拾掇干净不好卖。哧溜一声,哗哗啦啦,尤婆婆的怀里下起了金黄的小雨点。可是她的心里却在隐隐作疼,直疼得她挺不起腰杆来。

太阳转西边去了,小院里一片荫凉,尤婆婆捶了捶酸疼的身骨,挺了挺腰杆,拿来玉米篓,收好玉米准备做饭。忽地从院门窜进几只“白朗克”,咕咕咯咯地跳进玉米篓,伸出尖尖的红嘴巴,连三四地直叨。尤婆婆拿起笤帚刚想赶,聋老妈捣着枣木拐进来了。松软下垂的上眼皮遮不住她那两道锥子似的目光。那目光含着鄙夷,含着愤怒,含着责难,就象扫描器在尤婆婆脸上划来划去。尤婆婆知道这是大汉的大娘,尤婆婆心里清楚,对面这个女人看不起自己,讨厌自己。尤婆婆不敢正视聋老妈,仿佛做错了事似的慢慢地垂下头,手中的笤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惊得那几只肆无忌惮的“白朗克”咯咯大叫飞了起来。聋老妈就势扬起枣木拐,朝着那几只“白朗克”连连划拉了几下:“走!走!走!光吃不下蛋,还打野串门子,回去非杀了你这现世宝不可!”说完,瞪着眼挑战似的看着尤婆婆,足足有一分钟。

凉爽的小风微微地吹,绿葱葱的芦花村就在眼前了。吕小孩禁不住地加快了脚步,一天来赶得太急了些,撵得他那光脑门上爬满了晶晶闪亮的汗粒儿。他把小白褂脱了,搭在肩胛上。甩开两只胳膊雄纠纠气昂昂地赶路。他吕小孩可从来没有象今天穿得周武正王的哩!嘿。一切都顺心,一想到那痛快淋漓的场面,就象在咀嚼着稀世的山珍海味。他巴不得一下子就见到尤婆婆,半日不见就如隔了几载。他要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伸开肠子丢掉烦恼。他在肚子里编织着,揣摸着该先说哪样,他觉得自己扔给那铁匠老头四百元钱时的光景真帅极了,不亚于当年大义凛然的老包呢!瞧那铁匠的窘态吧,黑脸堂先发红,后发紫。那个瘫在床上的女人连连给吕小孩作揖。还有那个负心的儿子,吕小孩今天的嘴巴也显了灵通,特别好使,骂得狗血喷头,骂得翻江倒海,要不是村干部出来调停,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那媳妇躲了,那孙子悔过了,全都大骂自己没了人性。是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婆婆不用愁了。她可以回去过静心的日子了。要是再有莲花骨朵的,我吕小孩还得去找那里的村干部,他可是亲口答应管这事的。要不然各顾各还象社会主义吗?要是她不想回去呢?吕小孩“扑哧”一声兀自笑了。想到这些,吕小孩觉得很得意,看不出自己还真顶用,竟能办这么大的事情。一高兴,就扯开了嗓门:

吕小孩我今年才二十一呀,

骑个毛驴去赶集呀

上集买个——咳咳。

妈妈的!嗓眼里冒青烟,口渴了,腹中姓肠的和姓肚的咕噜噜地打起仗来,这才想起一天水米未沾牙。兴头没了,屁股也疼了起来,来回坐车颠得够呛,又跑了大老远的土路。吕小孩狠命在屁股上拧两把,疼得冒火,便啐道:“真是老家伙了不成!”

风尘仆仆的吕小孩刚一进村口,就被迎面而来的二牛抓住了胳膊肘,“喂!吕大人,新媳妇跑了你还放什么小颠?”

“浑小子穷扯蛋,给我开什么玩笑!”吕小孩立住脚跟就连连擦汗水。

“真的,不是玩笑,我从芦花河撵鸭子回来看到尤婆婆挎着篮子朝河下走,我喊一声她没理。我说是你撵走的,就没敢再多嘴,她顶着蓝帕子,一路走一路抹泪,怪可怜的。”

“你这话当真!”吕小孩一把抓住二牛的红背心,一字一顿地问。

“骗你是重孙子!”二牛见吕小孩二目圆睁、浑身颤抖,不敢戏言连忙一本正经的回话。吕小孩顾不上进家,撒丫子般地朝芦河跑去,那件白布衫子在他肩上一耸一耸的,最后滑落下来,他竟然不知道。

