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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名

乘了半天一夜的车子,一到家,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一觉醒来,红日西沉。像烧旺的蜂窝煤一样发红的晚霞,染红了半天柔软的云片,瑰丽的光,透过半开的西窗向我休息的西厢房投射着一缕缕迷人的金红。小厢房的角角落落已经开始笼罩起薄暮蓝灰色的阴影。靠厢房南墙搭起的小厨房里传出了丁丁当当,吱吱溜溜的声音。不用说,一定是妻在为我施展最好的烹调技艺,一股柔情蜜意涌上了我的心扉。家,给人以温暖的特殊字眼。在H市任教已是十几回花开花落,百余次月缺月圆。可是真正领略了家的含义只是在近二年。

温柔的光线渐渐消退了,小画框一般的西窗也暗淡下来。今年的暑天拖着长长的尾巴,明天一过就是中秋节了,暑气还酷恋着不肯隐去。一股悠悠的小风从西窗悄悄地溜进来,浑身的乏意顿时消去了许多。我恋着柔软的新棕床,不想挺起身子。沙,沙沙,又是一股风,窗外的葡萄架索索细语,就像当年妻偎着我,冲着我的耳杂说悄悄话。

“哦,你是来找吴忠的,他在睡觉哪,一会儿再来吧!”

吴湖村地斜,想到谁谁来。这正是妻的声音,甜美、柔静,富有音韵味儿。我敢打赌:见到我的妻——云锦,你会嫉妒我的,匀称丰满的身材,乌黑发亮的短发,微黑透红的面孔,接近40岁的人了,浑身无处不闪耀着青春的活力。我敢说,城里女人的美大多是修饰的,做作;妻的美是天生的,自然!说来遗憾,这种自豪感也是近二年才产生的呢!

“他不走,这次回来过节的。”又是妻的声音。“谁呀?云锦”我探着身子大声问。

“吴能,找你聊儿”

听说有人找,我连忙翻身下床,刚迈过门槛,院门吱呀一声,我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哪个吴能呀!我咋不认识?”我打了个哈欠,向厨房里问道。

“瞧你贵人健忘,那年给咱垒灶的,忘啦!”妻底一把上一把忙乎着。

垒灶?想起来了。那年暑假回来,村里正组织批斗一个外乡人,听说他攻击新社会“今不如昔”。斗争会一结束,就让他满家干义务话,给我家垒灶的那天,他半天不说一句话,我说他可能有些差心眼,妻却说他心里有空。我记得他好像是叫吴财,怎么会又叫吴能了呢?

“快洗手,饭好了”妻轻快地说。

“喂,刚才就是那年那个差心眼的垒灶人吗?”

“瞧你,他才是个有门道的人呢!现在他呀,再也不是前几年的王三姐喽!”妻子的感慨使我有些惊诧。

“怎么,成家啦?”

“你们这些男人,眼光就是这,没哪,反正也不愁。”

“他该不小罗!”

“和你差不多”

说话间,妻在小院里摆起了饭桌,青豆炒肉丝,嫩韭炒鸡蛋,凉粉皮拌黄瓜,外加一个甜汤。儿子长远,女儿长青都到外婆家去送中秋月饼去了,过节那天才能回来。我和妻相视而笑,双双落座。月亮出来了,小院的一切都像远镜头一般地出现在月辉的屏幕上。沿堂屋东墙夹起来的秫秸篱笆爬满了丝瓜秧,一个个倒垂的丝瓜堕得篱笆弯了腰,篱笆里面泥坛子上两株月季含苞的,怒放的,时不时地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密密地筛着清风,筛着月光的樱桃树,就在我俩的头顶上。“唉,可惜,今年的樱桃我一颗也没尝上”。我不无惋惜地说。

“那有什么,明年肯定比今年结得多,你得按时回来才行。”皎洁的月光下,妻子黑宝石一般的杏眼闪着灼人的光。我知道妻心里渴望的是什么。以前闲得无聊,不想回来,现在想回来了却又忙得不可开交。世界上的事情真够矛盾的。

谈话间,我们又转到了吴能身上。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快搬回老家了,随便坐坐。”

“搬家?他不准备在咱吴湖住下去了!”

