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时候,他老子正在院子里栽树。是棵皂角树。收生婆拉开掩着的门,冲着院子报讯儿:喂!下来了,是个带把的种!他老子一阵惊喜的颤栗,侧身却没听到期盼已久的哭声,便笑骂:妈妈的,是个蔫种!话音未落,屋里便扬出一声紧一声的婴啼。他老子恰培好最后一锨土,晃了晃那棵皂角树说:“就叫皂角吧!”因此,他叫了皂角。
一转眼皂角树长到了碗口粗,羽状复叶,枝上有刺。一年春天,葱茏的树冠上竟开出了淡黄色的小花。夜来一场细雨,黄花儿落地,第二天早晨,院子里如铺了一层碎金。秋天,扁平褐色的荚果挂满了枝头,小院门前便有了许多女孩儿探头探脑。长刀片似的荚果儿可以洗衣洗碗,用荚果儿洗过的衣物清爽平整,穿到身上熨贴舒服。常来打荚果的女孩中有个叫栀子的,她个头儿小,力气弱,每每捡别人丢下的小刀片儿垂头丧气地离去。有一天,她又来拾皂角荚儿,恰碰上皂角在睡午觉。皂角已经是个浓眉大眼的壮小伙子了。隔着窗子,皂角看见栀子在树下一跳一跳地砸荚果儿,跳一下,便清晰地露出了衣裤间雪白的细腰,就忍不住地笑着说:“别蹦了,我来帮你摘!”皂角找根木棍儿,三下五除二,那哗啦哗啦响着的皂角儿,就像玉米棒似的横七竖八掉了一大堆。“够了够了!”栀子笑着说,“看多可惜!把树叶都打落了。”
从那以后,栀子便常来小院,从那以后,皂角的被单儿衣衫儿便不再污浊。
皂角树又增长了几圈年轮,栀子便自己踮着脚跟打皂荚儿了。乌油发亮的大辫子甩来甩去,挺招眼儿。栀子蹲在地上拾皂荚儿,皂角就依在树干懵想。有一天,皂角突然对栀子说:“天天过来多麻烦,不如就住在这院里好!”栀子白皂角一眼说:“使你的皂角荚儿领你的情,不要无端寒碜我!”皂角急红了眼,拍着胸膛指天发誓:“这话已憋了好久了,寒碜你我是龟孙子儿!”栀子见状,噗哧一笑扭过了头。皂角见栀子笑了,好生自在,一猛劲窜上了树,呼啦啦把满树荚儿打个净光,一口气全包在布袋里,挤着眼睛朝栀子说:“每天晚上来拿!找我!嗯?”
第二年春天,栀子成了皂角的媳妇。两口子下地肩靠肩,睡觉头挨头,就好像鞋帮和鞋底。每一个日子都粘得有滋有味。夜里,两口子醒来说体己话。栀子说:“咱们的媒人是院子里那棵皂角树!”
皂角说:“不全是!”
栀子问:“还有谁!”
皂角说:“你猜不着!”
