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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浑水

书桌上,手机的和弦奏出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Ben》,号码显示“贸然来犯者”,是东城区的K佬。K佬喜欢拉开嗓门聒噪,今朝费浪的耳膜注定有难。但电话还得接啊,否则这小子不把费浪从哪个角落像农民刨挖山药那样刨挖出来,他是绝对不肯罢休的。没想到,这回“破锣”居然敲出了乐音:

“费浪,今儿有空到后海去坐坐,怎么样?你上次说,打算写一部娱乐圈的长篇小说,要我提供素材。靠,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随便送给你几把猛料,就够你忙活一两个月了。有些故事,我说出来,首先就得乐翻你!哥们儿,你信不信?”

“你是京城的娱乐教主,说出来的话是让北京以外的傻瓜去深信不疑的。我顶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你姑妄言之,我姑妄信之。”

“行,行,行,你是网络作家,高我一点五个档次。其实,我的活儿很简单,只负责做两件事:一是给各路明星递纸巾,他们要擦干泪水,他们有倾诉的欲求,我必须满足他们;二是负责给他们掀一掀屁帘子,他们不喜欢老是捂着盖着,让白嫩嫩的屁股上长疮,必要的时候,火候得掐个正准,他们也想叫人掀一掀那块遮羞布,泄露点春光,就专等满世界的人眼睛一亮,街谈巷议都拿他们说事儿,做下酒菜。靠,他们既不怕捧杀,也不怕棒杀,就怕默杀。哪天没谁搭理她,丫就算是后脚撤出了名利场,前脚迈进了火葬场。那个难受劲儿你是没见过,比死了爹妈强远啰。”

K佬说话的语气很夸张,内容并不离谱。上次,他带费浪去乾坤大酒店的咖啡吧采访一位年近不惑的女影星,那女影星叫乐璇,演过十几部电影,多半是演配角,担纲领衔的不足三部。她穿一身白底起蓝色碎花的真丝旗袍,化的是淡妆,倒也素雅。闻名不如见面,乐璇的五官固然端正,但比起银幕上光鲜妩媚的形象来,现实中的她面色苍白,目光忧郁,可没那么光彩照人。这可能与她心境不佳有很大的关系。近两年来,她的演艺事业已明显地走下坡路,私生活也一团糟,她竟然被深圳一位并不高明的房地产开发商花言巧语骗了婚,这段倒霉透顶的婚姻,寿命居然不足一个月,也就是说,蜜月都没度完,怨偶俩就床头吵到床尾分,成为当时娱乐界哄传的笑话,甚至有人别出心裁,变着法子恶搞,把乐璇的手机号13××3838438公布在网络上,说她连这样的手机号都敢用,可见脑袋里进了水。乐璇始终不清楚这人是谁,但她可以肯定,这人绝对是圈子里的冤家对头。乐璇自忖,她一向行事还算低调,没得罪谁,应该没有什么冤家对头啊!很可能,她没读过张爱玲的那句名言,“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同行生嫉妒,彼此间何需深仇大怨?谑而至于虐,好为己甚,这是某些人的专业爱好,其手段和手法无异于落井下石,直打得乐璇满脑袋的大包小包,颜面扫地。她一度动过轻生的念头,没执行,是她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乐璇的眼角有了明显的鱼尾纹,脸上的皮肤也不像从前那么紧致,只有身材还没走形。一时半会儿,她还放不下那副空架子,端着它,扛着它,煞有介事的,讲起话来拿腔捏调,甚至都不肯用真嗓子发言。费浪只听说过舞台上有假唱的,还没见过在现实生活中用假腔假调说话的,今天运气特别好,算是碰着了正角儿。K佬在娱乐圈见多识广,他与各种层次各类做派的明星都打过交道。对于眼前这位过气的女影星乐璇,他敷衍起来,十分在行。K佬提出的那些问题,费浪怎么听,怎么觉得滑稽,全是不搭调不靠谱的那种。

“最近外界传闻你跟影星朱景交往密切,不久前他离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嗯,嗯……”乐璇欲言又止,她端起那杯卡布其诺,用勺子把奶昔和咖啡调匀,浅浅地抿上一口,她的手指雪白纤长,这时微微颤抖了几下。很显然,乐璇还没打好腹稿,她望了望卡座周围的客人,抚了抚一丝未乱的鬓发,假装倾听英国女歌手莎拉·布莱曼深情演唱的《月光月神》。两分钟后,她神色镇静,似乎拿定了主意:“我们有时在一起聊聊天,也同去钱柜K过两次歌,没什么特别啦,大家都是朋友。朱景的婚姻亮出红灯之后,他跟我讲到过具体原因,可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随便跟记者说……”

“那就讲点你能说的。”

