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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骗行四大门

仿佛平地卷起的狂风,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上海滩的大街小巷:威震上海滩的黄金荣黄老板吃了大亏,被人骗走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据说黄金荣一怒之下连他心爱的明代青花茶碗都摔碎了两只。

黄金荣是谁?法租界巡捕房华人督察长、青帮天字辈大佬、上海滩的土皇帝,门徒无数,心狠手辣,跺一跺脚黄浦江都要翻浪的人物,居然有人骗到了他的头上,那不是寿星佬上吊——嫌命长了吗?

青帮内各个堂口已传下密令:发动道上的兄弟追查一名叫陆伯奇、操川音的二十多岁俊秀青年,哪怕是淘干黄浦江的水也要把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家伙揪出来!

陆伯奇的下落还没有丝毫的线索,黄金荣就接到了法国领事馆总领事罗伯斯的邀请,请柬上明确地写着罗伯斯前些日子花费五十万龙洋重金购得白玉金佛一尊,据闻此佛像本是一对,另一尊在黄金荣的手上。罗伯斯用客气却不容拒绝的言辞请黄金荣带着他的那尊白玉金佛赴宴,鉴赏一番……

黄金荣十几岁就开始闯码头混江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岂能看不出罗伯斯对他手中的白玉金佛虎视眈眈?他也是到了这一刻才恍然大悟,那个该死的陆伯奇定下的是一条连环绝户计,不仅是骗财,简直是想要了他黄金荣的命啊!

这白玉金佛据说乃是南梁崇信佛教的皇帝萧衍集当时最出名的巧匠费时六年雕凿而成,世上仅此一尊,是不折不扣的无价之宝,罗伯斯买的白玉金佛来自何处不言自明。

只可惜黄金荣明白得为时已晚,他既不敢得罪法国总领事这位大靠山,却又去哪里再找一尊白玉金佛来?

请柬就像一道催命符,黄金荣欲哭无泪。罗伯斯是出了名喜爱中国的古玩文物,与其他西方人信耶稣不同,他笃信佛教,很久之前就一再要求黄金荣帮他寻找一尊精品佛像。黄金荣连抢带骗地得到了白玉金佛后也曾动过献宝邀宠的念头,最终还是架不住自己的贪念偷偷藏匿了下来。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献上白玉金佛赚个情面,如今却是悔之晚矣。想他麻皮金荣便是靠着坑蒙拐骗起家,却不料终日打雁,到头来反而被雁啄了眼!

恨得心头滴血的黄金荣给各条道上发下重金花头:生死不论,务必抓到陆伯奇!

“昔日云移遮朗月,一朝雾散见青天,绝处逢生,所谋如愿。”

这是三年前老骗子给谭啸批的命数,称他二十五岁那年将遭大难,如果能迈过这道坎,便可享足三年大运。

起初谭啸只当这是个恶作剧,从小到大不知道被类似的方法戏耍过多少次了,老骗子说这话时笑嘻嘻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耍弄他。

去年就是谭啸的本命之年,直到腊月十五,这一年他别说没遇到什么凶险,连场头疼脑热的小病也不曾光临,谁知就在谭啸几乎彻底将老骗子的告诫遗忘的时候,他在东北遇上了绑票,要不是得贵人相救,只怕真就过不去这第二个本命年了。

春节过后,他来到了上海,用足了两个月的时间布局,今日功德圆满,真应了老骗子那句“所谋如愿”的批语,这是一笔必将轰动整个上海滩的大生意。

谭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快地吹了个口哨,想象着等到那位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佬发现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时,将会是怎样一番精彩的场面。

这一刻,他突然十分想念那个他从来也没叫过一声“师傅”的猥琐老头儿,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三年多里老骗子音信全无,连生死都不知道。

火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如蛰伏的巨龙跃跃欲动。

谭啸从容地登上了车厢,在一片长袍短襟之中,他身上笔挺的浅灰色格子西装和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都显得极为惹眼。谭啸在人群中穿过,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随意地将行李扔在了行李架上,看都不看一眼。

箱子是普通的藤箱,表面看上去已经很有些陈旧了,轻飘飘的好像没有半点重量,只怕没有人会想到这箱子里装着一张五十万龙洋的银票!

火车在一遍紧过一遍的汽笛声中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开动驶离了站台。谭啸靠着椅背,将黑呢礼帽的帽檐向下拉了拉遮住了眼睛,抱起胳膊仿佛打起了瞌睡,视线从旁人瞧不见的角度穿越车窗,注视着渐渐变小的景物,上海渐渐远去,北京却是越来越近了……

谭啸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好戏才刚刚要开场,他却不能亲眼欣赏,不免让人感到有些遗憾。

经过了最初的喧嚣,车厢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车轮转动摩擦发出的单调声响让谭啸渐渐萌生睡意,蒙眬间听到一句低语:“哎,听说没有,最近京城出了件奇事!”