“可不,他手头松快了,想回老家立门户。”

“一个庄稼人,松快能松到哪儿去?”我扑打着扇子,夹起一根青豆角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

“你呀!戴上那副眼镜,看字行,看人可不行,妻不满意地歪了一下油汪汪的嘴巴。”

“吴能可不是真的无能,他手巧心细,又能吃苦,又会算计,这几年又是养殖蚯蚓、又是承包鱼塘,今年又捣估什么蘑菇菌种,连那几年斗他的人如今也拍他的马屁哩!县上召他开会,给他照相,人家现在是头面人物哩!”妻的语气满是赞叹与敬佩。

我打了个饱嗝。妻子收拾好饭桌,顺手端来一盆冷水,我将手放在水盆里,刚抹上一把,院门“吱呀”一声、走进一个人来。妻连忙向我说:“这是吴能,就是半天来找你的。”

我寒暄着,顺手递过一把竹椅。

“吴老师”,吴能双手接过椅子,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请坐,请坐”,妻对吴能的评说竟使我对他刮目相待,如今的专业户,重点户都是吃香着哩!

“吴老师,我想求你帮个忙。”吴能两只大手像是没地方放似的不停地揉搓挪动着,他那忸怩的神态极不自然,我从心里好笑。

“有什么事,请说吧!只要不违反政策,都可以。”我擦把脸,接过妻递来的茶杯,悠然自得地坐在吱吱作响的竹椅上。

“我想、想请你……”

我有些估摸不透,什么事值得这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呢?找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不错,体改中,我刚配上市教育局人事科长,可我手里还是买不到紧俏物资,他也不需要搞调动,更谈不到想进城,想出口。那么,到底帮个什么样的忙,多大的忙?

“我想请你给更——更个名”。像卸了副重担似的,吴能长长地吐了口气。

“哈,真有你的,想在存折上多立两个户头吧?”妻边擦手,边扭过身来打趣,系着月白围裙的腰肢轻盈摆动。我的心竟有些飘飘欲仙了。

见我神不守舍,吴能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

“吴老师有学问,见过大世面,我想请吴老师给更个名儿”。

我听懂了,吴能想叫我重新给他取个名,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一个乡里人,40来岁了还想更个名,我心里有些好奇,不过更个名还不容易吗?不查字典,信手拈来。

“你要什么样的名,是有政治意义的,还是风土人情的,是要洋的,还是要土的?只管挑”我乐呵呵地说。想不到,乡里人也讲究名儿了。我呷了一口浓茶,理了理思绪,准备找一个让吴能满意的字眼。

“吴老师,我也说不清楚,云锦嫂知道,我是大老粗,为我头顶上的名,我受了多少冤枉罪,半辈子没安生过,我想请吴老师给我更一个有志气,又平安、又叫得响的名儿。”

这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你为啥要更这样一个名?”我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喽!”月光下,吴能的神色有些黯然,他抽出一支“团结”香烟给我,我歉意地说:“早戒了。”他收回去那支烟,放在自己的唇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响动,随着他那宽厚的嘴唇的撮动,火苗一亮一熄,一亮一熄地映出了他那前额上一道道蚯蚓般蠕动的深沟。我心里有些伤感,他比我显老多了,但没有病态,火光中,红里透黑,黑里泛红,健康,明朗,油汪汪的仿佛能浸出血水来。

他哈了一口烟气,那一缕烟,灰蒙蒙的,在打火机的亮光中升腾起来,汇进了蓝幽幽的夜空。

他用有些暗哑的声音慢慢地说出以下的话来:

我的老家是有名的湖坑坑,差不多的村名都有一个湖字,什么张湖,李湖、马湖、牛湖、白湖、黄湖,反正都是湖,我家住钞湖,祖辈都姓钞。我的这个姓太稀罕了,方圆几百里,就这么百十户姓钞的。老一辈人还传说,天底下姓钞的也就这些。村里的人不服这口气,四处奔走续家谱,结果头发落,胡子白也没找到同族的人。刚解放那年,村子里办起了冬学,娘领我去上学。说来我从小就是棵苦葫芦,父亲死得早,娘领我满门讨口吃。娘是钱湖姓钱的闺女,爷姓钞,娘姓钱,家里却揭不开锅,入学了,先生给我取名叫钞发财,那意思,俺明白,还不是叫咱别再苦下去。

