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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灾

38

一场异常的年景突如其来地降临到菜子沟,令人猝不及防,沟里沟外陷入一片恐慌。

正是菜子受粉时节,铺天盖地的飞虫从沟外很远的地方飞来,似乎一夜之间,满沟的菜子就让它咬噬光了。

这是一种叫不上名的飞虫,比飞蛾小,肉眼几乎看不见,附在庄稼上,吸血一样能榨干庄稼的精华。经它咬过的庄稼第二天全都无精打采垂下头,太阳一晒,叶子便发黑,菜角和麦穗用手轻轻一捻,冒出霉灰,过不几天,庄稼霉烂一片。

飞虫是从凉州城方向飞来的,有消息说,一路的庄稼全都化为灰烬,一场***就要来临了。

东家庄地早早起了身,从天而降的灾难让他比谁都变得谨慎,记得十三岁那年,同样的飞虫就洗劫过沟里,那可真正是个饿死人的年景呀,逃荒的饥民虫子一样朝沟里涌来,他们操着凉州口音,涌进沟里就再也轰不走了,饥民跟沟里人抢夺饭食,拿娃儿换活命的路。早上醒来,会看到后院草房躺满奄奄一息的外乡人,大都拖儿带女,等爹一出现,便跪下喊救命,树皮一样的脸至今还留在记忆里。

灾荒总是隔几年洗劫一次。

昨儿后晌他已发话,今儿起改吃两顿,大晌午吃糊糊,天黑再吃顿稠的。院里的粮食连夜做了盘点,不出意外度个三五年饥馑还算有把握。这样的年份,甭指望一年两载过去。

新管家二拐子早早来了,黑青着眼圈,一看又是没睡好。庄地瞅他一眼,不知怎么心就阴了。见二拐子不说话径直进了后院,庄地迈向后院的步子停下来,发了会儿怔,掉头朝西厢房去。跨过长廊,正要喊门,马驹的叫声从里面响出来,果然,灯芯抱着马驹打里开了门,马驹望见爷爷,一个蹦子打娘怀里挣下来,扑到庄地怀里,嚷着要吃点心。

三岁的马驹每早头件事就是跟爷爷嚷着吃点心。

庄地抱了孙子,却不急着回走,见灯芯脸上又多了道口子,内疚地问:“又抓你了?”灯芯摇头笑笑,没跟公公说实话。庄地叹口气,心事重重折身走开。灯芯兀自站了会儿,听见后院牛哞羊叫的声音,进屋拿了东西,朝后院走去。

命旺跟出来,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出一层傻笑。

草绳弟弟天狗正赶羊出圈,灯芯说:“天狗你等等,羊今儿不放了。”牛倌半肠子从牛棚探头问:“牛放不?”灯芯说:“不放。你们都听着,今儿你们去南北二山,打听买主,赶月底把能卖的全卖了。”

“卖?”后院的目光齐齐盯她脸上,连新管家二拐子也吃惊地说:“这事东家知道不?”

“不用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灯芯说完进了料棚,料是早早备下的,够牲口吃到过冬,这阵望见了,就觉它不再是料。她跟奶妈仁顺嫂说:“去把木手子跟石头叫来,今儿个有事。”

新管家二拐子愣在院里,不明白女人又吃了啥药,大清早干些没名堂的事,正想着去问问东家庄地,灯芯已骂上了:“愣着做甚,没听见叫你也去呀?”新管家二拐子在心里恨了女人一眼,还是跟半肠子和天狗出了门,经过上房的一瞬,目光在玩耍的马驹身上停了停,快快收回了。

这天的太阳很毒,自打闹了飞虫,太阳一天也没歇缓过,云像是躲起来般,雨的味儿好久没闻了。

正午时分,东家庄地进了后院,见石头和木手子正在装料,就问谁安顿的,石头说了灯芯,东家庄地没吭声,望见牛羊还在圈里,便发作起来,叫石头唤少奶奶过来。灯芯闻声赶过来,东家庄地还在发火,大骂院里没了规矩,牛羊圈着让饿死。等公公发完火,灯芯说:“我想都卖了。”

“啥个?”东家庄地眼珠子几乎惊出来,“这大的事,你也敢做主?”

“你还看不出来,这天爷要收人哩,养着牲口做甚?”灯芯没在意公公的态度,心平气和说。

“收人?能收到下河院头上?没了牛羊还叫下河院么?”

“下河院咋了,天爷不长眼睛。”灯芯让公公的顽固惹躁了,口气硬起来。

“你?!”公公知道她作出的决定挽不回,争几句不争了,不过气还在心里,正好一只鸡跑脚下,一脚踹出老远,鸡咯咯叫,惹得一旁的石头偷着笑,石头的笑感染了灯芯,目光轻轻一碰,闪烁着躲开了。公公瞥一眼灯芯,恨恨地走了。

灯芯真不明白,公公活了一辈子,咋连这点脑子都没,一院的牲口,要吃掉多少粮食?

料装完后,灯芯让他们码到北厢房,说不定哪天这些料就能救命。石头干活真是卖力气,比一个壮劳力还强。望着石头越发健壮的身子,少奶奶灯芯的目光蒙眬起来。

二拐子他们跑了两天,竟没打听到一个主儿,倒是碰着几个往外卖牲口的财主,还说下河院那么大,不如替他们买了算了。灯芯急了,看来都作起了度荒年的准备。这天中医爹忽然来了,说凉州城外收牲口,专给青海马爷的队伍供。这是个好信儿,幸亏听到得及时。灯芯赶忙吩咐二拐子,多备些人手往凉州城赶牲口,二拐子嘟囔着叫人去了。中医爹问:“命旺哩?”灯芯说,怕是又去抓蚂蚱了。十八岁的命旺是过年时好的,眼下能到处走了,只是脑子还不清楚,整天就知道跌跌撞撞跑地里捉蚂蚱,再就是满村子撵着打狗。村里的狗都让他打怕了,一见他就没命地跑。中医爹又问了些院里的事,目光最后搁女儿肚子上,问:“还没怀上?”灯芯躲开爹的目光,心复杂成一片,这话爹问了不止一次,每次都问得她心如刀绞。

有谁知道,一切平静之后,夜成了灯芯又一个灾难。只要一吹灯,一到炕上,命旺就会猴急地爬上来,咬住她**。命旺咬奶的功夫越发精湛了,没几下就让灯芯久旱的身子鼓胀,猪拱食般的吮咂中身子在一节节炸开,每个骨节都充满被蹂躏被践踏的渴望。空气里爆响着水汽干裂的声儿,从灵魂到肉体无不处在欲焚欲死的浪尖上。跟自家男人真正有上一次的念头魔咒般让她丢弃一切羞臊与廉耻,恨不得剖开身子让男人掉进去。比猪还笨的男人只知道爬身上咬,东西闲在那压根不会用,手把手教他,还没放地方上就喷泻而出。气得灯芯一把推开他自个动了起来,难抑的欲望伴着舞动的身子渐渐沉入沟底,无边的黑暗罩住生命的光亮,令她再次生出生不如死的绝望。

这些话怎是一个女儿家能跟爹开得了口的,爹在无奈中叹口气说:“不急,等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话便成了她重新振作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义上的后继无人才是她忍了又忍的唯一解释。

马驹虽然能满院子跑了,可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赶上牲口出门的这天,二拐子突然推说婆娘病了,走不开,灯芯气得一跺脚,婆娘要紧还是牲口要紧?话一出口就觉说错了,只好赌气说:“你不去我去,不信它能死了人。”

说着,真就收拾了东西,要去凉州城卖牲口。此举惊得公公在上房里骂起来:“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个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谁做,难道硬等着人家看笑话儿?”这话虽是说给二拐子听的,但也说到了公公的痛处。公公果然不再阻拦,过了一会儿,喊草绳男人进去,定是安顿路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对二拐子的气就越发大:“不识好歹的东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干,迟早有天吃死你。”心里清楚二拐子为甚,就是悔不过这口气。不就那一口么,偏不让你吃,看你能咋!石头劝她:“算咧,跟他生气犯不着。”“哪个犯不着,他当我是甚,有他这么当管家的么?”

