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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怒火

冰灾、地震之后,费浪心想,2008年铁定是个大灾之年,全中国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过得舒心惬意。中国民间历来有“猪鼠年,性命悬;牛马年,好种田”的说法,更久远的岁月且不去算那笔细账,自近代以来不足二百年间,每逢鼠年,多有大难,则是不争的事实。1840年(庚子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中国从此遭遇忧患无穷的百年大动荡;1852年(壬子年),太平军横扫江南,人头落地,血流漂杵;1900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城,千年古都化为人间地狱;1936年(丙子年),日军磨刀霍霍,大举侵华的气焰空前嚣张……鼠年的日子竟然如此难过。

鼠年之始,费浪收到过这样一条诙谐的短信:“祝你鼠年身体健康得像硕鼠,聪明伶俐得像鼹鼠,活泼可爱得像松鼠,挣钱挣得像袋鼠,收获多多像田鼠,天天快乐得像米老鼠!”可惜,善意的祝福总是与现实遥隔十万八千里。

这几天,东方晴的长途电话叫早突然中断了,她没有说明缘由,费浪当然也不会去问个子丑寅卯。既短缺好心情,又无法理清思绪,这样的时候,他照例会到圆梦咖啡吧闲坐着,面对笔记本电脑,大半天颗粒无收,他视之为正常,其实反常。

费浪从书柜里取出桃木匣子,打开它,取出桃木匕首,凝视良久。他记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梦,记起在江滨别墅的阳台上与东方晴的初次拥吻,一切恍如昨日,若不是这把桃匕首作为定情物,正摆在他眼前,他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真就发生过与这把桃木匕首相关的悲情故事。

下一步该如何去走?费浪举棋不定,东方晴不来电话,也好,他可以冷静地想一想。两天后,他的手机响了,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

“喂,你就是码字工费浪吗?”一个陌生男子打来的,南方口音,语气咄咄逼人,显然来者不善。

“我就是费浪,你是哪棵葱?”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浑小子,你扯着老虎的胡子荡秋千,倒是蛮快活的,怕只怕乐极生悲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费浪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一定是为东方晴而来。

“想干什么?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动别人的奶酪!”对方说这话时,磔磔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你到底是人是鬼?!”

“哼,问得好!我是地狱里的死神!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是码字工,这话你应该听得懂。你小子姓费,识相点,该作了结的事早作了结,否则我真把你给废了!休怪我言之不预!”对方的恐吓仍在升级。

“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大白天扮成无常鬼吓人,谁怕你!”事态严重,费浪恍然大悟,与他较量的是东方晴背后的“隐形人”,可能是他的真身,也可能是他的替身。这家伙说话,使用“奶酪”这样的比喻,真身的可能性更大。费浪记起来,东方晴讲过她身后的“隐形人”是混在官场的海归博士,调子自然会不同常人。

“浑小子,凡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们休想瞒天过海?我这儿有一张电话清单,你去过一次枫城,她到过两次北京,最近的一次就是二十多天前。既然你的理解力令人失望,我就这么跟你直说吧,你现在跟她断绝来往,我保你小命无忧,你再跟她打电话,再去枫城找她,我将你碎尸万段,到时候可别怨我早没跟你打招呼!你的情况我一清二楚,弄死你不比捏死一只跳蚤难!”对方图穷匕首见,愈发杀气腾腾。

“蚂蚁打哈欠,口气好大!你要是真有种,就报上尊姓大名,我是草民一个,同样可以把你一撸到底,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哈哈哈哈……”费浪针锋相对,毫不示弱,那串冲天哈哈响遏行云。

“浑小子,亏你还上过北大,出过书,怎么幼稚得像三岁小孩?这个世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丛林法则高于一切。我今天就权当做慈善事业,多提点你两句,你这号小角色,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捏死一只跳蚤,我毫无成就感。你要是肯离开她,保证不再纠缠她,我仁慈为怀,给你点精神抚慰金也行。”这是露骨的流氓口吻。