栀子说:“我哪里猜得到?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皂角伸一只胳膊搂住栀子,一只手抚摸着栀子平滑的小腹说:“就是这一圈雪白的细腰也!那一年你跳起来打皂角荚儿,我在窗子里偷看见的!”栀子不等皂角说完,便用锤子一般的小手在皂角宽厚的胸膛上敲打起来,敲着敲着便被皂角按住一声不吭了。
一年之后,栀子给皂角生个大胖小子。二老谢世后栀子持家带孩子,再也没空跟皂角并肩下地了。房前屋后种瓜种豆,洗衣做饭织布纺棉,栀子圈在了小院里。皂角依旧下田,风里来雨里去,回到家竟是疲疲的,晚饭后嘴一抹倒在床上像根木桩,任凭栀子又推又搡,只是兀自的打鼾,那光景如沉睡了五百年的大佛。栀子面壁自叹:做田的人啊!精气都耗在了汗里。偶逢一个阴天,皂角歇舒了筋骨,打一个长长的呵欠,转身去调栀子,却如何也找她不见。兔子要喂草,小猪要吃食,羊儿咩咩叫,栀子正忙得不可开交呢!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上床,俩人还未摆好姿势,白天睡足了的儿子又扯着嗓门大叫:“撒尿呀撒尿!”叫声扫了皂角的兴,一气一急就再也提不起力,索性独自抱着铺盖卷儿去外边打呼噜了。
好歹的日子都得朝前奔,转眼间,皂角的儿子铁蛋儿长到了8岁。8岁可以上学了,可是小学校离村子十几里路呢!栀子便说:“这么个宝贝儿子跑十几里上学,走伤了脚将来做不得田,难道喝西北风不成?”皂角说:“压根我就没想让他上学,书又不管吃不管喝,我一字不认还不照样娶个俊老婆!”“愚人福相,算你讨了个便宜!”栀子望着大大咧咧的皂角笑说。
栀子养了一头老母猪。老母猪过了崽,生十几只猪娃子,铁蛋儿每日赶着出去放。皂角树又结出了一串串扁平丰硕的大皂荚,那些猪娃儿全都长成了个儿。猪娃儿们要出窝了,皂角便对栀子说:“养一窝猪就像一窝孩子费劲呢,我看咱们不如出点脚力,拦窝猪赶到龙亢集去卖好价钱!”
栀子说:“去我倒是想去,就是我从没出过远门,三十多里路不知脚板可受得住呢?”
皂角说:“你要不去,我拦不住那些猪崽儿,还是去吧!你跟我多少年,村都没出过,明儿去了,也好看看景致,那集可大呢!脚板儿不行,咱起个大早,多歇几下不就行了!”栀子想了想,觉得也是,便说:“那咱把铁蛋也带上,儿子放猪鞋底都磨通了,让他也看看景致!”
皂角说:“行啊!反正有我呢!跑累了就顶着他!”
第一次出门。栀子心里激动得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备足了第二天的猪食,找出了出远门的衣服,梳头盘纂,比划来比划去,一直到鸡叫头遍,才扯着被头躺下了,打了一个吨,唯恐睡过了头,栀子又爬了起来。和面生火,烙了三个大饼,用白老布包好了,菜缸里捞一把咸辣子,30里路得一气好跑呢,中午还要备一顿饭。灶门里温水罐滋滋冒响的时候,天还没有见亮,铁蛋儿睡得真香,通红的脸蛋儿有细密的汗粒沁出。栀子坐在床边,想着出远门的景致,禁不住又是一阵慌乱的喜悦。皂角树上响起了欢快的鸟叫声,一家三口赶着猪娃儿踏着黎明薄露,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铁蛋儿乐得脚尖儿不沾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打着旋儿,栀子心头也像插了一对小翅膀,飘飘悠悠好轻松。
走过一庄又一庄,赶了一村又一村,“我的娘!原来天地恁么大!”栀子走着说着,惊奇地就像个小孩子。“小声点,别大呼小叫,让人听见了,像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土头鳖!”皂角倒背着手儿,悠儿悠儿地走在后面,俨然是个什么世面都见过的主儿。
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龙亢集便仙境般地映在了栀子的面前。三口人赶着猪娃儿过河。第一次坐船,栀子和铁蛋紧紧地搂在一块儿,心提到嗓门眼儿,下了船,登上高高的护河大堤,回头望满河的波浪,栀子的眼睛就有些花。铁蛋说:“娘,这条沟比老天爷还长!”栀子捂住了铁蛋的嘴小声更正:“是河不叫沟呢!”铁蛋说:“娘,那个尖床整天泡在水里咋不会坏呢?”栀子便扯了扯铁蛋耳朵说:“叫船,不是床!傻瓜蛋!”铁蛋高兴极了:“娘,你什么都知道呢!”栀子听了微笑不语,很得意。
小猪崽行情不错,太阳刚歪头便被抓光了。栀子舔着指头点好票子,便包好一卷藏在贴身的裤腰上。三口人说说笑笑出了猪行去看景致,逛完了老街逛商店,逛完了商店又去说书场,三口人手牵着不敢松了,人挤人店挨店,栀子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了。走到一个街拐角铁蛋见店前挂只红灯笼,便挣脱了忽地钻进去,栀子怕铁蛋跑丢了,脚跟脚追进去,却被一个戴白帽的人拦住。栀子说:“我找我儿子!”那人说:“看不见挂红灯吗?”栀子说:“就是看见才进去的!”那人说:“你疯了,今天烧男澡塘!”栀子却不管他烧男烧女,兀自朝里面扬声大喊:“铁蛋!铁蛋!”