石头笑说:“他心思压根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瞎说!”一个娃儿家哪学的这话。灯芯嗔怪一句,心却腾地紧起来。如今连石头都看出了他的心机,这院里,还有谁不知?压在心头的不安越发浓了。

同去的共五人,草绳男人连夜打窑上赶来,这阵正追赶乱跑的骡子,木手子跟天狗赶着牛羊,她跟石头走在最后,身后的青骡子驮着来回的吃食。凉州城远,来回怕得十天路程,东家庄地临出门时又撵出来,再三安顿,夜里一定要操心好牲口,甭光顾了睡觉,让贼把牲口赶了。灯芯嘴上说放心,心里还是担着惊。几百头牲口加上五个人,走在沟里也着实壮观,引得一沟人站远处观望。不时地喊话过来,夜里操心啊,早去早回——

头天走的路多,夜黑时他们在一山坳里停下,瞅瞅不远处有个土围子,便将牲口赶进,土围子像是很久前财主家院子,时过境迁,只剩了废墟,不过圈牲口正好。点完牲口,草绳男人忙着生火做饭,石头跟木手子搭过夜的帐篷,灯芯也不敢闲着,过来帮天狗喂草。天狗不单人老实,干起活来更是心细,这三年,多亏了他照管一院的牲口,下河院的牲口数竟然翻了一番,还不算年头节下杀掉的。对天狗,灯芯真是打心底里感激。一边干活一边就扯上话了,灯芯问天狗:“凉州城去过么?”天狗摇摇头,说:“我连沟里都没多出过,那么大的凉州城,哪是我去的地儿。”“那,这趟出门高兴不?”“高兴,高兴,咋个不高兴呢?”天狗老实地笑笑,看得出他是真开心。天狗二十了,十七上来的下河院。这两年,草绳一直给他张罗着说媳妇,他自个反倒不上心,灯芯问过几回,才知道他在沟里瞅下个姑娘,是木匠李三的二丫头。灯芯便去李三家问媒,李三两口子见少奶奶灯芯亲自做媒,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好入秋定亲,过完年娶人。天狗自然感激不尽,这阵听少奶奶问话,脸红着说到凉州城想给素儿买个东西,但不知买甚才好。素儿便是他瞅中的对象,灯芯笑说到时我带你去买,保准素儿喜欢。

吃过饭天已浓黑,热了一天的天开始吹起凉风,吹得人浑身舒服。草绳男人忙着在土围子四周堆柴火,夜里生起来既防贼又能吓狼。沟里狼多,时不时窜进村子引起一场惊慌。一切准备停当,五个人围成圈说话。草绳男人话少,半天接不上一句,天狗碍着姐夫面不敢乱说,只有木手子话多,他说起了自个小时的事。

木手子不是沟里人,他是凉州城外一个叫马儿墩地方的人。六岁那年,飞虫肆虐,马儿墩遇了百年罕见的大灾荒,木手子跟着爹娘逃荒进了沟,半道上娘得了浮肿死了,吃草根吃死的。爹抱着他往前走,到菜子沟时爹剩了一口气,跪在老东家面前求老东家收了木手子,长大做牛做马都行,只要能让娃娃活命。说完爹咽了气。木手子是老东家庄仁礼拉大的,老东家临咽气时还放不下心,没给木手子成个家,抓着木手子手说:“娃啊,你要好好跟少东家过日子,娶了媳妇生了娃,没忘了来坟头上告一声。”

木手子后来跟沟里小寡妇豆秧儿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每到年头节下,必要带上儿女去给老东家磕个头。说起那年的饥荒,木手子牙缝里丝丝抽凉气,那可真叫个人吃人呀,他就亲眼见过儿子把饿死的娘一啃几截子。木手子的话让所有人心里都抽凉气,灯芯更是默默祈祷,千万甭让这么大的灾荒来吓人呀。

到了后半夜,灯芯实在困得不行,草绳男人让她放心睡,说自个守着。灯芯望望四周,墨黑的夜掩住了一切,沟里越发显得恐怖,她钻进帐篷,让石头也来睡。石头说我给你守着,灯芯说都是自家人,怕甚,不睡丢个盹也行。石头钻进来,紧挨着她,两个人坐干草上却又睡不着,便摸着黑说话。很多个夜里,灯芯就这样搂着石头,像是搂住马驹,有时两人并排躺磨房炕上,一直说话到天亮。石头偶尔也会伏她脸上,手轻轻滑动,眼里扑闪着晶晶的亮。这个时候的石头便会被一股奇妙的幸福点燃,一口一个姐不停地叫,那叫声,能让灯芯忘掉所有的烦恼,仿佛这世上就剩了他俩,怎么叫她也嫌听不够。

日子里凝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那味儿久了,便成了一种依恋,一种贪。想想这三年,若不是少年石头,能熬得过来?真怕有一天醒来,长大的石头远走高飞,再也唤不回这纯净中暗含了欲望的相依相偎。

石头跟她说了会儿话,到篷外守夜去了,灯芯这才踏实地闭上眼,安心睡了。

39

狼是三更时分窜来的,牛羊的气味嗅进狼的鼻子,从山垴一路寻摸过来。看见火,狼止住步,远远蹲在土围子四周,瞪着绿幽幽的眼,等机会扑过来。

一群狼,领头的是只公狼,蹲在离草绳男人最近处。草绳男人听见黑夜里的响动,赶忙叫醒丢盹的木手子他们。木手子要扑,被草绳男人一把摁住了。

此时,人跟狼对峙着,谁也不敢先发出响动。石头蹲帐篷门口,忍不住哆嗦,这边就他一人,要是狼朝这儿下手,他是抵挡不住的。灯芯梦中惊醒,刚摸出帐篷,让石头一抱子抱住,捂了嘴,生怕她一惊叫喊出声来。看清是狼,灯芯软软瘫在了石头怀里。草绳男人不停地使眼色,让他们甭出声,可石头根本看不见,抱着灯芯的手不停地抖,目光盯住狼,闪都不敢闪。

狗怕石头狼怕蹲,人只要蹲着,狼不敢轻易扑上来。相持了一阵,灯芯能自个挺住身子了,石头腾出手,往旺里挑了挑火。柴火的噼剥声窜起,狼竖起了耳朵,公狼的眼睛挪向这边,大约瞅见石头怀中的女人,嘴巴动了动,试探着往这边挪了几步,土围子边上的人全都屏了息。草绳男人已在拿刀,要是狼胆敢攻击,他会第一个扑过来。灯芯死死抓住石头胳膊,牙咬住他肩,都咬出血了,石头不敢叫,这时候他觉出自个是个男人,应该像草绳男人那样果敢冷静。身边的女人就是他的命,要是狼敢扑她他会用身子堵住狼嘴。一只手里牢牢握根棍子,后悔没学草绳男人那样带上刀子。一只手不停地抚摸女人,给她安慰,给她力量。