“啥奇事?”

“上个月十五那晚,有人半夜上茅房时看到一条五爪巨龙腾云驾雾飞到紫禁城上,盘旋了一圈,然后张嘴吐出了一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宝珠后腾空而去,接下来几天有很多人瞧见紫禁城夜里有七彩华光闪耀……”

谭啸随意地偏了偏身子,不着痕迹地从帽檐下打量了一眼对面,说话者四十岁上下模样,身着一件半旧绸衫,戴着顶瓜皮小帽,胖脸浑圆,小眼如豆,眼神闪烁不定,谭啸记得他也是在上海上的车。

这人的样貌虽颇为不堪,口才却甚是了得,一段荒唐不经的传闻竟被他说得活灵活现,配合夸张的表情,宛如确有其事一般。

旁边那位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文秀青年憋着笑点头道:“果然是惊世奇闻!莫非……你老兄有幸亲眼目睹?”语气中隐含揶揄,显然是把“瓜皮帽”口中的“奇事”当成了笑话。

“瓜皮帽”一双鼠目立刻瞪得溜圆,刚要说话,过道另一侧有人插话道:“这件事在四九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却没听说谁亲眼所见……”这人一张嘴地道的京片儿,一边说话还一边揉搓着红彤彤的大酒糟鼻。

话没说完就被气愤的“瓜皮帽”给打断了:“我前几天刚从京城来,亲耳听普化寺德宗老方丈说这是神龙献宝,要出大事了!”

说起京城众多的寺院庙宇,普化寺算不上多么有名气,可这位德宗方丈却了不得。传说十几年前定县三年大旱,幸亏这位高僧降伏作怪的旱魃,拯救了苍生。在京津两地一提起这位德宗大师,无人不知,那可是活神仙一样的人物!

一听到“德宗方丈”的名号,周围响起了一片吸气声,搭话那人再开口时便多了三分恭敬:“老兄,你倒是说说,那神龙献的是什么宝贝。到底要出啥大事了?”

“瓜皮帽”抿着嘴唇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大家都注视着他,显然都存着同样的疑问,小眼睛眨了眨,颇为得意地咳嗽一声,“兄弟!你还真问对人了,换作旁人怕连这宝贝的名字都没听说过,这可是皇家的绝顶机密!我祖上当年可是正黄旗的包衣……”

谭啸撇了撇嘴角,暗暗冷笑,宣统皇帝都逊位好几年了,可不光北京城里那些前清的遗老遗少们现在还端架摆谱,眼前这位更加以曾为满奴而骄傲,好像做皇家的奴才都高人一等似的。

“吆呵!没想到原来贵祖竟是黄奴,失敬!”突兀的声音有些尖细,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讥讽。谭啸循声望去,说话这人身形瘦小,身上裹着件不合身的破旧棉袄,腰间系了条麻绳,戴着顶罩耳的小帽,衣衫虽然褴褛,五官却十分俊秀,黝黑的肤色更衬得大眼睛黑白分明,看样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跷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靠在椅子上斜睨着瓜皮帽无声冷笑。

谭啸心头一动,目光不经意地从这少年手上扫过,打小老骗子就教他“以江为眼,以湖为口”,正所谓眼要像江水一样宽广,眼界要宽,眼光要亮,眼力要准,这样才能识人辨事,眼与口乃是他们这个行当的首要因素。

多年的锻炼加上独自闯荡江湖三年,谭啸如今识人辨事的眼力已经颇为锐利,只一眼谭啸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暗暗一笑。

那“瓜皮帽”明显也听出来少年话中的讽刺,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他记得上车时这个瘦弱少年是独自一个人,看衣裳比乞儿也强不了多少,心头便动了凌弱的念头。

不待“瓜皮帽”发作,少年脸色一变,嬉皮笑脸地说道:“看老兄你的模样像是想要咬我一般,肯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俗话说得好,宰相家仆四品官,多少人家想做黄奴还做不成呢!吃香喝辣,何等快活!”

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其实暗讽“瓜皮帽”是狗奴才,谭啸不禁有些佩服少年这张尖酸刻薄的利嘴,对他的好奇又增两分。这少年看似顽劣刁钻,但光凭这一份镇定与反应就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瓜皮帽”却没谭啸想得深,少年一番话竟然令他生出知己的感觉,被挖苦的恼恨立刻烟消云散,扬自得道:“谁说不是呢!我祖上伺候的可是正儿八经的贝勒爷……”“瓜皮帽”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骂道:“都是那些个革命党闹的!害得老子现如今累死累活的连口饱饭都混不上!”

谭啸气得差点抬手给他一个大嘴巴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心甘情愿做奴隶的人?