铁蛋应声跑出来,连连推栀子:“走!快走快走!里面有好多好多光腚男人也!”栀子便纳闷:看着那么大一条大河,有多少男人不够洗呢?
一家人都跑累了。铁蛋说:“肚子咕咕叫!”皂角便领栀子娘俩去找一个旧日的熟人,想在他家烤烤大饼顺便找口开水喝。那熟人是个木匠,以前曾住过皂角家给村里打个犁耙什么的。
木匠家住在老街一个深胡同里。后窗正对着集上的戏园。皂角和木匠叙了旧,便引来了栀子和铁蛋,蒸热了大饼,木匠又给烧了鸡蛋汤。三人吃得额头鼻尖晶莹透亮,便在木匠的板床上休息。窗后的大戏园正放电影,一个女人的美妙歌声一丝一缕地传来,铁蛋便闹着要去看,皂角见儿子急巴巴的模样,便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也该见见电影是啥玩艺儿,看就看吧,少吃斤把盐就有了。木匠却说,这时去已经看不得了,戏园子已经关门,只好等晚上那一场吧!皂角和栀子商议了一下,便决定住一晚再回去,反正来时已托人照看家了。
晚上是木匠招待的饭,细面条,炒芹菜。木匠蹲在门边摘菜,栀子忍不住说:“真可惜,菜叶子都扔了,光吃梗!”木匠听了抿嘴一笑。吃饭的时候,墙上挂的一个小黑匣子哇地一声响起来,惊得一家三口直着眼珠儿不转圈,木匠说,那是话匣子,一天响三次,什么曲儿都有。
话匣子正在唱打猪草,得哟得哟的小妞脆生生响蹦蹦的曲儿,乐得栀子一晚直走神,粉丝儿般的细面条进嘴成了什么味儿,全然不知道。
饭后,皂角和儿子去看电影,栀子说什么也不去,一来疼钱,二来她坐在话匣子底下听曲儿,她觉得这趟龙亢集赶得值,今个儿她才真正长大了许多,她望着那个宝盒子般大小的黑匣子,心里就呆呆地想:什么女人在里面唱?你唱得咋就恁么中听?栀子问木匠,话匣子值多少钱?木匠说值不了多少。栀子不敢再问,她知道,木匠是个光棍汉,挣的钱比皂角多,木匠嘴里说的值不多少,换了皂角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一家人洗了脸就往回赶,上了小船,栀子的头有些晕。昨晚话匣子说再会以后,她再也没睡着,两眼盯着屋顶到天明,话匣子早早又响了,锣鼓家伙敲得真热闹,她说听会儿才走吧,皂角说算了算了,听会儿木匠还得管早饭呢!太啰嗦人家,又不是正经亲戚。栀子盯了那话匣子几眼,摸了摸裤腰上的钱便说:“皂角,咱们要能买个话匣子就好了!”皂角说:“你是狗屁不通,那是电送的怎么买?”栀子就说:“电送的咱就买个电不就成啊!”皂角说:“电是火电,摸不着看不见,咋个买法?”栀子不吱声了,默默地牵着铁蛋走。过了河。铁蛋眉飞色舞地大讲电影里猪八戒吃西瓜,栀子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皂角就问栀子:“咋啦?”栀子说:“不咋啦,头痛!”“要累了咱就歇会儿”,“不累”皂角见栀子不欢喜,心里就有些悔,卖猪的钱买了两张电影票一串糖葫芦,怎么就没想到给栀子扯块花布做个新褂子呢?女人家喜打扮,栀子喂猪不容易,皂角骂自己心比水桶粗。一路无话,快到家了,栀子突然转回头,望着走过的方向说:“晌午了,那话匣子怕是又该响了!”