墨黑的夜布满了狰狞,人和狼就这样顽固地对峙着,谁也不进攻,但谁也不先放弃。空气呼一口都让人心寒。终于,公狼在一次次试探中摸清了人的底细,觉得人怕它,开始谋算着进攻了。后面的狼群跟着一步步逼近,幽幽绿光像夺命的阴魂。谁的心都提在了嗓门眼上。眼看着公狼一步步朝灯芯这边的帐篷挪来,草绳男人急得几乎要跃起了。木手子捣了他一下,示意他再等等。然后,一步步的,悄悄摸进土围子,将拴在牛腿上的绳索一一解开。牛受到惊吓,开始警觉地往外移动。黑夜里,牛看到了狼的绿眼,嗅进鼻孔的异味顿让四蹄充满了精神,立时,几十头牛竖起了眼,火星味儿四溅,长长的角发出寒光,直直地逼向蠢蠢欲动的狼群。

要是这么相持下去,是能相持到天亮的。

怪只怪花犍,花犍是牛群中最猛的,平日三头牛牴也不是它对手。它能独自拉着犁铧犁掉三亩山地,驮起东西不比骡子少。灯芯本是舍不得卖它的,又怕它吃得太多,养不住。牛跟狼对峙中,公狼有点怕花犍,可又不甘心,终于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花犍以为公狼要进攻它,猛一下窜了出去,尖利的角瞅准公狼肚子抵了过去。本想伺机而动的公狼一看花犍扑向它,凶狠地迎了上来,立时,沟里展开一场搏杀。狡猾的公狼早已具备跟牛对抗的本领,抓住牛转身慢的缺点,在花犍四周打旋,惹得花犍急火攻心,四个蹄子乱舞,踩出一团尘。公狼瞅准时机,狠狠冲花犍脖子上咬了一口,疼痛惹怒了暴躁的花犍,它的生命中哪吃过这等亏,遂瞪圆一双怒眼,直视住公狼,两只长角更像两支锋利的长矛,直直地就冲公狼刺去。

霎时,嘶叫声响彻起来,惊得黑夜抖了几抖。

公狼一出击,整个狼群哗地扑了过来,牛跟着四下散开,跟狼形成一个包围圈。狼被牛围在里面,已没了逃路,只能火拼。就见十几只狼齐齐地跃起,露出狰狞的牙齿,冲牛脖子扑。狼跟牛斗,聪明的牛不会抬头,只是抵住身子死死盯住狼,一等狼发起进攻,瞅准狼肚子将角抵过去,一角就能将狼穿破肚皮挑起来。沟里的狼都经历过搏杀,自然不会轻易上牛的当,可牛也绝不示弱。在沟里,每一个生灵首先学会的就是如何保护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发出的反扑往往是致命的,也是超乎想象的。两相争斗中,就有一只狼被挑破了肚子,让牛甩出老远。更多的狼扑过来,齐齐地围住那牛,要给同伴报仇。果然在稍稍的呆慢中那牛让狼咬住了脖子,怎么也甩不开,狼恶毒的牙齿远比刀子锋利,牛发出一声吼,震得山摇地动。

沟谷里寒光逼人,少奶奶灯芯吓得缩在石头后边,魂都出来了。草绳男人趁牛围住狼的空,快快地跃过来,一抱子抱住灯芯,将她护在身下。这空儿就有聪明的狼瞄准他们,想避开牛向他们下手。草绳男人握刀的手忍不住抖,心里一个劲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沉住气。可还没等他定下心,一只狼便猛扑过来,草绳男人腾起身子,明晃晃的刀直插狼的心窝。狼一个扑空又折转身子,二次腾起时遇到了花犍尖利的角,花犍见狼冲主人发狠,一个斜刺冲过来,正好对上纵身的狼,只听狼凄厉地嗥叫一声,便让花犍重重甩出五尺远。草绳男人不敢怠慢,趁狼甩昏的当儿,跃过去,一刀结束了狼命。

被狼咬住脖子的那头黑牛还在挣扎着,顽固的狼任凭黑牛怎么甩也不肯松嘴,黑牛殷红的血从脖子里流出,它快要让狼咬断气了。只见花犍狠狠地扑过去,借着甩蹄的劲,一只角斜刺里猛地插入那狼的肚子,扭头就甩。可花犍用力过猛,牛角同时刺穿了黑牛喉咙,就听黑牛发出一声惨叫,轰然倒地。

在所有的动物中,最见不得同类死亡的怕就是牛了。一见黑牛倒下,四个蹄子艰难地挣扎,牛群齐齐地发出一声悲吼,那声音,让整个沟谷都摇晃起来,牛群疯了,完全不顾自个安危,向狼发起猛攻。

沟谷里响彻着绝命的哀号,那是牛群向死去的同伴发出的哀嚎,也是向狼群发出的复仇的声音。这声音到了人耳朵里,就成了悲天恸地的绝唱,成了凄婉哀绝的呐喊。

血腥四溅,咆哮震耳,天地不见了,沟谷不见了,看见的,只是一场血杀,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终于,公狼让三头牛合力挑上了天,牛头一摆,凶残的公狼被分成三大块,血像雨一般降下来。一见领头的公狼毙命,狼群顿时乱作一团,没战几下便仓皇逃命。

花犍完全疯了,一双眼睛布满了血,见狼群四散,扬起蹄子要追,草绳男人冲上去拦住它。

天慢慢变亮,东方渗出鱼肚白时,狼群没了踪影,沟谷里血腥一片,惨不忍睹。草绳男人软软地倒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直等天大亮,灯芯才松开手,石头这才有了知觉,立时疼得大叫起来,草绳男人挣扎着爬起来,到跟前一看,石头肩上的肉几乎就要让少奶奶灯芯咬下来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扎在肉里,一股紫血渗出来。

这天夜里他们失去了两头牛。

第二天夜里,谁也不敢睡,守牲口旁暄谎。灯芯再也不敢让帐篷搭远,紧挨着他们的搭下了,帐篷四周燃了火。木手子吸取昨夜教训,没再绑牛腿,风刮得吼儿吼儿响,夜晚发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几个人缠着让草绳男人暄谎儿,草绳男人想半天,说,我这辈子,就记住一个谎儿,还是老东家暄给我的。一听这话,木手子抢着说,怕又是王哥放羊吧。

嗯,对着哩,王哥放羊。

一听王哥放羊,少奶奶灯芯来劲了,非要草绳男人唱,她知道草绳男人会唱。草绳男人推不过,挠挠头,一咧嗓子,唱上了。

正月大来二月小

王哥放羊过来了

王哥穿的是黄香戴

茵茵姑娘耍人才

你耍人才我不爱

一心心想走个西口外

西口外呀地方大

挣不上银钱难回个家

往前一看是嘉峪关

往后一看是戈壁滩

半碗儿凉水嘛三个钱

你说我王哥难不难

二月里来草发芽

我跟王哥把话搭下

大门道里搭了个话

二门道里说乱话

说完珍珠说翠花

说了金花说银花

王哥王哥你坐下

茵茵给你说个心上的话

……

打正月唱到了十二月,直唱得黑夜里弥漫上一层沉甸甸的心事。少奶奶灯芯早就抓紧了少年石头,莫等草绳男人唱完,她就哭成了个泪人儿,半个身子依在石头怀里。惹得草绳男人说,不唱了,不唱了,一唱,心就恓惶得很。