来入冬学的,南北村的都有,唯有咱姓钞的是个小门户,一百多个小学生,只有三个姓钞,一放学,孩子们就像出栏的小牲口,乱踢乱蹦,撒欢子耍野。老先生看不见时,就吆喝起来打群架。张、王、李、赵,都是成群结队的,苦了咱三个人,挤在门后头,藏在草堆里,不敢露头。每逢这样的时候,他们就一起扯开嗓门大喊:“百家姓,姓百家,中间夹个稆钞家”。这个“稆”字是骂人的话,咱们那儿称野生野长的叫稆的。三个人都气得直咬牙,可他俩是软蛋,光气不敢吭声。我是牛性子,火一上来吃不住闷亏,就跳出去骂他们是野种。结果是常常被揍得鼻青眼肿。姓钞的门户虽小,可也是人,为啥是稆的呢?我跑回家去问娘,“姓钞的为啥这样少”?娘说:“门户小,人不旺,都穷死了”。我又问娘,‘姓钞的真是稆的吗’?娘拍了我一巴掌说:“别听人家嚼舌头”。娘的话不能使我满意。我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一天,学校门口来了个卖《百家姓》的,我也买了一本,翻开一看,心里凉了半截,连翻三遍都没找到我这个姓,难怪人家骂我,连书上都没有。我哭着去问老师,教冬学的那个老先生摸着下颔微眯着眼睛说:“你为什么姓这个字呀?嗯——让我想一想,哦,是这么回事:上古的时候,人是没有姓的,后来人延续多了,不好识别,神仙就决定给天底下的人分姓命名,许多人都拿着礼物、猪马牛羊,金银果品去领姓,可是你们的祖先太穷,实在拿不出东西敬供神仙,就只好低着头走在最后,等到他排到跟前的时候,姓都被领光了,他只好静等着神仙赏赐,可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他抬头望了望神仙,神仙大喝一声,少金子!便拂袖而去。后来你的祖先没领到姓就回来了,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少金子,有一个聪明人说,金子少,神仙叫你姓钞哩!从此,大家便都喊他钞氏了,但是这个姓没有被列入册,所以《百家姓》上没有。”老先生这番话说得我好难过哟,我真恨“穷”字为啥会落到我的祖先头上,临到后辈人都抬不起头来。四乡八邻的孩子再喊“百家姓,姓百家,当中夹个稆钞家”时,我也不敢吭气了。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口气,就和娘闹着改名换姓,娘拗不过我,只好又去请老先生给我更名,我跟娘姓,叫钱富贵,有钱就会富贵的。为这个名,我不知高兴了多少天。

娘是一个寡妇,在村子里地位最底,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皮。村子里远门近门的长辈有事没事都会找上门来教训一顿,在方圆一带的村子中,姓钞的最受气,在姓钞的村子里娘最受气。听说我随了娘的姓,叔伯大爷都找上门来:“发财他爹死了,咱姓钞的还有人哩!凭啥随娘们姓!随娘们姓就到娘们家去住,不准在姓钞的宅基上立门户……”

娘是浸着眼泪泡出来的苦人儿,碰到难为事就哭,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眼儿。

走就走!我挨打受骂没人管着,改个姓就都上来管了,哪儿水土不养人,一间破茅屋不值钱,有啥恋头?那时我也快成人了,挑着铺盖卷儿,领着娘到钱湖舅父那里落户了。

钱湖,钱湖,名儿好听,没有钱,却装满了苦水,连年天灾人祸,我不但没有富贵,连苦命的老娘也给饿死了!那时,我才知道,一个人想挣口气也是不容易的哩!出来进去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无牵无挂啦。自然灾害一过去,我长成人了,分了责任田,我拼上命干,能吃上饱饭了,我的劲头也大起来,一个人的地不够我干的。我攒了几个钱买了一辆“飞鸽”,跑起了长途贩运,不到两年光景,我这个外流户就在钱湖盖起了三间海青瓦房。富贵,富贵,老祖宗没有摊到的事临到了我的头上,可惜娘苦了一辈子,没有见到这红火的日子。为了这一点,我难过了好几天,特意又买了几串鞭炮在娘坟头上放了半晌,让娘的魂灵也高兴高兴。