“兄台,您还没说神龙献的到底是什么宝贝。”“酒糟鼻”咳嗽了一声。

“瓜皮帽”一拍脑门,“此宝名叫乾坤珠,至于这宝贝的来历说来话长……”谭啸抬手扶了下帽檐,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清澈的眼眸中隐含的鄙夷收入眼底。

“话说北京城早些年有个名号叫做‘苦海幽州’,说的是这地界上盘踞着一条孽龙兴风作浪,大明朝定都南京以后,朱元璋派他儿子,那个叫朱、朱什么来着……”“瓜皮帽”抓耳挠腮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来到底叫朱什么。

“朱棣,就是后来的大明朝永乐皇帝。”“瓜皮帽”身旁那个文秀的青年提醒道。

“瓜皮帽”嘿嘿一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兄弟,你不错嘛,这都没问倒你,像是读过些书,得了,哥哥我也不再为难你了!”

谭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另一边的少年噗地笑出声来,吐了下舌头,连忙伸手掩嘴,忽地又像醒悟到了什么,放下手板起小脸。瞥见谭啸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少年气恼地朝谭啸瞪了瞪眼睛,微微晃动了一下捏紧的小拳头。

到底还是嫩了些,谭啸心里微微笑了笑,对少年的威胁示弱地拉了下帽檐,重又遮住了半边脸颊假寐,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瓜皮帽”讲述他所谓的皇家机密,权当消遣了。

“瓜皮帽”接着讲道:“这个朱棣可了不得,真正的英明神武,对他那位侄子皇帝那是相当不满意,既眼馋皇帝的宝座,又怕夺位被天下人唾骂,正犹豫不决时,一夜雷电交加,盘踞北京城的孽龙现身,以君臣之礼参见了朱棣,吐出龙丹,言说朱棣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特来献宝,就是乾坤珠了!”

“瓜皮帽”不停歇地说到此处,一口气早用尽了,憋得胸闷欲炸,慌忙连喘了几口气,众人听得聚精会神,连先前对他冷嘲热讽的少年亦是兴致勃勃的模样。“瓜皮帽”心中得意,含笑抚摸着唇上的八字胡,做出了一副高深莫测之态。

那个文弱青年沉不住气,追问道:“这乾坤珠究竟是何宝物?”

“瓜皮帽”吧唧着嘴巴啧啧叹道:“乾坤珠端的是神奇无比,朱棣登基之后修建了紫禁城……金銮殿,你知道吧?”

“嗯,金銮殿就是太和殿,皇帝登基朝会的大殿。”文弱青年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闻言点头说道。

兴奋的“瓜皮帽”眼睛冒光,压低了声音道:“你没进去过不知道,那金銮殿皇帝的宝座上面修了一面藻井,藻井上雕着一条盘龙,乾坤宝珠就含在那金龙的嘴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便是以谭啸的耳力也要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清,周围的听众更是不得不凑近了“瓜皮帽”,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这让“瓜皮帽”愈加兴奋。

“如果坐上皇帝宝座的那位是天命所归,那乾坤宝珠就会散发出七彩霞光,如果不是真龙天子嘛……嘿嘿!”“瓜皮帽”冷笑不语。

“会怎样?”有心急的追问。

“瓜皮帽”眼珠转了转,突然伸手从身前一个老汉的手中抢过半截燃着的烟头,狠狠地抽了两口道:“若是登上了皇位的人不是真命天子,那乾坤珠就会从龙嘴里掉下来!”

簇拥在他身边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吸冷气的声音。

“乾坤珠乃是天地间的至宝,自有灵性,当年李自成攻入北京第一件事儿便是搜这宝珠,却未能找到,据说那乾坤珠在崇祯没死的时候就自个儿飞天而去!李自成找不到宝珠,心中不安,就派人四处暗中追查,这才知道乾坤珠落在了顺治爷的手里!不久吴三桂就引清兵入关,都说这吴三桂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啊,是他晓得了满清乃天命所归!”

“我前几年做古玩生意时认识了一位先帝身边的公公……”“瓜皮帽”不等大家缓过神来,又抛出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秘闻,“那位公公偷偷告诉我,当年光绪爷驾崩那晚,金銮殿藻井龙嘴里的宝珠也离奇失踪了!”

“啊!”文弱青年惊得一抖,脱口道,“如今乾坤珠突然现世,岂不是说有……”关键时刻,他及时地闭上了嘴。“瓜皮帽”意味深远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想得没错。

人群中有反应慢的,一时间却没想明白乾坤珠现身是何征兆。

“这还用问?”又是那个尖细的声音,谭啸不用看也能想象到少年脸上讽刺的表情,“有人要当皇帝啦!”

车厢里倏地变得死寂,只有车轮转动的隆隆声,片刻之后,仿佛死水一般的湖面上猛然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轰的一下子卷起无数浪花。

现在可是中华民国了,有人要当皇帝?就算是乡下的老农也清楚,绝对不会是那位身边只有百十太监宫女的宣统皇帝,众人的心头不约而同地浮出一个名字,却没有人敢把它说出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谭啸默默地将车厢里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或害怕,或震惊,也有无动于衷的,但更多的是愤慨和怒火,不知道怎的他就想起了唐太宗的这句名言。

正是乱世之中,民意最是可欺,民心却又最不可逆!