沟谷再次静下来。

终是白日里太累的过,加上快出沟了,狼是不会有了,人心便有所松动,半夜时分便都一个接一个打起盹,灯芯头枕到石头怀里睡了,发出均匀的鼾。草绳男人挣扎着抬了下眼皮,还是抵挡不了困意。不知过了多久,木手子头一个醒来,一瞅牲口,吓得大叫起来,惊起的人全傻了眼,一群羊不见了。木手子睡时,还特意拿根绳子,把脚跟头羊拴在一起,心想羊一跑就能醒来,谁知绳子竟给剪断了。

羊呢?羊呀!灯芯慌得没了神,扯着声音叫。草绳男人进土围子一看,知是贼趁他们睡着从后头赶走了,不敢犹疑,叫上木手子和天狗,顺脚印追。灯芯懊恼得没法跟自个交代,石头抱住头一言不发。

夜冰凉冰凉的,瘆人。

灯芯不停地绕火堆转磨磨,转得石头想哭,心里想劝劝少奶奶,让她甭着急,可又不敢劝。那可是一百三十只羊呀,要是找不回来,咋个跟东家交代,又咋个有脸回去?过了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才听见远处有说话声,紧跟着传来咩咩的叫声。石头一把抓住灯芯,找来了,找来了呀。灯芯也听见了,一抱子抱住石头,美美在他脸上亲了几口。

他们是在南山根撵上贼的,木手子真敢玩命,扑上去当头一棒,一个便趴下了,另一个想拼命,草绳男人掏出刀子,没犹豫就冲心窝子戳去,幸亏躲得及时,没要掉命,天狗拦腰抱住,草绳男人冲面门一拳,打得七窍出血。领头的这才撒腿跑,让天狗一石头打翻了。天狗放羊练就了一手扔石头的功夫,一扔一个准。三人拿绳子将贼一一捆了,押来见少奶奶灯芯。

谁也想不到,领头的会是杨二。

后山半仙刘瞎子南山青石岭上的禳眼几乎让窑头杨二倾家荡产。七七四十九日以后,迁坟正式开始,半仙刘瞎子请来后山一套班子做道场,期间言称大凡青石岭的青壮年不论男女必来参加迁坟仪式,谁家缺人谁家必遭祸端。杨二一家先是感激万分,心想全岭人都来捧场,可见杨家多受人尊重,很快发现仓里粮食少了大半,来人必是在他家吃喝的,顿觉不妙,想辞退,半仙又不答应,只得硬撑。吹吹打打三天后,杨家最老的先人抬进新茔,杨二心想能歇口气了,谁知半仙掐捏半天说,后人太薄淡,先人不乐意,不想走了。惊得杨二问咋个才算厚成,半仙摇头晃脑说,每日宰羊杀鸡,再拉三天流水席,亡人才肯挪动。杨二吊丧着脸哭穷,半仙当全岭人的面竟将杨二家业一一说出,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这大的家业舍不得给先人花,全岭人不乐意了,纷纷指责杨二不孝。

坟还未迁完,老财主陈七斤的老婆姑娘奇迹般有了好转,吃了后山中医刘松柏的药,一天一个转机,眼看都能出门看热闹了。这大大激发了老财主陈七斤迫使杨家就范的热情,认为半仙刘瞎子神力无比,定能给青石岭造就一方平安。便带着家丁下人,天天坐镇指挥,半仙说啥杨家就得做啥,若敢稍稍怠慢,视为对神灵之不敬。杨家闷葫芦挨勺,吭不出来,只有照办。等整个坟迁进新茔,全岭人已在杨家大吃大喝半月有余,直吃得杨家锅底朝天,再挖不出一个子儿,半仙这才鸣锣收兵,骑着老财主陈七斤赏的青骡子,驮着从杨家挣的银两布匹回到后山。当夜便去拜见中医刘松柏,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极为痛快。

让先人折腾完后,杨二丧着脸来到下河院,接待他的是少奶奶灯芯。少奶奶灯芯问了声杨家舅好,杨二客气道,啥舅不舅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甭见怪就行。少奶奶灯芯绝口不提南山煤窑出的事,只是一口一个舅地拉家常,从大房山里红扯到东家的伤心,又扯到怎么对不住山里红,年年都到坟上去烧纸钱,扯得杨二越听越糊涂,他是来问新巷啥时出煤的,新管家二拐子也不敢做主,让他亲自来问。终于把话题说到正事上,少奶奶灯芯突然拉下脸,你还有脸回来?!

一句话吓得杨二差点尿裤子,就有木手子跟石头几个提着棍棒站门口,少奶奶灯芯忍住心头怒火问,你是自着走哩还是黑着走?杨二战战兢兢问,白哩黑哩咋说?

自就是到和福坟上磕个响头,从此两清,下河院饶过你一次。黑就是跟我下一回巷,你要敢下去窑头还让你当。

杨二忙说白着走,哪有胆子再下巷呀,一看见女人那双眼,魂都出来了。这才到和福坟上磕了响头,灰溜溜走了。

没想时隔几年,他竟领着自家兄弟干起了贼的勾当,又给下河院下此毒手。少奶奶灯芯盯住他说:“杨二,你还记得临走时我跟你说的话么?”

此时的杨二如丧家之犬,早无当年窑头的威风,也是穷途末路才出此下策,哪敢再跟少奶奶顶嘴,忙磕头如捣蒜:“记得,记得,哪敢忘哩。”

“那你当众人面说一遍。”

杨二半天张不开嘴,木手子一脚下去,踩得他哇哇大叫,少奶奶灯芯挡住木手子说:“不打他,不羞他,让他自个说。”

杨二这才说:“当年少奶奶说的是……若敢再动下河院脑筋,自残两腿,永世狗一样爬着。”

“那你还等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少奶奶灯芯话里丝毫没有轻饶的意思。

嘡一声,草绳男人将刀子丢他眼前,明晃晃的杀猪刀在晨曦里发出逼人的寒光。杨二知道躲不过此劫了。

约莫半袋烟的工夫,就听空旷的沟谷里响出一声狼嗥。大房山里红的弟弟南山窑头杨二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40

终于到了凉州城。乍看上去,凉州城一片繁华,惊得木手子几个哇哇地喊叫。少奶奶灯芯和草绳男人来过,虽是几年前,可凉州城的繁华还深深印在脑子里。

一打听,西门外果真有收牲口的,说是国民军要打仗,前方战事吃紧。几个人绕着城将牲口赶到西门外,就见前方黑压压的,都是赶着牲口来卖的。

卖的一多,这价格就压了下来,草绳男人打听完回来,说,这么低的价,能卖?少奶奶灯芯一听,队伍上收的价也实在太低,一头牛还不如沟里两只羊钱,还挑三拣四的。费了这大的劲,却是这么个结果,灯芯一时心里也难住了。草绳男人说,要不,我上别处打听打听?灯芯说,这兵荒马乱的,天灾又在眼前,除了部队,谁还敢收?正说着,木手子过来了,说有人在部队设的场子外收,出的价比部队高。三个人赶忙过去,就见真有几个人穿梭在人群里,见着卖牲口的主,袖筒筒起来,拿指头在里面讨价还价。看了一阵,还真有人赶上牲口跟他们走。草绳男人想过去,灯芯一把拉住他,我咋看这些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一句话提醒了草绳男人,三人商量一番,决计先不卖,把牲口赶到客栈,打听清楚了再作决定。