人有了钱,腰杆挺得起,旁人也看得起,我被选为生产队长,丰产试验田组长。一个远门舅父家的丫头看上了我,悄悄话不知说过多少,说来不怕你们见笑,咱俩手心都摸过了。正准备结婚,谁知又飞了一场大灾,大运动连老百姓也不放过,我一夜变成了走资派,还是钱湖最大的投机倒把典型,谁叫我钻窟打洞想挣钱的呢?我的瓦房被扒掉了,那是资本主义的堡垒,责任田没收了,那是“三自一包”反动路线。队长组长都撤了,那是黑印把子,造反有理,谁能说个不字吗?几年的汗水,心血,一眨眼又变成了一场梦,梦醒后,两手空空。这些我都不心疼,我还能挣来,心疼的是那个姑娘,我成了牛鬼蛇神,她家力逼她与我一刀两断了。唉!谁叫我是钱富贵的呢?一心想挣钱,复辟资本主义,必须打倒,扫除,我在钱湖蹲不下去了。

到哪儿去呢?我在野地里跑了四天四夜,唉!钱呀,钱,真是个祸根啊!祖先手里没有钱,连个姓也领不到,到我手里有了钱又落得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那时,我真是恨死了钱,有钱没钱都是祸。

我该怎么办呢?再说,我头上顶着钱富贵的大号到哪里还不是挨批斗的料子?

还得更名!我跑回老家去找给我取名的老先生,他早已死了。我又去附近一个学校去找小学老师,老师很为难,叫什么呢?怪费脑筋,那年头,名子反映一个人的阶级觉悟哩!要不,你听他们都给孩子取名“永红”“学林”,“卫国”“前进”。可是我这个姓——我这个姓倒霉!配什么字都不革命,沾上钱还不就是资本主义,就是变天。怎么办?总得有个落脚地点呀!那几年大清查是常有的事,没有户头的可疑人都得喝四只眼的稀饭,有的还得吹梁头灰。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了外祖母姓吴,我告诉了那个小学老师,老师先说给我更名叫吴产。后来又变卦了,说不行,我是有问题的人,叫吴产怕人家怀疑攻击无产阶级。也给我更名叫吴财,吴财就是吴财吧!我想,也好,无财就是贫农,贫农是最革命的,像我的祖先,祖父,父亲一样。为这个名字,我又心安了几天。

我改姓吴,就投奔这吴湖了,早出工,晚收工,多做活,少讲话,小心做人,可不知为什么大批判又找到了我,说我叫吴财,农民没有财产了,“是攻击新社会,今不如昔”,又派人去扒我的老根,说我是极不老实的小爬虫,批判队不准我再叫吴财,给我更名叫吴虫,我伤心极了,冒雨掏了两天半黄鳝给那个批判队长,后来才给我改名叫吴能。就叫吴能吧!我承认,我没有能耐,应付不了社会。

吴能的声音越发低了,低的只有我能听清楚。烟头上的红点忽明忽暗,亮光里,可以看到吴能那有拐有棱的嘴巴撮成了管状,唇上黑黑密密的一层,竟是短粗的胡须,忽地,那粒红点箭头一般地射出去,像一道流星,划了个弧线后,就悄没声的躺在院旯旮里,再也不动了。

“哗”——妻洗完澡在泼水。细碎的脚步声是妻到堂屋里去翻什么东西。

月亮升高了,不是满月,今天才十三呢!我甚至觉得今晚的月比往常亮些,月朗星稀,八月之夜那既远又近的星星,每颗都清晰在目,粒粒可数。儿时我最爱看的那颗猫屎星(孩子们都是这样叫的)也出来了,泛着晶莹的光,带着天真烂漫的惊讶神情从青石板似的天幕上望着人间大地,晚风一丝一缕地从篱笆,从院门从葡萄架上,从樱桃树缝隙里挤过来。对面的吴能,将头埋在两腿中间,两只手交叉着摆在头上,倔强的短发一撮一撮的冲出紧扣的指缝毛剌剌地竖起来,那瘦长、像是用斧头砍削出的有拐有棱的身影竟然显得有些佝偻,在柔和的月光中,像是一尊精雕细刻的塑像。他一定是在伤心,我想。我本该劝劝他:“比你惨得多哩!武斗,流血,造反,罢官,冤假错案……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们不是为了昨天而活着,生活总是应该向前奔的,今天胜昨天,明天一定胜今天,只要寄希望于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可是这些话只是在我的心里打滚儿,却怎么也吐不出口来。他是个农民,他对时代的灵感度是有限的,他的目光只是几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没有了,他会愤怒,这些有了,他又会自足。是呵,四十露头的人了,生活将他抛到这种境地,他能不伤感吗?