就在黄金荣的追杀令传遍上海滩黑白两道之时,优哉游哉的谭啸已接近北京了。

这时的谭啸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完全就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举止得体的世家公子,有涵养却似乎初入社会,生涩中带着一丝好奇,绝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会是个骗子,经验老到得让上海滩的土皇帝黄金荣都吃了大亏。

谭啸是个真得不能再真的骗子。从古至今这世上不知道有过多少个骗子,老骗子就曾经对谭啸说过:“人人都是骗子,不是骗别人,就是骗自己。”

老骗子与谭啸和那些个上不了台面、骗吃骗喝的小蟊贼不同,他们是以骗为生,有师门传承,专做大生意的真真正正的骗行。

世间行当三百六,除去农、工、商、仕这些正行,江湖道上也有所谓“八小门”之分。

金、皮、彩、挂、平、团、调、柳是所谓“八小门”,这八小门指的是走江湖卖艺靠技艺混饭的。“金”指的是算命看相风水堪舆,行医卖药的称为“皮门”,“彩”是耍戏法的,“挂”说的是打把势卖艺,“平”、“团”、“调”、“柳”各指说书相声、街头乞讨、吹鼓扛房和梨园戏子。

八小门的弟子遍布天下,一眼便能认清出身,然而江湖道上还有一行跳出三教外,不在九流中,那便是骗行。

骗行因其行骗的方式、方法不尽相同,于是江湖人用四种形象的动物形容他们行骗方式的分法,将其分为“蜂”、“马”、“燕”、“雀”四门。

群起行骗称为“蜂”,独来独往是马,以女色做饵称“燕”,买官敛财为“雀”,这便是蜂、马、燕、雀四大门。

四大门中最为神秘传奇的便是马字门。

真正的骗行也是有师门传承的,谭啸就属于江湖人口中的马字门。马字门是江湖人对他们这行的称呼,谭啸是不承认的,他这一脉的老祖宗当年定下了种种规矩的同时也给自己这一门取了个名字——祁门。

师门名字的来历其实也没什么深奥的含义,只因为当年那位开山立派的老祖宗姓祁而已。

祁门没什么名气,普通的江湖人只怕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但是在真正的骗行眼中,祁门可是骗行的老祖宗。之所以这么说不光是因为祁门弟子骗术高超精湛,令人防不胜防,更是因为祁门真真确确是如今在江湖道上叱咤风云的几个大骗门的源头,如今声名赫赫的燕字门“北九凤”、雀字门的“地三尺”都是早年间祁门的弃徒所创立的。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谭啸现在还不算出师,祁门弟子想要独立行走江湖必须要“过三关”。三关分别是贪官、奸商和不义同道,祁门的规矩,第一条讲究的便是“骗亦有道”。

三年来,他三关已然过了两关,时至今日,谭啸只差“贪官”这一道。

火车停了一站后重又启动,再有个把时辰便要抵达北京城了。谭啸掏出别在贴胸内袋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车厢里昏暗朦胧,他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对面有一双微眯着的眼睛,正盯着他掌上精致贵重的怀表。

眼下的北京城绝对不是个好去处,自从两年前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大总统袁世凯解散了中国国民党,随即又解散了国会,自封为终身总统,权倾天下,比过去的皇帝也毫不逊色。现在不知道有多少革命党想要割下这位打着共和大旗却做着独裁之实的袁大总统的脑袋,而北洋**也无时无刻不在血腥镇压革命党人,京师里人心惶惶。古语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谭啸绝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入京,可却不能不来,这一路上,他的心思总有些烦乱不宁,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车厢一端陡地传来一声暴喝:“小骗子!我看你往哪儿跑?兄弟们,抓住他,先剁只手!”

这时正是黎明时分,人们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偶尔几个闲聊的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突如其来的巨吼就像午夜里的一记震天霹雳,有胆小的被吓得惊叫出声,一个熟睡的婴儿更是哇哇大哭起来。

昏昏欲睡的谭啸心脏倏地一紧,全身汗毛刷地立了起来,原本有些困顿的头脑顷刻间变得清醒无比,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黄金荣的人找上自己了!这时也来不及去思索是计划里哪个步骤出现了问题,他的身体猛地弹了起来,同时朝车厢通道望去,刚好看到四个壮汉两前两后地朝自己这边扑来,那些个没座位挤在过道上的乘客忙不迭地闪躲让路,一时间鸡飞狗跳。

几个壮汉身穿黑绸开衫,剃着光头,一看就知道是帮派人。谭啸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他这时已经看到车厢的另一边也被两个壮汉堵死,车厢里空间本来就狭窄有限,火车疾驰,从车窗跳下去无异于找死,根本无路可逃,至此便形成了瓮中捉鳖的局面。