“你留着钱,趁早到火葬场去,为自己挑个镶金嵌玉的骨灰盒吧!”费浪气极怒骂,他已经出离愤怒,“啪”的一声关上了手机盖。

过了好一会儿,费浪才恢复理智,核查来电的区号,果然是从锦绣城打过来的。贪官气焰嚣张,什么事情做不出?他们敢买凶残害政敌,难道就不敢买凶残害情敌?他将东方晴视为私有财产,不许旁人染指,所以特别恼恨费浪动了他的“奶酪”。

费浪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一时无法冷静下来。他决定给东方晴打个电话,电话拨过去,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更奇怪的是,她的另一个手机号码同样处于关机状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莫非东方晴出了事?或者她想回避什么?费浪开了电脑,登陆MSN,东方晴不在线,也没有留言。他又打开电子邮箱,发现有东方晴一封邮件,是半小时前发过来的:

费浪:亲爱的,此前,我做梦都没想过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他一直在暗中盯我的梢,而且盯得很紧,他居然去电信局打出我的电话清单,对我动了粗口(尚未动手),他当着我的面气势汹汹地威胁要对你不利。这个邮箱也许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几个月前,我就修改了密码(用的是我给你发头个纸条的日期)。在这个邮箱的网盘中,我存录了我所掌握的证据,请你复制一份放到安全可靠的地方,万一我遭遇不测,你就将它们举报给司法机构。

费浪,我爱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怀疑这一点。最近一段时间我们暂断联系,我先敷衍他一阵子,以便尽快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彻底摆脱他,跟你相亲相爱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此时此刻,心乱如麻,我不能多写了。我在信中叮嘱的事情,你千万要照办,别耽误时间。吻你!——晴

费浪立刻打开东方晴的邮箱,从她的网盘中拷贝了一份证据,由于危机四伏,他反而感到兴奋和刺激,尽管心里也有些害怕。证据有十多笔,粗算一下,就有一千多万,真是惊人!没算入的部分还有多少呢?费浪用U盘存录了一份,不放心,索性来个双保险,他在自己的163邮箱的网盘中又存录了一份。

做完这件事,费浪心里并没有一块石头落地的轻松感,立刻给K佬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八点在红狼酒吧见面,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K佬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是最强的,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K佬,说不定K佬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好主意。

K佬新剃了板寸头,穿的是花格子衬衣,牛仔裤,运动鞋,戴副水晶墨镜,叼支榆木烟斗,这已是他最不张扬的打扮了。

“哥们儿,你的脸色苍白,靠,撞了何方鬼煞?”K佬的观察力确实很强,也可能是他的职业敏感使然。

“烦心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费浪叹了口气。

“说来听听。”

啤酒上来了,K佬使出熟练的倒酒技艺,用他的话说,要分四步走,先是歪门邪(斜)道(倒),其次是卑鄙(杯壁)下流,然后是恶贯(灌)满盈,最后是改邪(斜)归正,可谓一气呵成,泡沫不溢,却能斟满酒杯。

费浪索性竹筒倒豆子,把有关东方晴的故事和近事一股脑儿全讲了出来,不知是他讲得精彩,还是K佬赏面子,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中间没打一下岔。费浪讲完了,K佬这才跟他碰杯,咕嘟咕嘟喝了个畅快。

“果然不出我所料,东方晴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当初我可没看走眼。她爱你倒是没假,但麻烦一大堆,靠,哥们儿,东方晴这号儿的,你可消受不了。亚马逊河流域的土著猛人吃得津津有味的蚺蛇肉,外人可下不了嘴,是不是?一个道理。费浪,你的本质是书生,书生从来就斗不过流氓,几千年来都是如此,靠,现在也休想翻盘。东方晴算不算那贪官的奶酪?他有老婆,情人也有一大把,这份奶酪要说也是份额之外的,你动了也就动了。他妈的,这家伙够霸道,够嚣张!但我想,他虽然扬言要对你不利,未必真敢下手,毕竟你在北京,他鞭长莫及。眼下,你们掌握了一些证据,这些文字的东西全是死的,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千万别把它抛出去。你想想,在锦绣城,他当了多年的常务副市长,肯定有靠山,有护官符,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你们休想轻而易举地扳倒他。既然东方晴说她有办法一劳永逸,你就拿出耐心来,静观其变,坐享其成,别去冒险,别去硬扛。”K佬劝费浪少安毋躁。