K佬本来就没打算要乐璇透露什么底细,泄露什么秘密,朱景早两天已经酒后吐真言。在K佬主持的《京华快报》娱乐版上,今天就有一篇重磅报道。乐璇早上匆匆出门,没能及时看到每日必读的《京华快报》,所以她不知内情。K佬一早就开启了SONY录音笔,但他这会儿仍装出兴趣丰饶的样子,支起那对兔子耳朵,倾听乐璇的谈话。

“哦,我差点忘了,一个多月前,朱景过生日,我还在party上为他演唱了一支《Happy birthday to you》。他说,那天是他重获自由身后最开心的一天!”乐璇轻启芳唇,刻意要把“Happy birthday to you”和“party”说出剑桥英语的味儿,但太刻意就会适得其反,她硬是把剑桥味儿整成了天桥味儿。补充说明之后,乐璇如释重负,那杯卡布其诺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

“如果你没收到中意的好剧本,就暂时不接拍片子吗?”K佬接着往下问,他使用的是双否定句,似乎存心帮对方定调。

“是啊!演员对剧本必须严格要求,丝毫马虎不得,我这个夏天就收到了好几个片约,其中不乏大导演的大制作,我看了剧本,觉得不太合适,就没答应,有的朋友还很不高兴,说我架子大。我考虑的是,首先,艺术家要特别爱惜自己的羽毛;其次,才是顾及友情;我把商业利益放在最后一位。没办法,只好请他们原谅啦!”

“请问,是哪些片约?哪些大导演?你能透露点内容吗?”K佬假装出浓厚的兴趣,把身子都坐直了。这小子倒真是块当演员的好材料。

“对不起,有些事情不方便讲啦,别人大导演,又是朋友,再说,这里面还有商业机密。你们记者什么都爱写,什么都敢写,特能无中生有,到时候我可就得罪人啦!”

乐璇见费浪凝神定睛地瞅着她,她的目光便有点游移不定。其实,费浪不是她的忠实“粉丝”,这么仔细打量她,毫无别的意思,也不为追求审美愉悦,只不过出于职业写手的习惯,想观察一名过气的艺人,她在撒谎时,从眼神到表情会露出哪些破绽。

“你有没有考虑过出演话剧《雷雨》中的女主角繁漪?”费浪不知K佬的哪根歪歪筋灵光乍现,居然想出这样一个伪问题,这小子果然是吃娱乐这碗饭的。

“嗯,嗯……”乐璇又端起了快要见底的咖啡杯,但她若有所思,嘴唇连杯口的边缘都没碰,“这个角色很不错,我在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演过《雷雨》中的配角四凤,当然,繁漪要难演得多,能够挑战一下这个高难度的角色,也蛮好的。我相信,我绝对能够胜任!”

“大明星,这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养颜有方,驻颜有术,身材也一直保持得跟少女一样苗条,请问你有什么秘诀吗?”

呵呵,K佬总算天良未泯,还存有活菩萨慈悲恻隐的心肠,派赠了这么一个让乐璇感觉轻松愉快的问题。果然,乐璇绷紧的神经明显的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晴朗的笑意。这一回,她的表情无疑是真实自然的,没什么矫揉造作的痕迹。

“还好啦!我喜欢喝鲜榨的果汁和蔬菜汁。我有位圈外好友很会调制鸡尾酒,当着我的面,他调制过‘冰火九重天’。哇,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工序好复杂的,光杯子就要换三种,还有什么‘漂浮法’,他一边调制,一边讲解,我就跟听天书似的。我调制鸡尾汁,就要简单得多,跟调制鸡尾酒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需要想象力,怎么个想法,就怎么个调法,别老觉着这样不行,那样不妥。公主可以嫁平民,君王也可以不爱江山爱美人,有什么不可以呢?一切皆有可能!”

“鸡尾汁”这词够新鲜,我孤陋寡闻,居然是头一次听人讲到。K佬是个人精,他望了我一眼,也似乎是初次听到。

“这‘鸡尾汁’怎么个调法啊?”他问乐璇。

“把好多种果汁和蔬菜汁调配成一味啦,苹果汁、雪梨汁、西芹汁、黄瓜汁、西红柿汁、胡萝卜汁……还可以加点葡萄酒,混合着,调匀,早晚各喝一杯,补充能量是最好的。养颜驻颜,得记住要点:多吃素,少吃肉,常吃鱼。这是关键中的关键。”

“‘多吃鱼,不脑残’,嘿嘿,这是网络语录。”K佬笑道。

乐璇讲得眉飞色舞,在不知不觉间,她原先端起的架子已撂在一边,原先拿捏的腔调也撇下不用。费浪心想,一位影星,无论她正当红,还是已过气,做真人,说真话,明显要可爱许多。为什么他们偏偏喜欢装神弄鬼,拿腔捏调?累不累啊?