凉州城西的孙家车马店曾是马帮落脚的地方,灯芯小时跟爹来时,这儿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赶着马驮着盐和布匹的商贩们在这儿一落脚就是一两个月,他们要把盐和布匹换到凉州城,换上这儿的烟土和丫头,再往西走,过了西口,烟土和丫头就成了宝贝,能换来大量的牛羊和口外的饰品。灯芯是跟着中医爹给这儿的马帮帮主云中飞瞧病的。时过境迁,车马店看上去败落了不少,加上隔三间五抓兵的队伍来骚扰,就越发地冷了店里的生意。

一行人住下,将牲口一一点过,跟店家做了交代,还不放心,又找来两个专在店里揽生意的,说好工钱,让他们搭帮着看牲口。没顾上歇缓,灯芯将店里的事一一跟木手子和天狗做了交代,再三叮嘱要把石头带好,自个跟草绳男人分头找人打听去了。

草绳男人要找的,就是早些年跟下河院有过交道的财主跟商户,这趟出门前东家庄地把他喊去,一一给了地址,说是万一有个事,可寻了去。少奶奶灯芯要找的,自然是中医爹给瞧过病的。直到天黑回来,两人都是一脸扫兴。原来,这凉州城,表面上热闹,暗地里,却发生了许多事儿,马鸿逵的队伍守着宁夏,谁知从河州来了个宁夏尕娃,叫马仲英,带着千军万马要打宁夏,弄得马爷坐立不安。一道令下去,凉州城的大小商户还有发财的人家有钱捐钱,有物捐物,没钱没物的捐儿子。这下,凉州城乱了,商户纷纷关了门,财主家带上妻儿老小往乡下跑。剩下跑不动的,正让队伍天天骚扰哩。至于城西收牲口的,两人打听来的消息一样,队伍只收骡马,价钱给的还行,牛羊全是顺手当横财捞了让兵娃们解馋。场子外收牲口的,都是凉州城的大户,想收了牲口献给马爷,表表忠心,价钱虽是高,可收不了多少。

几个人一听,心凉下来,下河院多的是牛羊,牛羊卖不上好价钱,等于是跑这远的路赶着牲口白送来了。

当夜无话,二天早起,灯芯又催着草绳男人出门,说是到城外打听打听,看附近有没有收牛羊的。二人遂披着晨光出了门。等到他们跑了一天的路一前一后赶着回来,这边,就出了天大的事。

石头不见了。

木手子说,上午他见那两个雇来的凉州人不大地道,鬼鬼祟祟的,围着牲口棚转,就多了个心眼,藏在暗处看。果然,其中一个趁另一家住店的不在,跳进棚里就牵了头骡子想溜,正好给店掌柜看见了,骂了几句,重把骡子拴下了。木手子不敢离开,生怕这两人打他们的主意。正疑神疑鬼间,另家棚里的公牛跳出来,想跳这边的母牛,花犍一见,甩着头抵过去,两边的牛便抵成了一团。三喊四喊几个人把两家的牛分开,时间已过去一上午,回到屋里想喝口水,猛发现石头不见了。左寻右寻,到现在还不见个影。

“人呢,人呢,哪去了?”灯芯还没听完,吼声就出来了。

木手子低头说:“附近都找了,没,怕是走远了。”

“那就去远处找啊,窝这里做甚?”

“不是有牲口么,走不开。”木手子也是左右为难,急了一整天,这阵儿,嘴上的火疱都起来了。

“牲口要紧还是人要紧,还愣着做甚,找啊!”说完,少奶奶灯芯几步窜出去,扯开了嗓子喊:“石头,石头——”

这阵儿哪还有石头的影子,人都丢了好几个时辰,要是杀了卖肉,怕是肉都早让人消化掉了。草绳男人跑出来,猛地抱住疯了的灯芯:“你乱跑个甚,这大的凉州城,你跑丢了咋个办?”

“我不管!”少奶奶灯芯一把打开草绳男人,又要跑。眼里,早已是情急的泪。草绳男人二番扑上来,硬拽住她:“先回店,问清了再找也不迟。”

刚回到店里,就见出去寻人的天狗回来了,一见少奶奶灯芯,天狗魂都没了,上气不接下气说:“人可能是让队伍抓走了,这些日子,城里城外抓兵抓得紧哩。”

“抓兵?”少奶奶灯芯眼一黑,一头栽了过去。

当夜,店里乱成一锅粥,草绳男人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求动了店家,连夜跑去请医生,等医生请来,给少奶奶灯芯号完脉,开了药,头鸡儿就叫了。

店家还算个善心人,一听他们打菜子沟来,这么远的路,不容易,就说:“人肯定是让那两个拐走了,八成这阵儿,已顶人当了兵。”原来,那两个掏钱雇来的,是凉州城里的混混,专欺住店的外乡人。因背后有人罩着,店家也不敢言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操心不要让他们把客家的牲口偷了。

“哎,也怪你们,雇人也不跟我言喘一声,这店的人避他们还来不及哩,你们倒好,掏了银子往来里请,你叫我咋个说。”店家的话里也是一片抱怨。

据店家说,这两人跟凉州城的斜爷通着,是斜爷放出来的腿子。近来抓兵抓得紧,斜爷便吃起了一道饭,专替那些大户人家和四乡的财主找替身,逢着十几二十的娃,先是盯,然后使个计将人拐走,最后,顶了名儿送给队伍。

“那……队伍也不管?”草绳男人越听越害怕,问。

“看你这人,咋个说话哩,我瞅你白活了这大的岁数,这抓兵的事,你又不是没经过,队伍只愁着人不够哩,管你这个?”一句话戗得,草绳男人真就觉白活了。

看来,石头十有八九就是让那两个腿儿拐走了。细一问,天狗这才说了实话,他跑棚下往里赶牛时,那两个雇来的帮手一前一后进了石头睡的屋,当时他还唤了声石头,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你呀——”草绳男人恨恨地叹了一声,抡起的拳头复又放下。

少奶奶灯芯喝了药,眼睛刚一睁,便又大呼小叫地喊石头。等听完草绳男人的话,猛就扯了天狗:“我把你个吃闲饭的,我咋给你安顿的,啊,要是石头找不回来,我剁了你!”

现在抱怨谁都是闲的,要紧的是赶紧打听,看石头是不是让顶了兵,凉州城的斜爷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思来想去,灯芯脑子里再次跳出那个人。

凉州城斋公苏先生住在雷台观西侧雀儿架下,一座绿树环抱着的小院,六间房。灯芯跟着向导敲开门时,里面探出一张女人的脸,约莫三十出头,长得很标致。灯芯以为是苏先生的家眷,忙唤了声小婶婶。那女子无端地恶了脸,没好气地说:“找谁?”