费浪真就听从了K佬的建议,下面的日子,他捺着性子没去主动联系东方晴,她也没给费浪打电话和发邮件。一晃好多天,深爱的情侣天各一方,竟然毫无闻问,这太莫名其妙了。有时,费浪特别想弄明白,他是真爱东方晴?还是中了邪,着了魔?为何要自讨苦吃,受这份罪?问题明摆着,却没那么容易整出个答案来。

冬麦给费浪的信息依旧充满阳光,这个夏天,她发了一大堆照片给他,有她和同学去虎峪游玩时拍摄的,有她练习艺术体操时拍摄的,她所说的写真集还没有拍摄。离奥运会开幕只有五十天了,她几头要忙,但她忙得兴兴头头,忙得充充实实,费浪很羡慕她的这种状态。她在短信中说,她非常想念他们在圆梦咖啡吧畅聊的那些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深感快乐的时刻。对于费浪的困境,她一点儿都不知情,他也不可能主动告诉她。冬麦在成长,成长过程中的某些烦恼是可以渐渐淡忘的,费浪希望她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老话真没诓人。费浪接连在两个噩梦中出演了男主角。

刚开始,费浪攀缘一座高高的石头山,长长的阶梯仿佛由偷懒的工匠凿出,仅具雏形而已,由于人迹罕至,到处覆满了青苔,防滑的运动鞋踩在上面照样滑溜溜的,简直比在冰面上行走还要危险。山色赤如丹霞,峭壁之下的万丈深渊则宛若地狱的入口处,涌动着沸腾的岩浆,散发出浓烈的硫黄气味。费浪低着头,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山顶攀爬,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他为何非得单独上山不可?肯定有什么理由,但他一点儿也不清楚。山风吹得满山的杂草都偃伏了,竟见不到一棵像样的树,也见不到一点鸟影的痕迹,这么荒凉的石头山,只有死神才会安营扎寨。山顶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别无景观,只有一座石头宫殿的废墟,从那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呼救声。费浪又攀爬了两三分钟,这才听清,那是东方晴在呼叫“救命”。顿时,他战胜了恐惧,忘记了危险,凭仗着血气之勇,撒腿向废墟狂奔而去。倒霉的事情总是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费浪不慎踩着一片湿滑的青苔,犹如踩着一块西瓜皮,猛可间一个趔趄,摔了个仰天八叉。这一摔可了不得,费浪的身子朝着悬崖峭壁急速翻滚,在即将坠下深渊的那一瞬间,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直觉手脚冰凉,浑身颤抖,狂跳的心似乎要蹦出胸腔。

这一折腾,费浪很久没能睡着。深夜万籁俱寂,听觉异常灵敏,在白天他原本听不到或不会留意的某些声音,现在都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比如从鼻孔里发出的呼吸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吞咽唾液的声音,翻身时从骨节之间发出的咯咯的响声,窗外的树叶发出的沙沙的风声,以及深夜归家的醉汉发出的吆喝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渐次寂灭了,费浪重又进入梦乡。这回,他与东方晴背对背地坐在一艘帆船的甲板上,两人被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捆绑得像是端午节的粽子。烈日当头,河水浑浊,岸边不见人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手持一把****,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杀气腾腾地戳在费浪身边。这家伙脑满肠肥,脸上的油光透露出他的阴险和狰狞。在胖子的身后站着一个比猴子更精刮瘦小的随从,他的手脚青筋突暴,腰间的皮带上悬挂了四五个军用**,煞是吓人。胖子的喉咙里似乎装有一部弩机,他将一口浓痰远远地射在河心,然后乜斜着一对三角眼,朝他们磔磔冷笑了几声。