自从出了那趟远门,栀子仿佛不再是栀子。她常倚着皂角树发呆,一天三顿饭时,总是忘不了重复那句话:“怕是又响了!”她走东家进西家,见人就讲龙亢集景致,讲那话匣子的新鲜,讲到最后结尾总是一句话:“怕是又响了。”她串门子发呆儿疏忽了往日许多的细碎活儿,皂角下地回来,见饭没烧好,菜也糊了,便黑着脸说:“女人生就是只井里的蛤蟆!出趟远门魂也丢了!”栀子不服,免不了回敬几句,二人就三五日翻脸叮叮当当吵仗。日子不再似从前那么顺心了。
一天,皂角出门赶集,栀子让他捎面小圆镜,皂角便说,乡里女人不露皮为好,又不当**,穷讲究个啥呢?栀子就骂,雷打的黑心眼,跟你累一辈子还没见过自己啥模样!皂角虽然不舍得,但还是买了,回到家刚把镜子掏出来,却见栀子把那个圆圆的纂给剪了,嘴里衔着根发卡,正在梳那拥脖的短发,蓬蓬松松像个小疯婆,皂角一见便火气陡升,骂道:“像只鸡婆,哪里好看?”“不图好看,图清爽!看看人家大地方,咱一鼻俩眼活得多窝囊!”
皂角说:“放你娘的屁!嫌窝囊你就给我走!一趟龙亢集你就学洋了,你去找个不窝囊的主儿!”
栀子说:“你这话当真!”
皂角朝地上吐口唾沫道:“这东西掉在地上舔不起来!”
栀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栀子哭了,哭得很是伤心。
第二天一早,栀子真地走了。皂角赌着一口气,不追也不拦,站在皂角树下运足气地骂:“猫认千狗认万,老母鸡只认二里半,我就睁眼看着你能跑哪里去!”
3天过去了,栀子没回来,30天过去了,栀子仍旧没回来。皂角按不住心口了,他交待铁蛋好好看门不要乱跑,他要出远门去找栀子。他汗淋淋地来到木匠家,栀子果真在这里,话匣子里正播着二胡独奏,高山流水,叮咚有声。皂角说:“栀子,那日我是气话,你回吧!”
栀子说:“不回,我坐在床上就听得清话匣子嗷嗷叫。跟你回去做什么?”
皂角说:“卖猪的钱一个没动,豁出去了,我也给你买个话匣子!”
栀子说:“不用蒙我,木匠哥说了,这话匣子是有线的!”
皂角说:“买得起马备得起鞍,有线咱就也给你买线!”
栀子的眼圈就红了:“皂角,你就回去吧!我是王八吃秤铊——铁了心的!你要不嫌隔河渡水,每年皂角树开花时,就把铁蛋领来我看看,咱俩的缘份就这些了!”
皂角呜咽着说:“栀子,就为了那个话匣子,你不要男人也不要儿子了,你好狠心!”栀子看了皂角一眼,没有说话,低下头一个劲儿用手帕抹眼圈儿,那手帕镶着花边印有鲜红的牡丹花,皂角第一次看见。
金风一遍遍扫落树的叶子,那皂角树枝上的大刀片儿互相撞击着裸露的身子,发出一片哗哗啦啦地声响。再也没人去打那荚果儿了,小院里荒凉冷落,皂角终于没能说服栀子,栀子终于在龙亢集做了木匠的婆娘。
皂角树上的小黄花又开了七八次。村里的人成群结队地出外打工,铁蛋也跟着走了。屋里空空落落。皂角便有些寂然,见天干一顿湿一顿糊弄肚子,便去田里打草刨茅根,打来的草晒开了,便捆去卖几毛钱换回二两白干酒,就一口咸菜喝一口辣水儿,蒙上头酣酣地睡,睡着睡着就做梦,梦见皂角树又开小黄花,又结大刀片,梦见打荚果的栀子和她那一围喜人的细腰,免不了心口兀地憋闷,鼾声顿息,快快坐起,皂角就骂自己:浑男人!贱坯子!