灯芯报了姓名,说是专程来见苏先生。

女人拦在门里,口气很不好地说:“我可不管你是打菜子沟还是打麻子沟来的,我哥哥不在!”

灯芯这才知道开门的是苏先生妹妹,忙说:“这位姐姐,我有事急着找苏先生,能否跟我说说苏先生去了哪?”

“凭啥要跟你说!”

门砰的一响,灯芯被关在了门外面。再敲,里面就没了动静。

灯芯急得要哭,眼下除了苏先生,没第二个人能帮她,那些瞧过病的病患家她也想过,但大都是些小户人家,再说了,这事真要是斜爷做的,怕是一般人根本就帮不了这个忙。这么想着,就又抡起拳头,使劲擂起门来。门很快被擂开了,出来的还是苏先生妹妹,见灯芯还没走,努努嘴,指指门口的枯树干,坐那儿等!

有了这话,灯芯心里不那么急了,既然让等,就证明苏先生没走远。打发了向导,孤零零坐枯树干上,心里,哗地就跳出跟苏先生二次见面的情景。

也是在西厢,下河院隆重的祭祀大礼已告结束,中医爹也回去了。公公说,苏先生明儿走,让她到后院张罗着装些上好的酥油,还有两张狐子皮也给苏先生带上。一应事儿做完后,天暗了下来,灯芯拖着疲惫的步子往西厢走,心却不明不白地惦着上房。明儿个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多时才能来一次?进了屋,脱了鞋,坐炕上发呆。耳朵,却不敢放过院里一丝儿声息。坐了约莫两袋烟的工夫,院里安静得像贼把声息偷走了,没来由地就跳下炕,趿了鞋,往院外廊里去,刚出西院,就看见了如饥似渴念着等着的人。

苏先生脱了长袍青衫,换了件灰色便装,人看上去一下年轻出不少,浑身透了股书卷气儿,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目光,更是清澈如水。灯芯只瞅了一眼,顿觉心怦怦乱跳,按捺不住,想想刚才的急切,还有那份莫名的怨,脸便红到了两鬓。再一看自个,头发乱着,裤腿高一个低一个,脚上的鞋竟趿拉着,当下便羞臊得不知脸往哪放。

两人进了屋,也顾不上礼不礼的,慌忙就钻了里屋,半天工夫,才收拾一鲜地出来。见苏先生正双目凝神地给男人命旺把脉,就说:“这些日子,他精神了不少呢。托先生的福,但愿他早日能好起来。”苏先生从炕沿上挪过来,坐在灯芯递过去的凳子上,说:“少奶奶你甭多心,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

少奶奶灯芯脸上的红云褪了一半,声音苦涩地说:“这都是我的命,天天盼夜夜盼,谁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好过来?”

一句话说得,苏先生脸上也染了云,半天,掏出一个白色小瓶,说:“这是西药,怕是沟里很少用,每日早晚各给他服一片,我带的不多,再说,少东家的病我吃得也不是太透。”

少奶奶灯芯自然知道西药的妙效,但更知它的不菲。忙推挡道:“这么金贵的东西,哪是他吃得的,先生快收起来,千万不敢留下。”

推挡中,就听苏先生说:“难道少奶奶怕这药不治病,还是?”

“先生这样说,真是羞死我哩,我哪敢这样想?”少奶奶灯芯不敢再推挡,接过药瓶,感激之情无法言表。联想到那天在院里见着他,他似是无意地说,几张黄裱纸盖个黑碗儿印,就当符咒蒙人,这个半仙,也真能想得出。灯芯一听,就知是公公埋黑柱下的符,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哩,可他又那么不露声色。心,忽然就氤氤氲氲的,像是迷满了东西。

接下来,屋里突然一片寂,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却又怕对方开口。就那么无言地互相等着,目光,忽儿触上了,却又快快躲开,躲开却又忍不住探过来。

油灯剥儿剥儿的,发出一跳一跳的光。这时的苏先生,是真有话要说的。下河院的这些日子,使他对少奶奶灯芯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真想把这些意思表达出来,说给她听。可他一个斋公,有些话又怎能启开口?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倾吐的欲望啊。少奶奶灯芯就更不敢,她眼里,苏先生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简直就像天上的启明星一样,远远地能看一眼,就很知足了。

终于,苏先生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叹了一声,道:“凡事,还是往好里想,人这一生,风风雨雨,有太多过不去的坎。可你心里有了亮,再难,还是能挺过去的。”说完,迈开步子,决绝地往外走。

灯芯还怔在一片痴想里,听见脚步,才猛地醒过神。知道先生这一走,便很少再有相见的机会,忙抓起刚才自个放炕头上的东西,往外追。到了月下,一双手颤颤伸过去,一肚子话吐不出来似的,喃喃道:“先生这一走,怕是再也不能听你开导,这双鞋垫,是我赶着做的,我……”

苏先生一看灯芯手里的绣花鞋底,慌作一团,赤红着脸道:“这是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我咋能收,万万不可。”

“先生……”

苏先生犹豫好久,最后说:“实在要给,我倒想要件少奶奶屋里的东西,不知少奶奶舍得舍不得?”

“甚?”

“那把牛角梳子。”

“舍得,舍得。”灯芯惶惶地跑屋里拿牛角梳去了。

……

41

这天直等到天黑,苏先生才从外面回来。苏先生去凉州城民团司令王**家做祭祀去了,一看院前枯树干上坐着个人,刚要开口试问,就见黑影腾地站起来:“苏先生……”

苏先生紧忙将少奶奶灯芯请到屋里,先是冲妹妹一通骂。也怪灯芯来的不是时候,苏先生的妹妹正跟丈夫闹别扭,丈夫在队伍上吃粮,还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本来夫妻关系就不是很好,这战事一紧,丈夫便十天半月地不沾家,弄得她又气又急,也是跑来找哥哥诉苦的。一听灯芯是贵客,当下赔了很多不是。灯芯自然不敢计较,茶未来得及喝一口,就哭着嗓子先把石头的事说了。

苏先生听了,当下叹出一片子声,怪灯芯太过草率,这年头,哪还敢赶上成圈的牲口到处跑,要是遇上往宁夏开的国民兵,给你一个不剩的抢了!再者,赶到凉州城就能卖个好价?真是蹲在山沟沟里说神话哩。灯芯听苏先生不停地埋怨她,急了:“苏先生,你就甭说三道四了,快替我想想法子,石头要是找不回来,我也没法活了。”说着,又要哭。苏先生赶忙递给她一块毛巾,说:“你先甭急,我这不是正想法子么?”