“你们有本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我当聋子,当瞎子,当傻子,当活死人,对不对?好啊!你们瞧见没有,前面就是有名的鳄鱼滩,我今天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让你们在黄泉路上不落单。要是你们能够在水下挣脱绳索,比鳄鱼游得还快,说不定能捡回半条性命,当然啦,戏水鸳鸯想成仙,还得有更好的运气,要躲过我的子弹和他的**。哈哈哈哈……”

鳄鱼在河中露出乌黑的背脊,它们绝对没料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享用一顿人肉盛宴。由于胖子用胶带封住了费浪和东方晴的嘴巴,他们的喉咙里都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这是受阻的绝望的嘶喊,他们用力挣扎,浸过水的绳索却越套越牢。胖子打了个响指,做了个手势,瘦子立刻将他们拖到船舷边,这细胳膊短腿的猴精,比费浪想象的力气要大得多。

胖子和瘦子即将痛下毒手,鳄鱼的锯齿也在水中耀武扬威,静等着饱餐他们的血肉,除了赶快惊醒过来,费浪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获得救赎。

噩梦接踵而至,不用说,这全是多日以来费浪内心积压的焦虑造成的。东方晴的手机仍旧处于关机的状态,她家中的电话无人接听,费浪写给她的电子邮件也迟迟不见回复,她的处境极其艰危,令人忧心如焚。费浪出门的次数更少了,不是怕遭人暗算,而是他压根儿就没心思出去溜达。这一次,费浪彻底体会到了坐立不安、寝食俱废的滋味。才不过一个星期时间,他的体重锐减了三公斤。毕竟费浪不是困兽,总得干点什么才好打发每天的时光:读书,味同嚼蜡;看碟片,心不在焉;写作呢?把自己钉在书桌边也是徒劳。直到十天以后,费浪看完《魔戒》第三部《王者归来》,神魂好歹总算附体了,便重续《桃木匕首》。

归国时,已是霜降时节,计原触冒风寒,一病不起,使团里的随行宫医设法救治,却苦于药石无效。计原的体质本来就弱,再加上不停颠簸,这份辛苦,他哪里吃得消?一路上,范蠡对好友勤加看护,无奈计原的病势日沉一日,眼看就不行了。到了宿营地,计原躺卧在马车上,屏退左右,他用微弱的声音对范蠡说:

“少伯兄,愚弟这身体不争气,与兄永诀只在早晚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此定数愚弟毫无怨尤。大王刻苦自厉,心狠手辣,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他年沼吴大计成功之日,即是他屠戮忠臣之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如此。兄与少禽须及早抽身,远离越国,避免虎掊鹰击。人生贵在适意而已,休让利禄害生。兄是大智大慧之人,两心相照,毋庸多言。弟在九泉之下,若有余力,必助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财雄者赠人以金,德高者赠人以言,计原的临终赠言绝对比金玉琳琅更贵重更难得。范蠡听完这番话,眼眶立刻就濡湿了,他握紧计原苍白冰冷的左手,点了点头。他感到十分难过,原本打算好了,待归国复命之后,就促成计原与西施的妹妹辰光的婚姻,可是计原英年早逝,辰光的幸福也随之悬疑了。

在路途上,范蠡从乡民处购置到一具寿材,装殓了计原,并且让使团成员集体戴上黑纱。越国失去了一位良臣,范蠡也失去了一位好友。智者同样有悲痛,而且是剧痛深悲,爱人沦落深宫,好友化为新鬼,这样的遭遇就像嗜血的利刃,专门脔割范蠡的心头之肉。

越王勾践在山阴大城的北郊迎接使团的归来,他已提前得到快报,及至见到全体使团成员臂缠黑纱,面露戚色,立刻上前慰问,等到计原的棺木卸下马车,他抚棺痛悼,状极悲怆,一时间,哭声大作。越王下令将计原厚葬于稷山,在这里,勾践构筑了斋戒台。每回他祭祀天地祖先之后,都要到计原的墓前酾酒祭奠一番,足见他对计原的爱重。

范蠡将出使吴国的情节作了细致而又全面的汇报,谈到关键之处:伍子胥已向吴王夫差进言,越王必须表明归服的诚意,去吴国执役三年。勾践听了这话,顿时暴跳如雷,他气呼呼地咆哮道:“这老匹夫!诡计层出不穷,酷毒无比。寡人去吴国执役三年,岂非颜面扫地?彼为刀俎,我为鱼肉,被他掐住脖子,休想生还。寡人要死也要死在会稽王城!”