“你的鸡尾汁是什么味儿?”费浪问道。这并非他没话找话说,而是真的动了好奇心。

“初喝时,酸酸的,甜甜的,甚至带点苦涩,味道很怪,无法形容的怪,一旦喝习惯了,就会好上这一口。毫不夸张地说,舌蕾欢天喜地,满口清香,就如同吞下了一座果园和一片菜地。夜里喝上这样一杯鸡尾汁,我能睡足十个小时的美容觉。我这个秘方,只有少数几位圈中姐妹知道,还没公开过呢。”

“我可以公开吗?”K佬问道。

“嗯,那好吧。造福于fans的事儿,我是特别乐意做的!哎,大记者,我刚才说的这句话,你可要记得写进文章中去,千万别遗漏啦!”乐璇的姿态感很强很顽固,她把放下的架子又端了起来。

K佬准备得很充分,他把几个问题巧妙地塞进对方的耳朵,其中带有明显的暗示和提点。好玩的是,乐璇也不是庸手,她很会选择,对有的问题虚与委蛇,闪烁其词,花枪能耍出花来;对有的问题则回答得不厌其详。费浪在一旁看着他们一问一答,就好像看着功力匹敌、旗鼓相当的师姐师弟练太极推手。

整个采访过程花了半个多小时,采访完毕后,乐璇从身旁白色LV手袋中取出两个印有“福”字的红包,给费浪和K佬一人派发一个。居然还有红包收,K佬事先没跟费浪提起,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费浪和K佬交换了一下眼色,也没迟疑,就大大方方地笑纳了。乐璇埋了单,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忙,得先走一步。她从容不迫地戴上浅茶褐色Bolon太阳镜,跟他们握手道别。K佬瞅着乐璇袅袅婷婷走向大堂的背影,冲费浪做了个鬼脸。

“瞧,乐璇走路那屁股一撅一撅的小样儿,她当自己是章子怡呢!”

“你小子这张嘴也太不积德了!她的红包分量不轻,你收人钱财,怪话少讲,赶紧替人消灾才对。她今天爆料不多,你可得做一回巧妇啰。”费浪调侃道。

“这容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有米之炊,我的办法至少有一万种,关键是要给她编派点像模像样的绯闻,往版上一糊弄,靠,她不乐死,也得乐晕。如今,许多女明星的自救方式已经只剩下最浅显的三招:一是“集邮”,女明星跟更红的男明星男导演上床,等到一套“珍邮”集齐,自己准能红透半边天。二是劈腿,女明星有男友,却跟豪门的浪荡公子厮混,刚传闻被人泡了,没几天又被人甩了;三是露点,选择重要场合真空上阵,美国歌星“小甜甜”布兰妮堪称教母,这“一招鲜”就数她最得要领,最得风流,尺度放得最开,她经常不穿底裤,任由春光乍泄,还不只是乍泄,而是狂泄。与她相比,国内某些女影星偶尔露露乳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费浪,你别看乐璇表面镇静得很,其实心急如焚,要知道,像她这样的昨日黄花,在京城一抓一大把。她们怕就怕满世界的影迷喜新厌旧,把她们给一举遗忘了。前一阵子,有位过气的女影星在王府井步行街转悠了老半天,原本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给有缘相遇的‘粉丝’签个名,合个影。可是她把小腿肚子都走酸了,居然没有一个行人认出她来,回家后她气得发狂,靠,差一点用吊袜带自杀了!”

“为名所困,为名所苦,这人也真够可怜的!”费浪的同情如假包换。

“娱乐圈的淘汰律很残酷,同样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斯琴高娃,归亚蕾,这种南瓜型越老越红的女演员可不多。当令的国际女影星,巩俐,章子怡,杨紫琼,张曼玉,李冰冰,范冰冰,普通的娱乐记者想采访她们,靠,简直比登天还难。像今天你见到的这号角儿,那就另当别论,她会主动打电话找上门来,给我塞红包,请我写东东。靠,有的货色实在太残次,塞红包,我都懒得去拿。”

“你小子肯定更喜欢这类过气的影视明星,等鱼咬钩,光拿红包,一个月收入就能上几级台阶。”费浪这话是卤水点豆腐,一点一个准。

“如果全是这种主儿,版面死翘翘,我就休想再混下去了。你以为我容易?我必须经常捕风捉影,拿那些大明星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绯闻来充实版面,想千方,设万计,用它们吸引住读者的眼球。靠,留得青山在,才有红包拿啊!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K佬是一壶好水,他的三大爱好——泡妞,泡澡,泡吧——都以“泡”字当先。他有这本事,泡完妞,然后泡个澡,再去泡吧。眼前摆着满满当当的杯中酒,头上扎着一个把子,嘴里叼支传说中的古巴哈瓦那大雪茄,也不知是真是假,跷起二郎腿,脖颈上,夏天戴一根不厌其粗的金项链,冬天则绕一条花格子羊绒围巾,整个人趾高气扬,意气风发,店中不知底细的顾客瞧他这副派头,这个架势,还以为他是何方大佬。在京城,谁敢轻看谁?只有费浪能看穿他的做派,嘲笑他是“癞蛤蟆上公路,硬充进口吉普车”,这话够损,K佬听了也不生气。