要说谭啸不害怕、不后悔那绝对是自欺欺人,在他看来,上海的局天衣无缝,从开始到收网他都足够耐心,唯独最后大局已定时有些大意了。按照他的计算,等黄金荣反应过来上当被骗,抽出手来寻找他时,他早已经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般消失在北京城了,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小瞧这位上海滩大亨了,能在风云际会的上海滩纵横十数年者又怎么会是个蠢货?老骗子常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现在想来却悔之晚矣。

谭啸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打算,只是以一敌六他连三成把握也没有,这些年他在拳脚功夫上并没有下过苦功,老骗子常常说,干他们这一行讲究的是动脑子,功夫好有什么用?又不是做劫匪响马。

眼看几个大汉与自己的距离在迅速地缩短,谭啸在心里早把老骗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是说只要熬过本命年就会诸事顺利吗?

一车厢的人被吓得噤若寒蝉,死命地躲开通道,唯恐让得慢了会惹怒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几个壮汉仿佛闯进鸡窝的黄鼠狼横冲直撞地奔来,谭啸已经能看清楚当前两人眼中闪动的杀气……

谭啸一怔,摸向后腰的手停顿了下来……

古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谭啸从小跟在老骗子身边养成了疲懒的取巧习性,能够只用一分力气,绝不多花半分,他虽不愿吃苦一招一式地流汗练武,却也明白走得夜路终见鬼的道理,乱世求生、闯荡江湖,若是没有一招半式保命只能任人宰割——他选了飞刀。

他飞刀的功力远远达不到百步穿杨的境界,可是十米之内用突袭的手段射杀一个两个没有防备的人,他还是有八成把握的。

只是当谭啸看清楚几个壮汉的时候,他发现这几人似乎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的目光一直盯着另一个方向……

“别过来!”那个嘲讽“瓜皮帽”的清秀少年尖声叫嚷道,动作敏捷如猿猴,忽拉掀开车窗,一只手伸出了窗外,一只脚则踩在了窗沿上,“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原来这些人是冲着这少年来的!谭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头疼,他对这个顽皮却有几分骨气的少年很有些好感,同时也看出了他身上的小秘密,这时见他遇到了危险,不禁犹豫起来要不要帮他一把。

初春凌晨刺骨的冷风从敞开的窗口疯狂地涌入,坐在少年四周的几个人都怯怯懦懦地钻出了恶汉们的包围圈,生怕被殃及池鱼,一道之隔的“瓜皮帽”转动着小眼睛刚要起身,当先那个脸上有一道骇人伤疤的壮汉一瞪眼,恶狠狠地骂道:“给老子坐下!”

“瓜皮帽”胖脸上的肥肉一阵哆嗦,双腿一软,跌回坐椅上,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朝那汉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声音都变了腔调:“遵……遵命,好汉。”

有片刻的时间,百多人的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车轮转动的声音和呼啸的风声,眼看那少年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形势危急到了极点,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谭啸想起那一声“小骗子”,暗忖这群恶汉定然是在这个少年手上吃了大亏,倒没看出来居然是同行。

“小杂种,老子一路从上海滩追到天津卫,你当凭这两句话就能把老子吓回去?”疤脸大汉冷笑着朝前迈进一步,“你他妈的倒是跳啊!”

“就算是死我也决不去东洋!”少年脸上闪过一抹决绝,整个人坐到了窗沿上,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单手抓着车窗——只要他一松手便会从飞驰的火车上跌落,下方是十几米深乱石嶙峋的荒岭,这要是跳下去断无生还的可能。

没看出来这少年竟这般硬气,谭啸心里也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你们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草菅人命吗?”谭啸错愕地望着拍案而起的文弱青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带着一身书卷气的柔弱书生竟有胆气拍案而起,当然,他并不认为凭一句话就能让这群恶汉退却。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那文弱青年对疤脸壮汉怒目而视,正气凛然地喝道:“你们眼中难道没有王法吗?”

疤脸壮汉显然也惊讶得很,盯着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文弱青年愣了好一会儿,腮帮子鼓了鼓,终于憋不住放声狂笑起来,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似的,回头对同伴边笑边说道:“他……他妈的问我眼中有没有王法?”