又是一个春天来了,院子里那株皂角树在融融的春阳中悄悄抽出许多新枝,朦胧的绿如一层淡淡的雾。那一天忽然风传,有人给村里的光棍汉领来了几个江苏小蛮子。皂角心动不已,栀子走后,他想过再讨个老婆,可是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找对象都难,何况他还带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便渐渐灭了非念。现在儿子走了,出来进去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皂角不老,他想碰碰运气。
他刚打听便失望了,小蛮子全都有了主儿,且年龄又小太不般配。夏天的时候,有个小蛮子的寡母来看女儿,在村子住了几日,见吃穿都像是过日子的人家,便提出想落户,无奈女婿是个小气鬼,人前背后不赏好脸色,老蛮子不敢在家里闲坐,就天天下地拔草。
中午头拔晒草是村里人的习惯,皂角也不例外,因此时常碰上老蛮子,碰上便搭讪拉呱儿,先拉吃啦喝啦大众话,后拉命啦苦啦体己话,拉着拉着二人都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滋味儿,老蛮子说你也真不容易,皂角说你也真够苦的。只顾叙话常忘了薅草,每当要走了,皂角便把自己筐里的草一股脑儿都塞进了老蛮子筐里,并且说:“没人管我的,我不在乎!”
老蛮子不老,四十出头大脚板细腰杆,江浙女子肤色好,白白净净挺受看。一天中午,太阳像泼火,皂角在家热得吃不下饭,便去村北大甲沟里洗澡,刚脱光衣服下水,便听见不远处的蒲丛里有响动,别是水鬼吧?皂角有点迷信。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瞧去,哟!差一点没晕过去,碧绿的蒲丛里,两只丰满的**斑斑驳驳地闪来闪去,那茭白似的肌肤,那细长的身段,那根把瀑布似的黑发卷成喜鹊尾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金光的大发卡。
原来这天中午,老蛮子在女儿家豆地拔草,实在热得眼发黑,看看四周寂静无人影,就脱了衣服跳进大甲溪的蒲丛,这女人肩能挑,脚能走,洗澡也特别的讲究,先扬湿了全身,然后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擦,就象在精心塑一座雕像。老蛮子洗得认真,皂角看得出神,看着看着,灵魂出窍,竟有了腹疼胸堵之感,他恶狠狠地骂了句“贱坯子”,就忽地钻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了过去。蒲丛里一阵刷的骚动。皂角便有了十几年来第一次天崩地裂地快感。横七竖八揉成一团的蒲丛上,抖如筛糠的老蛮子双眼充满了恐惧。嘴唇不住地颤抖,皂角笨拙的双臂铁钩一般地搂紧了那茭白似的身子。他咬着老蛮子的耳朵连说:“别怕!我娶你,我会娶你的,今晚你就搬到我家来,听到了吗?”老蛮子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皂角又说:“我会让你享福,我不再叫你吃苦,明白吗?”老蛮子睁开眼睛又点点头。皂角感动得泪水盈眶,他轻舒猿臂,把个光油油的老蛮子滑腻腻地抱上溪岸,穿上衣服,俩人一前一后,不声不响地进了村。