费浪在家码字码得不欢,缺情短绪的,K佬打电话约他出去喝喝酒,聊聊天,这个合理化建议值得采纳。费浪带上手机、钥匙和钱包,开车出发。

费浪是那种喜欢寻味老北京古色古香的闲人,每次到后海游逛,都感觉心旷神怡。许多外地人风闻后海酒吧区如何热闹好玩,但他们对后海的历史和地理缺乏了解。为了区别于北京城中的“前三海”——中海、南海和北海,后海又被称为“后三海”,实为前海、后海、西海三块水面的合称,加上周边的地带,统称什刹海。七百年前,那些“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铁骑灭了南宋,建立元朝,定鼎大都。大都就是狭义的北京城。这片串联相通的水域即为城市核心区域,是当时漕运的终端。沿岸,望衡对宇的酒肆歌楼,鳞次栉比的作坊店铺,形成繁华的商业圈。如今,游客要逛北京的**同,这里是必到之地。后海的街巷始建于元代,完善于明清,许多四合院年深月久,渗透了沧桑变迁的历史气息。大、小金丝胡同,南、北官方胡同、鸦儿胡同、白米斜街、烟袋斜街,都是好去处。游客要参观清代的恭亲王府、醇亲王府,也得往后海去寻。

K佬是美食家,他约费浪到后海,有时并不是单纯为了喝酒聊天,还要吃一些特色风味,他们去过百年老店“烤肉季”和“爆肚张”,味道不错。最好是春天,西海岸边有鱼生、茶道和船餐,美食和雅乐相配,远眺近观,到处都是红墙绿瓦,柳絮杨花,那就不只是简单地吃东西,而是用眼睛在饕餮中国的传统文化,难怪老外到这里来喝酒特别起劲,在他们心目中,后海酒吧区就是北京的芝兰雅室。

去后海,红狼酒吧是K佬的不二选择。他为什么最喜欢这间酒吧,而不是别间酒吧?你问他理由,他准定吞吞吐吐,双手一摊,故意装出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任何喜欢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正是在红狼酒吧,K佬泡到一位洋妞,美国留学生,中文口语学得很溜,两人聊得投机,成了昵友。K佬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你让他讲北京的历史掌故,定会天花乱坠,一不小心还能扯到《满文老档》上去。到底是真是假?一时半会儿,谁也弄不清。你让他介绍北京的名胜风景,他唾沫飞溅,这“毛毛雨”能下半个月不停。他的历史知识晒出来很可观,其实多半是鸡毛蒜皮,道听途说,要蒙费浪,他不行,但要蒙那位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国小妞,绰绰有余。

美国小妞原名叫kitty,她的中文名叫风擎荷,这名字不知是谁给她取的,很有诗意。应该不是K佬的主张,因为他们相识时,kitty就已经叫风擎荷了。费浪开过K佬的玩笑,大意是,你的外号叫K佬,她的真名叫kitty,两人K在一块儿,究竟是kiss呢,还是kill呢?K佬的回答很机智,他说:“两K合一K, make love。”

风擎荷跟K佬只相处了三个多月,就毕业回国,她说还会来北京,日期尚未敲定,反正是在明年北京奥运会前。K佬给她饯行,选在红狼酒吧,那天他喝了个酩酊大醉,说话都嫌舌头大,但煽情的本能仍在他体内顽固地抬头,他对风擎荷说:“我以后会常来这儿,你下次到北京,万一我的手机改号了,你记着,我说的是万一,你在这儿照旧能找着我。”这小子动了一回真感情,自诩为“跨国之恋”,认为其浪漫程度要远远超过张爱玲笔下的人物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倾城之恋”。K佬是烈火,风擎荷也不是寒冰,她送给K佬一套淡金色的唐装,后来费浪常见K佬穿着它,还特意配上一双淡金色的皮鞋,他腆着将军肚,神气活现,倘若加戴一顶淡金色瓜皮帽,活脱脱一个旧社会的小财东。

送别那天,K佬叫费浪开车送风擎荷去机场,他们刚走进机场大厅,还没办登机牌,K佬就接到一位女演员的来电,请他妙笔提点,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对方:“再说吧,再说吧,我这会儿在机场。”费浪瞧K佬身穿唐装,人模狗样,又接了这么个香艳无比的电话,面露得意之色,便调侃他是“唐郎捕蝉,洋雀在后”。这小子不仅不生气,还拍案叫绝,哈哈大笑。他花了不少工夫,要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给风擎荷听,连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子都折腾出一个“兄弟连”来了,风擎荷仍旧一知半解,圆睁着困惑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K佬,一会儿看看费浪。费浪爱莫能助,本来想用法语给风擎荷解说一番,他在大学修了四年法语,总不愿让它荒废,结果弄清楚了,风擎荷的法语还不如汉语管用。

K佬摊摊手,耸耸肩,这动作他操练日久,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只听他大声感叹道:“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没办法,真是没办法!此中妙处,不足为外人道。”K佬发过这番感慨之后,风擎荷两眼茫然,她对K佬的崇拜又加深了好几分。