“吴老师,从我懂事那天到现在,都没个合心吉利的名,我想了好久,这名儿还是要更一下才好?”吴能抬起头,深沉的目光中充满了希冀,缓缓地恳求说。

“真想不到,你的名儿还有这么一串故事!”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樱桃树下的妻插嘴了。雨点般的月辉落在她那丰腴的身体上,麦秸编成的草帽辫在她那乳峰耸起的怀中跳着欢快的舞蹈。她那刚刚擦洗过的身上不时地透出一缕缕茉莉花香水味儿。妻是从来不肯这么破费的,这或许是为了我,但又不完全是。

“是啊!人比人气死人,云锦嫂名好,命也好,咱们大小差不多,你儿女双全,家庭和乐,可我……”吴能又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中。

“哟,你咋会知道,名好也不能就命好,前几年,咱过的啥日子,你还能没听说?咱娘三个‘累赘’,‘农业粮’配不上,差一点俺就成了‘秦香连’”妻用柔中带钢的手指飞快地掐着麦秸杆,那几根麦秸杆魔术般地变换着各自的位置,俯首贴耳地听从着妻的调遣,怀里麦秸辫圈圈绕绕,嗦嗦作响,像节日里艺人表演的长龙起舞。这是冲着我发愤呢!我心里明白。幸亏吴能没抬头,幸亏月老隐到一层飘然而过的轻柔云片中去了,要不然,“红脸关公”非得亮相不可。唉,我能够体谅我的妻,她没有文化,怎么能知道前几年商品粮的金贵哟!不过我不得不从心底里重新评价我的妻,她是生活中的强者,什么时候她都不灰心,她的力量就是忍耐,吃苦,善良。那么,眼下的吴能呢?他能算是一个弱者吗?

“吴能,四十几岁的人啦,还更名干啥,又没谁找你的茬。”妻咬着一根银条似的麦秸,边做活边发问。

“我快搬回老家了,是正儿八经姓祖上姓的时候了,天下姓钞的本来就少,子孙后辈再怕姓钞,那这户人家还不是绝了吗?”

“你就不怕人家再欺负你?”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啦,每人头上顶一颗露水珠。谁也不会欺负谁!”

“哦,更名就是为了去做老祖宗的孝子贤孙?”,妻子又打趣了。

“还有点别的原因,不怕你们笑话,我也快成亲了。”吴能用手背慢慢地揉着下颌,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嘿!你老兄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哇!哪里人?姓啥名谁?”妻手中的麦秸杆舞得更快了,怀中的长龙接二连三地打着滚儿。

“还是那钱湖远门舅父的闺女”。吴能低低地说。

“哦,你那位,她到现在还没嫁呀!”我不知怎么竟愕然了,妻也惊骇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嘘”了两下说:“好一个王宝钏哪!了不起!了不起!”

夜风息了,村子已融进了一片寂静。院门外妻点种的葫芦秧一片黑蒙蒙的,像一片小丘,高高低低,起伏不定。有的葫芦打纽了,有的正在开花,似乎能闻到葫芦花的清香,茂盛的秧丛中,有一个豆粒大的亮点,忽忽闪闪,上下颤动,那是一只失群的莹火虫,说不定是在这美好的夜色中寻找伴儿呢!头顶上的樱桃树发出了细密轻柔的簌簌声,一定是落露了。我的心头也落上了一层露,一层甘露,我正被具有中国特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深深地激动着。

“你这是壮年新婚,情深意长哟!”我真诚地向吴能祝福。

“不,她离过婚,还带着两个孩子”。吴能显得有些不自然。

“噢!”我和妻异口同声地迸出惊叹来。

“自从我离开钱湖后,她家把她嫁给了一个大队书记,后来那书记推荐上大学了,就把她给抛了。”

“没良心的陈世美!肯定又是嫌弃农业户!”妻咬着牙,狠狠地把手中的长龙摆了两摆,然后熟练地圈了几圈,松松地打了个扣儿。又嚓嚓啦啦地响了起来。

我心里一颤,人生大舞台,每个人都是一个演员,真庆幸……

“她怎么又想起你来了?”我问。

“她也够难为的,带着两个孩子,这些年也操累得不成样子了。”吴能小心地充满怜意地说,“我到她那儿去过几趟,看她很清苦,手头很紧,农具不全。就提出了这个意思。”

“她同意了?”妻又加上一根麦秸杆。“同意是同意了,可是有个小条件。”

“哟,你还有啥买不起的哟!”妻说。

“不,她是嫌我这个名儿不好!”