几个壮汉爆发出哄堂大笑,连青年身边畏缩的“瓜皮帽”也忍不住露出怪异的表情,偷偷地拽了下青年的衣袖。

疤脸壮汉笑了好一阵,毫无征兆地伸手抓住了青年的脖领,抓小鸡一般将他提离了地面。两人身高相差颇为悬殊,疤脸壮汉低头,嘴角挂着冷酷的笑容盯着青年憋得通红的愤怒脸庞,咬牙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算不算是王法?妈的,老子追债犯了哪条王法?”说完,一松手,目瞪口呆的青年“扑通”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小东西为了给他爷爷治病借了老子一百银元,到期了还不上钱就想赖账,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疤脸壮汉指着坐在窗沿上的少年狠声道。

谭啸暗暗松了口气,他原以为这群人是被骗的苦主,没想到居然是追债的打手,这事情反而简单了许多,只要把钱还上清了账也就解决了。只是这带头的汉子胃口也忒大了些,张口便是一百大洋。谭啸刚要说话,忽地看到坐在车窗上的少年眼底闪过的一抹奇异光芒,心头微微一动,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坐在地上的青年显然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番内情。“就算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也不能逼死人命啊……”青年颤声争辩道,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疤脸壮汉嘿嘿一笑:“想死也得先把钱还了!没钱就给老子去东洋做工!”

“我宁可跳下去摔死!”少年大声叫道。

谭啸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这少年便是再如何年少老成,在生死的关头也总该表现出绝望和惧怕才对,偏偏他在少年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丁点的恐惧,就连满脸的悲愤也似乎有点飘忽……

这件事好像不是这么简单。

“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疤脸壮汉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问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爷爷那个老不死的卖到东洋去?”

“爷爷?”少年消瘦的身躯猛地一僵,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死死地盯着疤脸壮汉,颤声道,“你胡说,我爷爷已经……已经……”

疤脸壮汉不耐烦地哼道:“算他命大,老东西还没死!”说完朝堵在车厢门口的两个汉子摆了摆手。那两人拉开门,拖狗一样拖进来一个须发苍白神色虚弱的老人。被五花大绑的老人口中塞了破布,不能言语,可是看到坐在窗沿之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的少年时,眼中立刻露出激动和悲恸的神情,呜呜地死命摇头,眼角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显然是要那少年无论如何不要做傻事。

“爷爷!”少年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悲鸣,却没有离开窗口的意思。

疤脸壮汉朝那个抓着老人的汉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伸手将老人口中的堵头给拽了下来。老人刚获得了发声说话的机会立即叫道:“乖孙儿,快快下来!”

少年呜呜哭泣,摇头道:“爷爷,我不想被卖到东洋去……”

“还了钱,他们就不会把我的小豆儿卖去东洋了。”老人颤巍巍地向少年所在的方向艰难行来,嘴里兀自不停地劝解自己的孙子莫要自寻短见。

被唤作“小豆儿”的少年只是死命摇头,只当爷爷是在哄他,当初若是有钱又何必去借那驴打滚的高利贷呢?

“爷爷不骗小豆儿,咱还有件祖传宝贝。”老人苦涩地笑了笑,橘子皮似褶皱遍布的脸上浮现出羞愧自责的神色,“那个玉坠子……”

少年愕然地张大了嘴注视着老人,还有些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震惊,一手抓着车窗,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前。

谭啸的眉头扬了扬,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冷笑,他这时已然大概认定了这群人的身份,收起了出手的念头,冷眼旁观。

“爷爷,这……这使不得,您病成那样都不许我当了这坠子,这是您的命根子呀……”小豆儿连连摇头,泪水滚滚滑落。

满脸泪痕的老人凄然笑道:“咱们一家就你这一根独苗,还有什么比小豆儿的命更金贵的?你才是爷爷的命根子啊!”

小豆儿哭声凄惨,疤脸大汉瞧准了机会,趁着少年抹泪的时机,一个箭步蹿到窗前,单手抓住小豆儿的衣襟,将他从车窗上拽了下来,朝身后甩了出去。

“啊!”小豆儿惊叫声中,瘦小的身躯腾空砸在了“瓜皮帽”的身上,“瓜皮帽”猝不及防,被小豆儿的后脑勺撞在了脸上,痛得大叫一声,一时间眼冒金星,泪流不止。

被松了绑的老人抢到疤脸汉子身前,唯恐自己的孙子遭到毒手,将少年抱在怀里,用他自己骨瘦如柴的脊背挡住了疤脸汉子,“小豆儿,你没事吧?”

有事的是“瓜皮帽”,小豆儿有他做垫子,根本就是有惊无险,只是脸色稍显苍白,挣扎着说:“爷爷,小豆儿没事,您别担心我。”

疤脸汉子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意,阴恻恻地看着祖孙二人抱头痛哭,毫无征兆地抬起脚踢在了老人的心窝,这一脚势大力沉,将老人踢得“哎哟”一声朝一旁倒去。谭啸一愣,暗道难不成自己看错了?眼看老人的脑袋就要撞到包着铁皮的椅腿,这一下若是撞实,少不得头破血流!他心中怀疑,脚下却没有迟疑,仿佛无意地略微移动了一下右脚,用脚背接住了老人的脑袋。

“我跟你拼了!”小豆儿见爷爷被打,疯了似的跳起来就要冲向疤脸汉子,结果才迈出一步,就被疤脸汉子的手下一左一右捉住了胳膊。

疤脸汉子反手一巴掌抽在小豆儿脸上,留下五条清晰的手指印,“妈的,少给老子装可怜,最后问你一遍,还不还钱?”