进候机厅前,风擎荷排着队等待安检,K佬在旁边陪她讲话,费浪则待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就那么几分钟的间隙,她低下头当众给了K佬一个技惊四座的长吻。费浪注意到,那天风擎荷穿的是高跟鞋,K佬仰着头,有点够不着她吻,但他自始至终没有踮一下脚尖,这样看来,他是个男子汉。当年,拿破仑邂逅高个子情人,喜欢扳平她们的身子去吻,他身为法兰西的帝王,要的是君临天下的威严,那样子固然很酷,却不如K佬这么自然。吻毕,K佬一脸通红,这小子今儿太有面子了,不仅中国人羡慕他,连外国人也都面露善意的微笑,赞赏他。

起初那段时间,费浪觉得这两人像是葫芦配茄子,有点滑稽,K佬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八,风擎荷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她穿平跟鞋也明显比K佬高出一截,但他们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估计这对聪明人能够取长补短,找到折中的法门。K佬平常泡妞,喜欢免费给费浪提供素材,眉飞色舞地掏心窝子,为费浪的小说创作添砖加瓦。但这一次是个例外,他很少谈及他和风擎荷恋爱的具体细节。在北京,中国人与外国人恋爱、结婚都很寻常,K佬的中文好,英语也不赖,有了语言的便利,他与风擎荷交往,可谓游刃有余。

今天,费浪先到一步,K佬随后也到了,他的时间观念够强,这方面,他通常比费浪做得更好,今天他迟到一刻钟,算是个例外。

“我们部里开选题策划会,靠,我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三倍。”K佬从肩头卸下电脑包,半杯鲜啤已经咕嘟咕嘟下了肚,他喜欢畅饮,费浪喜欢慢饮,两人各行其便。

“你们又不是出版社,开什么选题策划会?别逗了。”

“老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各报纸的娱乐版已不是竞争激烈,而是竞争惨烈,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千篇一律,肯定不行,在网上扒粪也会惨遭读者厌弃,只有自主报道才是一条活路。我们这回准备玩儿真刀真枪的。”

“怎么个玩儿法?总不至于要你真空上阵,去挥舞三节鞭吧?”

“你小子特能糗人。说点儿正经的,这几年不是老有半红不紫的影视明星公开控诉导演‘潜规则’吗?这种事情算个鸟,哪行哪业不玩?就她们能撕破脸皮到处瞎嚷嚷,她们打出的旗号是要清理门户,真正驱动她们的仍是‘名利’二字。这个题材读者早没兴趣了。读者就是大爷,特难侍候,喜新厌旧是他们顽固的天性,也是他们神圣的权利。我决定关注弱势群体,关注那些尚未圆梦的北漂艺人,有不少女演员被牢牢地控制在黑恶人员手中,受尽**和盘剥。我已掌握一些线报,打算亲自出马,去实地寻访她们。”难得K佬这段话讲得干净利落,居然忘了使用那个“靠”字。

“这件事可不是好玩的,风险不小啊!你小子无非是为了吃碗娱乐饭,别弄砸了,连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那就亏大了去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票非干不可,老兄若是有兴趣,又不缺胆色,就去体验一下生活,跟我结个伴儿走一趟,如何?靠,我们机警点儿,见势不妙,赶紧颠儿,还能落入虎口不成?”K佬趁机炮打闷宫,反将了费浪一军。

“难得你用娱乐众生的闲暇去同情弱者,那我就两肋插刀,陪你下一次油锅也成。”

“这才真够哥们儿,靠,为我们的菩萨心肠干杯!”

世间有菩萨心肠的人往往缺乏霹雳手段,有霹雳手段的人又往往缺乏菩萨心肠。他们真要去寻访那些可怜的北漂女孩,可不能明目张胆地干,只能装扮成“驴友”,好在这种人在北京四郊多见,不致惹人猜疑。

按照线报,K佬跟费浪去了京郊的北途村,这地方最近几年修了许多新房子,绿化也弄得不错,已经没有远郊的寒碜味儿。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据说那儿有一栋楼房,里面租住的全是被监控的北漂女孩,她们的日常“工作”都由专人负责安排,谁去饭局作陪,谁去演电影、电视剧中的小角色,谁去娱乐场所出卖色相,分工相当明确,一切行动听指挥,谁要是违抗命令,轻则饿饭,重则关禁闭。她们从交纳押金、交出身份证的那一刻开始,行动就失去了最基本的自由,不准单独外出,不准使用手机,若要打电话给父母,只许使用座机,旁边有专人监听,谁要是说错了什么话,就会挨揍。由于防范严密,她们想跑都跑不掉。沿途,她们不敢向人打听,以免打草惊蛇,K佬和费浪只是留神观察。他们就像是特务连的两名新兵,既紧张,又刺激。那栋黑楼还真被费浪误打误撞地找到了,K佬冲他竖起大拇指,还不失时机地给它拍下几张照片。