“哦,没进门就当家,原来还是媳妇的诣旨叫更名!”妻半打趣地说。

“有她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她说,八月十五那天回话,那天她来,孩子也来。”吴能神色松快多了,语音中透出发自心底深处的愉悦。

“好啦,让大先生给起个好听的,吉利的名,这可是人家的婚姻大事哩!”妻甜甜地笑了笑,含情的眼神飞速地扫瞄过我的全身。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将杯中的残茶顺手泼在脚下,慎重地说:“不知你满意不满意,我先说出来你听听。”

“吴老师,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懂得多,看得远,我相信你哩!”

“你祖上姓钞,你母亲姓钱,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我看你就叫钞钱有吧!钞、钱、有、怎么样?”

吴能沉默了,两手不安地放在胸口上,突地他挺身站起来,小竹椅被拖得翻了个个儿。“钞、钱、有”吴能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吐字竟是那么清晰,迎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那沟沟坎坎下的两个深潭滚动着晶莹的光。“这个名儿好,票子钱都有了,”银项圈般摞在一起的麦秸辫在妻手中轻快地弹跳了一下,“嚓嚓”的响声又有节秦地响了起来。“她们娘几个哩,你不盖房咋住哇?”妻子问。

“盖,盖,重新盖,带走廊的。”

“哟,那要等到驴年马月!”妻子提高了声音。

“来得及!来得及,料子备了,说动工快得很!”吴能又在小竹椅上坐下了,两只手放在膝上,交换着攥来攥去,不时地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那么的清脆。四十出头的人了,筋骨强着呢!我在心里悄悄地说。

“她有两个孩子,结婚后可能不会再生了吧?”我担心地提醒吴能。

“两个足够俺们领的了,再说,她的孩子不跟父姓,都姓钱。”吴能的话语中渗透着男人特有的柔情。

“哦,她过来后,孩子还不跟你姓钞?”妻子停下活,探着身子问。

“反正都一样,钱钞本是一家”。

“几时登记,别忘了请我喝喜酒,”我说。

“这要等八月十五她来了才订。我的意思是在钞湖造好新房再像样地办!”吴能不慌不忙地说。

“你呀,真是沉得住气哩!”妻子责怪地撇了一下嘴巴。

“磨刀不误砍柴功”吴能宽慰地笑了。

“这一次,你吴能的心愿实现了吧!”

“不!云锦嫂,我叫——”吴能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钞钱有!”我和妻不约而同地说。

吴能走了,带着满足的微笑跨出了院门。等我洗浴结束,妻早已钻进了淡蓝色的尼龙蚊帐。四间堂屋,两间放粮,儿女们各住一间,妻把两间厢房收拾得清爽宜人。新漆好的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儿,东窗射进来的月光把白纸糊的顶棚映得一片清白,屋里站立的,横着的、大大小小的摆设都清晰入目。蚊帐里的妻安睡着,整个轮廓,线条分明。我的心不由地动了一下。这是我当年心目中的“累赘”吗……这个温暖,安乐的窝是妻用汗水垒起的,她是一只翱翔的云锦鸟,不是我腋下的鸡。我的胸膛涌上一阵酸苦。吴能敬重我,说我看得远,懂得多,真是这样吗?我无地自容了,我不愿再想那个已经过去了的故事。一个人要想正确评价别人不容易,而要正确评价自己却是更困难,因为这需要勇气,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奇怪的结论。

飘逸而过的云片遮住了月,屋里突然暗下来,我坐在蚊帐中,一丝困意也没有。我又想起了吴能,想起了他那一串“名”的故事。古往今来,人名地名,可谓五花八门,来源各异,譬如:墨西哥又是太阳神,喀土穆又是象鼻子,阿根挺——白银国,郭沫若又叫郭开贞,沈雁冰又叫茅盾……可吴能这样一个草头百姓竟也能因名引出一串悲喜不得,哭笑不得的故事。唉!若是生活中没有这些故事该多好!这些故事把人的心都揉碎了,我们这代人的烦恼莫不来源于此。又何况我们这一代人呢?故事,故事,但愿不再有延续的故事了。

一片月辉,倾窗而泻,屋里大放光明了。棕绷床轻轻地弹了一下,妻翻身坐起来,原来她也没有酣睡呢!