满脸晦气的吕大汉无力地踏着自行车,双腿就象灌了铅,酸酸的一下也不想动,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还是打不起精神,岳母的脸直在他面前晃悠,下午他抱着钱袋去了东村,为了在丈母娘面前显示大方,那几十元零头他也忍着没有掏出,就这一袋全给了她吧,好歹就这最后一关了。谁料想岳母一打开他送去的钱袋就蜂蜇般地叫了起来。原来那泛着霉味的票子有许多张已经腐烂了,岳母精明的眼睛辨得出蚊子公母,还能辩不出那些壹叁伍红绿蓝三色的苏联版票子早在六二年就兑换过了,“哼!现在拿出来给人擦腚还嫌污了皮肉呢!”大汉受了一顿奚落,恨不得立刻钻进脚下的地缝里。心下直埋怨自己莽撞,先前忙晕了头怎么就没顾上数一数查一查呢?嗨!人要倒霉喝口冷水也塞牙,唉,那婆子一来咱家就乱了方阵,于是心里闷闷地生火,由不得又加上一层怨。岳母还算开通,见大汉羞愧得象红脸关公,当即同意暂借给大汉一百元配够伍百,但话挑明了要见天长利息,啥时有钱一起还上。这还不能了结,那姑娘最后一个条件:要大汉甩包袱有吕小孩和聋老妈她宁死不过门。这一招绝了,没钱能借,老人却哪里甩去!大汉觉得受了侮辱,骂了一场,跺跺脚和她吹了。鸡飞了,蛋打了,人财两空,大汉心里又酸又疼,浑身象抽了筋骨,软散散的。到了家门口连车铃铛也捂着不让响,聋老妈正喜滋滋地在门口等他呢。

“大汉,事办妥当了?”聋老妈手扶门框,满脸都是希望。

“妥了!”大汉垂头丧气地应付。

“你可告诉媳妇大娘的一片苦心吗?”聋老妈有些激动了,嘴角上的松皮一扯一扯地动弹。

“大娘——”大汉咧开嘴巴,差一点哭出声来。

“嗯?咋啦?”

“吹了!”

“飞了,飞到哪里去,飞来飞去还不是飞到俺家!”聋老妈有些乐了,难得和侄子开心一次。

“唉!你真是瞎子会安排,聋子会编排,人家不愿意了!散伙了!”大汉声嘶力竭地吼。

“啥?啥!啥!散伙了?为啥”聋老妈迫不及待,脑壳儿乱晃。

“为啥!还不是讨厌你和我大!”

“哟!连我也讨厌?我是吃五保的,你就没给他说清楚!你大象一条牛干活,吃不着她累的,尤婆子又走了!”

“走了?大汉心头一动,哪儿去了?”

“还不是回老家去,走了一会儿功夫了!”聋老妈刚刚亲眼看见尤婆婆挎着小竹篮关上小院门朝村后走了。当时她甚至有些高兴呢,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嚅动着松驰的嘴唇不停地咕叨:我是吃五包的,吃五保的呀!走了走了,她走了……

吕大汉六神无主进了院子,院子里扫得极干净,新洗过的白布衫静静地搭在晾杆上。大铁锁套着铜门鼻子,门东旁挂一串亮闪闪的钥匙,这把没人拿的钥匙搅动了大汉的无限凄楚,他禁不住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哭起来,唔唔声挺吓人。

一条蓝灰色的头巾默默地躺在芦花河碎石砌成的河坡上,盛着衣服的长竹篮歪倒一边。刚登上河堤的吕小孩大口喘着粗气,用两只大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上喊:“尤哇尤——哇!”他一眼瞥见那头巾,就不要命地扑了过去,他跪在地上,双手攥着那头巾,朝着芦花河魔鬼一般地狂叫“呜呵——呜——呵!”“呜——呵!”“呜——呵呵!”这声音象一把带齿轮的钢锯,划拉着人的神经,在芦花河上空飘荡盘旋,惊飞了苇丛中嬉戏交欢的鸥鸟。一阵秋风,满河骚动,那雪也似的苇絮扬扬洒洒,就象许多变换不定似有似无的游丝。河边的柳林里,鸟雀归巢,一片喧闹,树林后边的天空在燃烧,水中映出一片灼人的晚照,一朵一朵就象可人的鸡冠花,一会儿又抽成了一长缕一长缕的红纱巾。红纱巾淡了淡了,在朗朗的天上围成了一个个红圈,仿佛是泪人的眼。晚霞终于走进大地,浓重的暮色铺展了沉寂的暗影,河两岸收获后的田野里,一片寂廖空旷,几片黄叶从柳林里飘飘而下,很快就被奔流不息的河水悄然吞没。吕小孩吼得嗓眼发麻,眼眶发胀,抬头看天,天色已晚,再看看风凉水瘦的芦花河,便自言自语地叹道:“天黑路远,你别忙着哩!走到天边我也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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