K佬显然高兴得太早了些,他们的脚步刚跨进院子,一个身着保安服的年轻人就从斜刺里杀出,挡住去路,问他们找谁,语气生冷,很不友善。K佬立刻启用第一套紧急预案。

“李梅的爸爸妈妈要我们捎个口信给她。”

“什么口信?我转告给她就是。”年轻的保安板着脸,毫不通融。

“我想当面转告她,还有几件土特产,我也要亲手交给她。”K佬坚持要见那个叫李梅的女演员。

“老方,老方,下面有人要见李梅!”年轻的保安懒得浪费口水,又或许是,他做不了主,便拿起对讲机吆喝了一嗓子。“哐啷”一声铁门响,接着是狗的狺狺声,那个叫老方的中年男人牵着一条大狗大步流星地下了楼,他四十多岁光景,一副刀条脸,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像玻璃弹子一样冷漠。他嘴角叼一根烟,手上牵着的那条狗,个头大,模样凶,这种学名为“藏獒”的狗,在一些城市已被禁止上街,因为它们野性难驯,攻击力强,但某些富人顶喜欢饲养这种猛犬,用它们看宅护院,比带枪的保镖更有威慑力。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老方果然老辣,他先声夺人,那条威风凛凛的狗龇牙咧嘴,朝他们作势猛扑,嘴角的哈喇子滴到水泥地面上。

“我们是徒步旅行的,从南方来,给李梅带个口信,还有几件土特产要交给她。”费浪的老爸是湖北人,他老妈是河北人,他故意用南腔北调说话,以免露馅儿。K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李梅是湖北人,能给她捎口信的不可能是北京人,因此他待在一旁,故意噤若寒蝉,不再吱声。

“得了吧,我看你们这小样儿,八成儿是城里来的娱乐记者,胆儿这么肥,来搞暗访对不对?快走,快走,你们找小龙女却跑进土地庙,找错了地方,这栋楼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叫李梅的!”老方干脆赖账,他有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费浪和K佬道行不深,果然被他的法眼轻易识破了。

“这位保安刚才明明已经承认,李梅就住在这儿!”

K佬一急,开了腔,他纯正的京片子使老方疑心更重,老方懒得再跟他们磨嘴皮子了。

“快走,小子,我这会儿管得住这条狗,待会儿可就不一定管得住它了!”

老方把狗链子稍稍一抖,那条凶悍无比的狼狗就朝他们扑来,扑到半途,被铁链子绷住,它的狰狞样令人惊魂。费浪丢个眼色给K佬,示意他赶紧撤退。他们撤出那张院门,额头上早已沁出又冷又密的汗珠,还差点儿尿了裤子。深秋时节,天已凉透,他们不是被老方,而是被他手上牵的那条狼狗,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此行一无所获,K佬和费浪入了虎穴,没有得到虎子,甚至连“虎子”长什么样儿都没见到。费浪原以为K佬会垂头丧气,可他一路上嘻嘻哈哈,又是哼歌,又是吹口哨,瞧他的神情,分明是满载而归。

三天后,《京华快报》娱乐版登出K佬独闯虎穴龙潭,暗访一位北漂女演员的文章,故事编得惊心动魄,那位女演员揭露了演员村的重重黑幕,桩桩件件,无不令人发指。好家伙,连照片都配发了,那栋黑楼清晰可见,“李梅的头像”则用马赛克遮掉了眼部。噱头最足的是,K佬居然把它当成一篇连续报道在写,文章末尾标明“未完待续”。K佬就是K佬,手中有根细草绳,他就能当众舞大龙,这套路他玩得太娴熟了。

写长篇小说就如同跑马拉松,一开始作者老想跑快,但跑得太急,心如鹿撞,气如牛喘,双腿灌铅,力不从心;跑得太慢,同样不行,有一程没一段儿的,容易失速熄火。写长篇,节奏太重要了,这个节奏因人而异。费浪的节奏是快速与匀速交替使用。写作不仅拼智力,也拼身体,能掌握要领的人,著作等身也不会折寿,像歌德、雨果、老托尔斯泰、哈代、萧伯纳这样的文豪都活到了八九十岁;反之,作家焚膏继晷,往往短命,这样短命的大师更不胜枚举,莎士比亚、席勒、巴尔扎克、莫泊桑、陀斯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契诃夫、鲁迅,有的只活到四十多岁,有的只活到五十多岁,充其量也就六十岁。试想,假如普鲁斯特不是病魔缠身,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根本无须写上十五年之久。在文学创作上,费浪没有太大的雄心和野心,一个职业写手,“著书只为稻粱谋”,完全有别于那些体制内衣食无忧的专业作家。费浪身体壮实,能量充沛,智力这把砍柴刀每天一磨,每日一戗,吃得消,就很好了。写作确实辛苦,但他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