“我能不急么?”灯芯气耿耿的,毛巾也不接,那样儿,倒像是冲苏先生撒气,看得边上的苏妹妹直纳闷儿,弄不清这乡野女人跟哥哥到底甚关系。要知道,哥哥苏先生可是个洁身自爱,从不拈花惹草的人啊,至今,他还未婚哩。

苏先生也不理妹妹,闷声说:“这斜爷,我是不识得的,不过他的蛮横和霸道却是出了名的,凉州城的人,十个有九个怕他,剩下一个不怕的,准是给他送过银子。这样吧,你先住下,我这就托人打听。”说着就让妹妹收拾房间,还张罗着要给灯芯做饭。

灯芯哪有心思吃饭,一听苏先生也不识得斜爷,越发急了,猛就抓了苏先生的手:“可不能拖呀,苏先生,石头,石头命苦哇……”

苏妹妹一看这乡野女人竟然这般不懂礼节,还敢——咳嗽了一声,横着一张脸出去了。

苏先生搀灯芯坐下,耐心地说:“我这不是拖,今儿个太晚了,找人多有不便。你放心,赶明儿正午,我就给你把实信打听来。”

灯芯这才多多少少心安了些,抹了泪,跟苏先生道过谢,急着往客店回。苏先生留她不住,问清客店的地址,说你明儿哪也甭去,就在客店等着,这边一有信儿,我立马去找你。

灯芯转身出门时,眼睛,猛就瞅到搁在苏先生书桌上的那把牛角梳子。

拖着虚软无力的身子回到孙家车马店,草绳男人等在大门外,见了面,一看脸色,就知道还没信儿,也不敢问,小心翼翼陪她往里走。天狗和木手子抱着头,比死了娘还痛苦,见着少奶奶,更不敢搭话,吓得躲墙旮旯里,看都不敢看一眼。灯芯一看这景儿,就知三个人准是一天没吃东西,便跟草绳男人说:“事情既然出了,愁也不顶用,该吃还得吃,我看门外头有卖猪头肉的,去,切几斤来,再买几个邸家馒头,那馒头蒸得比院里的好。”草绳男人哎了一声,快快去了。灯芯又冲天狗说:“也甭怪我拿你出气,这搭伙出门,就该大的照管小的,咋说你也比石头大几岁,那娃虽说身子骨大,可心,还是个孩子哩,加上又没了爹,你说,我能不急么?”

天狗赶忙认错:“少奶奶,你骂得对,我,我……哎!”天狗美美捶了自个一拳头。

次日,左等右等不见苏先生来,灯芯一下又往坏处想了,急得草绳男人进进出出转磨磨。这当儿就有人找进来,问棚里的牲口卖不卖,他可以帮着跟收牲口的长官通个情,价儿可稍高点,不过,得拿三只羊谢他。

不卖!灯芯冲门甩过去一句,吓得那人话没说完就溜了,边走边嘀咕,赶了牲口不卖,有病啊。草绳男人撵过去,就要揍那人,灯芯一声喝住他,还嫌惹的事不够?

日头刚偏过屋顶,苏先生坐一辆黄包车来了,一看住在这种地儿,就冲草绳男人说:“这种乱地儿也是少奶奶住得的,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灯芯诧诧问:“去哪?”

“上我家住,这要是让东家知道了,还不知怎么埋汰我哩。”

“苏先生,你就甭着处不着,不着处乱着了,我这心,正拿火烧哩,住哪儿都跟住刀子上一样。”

少奶奶灯芯眼里,早已没了下河院西厢里那股柔情,一个石头,让她完全忘记了面对的是启明星一样的苏先生,苏先生要是再不说石头的事,没准儿她还要冲他发火哩。

苏先生暗自叹了一声,道:“人真是裹进了队伍里,这事多少有些麻烦,你还得等两天,我正托民团王司令周旋哩。”

凉州城斋公苏先生这次真是费尽了心力,民团司令王**找斜爷要人,没想斜爷来了个一问三不知,王**知道斜爷背后有国民兵撑着,也拿他没法子。只好跟苏先生说自个无能。情急之下,苏先生又去找凉州府里的曾专员,曾专员虽在州衙里为官,但他大舅子在队伍上,还在青海马步芳手下,说话便有点分量。左托右托,才算把石头给找到,等少奶奶灯芯和草绳男人赶去时,石头已经跟着长长的队伍上了车,要是再晚半步,怕是这辈子能不能见得着,很难说。苏先生跟着曾专员秘书,交了保银,画了押,过了好几道关口,才算把石头给要回来。

少奶奶灯芯再也顾不了什么,猛地扑上去,牢牢就把瘦了一圈的石头给揽在了怀里。

两个人的哽咽声响成一片。

苏先生静静看了片刻,跟谁也没说话,悄悄走了。

石头失而复得,远比骡马卖个大价钱还令人高兴。原来,就在草绳男人跟天狗合着力往开里赶牛时,那两个人忽地跑进来,跟石头说,你家奶奶被车撞了,快跟我们去救人。石头一听,哪还敢怠慢,忙忙就跟着去了,这一去,才知是上了当。

少奶奶灯芯指住他的额头,“你呀”一声,将他搂得更紧了。

次日,少奶奶灯芯便让草绳男人把牲口赶出去,草草卖了。这凉州城,她是一天也不敢待了。细算起来,除去这一路的开销,还有四下托人的银两,加上队伍上的压价,等于那一群羊白白扔掉了。灯芯却不管,张罗着立马回家。

路上,就见天狗死活打不起精神,吃也不吃,喝也不喝,问死他也不说一句话。草绳男人以为他还为石头的事自责哩,正要拿话劝,就听少奶奶灯芯说:“天狗,你也犯不着拿冷脸子给人瞧。”说着话,就让石头从包里拿出一样样东西,一看,竟是她买给各位家里人的。天狗接过买给素儿的玉镯,喜得当下脸上就有了云彩。

草绳男人拿着买给草绳的头巾,还有一盒擦脸粉儿,一对手镯,惊得目光直直地瞪住少奶奶灯芯,真是想不起,她什么时候出去买的?

42

颗粒无收的秋季刚过,人心越发浮乱起来,恐慌瘟疫般在沟里沟外蔓延。尽管灯芯做主减免了一年的租子,沟里人还是让持续不断的灾情吓乱了神经。

入秋以后,旱象并没有缓解,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沙河的水终于在人们的张望中干涸,树叶早早枯死,只留下冒着青烟的树干。不少人家已开始断粮,揭不开锅的困窘加上满沟的谣言,弄得整条沟里人心惶惶。少奶奶灯芯开始挨家挨户奔走,一边安定人心一边把粮送去。她的举动遭到东家庄地和新管家二拐子的强烈反对,反对的理由是不该向众人施舍,下河院一时也陷入人心不齐各打各的算盘的困窘。

二拐子未经东家庄地同意,就让家眷进了下河院,老婆芨芨带着两个丫头终日在院里吃吃喝喝却又一把活不做,连奶妈仁顺嫂都看不过去,张口要训却遭到儿媳猛烈的抨击。

事实证明,当初决定给二拐子盖房娶妻的举动不但轻率还带有某种致命性错误。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秋天,下河院没有管家的缺陷在秋收打碾季节充分暴露,怀有身孕的灯芯自然不能天天跟沟里人收菜子,东家庄地更是大病初愈经不起折腾,决定新管家的事不得不提到桌面上,公公关于二拐子的提议一开始遭到灯芯的强烈反对,断然不肯将大权交给一个让自己伤心透顶的男人。无奈公公执著得很,任灯芯怎么反对就是不改初衷。僵持中公公反问儿媳,这院里上下除了他还能挑得上谁?一句话令灯芯哑口无言。是啊,院里总共才几人,羊群里挑骆驼挑来挑去还是无可奈何地落在了二拐子头上。