小豆儿把脑袋一挺,干脆地说:“没钱!”

“嘿嘿,那就别怪老子把你和你老不死的爷爷一起卖到东洋做工了!”疤脸汉子说完,招呼手下将二人捆上。

“慢!”文弱青年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疤脸汉子道,“欠债还钱理所当然……”他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包,看了看,一咬牙递到了满脸狐疑的疤脸汉子面前,“我这里有金条两根,算是替这位小兄弟还债了!”

围观众人都愣住了,就连谭啸也有点迷糊,看青年神色表情不像作伪,然而这种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委实稀罕得让人难以置信,就连那疤脸汉子也怔了片刻才犹疑地接过荷包,将里面的金条掏出来翻来覆去地又掐又咬了好半晌,确认的确是真金无疑,下意识地朝坐在地上的小豆儿瞧去。

小豆儿眼中闪过一抹异彩,转瞬即逝,猛地转身抱住了文弱青年的双腿哭道:“恩人,小豆儿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被打倒在地上的老人扶着椅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佝着腰对疤脸汉子赔笑道:“吴老大,您看这可够抵上一百银元?”隐晦的眼色并没有逃过谭啸的眼睛,这才恍然确信那文弱青年原来真是个仗义疏财的义士啊。

疤脸汉子粗眉挑起,冷笑一声还没说话,小豆儿忽地仰头叫道:“这钱只多不少!”

银元是民国三年,也就是去年初为统一全国的钱币而铸造,一面是大总统袁世凯的免冠头像,另一面则铸有面值,民间称之为“袁大洋”,重量、成色颇足,做工也很精良,渐渐有取代龙洋的趋势。银洋一元重七钱二分,如今金银汇兑大概在一兑十上下,看那两根金条的大小就算折成银元也至少有百五十,可瞧疤脸汉子的神情竟还不满足。

谭啸暗暗摇了摇头,围观的众人也都觉得这些个恶汉贪得无厌,却又怕惹祸上身,敢怒不敢言。

老人见疤脸汉子眼露凶光,抢上一步挡在小豆儿身前。“吴老大,您可别和孩子一般见识,若是金条不够数……”老人蹲身伸手去解小豆儿颈间的红绳,“这枚玉佩年前曾有人出价五百银元,只因是我们卫家唯一的祖传之物,一直不敢出卖……”说话间已经将红绳解开。

“爷爷!”小豆儿一把按住老人的手,“您把这玉佩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不能……”

“豆儿!”老人老泪纵横,将小豆儿的手甩开,“咱们卫家什么也没你的命更重!”

卫家?谭啸心中一动,难道是岭南卫家的人?抑或是这老头儿随便胡诌的姓氏?

“卫”这个姓氏虽然不是十分冷僻,却也绝不常见。

岭南卫家十年前神秘崛起,尤其最近三两年,更是做了几桩脍炙人口的大买卖,甚至有些盖过了“铁拐李”的风头,隐隐表现出了蜂字门中第一骗门的声势。

谭啸眯眼定睛观察老人摊开的手掌上的“传家之宝”,那物件是一枚雕琢得异常精细的玉印,寸许见方,下方上圆,印纽雕着一只形状古朴的卧虎,通体晶莹剔透,散发出柔和的色泽,最妙的是卧虎的两只眼睛各透出一点赤红。

“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块破石头值五百银元?”疤脸汉子咧着嘴把玉印在手上掂了掂,“呸”了一声,“老东西,你耍老子呢!”说着抬手就要把玉印往地上摔。

“住手!”文弱青年与“瓜皮帽”异口同声地喊道。

“瓜皮帽”看到这玉印的第一眼时,那双老鼠眼就射出了强烈的光芒,暗叫一声“宝贝”!他做古玩买卖二十多年了,见惯了从宫里面流出来的奇珍异宝,打眼就瞧出了其中的奥妙。卧虎雕工精巧,造型古朴别致,体态虽小,却气势十足,玉质尽管只是常见的羊脂白,然而通体光润泽柔,最为奇特的是那两点赤红,自内而外,竟是罕见的天生玉瑕。

瑕为玉上的斑点,玉以色纯、无瑕为优,然而若是这瑕生得恰到好处,那又另有一番计较了,似这枚玉印虎纽般天生“血眼”,那简直是百年不遇的绝世珍宝!

再说此玉印的玉质和田羊脂白乃是四大名玉之一,“正气内存,邪不可干”,玉是正气、纯洁之物,民间自古便有“养玉”一说,得到了人体的精气润泽,玉器就会越发剔透莹润。“瓜皮帽”自诩是个中高手,识货的行家,一看之下,心头不禁怦怦巨跳,这枚玉印年代久远,不知经历了多少代的滋养,而且从样式上判断极可能是出自皇家宫廷的宝贝!“瓜皮帽”心中立时起了歪念,现如今多少洋人四处高价搜罗华夏的古玩字画,这件东西要是拿到英国公使瓦德西大人那里,别说五百银元,五千银元怕也不止!