“这么晚了,干么老坐着?”妻用浑圆,柔滑富有弹性的双臂轻轻地勾住了我的脖子。我知道,该是我再一次表示忏悔的时刻了……

喧闹的秋晨,湿漉漉的秋晨,破窗而入,动作麻利爽快的妻早已踏着黎明前的微曦到田里去了,她说要赶在儿女回来之前把田里的活尾儿做完,好让全家过一个快活松心的中秋节。几个月不见,儿女们该是又长高了吧!我想今年的中秋月一定比往年的更圆,从心里一直圆到边边上。我拉开淡紫色的窗帘,(那是妻早起为我挂上的)。窗子下两棵向日葵生机盎然,葵盘像是一轮金黄的满月,那轮满月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努力地探着头,盘缘上叶状的舌片尽情地捕捉,截取着凉爽的晨光,喂养着它那充实、紧密的种籽盘。籽儿大半仁啦,一个个拥挤着探出顽强的头。深绿的叶子在晨风中飒飒地摇动。我想到田里帮妻一把,就是做不了许多,她会高兴的,这是我的心。我穿好衬衫,到院里轧井旁洗把脸,正准备出门,突然咚咚一阵脚步声,吴能又来了。

“吴老师!”两条大鲤鱼在他手下活蹦乱跳,红眼,红尾,红腮壳。

“咋回事?”我有些意外。

“送给你过中秋节的!”他默默地说。

送给我过节,是感谢我给他更了个好名吗?我心暗忖。不该收,不能收,这算得了什么?怎能收礼呢?我脑海中飞快地闪出他冒雨掏黄鳝的形象。这鱼我是绝对不能收的。不能,万万不能。

“钞钱有,你的心意我知道,这鱼我可不能收!”我没有忘记叫他的新名。

“吴老师,鱼,你千万收下,这名儿,我——我不想叫这个名儿了。”吴能吞吞吐吐小声地说。

“怎么,你还要更!”我有些莫名其妙了。

“是的,我觉得,我也说不上来,昨晚,一宿没合眼,想来想去,这名还是不合心。”

“钱票都有了,还有啥不合心的呢?”我不解地问。

“不,吴老师,前几年,我钱票都有过,可一眨眼,又都没有了,我想想这个名还是不行。再说,光有钱票又怎么样?人活着又不能光为了钱。所以,我今儿起个大早,又来麻烦你,请你再给更个名吧!”说完,吴能放下手中的鲤鱼,转身就朝院外走去。走到葫芦秧旁又扭回头来叮嘱道:“吴老师,明天回我话!麻烦你呵!”余音未尽,就放开大步,走进那无边的晨光之中去了。

这一下,我是洋鬼子看戏——傻眼了。钞、钱、有,这个名儿不称心,钱票都有了还不满意,是想要什么呢?想要?还是想要……我调动了脑壳中所有的文字细胞,也还是不得其解。想不到一个乡里人竟给我出了个比教材过关考试还难的难题。算了吧,就告诉他,我更不好,可我怎么能这样答复一个寄希望于我的乡里人呢?况且他的要求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再说,明天她会来的,明天可是一个圆月的日子呵,他要首先回她一个崭新的名儿。他和她都在虔诚地盼望着明天,好像即将到来的明天,只有鲜花与欢乐,不会再有苦雨和阴霾……

通往田野的乡间小路、刚刚从夜色中醒来,一切都是异样的清新。轻风从波浪般起伏的秋庄稼地里送来隐隐约约的香味儿。甚至可以远远地望见妻的身影了。我像欠债似的徘徊着。我竭力开拓自己的思路,我试探着从一个又一个的角度去揣摸吴能的心理。明天,明天,明天我该怎样向他回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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