事后灯芯才知道,其实早在几年前公公就有意要成就二拐子,无奈二拐子是扶不起的阿斗。公公让他跟着管家六根,本意是让他早点学到本事,也好将来派上用场,谁知他让管家六根一把麻钱哄到了中医李三慢赌房里,从此玩得天昏地暗,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公公和儿媳作出这个决定时各自感伤了一番,最后不谋而合地想到先该给他说房媳妇。草绳男人担负着媒人使命前后奔走两趟,每次回来都是一言不发,对方倒是着急得很,皮匠工二亲自来了一趟下河院,跟东家庄地叙了一番旧情,亲事定了下来。从问媒到迎娶二拐子表现出惊人的沉默,仿佛这是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新人落轿时刻,人们猛发现二拐子不见了,草绳小跑着赶来跟灯芯报信,却惊见二拐子跟少奶奶灯芯扭在一起,草绳使出杀猪的力气才将二拐子从西厢房轰出去,听见二拐子边走边说,迟早有一天会让你跪下求我。

少奶奶灯芯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希望寄托到了新媳妇芨芨身上。原想有了笈芨,二拐子会将她渐渐淡忘,再假以管家角色,他应该知足,谁知坏事就坏在芨芨身上。这个女人从踏进二拐子家第一天起就像跟灯芯结下了千年仇恨,三天后前来拜见居然敢跟下河院的少奶奶顶嘴,口气俨然这里的主人。少奶奶灯芯一声不吭忍了,她抚摸着肚里的孩子,目光哀伤地落到二拐子脸上,二拐子冷着表情,仿佛他带来的只是一只狗。

怪只怪他们没在草绳男人沉默的脸上看到内容。

女人芨芨的梦想一直是嫁个命旺一样的金矿,那样便可一劳水逸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再也不用闻皮子沤熟的腥臭味。皮匠父亲夜里睡不着觉跟她描述下河院的富贵奢靡时,芨芨不由得就将自己置身进去,幻化成某个大富大贵的角色而恣意享受一番,她天天做梦盼着灯芯这个女人早死或被下河院一脚踢出门去,那样她做填房的美梦便可成真。后山半仙刘瞎子冲三次的预言一直像蒙在驴眼前的那把草给她无穷无尽的向往,她渴望成为最后一个,女人灯芯下面长实的传言令她热血沸腾,下定决心跃过老三提前进入角色,谁料这个长错女人玩意的可恶女人竟能大了肚子,希望顿时灭了一半。草绳男人上门跟二拐子提亲的举动寒霜一样封杀了她全部的梦想,绝望的眼睛盯刽子手样盯住这个丑恶的男人,直到皮匠父亲从沟里带去二拐子将要成为下河院新一代管家的确凿消息,她才忍辱负重答应坐上花轿。新婚之夜她极不情愿地解开衣带,仿佛卖身一样把自己视为金枝玉叶的女儿身子呈现在未来管家面前,不料二拐子非但不知珍惜还在粗莽的冲撞中闭上眼大呼灯芯,自小对男女之事深受熏染的芨芨便在一刻间懂得未来管家跟下河院女人之间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发现令她悲哀万分又忍不住像捞到救命稻草般欣喜若狂,便也扭动身子母马一样欢叫起来,得到十二分的享受后她将卸磨驴样的男人从身上推下去,开始精心盘算,发誓要揭开这个谜底,牢牢握住一把置下河院女人死地的利剑。可惜直到今天仍没有质的收获。二拐子守口如瓶,视秘密比命还重要,精心张开的口袋每每套住男人时,二拐子恶毒的拳头会毫不怜惜砸向她身体最脆弱的地方。跟男人一次次较量中她终于明白,从他嘴里套话比从狼嘴里掏食还难,必须另寻佳径。女人芨芨很快发现,日竿子一家和中医李三慢跟她有着亲人般的热乎,坐在一起总能听到想听的事儿,日子一久便结下手足情感。天灾降临,二拐子在院里大吃大喝,她和两个丫头却顿顿喝着糊糊,日竿子替她鸣不平,凭啥不去下河院吃,管家女人就有这份权力。一句话点拨得她茅塞顿开,憋自个家里怄气真是下策,堂堂正正跨入下河院将气给别人受才是英明之举。

女人笈芨现在跟二拐子住在北厢,北厢本是下河院堆放粮食的地儿,当初腾出一间来,安顿了凤香,没想二拐子说,她能住,我咋就不能?东家庄地念他是新管家的份,默许了。谁知他竟把正中两间堂屋腾出来,大落落住了进去,还从后院拿来毡条被窝,炕铺得那个绵软,人陷进去近乎找不着。少奶奶灯芯看了一眼,气狠狠说,也不怕绵死!你猜芨芨咋说?她恨了少奶奶灯芯一眼,就算绵死也比让男人抓死强。

那天,少奶奶灯芯正好让男人命旺抓过,脸上还染着几道清新的血口子。

芨芨这女人,要说也真不是东西,白吃白住倒也罢了,谁让灯芯跟公公当初眼瞎哩。你猜她咋?她把沟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全给引进来,整天坐在北厢院里,好茶好菜地招应着,大话二话编着。灾荒一来,沟里人的日子便格外寡淡,巴不得能有个机会溜进下河院蹭一顿呢。这下好,下河院北厢成了沟里最大的一个闲话窝了。

这天,少奶奶灯芯正在后院里忙着,就听草绳边走边骂:“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算个人么?”灯芯问骂谁哩。草绳恨恨道:“还能骂谁,是人的不是人的都往来里招惹,这下河院又不是她家的皮货铺子。”

“又招来哪一个?”

“李三慢!”

灯芯一听,当下停了手里的活,就往北厢扑。“反了你了,不识抬举的东西。”刚进北院,就听中医李三慢恶话连天,好像是说下河院那连年不散的药味儿。“你猜这药味儿跟别人家的药味儿有甚不一样?”中医李三慢问。

“咋个不一样?”有人接话道。

“有股骚味儿。”

中医李三慢刚说完,院里腾地喷出一股子浪笑。问话的女人差点把刚吃进嘴的一块馍吐出来。

少奶奶灯芯在院门口站了站,见芨芨敞着怀,正在给怀里的老二喂奶,一对**明晃晃暴露在李三慢眼前。想了想,转身走进后院,拿起铁锨,打猪圈里铲了泡猪粪。没等草绳几个辨明白,就听北院里腾起芨芨挨刀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把一泡猪粪倒进了芨芨怀里!

芨芨不依了,跳起来,边抖衣裳边吼:“你眼馋了,你心口子不平了,有本事你也一个接一个生啊。”

少奶奶灯芯没理芨芨,转身提起扫帚,冲李三慢坐着的地方扫过去,哗一下,被芨芨抖下来的猪粪一点不剩地扫到了李三慢脸上。李三慢刚要说句甚,就听灯芯冲撵进来的木手子几个喊:“给我打,见一个打一个,我看这野狗野猫的还敢到这院里来。”

木手子几个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一听少奶奶发了话,立马提起手里的家什就冲李三慢扑去。中医李三慢本来还想跟少奶奶灯芯讨个公道,不就到院里坐了坐么,凭甚要往脸上扫猪粪?哪料她来这一手,当下,抱了头逃命。快出车门的时候,还是让撵上去的天狗美美擂了一棒,一个狗吃屎趴车门前了。

事情传到东家庄地耳朵里,东家庄地默半天,跟草绳男人说:“多备几根棒,这院,怕一次两次的,打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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