费浪那部长篇历史小说《桃木匕首》才起了个头,放在笔记本电脑中,捂了好几天,该给它开开窗,透透气,接着往下续了,要是再放在那儿,它就会发霉,就会歇菜,就会掉链子。怎么着?范蠡该去找西施了吧?NO, NO,费浪不着急,他手头还得悠着点儿。范蠡可不是愣头青,眼下他还有心理障碍,越王勾践必须出面把他往死里逼迫一下才行。

越王勾践和文种找到范蠡,为的是“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范蠡原本是个潇洒的人、闲散的人、超脱的人,他对政治缺乏兴趣,在他看来,用真金白银做生意远比用阴谋诡计搞政治强,做生意对人性的污损要小得多,对生命的威胁也要小得多。权力是一柄双刃剑,在斫伤别人的同时,稍不留神,也会砍伤自己。在乱世之中,以明哲保身为上策,悠游卒岁,韬光养晦,或许能避开血光之灾。若梗着肉脖子拎着脑袋瓜硬去剑林矢雨中讨生活,九条命也不够消耗的,还很可能祸及亲友,殃及家族,那又何必?那又何苦?范蠡不想蹬这趟浑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对越王勾践这人观感不佳。勾践长着一副丑陋阴郁的刀条脸,驴脖子,双颊没二两精肉,一对赛似黄蜂的小眼睛,凶巴巴的目光,仿佛能够螫人,一只鹰勾鼻,一张鸟喙样的凿嘴巴,五官如此异常地搭配,极为阴鸷,极为可怖,不仅显得薄情寡恩,而且杀气腾腾。越王勾践为了报仇雪恨,平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卧薪尝胆居然成为他的习惯,他亲自扶犁耕耘,王后也亲自缝纫纺绩。范蠡的直觉告诉他,越王勾践绝对是一个不祥之人,他的“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只会带来下一轮的生灵涂炭,流血漂杵。黎民百姓祈求上天派来圣君贤王,都不知盼望了多少世代,他们虔诚地祈求,可是从黄帝、炎帝、尧、舜、禹、成汤、周武往下数,究竟数得出几个圣君贤王呢?不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数尽啊!越王勾践心狠手辣,绝非善类,他会比吴王夫差更仁慈吗?未见得。

处世须智勇双全,处乱世,愚懦之徒寸步难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耻者勇”,没错,这话讲到点子上了。文种是个勇者,也是个智者,但他一叶障目,只知对越王忠心不贰,对“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极其执著,连自己的爱人郑旦都可以毫不顾惜地牺牲掉,他这样做,不是走火入魔,又是什么?

勇气的表征因人而异,有所不同:怒而面赤,是血勇之人;怒而面青,是脉勇之人;怒而面白,是骨勇之人;怒而神色不变,是神勇之人。文种是血勇之人,越王勾践是脉勇之人,三人之中,只有范蠡才堪称神勇之人。

其实,范蠡不提及西施,西施也早已被越王勾践列为美人计中最关键的棋子,他只不过一时没找到她。现在,越王勾践听说西施回到了西苎萝村,心头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禁喜形于色。可是光有五十名美女仍远远不够,她们只是山间的璞玉,还需要玉工精雕细琢。这也就是说,还必须请高人去悉心**她们,琴棋歌舞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必须对其中两位重点美女——西施和郑旦晓明大义,把复仇的种子深深播植于她们的心田,教她们把个人的种种计虑抛之脑后,心心念念只想到两个字——“沼吴”,为此,无论什么样的代价,她们都愿意付出,连生命也可以轻于一掷。

西施和郑旦都是美女,也都是村姑,她们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艺,只会浣纱,只会刺绣,她们心地单纯,见识短浅,要出任“二十年沼吴”这一复仇大计中的关键棋子,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刻苦学习。把美女训练为美女蛇,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越王勾践和文种不谋而合,他们都认为,放眼整个越国,只有范蠡能够胜任。

帮大人物办事,是小人物的理想。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但范蠡不愿入彀。从政是好玩的吗?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范蠡被越王勾践网罗到帐下,就将不可逆转地成为后者“二十年沼吴”棋局中一枚关键的棋子,除非命丧黄泉,否则难以脱身。在越王勾践的视野之内,早已没有男人和女人之分,越国的臣民一律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子,他不允许有谁自求多福,如同细沙一样从他的指缝间遗漏。

“少禽,兹事体大,我看大王还是另请高明为佳,敝人才薄能鲜,别耽误了‘二十年沼吴’的奇谋胜计!”