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小院来了个女人,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黄母鸡红着脸唱着蛋歌,大白鹅悠闲地迈着方步。饭桌上,老蛮子温好老酒,皂角三五盅下肚,便搂过老蛮子说:“老婆听清了,我是天你是地,咱俩合起来好好奔日子。”老蛮子微笑着夹一撮炒韭菜送进皂角嘴里。皂角便血脉畅流惬意无比,皂角很是快乐了一些日子。之后便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老蛮子进门的时候,别的东西都不要,唯独要了一只大木盆和一只马桶。蛮子爱洗,一天绝不漏过。那洗的认真劲儿常让皂角受不了。两个大人吃饱喝足没有事,蓄了精力就想动真的。可是老蛮子吃了晚饭烧好水要坐在木盆里上上下下抹一遍,哗哗啦啦地响了老半天,皂角等不及便骂:“那里面到底有什么脏物,天天抠也抠不净!”老蛮子就应:“快了快了别着急么!”说着快了快了,至少还得等一碗饭功夫。四十出头爱发困,等老蛮子擦好了上床时,劳累一天的皂角困意袭来眼皮好重,骂一声“操!”倒头便沉沉入梦了。
有一天晚上多喝了二两,皂角火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将蛮子从盆里湿淋淋地提出来,扔在床上就干,硌得蛮子亲娘妈妈地叫。最叫皂角不能忍受的就是那只马桶了,大白天的蛮子关了门就蹲在马桶里拉屎拉尿,出了院门朝后两步就是茅房,几步远都不肯走吗?一个大人天天在屋里屙尿多寒碜人。端起碗一想起那气味,皂角就想吐。他几次把那只马桶扔出去,却又被蛮子捡了回来,皂角气愤之极打了蛮子一个耳光骂道:“你是一只屎壳螂!外面光滑里面脏!眼见你天天擦的像个人样,尿屎都拉到祖宗的牌位上去了。”
老蛮子委屈地哭了,边哭边说:“我这大年纪,你还打我?”
皂角更气:“馒头再大笼蒸的,年纪再大你也是我老婆,我就怎么打不得?”
“你真不讲理!”老蛮子捂着泪眼跑了,老蛮子跑到女儿家,怎么劝也不愿意回来,不久又回了江苏老家。村里人就说,“皂角还是去江苏找找吧!”皂角说:“找个鸟!老蛮子走了我不悔,我蹶着屁股刨一天的茅根,不够她晚上烧一锅热水,她洗屁股的水比我洗脸的水还讲究,我养不起她!”
皂角又成了一个孤零零的鳏夫。岁月流逝,桑田有变,村子里突然修起了砂石公路,公路径直通到龙亢集,小四轮在公路上突突地跑,有黑烟余音袅袅入青云。皂角做完了责任田里的活计,便乘小四轮跑到龙亢集喝闲酒,一喝喝到红日西沉,依旧坐小四轮回家,常喝常醉,醉了便独自坐在皂角树下叹息。有一次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煤矿上做临时工的儿子转了正,且找了个俊俏的对象。春天到了,铁蛋来信说,月底该休班,要带小对象来家玩。皂角很是着急,做了公公该拿什么给儿媳当见面礼?想了几天找来了几个邻居,一起动手把院子那棵皂角树挖掉拉到龙亢集卖了。皂角拿着卖树的钱,跑了满街大小商店,认真选了一只大木盆和一台带黄梅戏唱片的留声机。
月底刚到,铁蛋就带着花蝴蝶般的对象回来了。儿媳妇进院门就扬声喊爸,皂角几乎舒坦得晕倒。当着儿子媳妇的面,皂角拎出了那些备好的见面礼。儿媳妇一见便咯咯地笑出了声,铁蛋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吗?”
儿媳妇说:“我们房间有卫生间和浴缸,用不着木盆的!”
皂角说:“那就把这话匣子带去吧!媳妇们都最肯听话匣子的!”
儿媳妇一听笑得更响了:“爸,我们有双卡录音机落地式音厢,用不着什么话匣子,你老爱听就留着你老自己听吧!”儿媳妇不经意的笑刺疼了他,皂角满心的欢喜消失了,他怅然若失地走到院子里,站在那个还未及填平的树坑旁,脑子里就像一团糊涂浆。晚上陪儿子媳妇多喝了几盅,皂角又醉了。儿子扶他去睡觉,他突然睁了睁朦胧的眼睛说:“世上最难弄的就是女人!”
铁蛋听了,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