古玩圈子常说一句话:黄金有价玉无价,藏金不如藏玉!

“瓜皮帽”眼珠乱转,一时间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心肝脾肺,死死地盯着疤脸汉子手上的玉印,思忖着怎样才能把这东西搞到手。

文弱青年认真地注视着疤脸汉子道:“吴老大是吧?鄙人秦自成,这东西你若是觉得无用,我愿意出二百银元买下来。”他指了指玉印,“只是我现在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家父在民国**当差,可否等到了京城,容我去取钱?”

疤脸汉子看了看手中的玉印,半信半疑地望着神色严肃的青年问道:“你是说你打算用二百银元买这块烂石头?”见到青年点头,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荷包,“那这两根金条?”

“这是我替这位小兄弟祖孙二人还债的,自然是你们的了!”

“嘿嘿,想得美啊!老东西可是说五百银元都不卖呢!”疤脸汉子眼珠一转,似乎看出来眼前这青年人是真心想买自己手上的这件东西,而且看人家世殷实,竟坐地起价,一句话便将价码提到了五百银元。

青年眉头皱了皱,想也不想地点头道:“好!我就出五百银元!”

“一千银元,少一分也不成!”疤脸汉子狮子大张口。

谭啸原本做好了看戏的打算,只是他对这位仗义的文弱青年颇有好感,见他要点头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皱眉轻声道:“怎么有股子尿骚味?”

疤脸汉子的脸色微微一变,目光扫向自言自语的谭啸,眼底冷光一闪而过。谭啸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对方凌厉眼神中的威胁。献出传家宝的老人背对着谭啸看不清他现下的神情,干瘦的身躯却是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谭啸的眼睛。

谭啸的话并没有引起青年的注意,迟疑了少许,那青年深吸了一口气:“好!依你!”

“嘿嘿!小子你真当老子是十三点了?”疤脸汉子一下子变了脸,一脚踹在了青年的肚子上。喜形于色的青年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尽便突遭袭击,“哎哟”一声闷哼向后退去,偏又被小豆儿抱住了一条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疤脸汉子咬牙阴笑道:“老子要真跟着你去了,别说银元,恐怕这两根金条也要回到你手里了吧?”

青年又疼又气,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谈得好好的,这汉子为何说翻脸就翻脸?“瓜皮帽”心中大喜,他刚刚还在心疼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飞了,没想到机会来了……

“瓜皮帽”鄙夷地瞥了脸颊涨得紫红的青年,心想也不知道你小子是真精还是假傻,这年头谁敢和官府做买卖?尤其是混黑道走江湖的,这汉子要真是进了官府的门,别说一千银元,能不能活着走出那扇门都是未知数呢!

“这位好汉果然是机智过人!”“瓜皮帽”谄笑着朝疤脸汉子挑起拇指,见后者露出得意的笑容,趁机指着他手中的玉印道,“小人也做过几年玉器生意……”

最终经过讨价还价,火车进站时“瓜皮帽”用八百银元买下了这枚玉印,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现银和银票,却丝毫不觉肉疼,反倒是满脸喜色,把那玉印藏在胸口捂得严严实实。

车至北京站,颠簸了数日的乘客蜂拥朝车外涌去,谭啸拿着轻飘飘的藤箱与喜不自胜的“瓜皮帽”侧身而过时,自言自语道:“这尿骚味里怎么还有股子烧酒味?”

“瓜皮帽”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人多手杂从怀里掏出那枚玉印,迎着初升的旭日光芒仔细端详了片刻,脸色陡然大变,“叮”,玉印从他的手中跌落,摔成了无数碎片。

两点赤红玉瑕是朱砂与渗透力极强的乌龟尿和着烧酒点上的,玉印则是白滑石雕琢后粘上了玉粉做旧,手工虽然精巧些,但放在平时,以“瓜皮帽”的谨慎和眼力绝不至于上当。

当他反应过来去寻找小豆儿等人时,入目是无数攒动的后脑勺,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看着小豆儿扶着他的祖父随着人流越走越快,然后与疤脸汉子一行人会合后转而消失不见,谭啸轻轻吹了个口哨,没想到在火车上居然亲眼目睹了蜂字门设局。在他眼里,这局布得算不上精巧,但是对目标的选择和心理、时机的把握拿捏得火候十足。

想起那个小豆儿,谭啸忍不住微微一笑,虽然是骗行,那小姑娘倒是颇有几分江湖风骨,临下车时居然趁乱将两根金条塞回了懵懂青年的身上。

没错,少年其实是少女,谭啸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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