文种口水耗干,舌尖劝麻,范蠡不为所动,仍一味搪塞,坚决不肯出山。这令文种感到心里窝火,却又束手无策。越王勾践的那副刀条脸黑沉得像是一块烧残的紫檀木,他一声不吭,只恶狠狠地瞪了范蠡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回到家,范蠡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和前途,“危邦不居,乱邦不入”,那就泛舟五湖,另谋生计吧。他主意已定,父兄面前还得去告知一声。

范蠡的父亲精神矍铄,平日就像是野鹤闲云,优哉游哉,钓钓鱼,下下棋,听听戏,家中大小事务统统交给儿辈打理。在越国,比他更快活更无忧无虑的人还真是少有。老爷子常对范蠡说:“天下事了也得了,不了也得了,多半是不了了之。”范蠡的性情受父亲影响很大,他天分极高,胆识超轶常人,但他敝屣尊荣,不喜欢受到外界强加的局囿和规范。他走过宅院里长长的回廊,在荷塘边的凉亭下找到父亲,只见老爷子躺在竹床上,手中摇一把偌大的蒲扇,半寐半醒,口里还在轻声哼哼着什么。田田的荷叶挤满方塘,那些差不多大小的莲蓬在荷叶间探头探脑,宛若一群捉迷藏的顽童,莲子还很细嫩,风中渗透了夏荷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神爽。

“儿子来给父亲大人请安。”范蠡怕父亲听不见,故意把声音说得比平常大些。

“小子,你大晴天打炸雷啊!老父的耳朵又不聋。”老爷子知道是小儿子范蠡来了,心里头高兴,他睁开眼睛,轻轻地摇了两下蒲扇,然后慢悠悠地起身,“你今天回家这么早,那帮狐朋狗友肯放行吗?听说,你在外面很得人望,很受人夸。你是盐梅,没有你,他们就感到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是不是如此?”

“外人的风话哪能尽信其有呢?孩儿是什么材料,父亲最清楚啊!”

“呵呵,你是一匹好布,老父就怕染错了颜色。”

“哪能轻易把身子塞进染缸?孩儿一直怀有避世之心……”

范蠡的这句话还没讲完,范蠡的哥哥范管步点慌乱地蹿进凉亭,他脸色铁青,不大好看。一母所生、一父所教的亲兄弟,里里外外也会大有差异。范管是个急性子,他处事精明,但对金钱过于计较。范蠡遇事不慌,从容不迫,算度极高,却淡泊名利,两兄弟的性情竟有霄壤之别。老爷子更喜欢范蠡,常在人前夸赞道:“此儿最肖老夫!”这并不奇怪,谁都喜欢与自己脾气、性格、智识相近相似的人,何况是自己的儿子。

“父亲大人,哦,小弟原来没出门,我正要差人去找你呢!”范管狠狠地盯了范蠡一眼。

“出了什么事?大哥。”范蠡问道,老爷子也抬头望着范管。

“大王派了使者过来,说是欢迎弟弟出去辅政,同意的话,与文种同为大王的股肱之臣,不同意的话,大王就要封掉范家的生意,甚至要抄没范家的财产,很可能连我范家一门大小的性命都难以保全!”范管心情焦灼,说话的语速比平日还要快,简直就像大颗大颗骤密的雨珠击打在圆圆的荷叶上。

“以我对大王的了解,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蠡儿,你有何打算?”老爷子泰然自若,气定神闲,他可是经过阵仗的,在晚辈面前一点也不显慌张。

“孩儿本想远离政治,泛舟五湖……”

“弟弟,这怎么行?范家的性命财产都操控在大王的手中,你不服从大王的命令,大王就会杀无赦!”一连三个“大王”,就像三座大山,能压死人,范管怕范蠡孤行己意,独善其身,一个人偷偷地溜之大吉。

老爷子站起身来,绕凉亭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步子,目光投向数亩荷塘。

“蠡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你要孤行己意,独善其身,必须了无牵挂。现在看来,还没到成熟的时机。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去辅佐那鸟喙人吧,这是你逃不脱的宿命,等到功成名就之时,你一定要及时抽身,远走高飞。可惜我见不到那一天了。去吧,你好自为之!”

范管神色紧张地盯着范蠡,生怕弟弟会当场拒绝父亲的这个要求,生怕他会像荷塘里的水泡一样消失。

“好吧,父亲,兄长,既然大王以威势相迫,我不服从也不行,那我就去为‘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竭尽绵薄之力,把泛舟五湖的夙愿无限期推延。”

范父转过身来,眼中噙满泪花,他把青筋突起的右手放在范蠡的肩头,对爱子叮嘱道:“蠡儿,事可行则行,事当行则行,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你要切记老父今日此言!”

“父亲放心,小儿不才,凡事总会百倍谨慎,反复权衡,三思而后行。”

范蠡给父兄行过敬礼,大步流星地走出凉亭,他深吸了一口渗透荷香的空气,举首望向苍穹,湛蓝的天空上竟没有一丝游云。在这个晴光淑气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学成屠龙术,货与越王家。但范蠡心细如发,还是预留一手,他与越王订立了一个口头的君子协定,也可以称之为劳务合同,内容很简单:一旦范蠡帮越王报仇雪耻成功了,他就可以重获自由身,想干吗就去干吗,越王无条件放行。这时节,国难当头,仿佛火燎眉毛,越王勾践想都没想,就满口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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