听了越王勾践的赌气话,满王廷的大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理智告诉他们:以卵击石是下下策,越王勾践赴吴执役才能赢得一线生机。感情却又告诉他们: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事关大王的尊严和国家的体面。此时正逢勾践盛怒之际,大臣们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文种胆略过人,他主张越王勾践冒着生命危险去吴国执役三年,虽难免受到折辱,遭到耻笑,但可把握咸鱼翻身的唯一良机。

“大王不去吴国,正中伍子胥下怀,吴王兴兵南下,其势无异于泰山压顶,越国外无强援,内少精练之卒,定当脆败无疑。为今之计,大王只有委屈自己,卑身下气以赴吴国,使伍子胥无法逞其兵锋,其诡计先折一阵。大王之诚意昭显于列国诸侯,吴王标榜仁德,好尚虚荣,乐得有大王这个活样板为他挣得脸面,何况伯嚭还可为大王缓颊,西施进言,少伯护驾,大王性命可保无忧。吴王夫差迟早会对大王放松警惕,两眼死死盯住吴国北伐中原的拦路虎——齐国,满心只剩‘称霸’二字。有伯嚭屡进谗言,吴王夫差对伍子胥的疑忌日益加深,终将君臣解体,内外离心。此去吴国执役,大王既可获取喘息之机,越国也可赢得恢复之期。三年足有千日,微臣在国内加紧训练精兵,待大王归国之日,气候初成,此长彼消,大局仍有可为。”

“范爱卿意下如何?”听完文种缜密的分析,越王勾践的火气消退了一大半,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将目光稍作转移,想听听范蠡的意见。

“种大夫的建议是上上策。越国乃创伤之余,若与吴国正面相冲,毫无胜机,宗庙社稷断难保全。为今之计,大王只有委曲求全,隐忍以待。古人尝言:‘居不幽,志不广;形不愁,思不远。’圣王贤主皆尝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身拘而名尊,躯辱而声荣;处卑而不以为恶,居危而不以为薄。大王卧薪尝胆,订下二十年沼吴大计,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此乃鸿鹄之志,人神共佩!三年之辱,会有尽期;廿年之图,不宜中废。大王赴吴,微臣愿侍奉于左右,为大王参谋。”范蠡也力劝勾践去吴国执役三年,他既有公心,也有私念,到了吴国,他可以伺机接近西施。

越王勾践默然良久,他一向谋定不夺,文种和范蠡的合议确实很有道理,可以这么说,他去吴国和不去吴国同为冒险,前者是冒险求生,后者是冒险求死,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万事皆空。越王勾践当廷拿定主意,由范蠡陪同他去吴国,把越国的军政要务全盘委托给文种管理,文种是文武全才,忠诚勇毅,民亲其智,士乐为用,能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值得充分信任。

深秋时节,百草枯黄,万木萧疏,越王勾践和王后身着常服,在范蠡和两百精锐士卒的护卫下,离开了山阴大城,到了江边的码头,文种率众大夫前来送别,人人掩涕,个个挥泪。越王勾践登船前,他用沉雄慷慨的语气对文种和众大夫说:“寡人走投无路,要到吴国去为吴王服犬马之役,身为君主,这是奇耻大辱!所幸上天不弃寡人,诸位大夫怀德抱术,各守一分,足以保社稷。寡人不怕死,但要死得有价值、有意义!只要寡人一息尚存,众大夫一定能重见天日!”

“君臣同心,其利断金!”所有的人都在口头和心里呼喊这八个字。

船愈行愈远了,乌鸢在空中盘旋,寒风呜呜然劲吹不息,众人伫立江边,不仅手脚冰冷,心头也没有几丝热气。

在前往吴国的路途中,越王勾践始终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这一跤跌得太重太惨,简直是从云端跌入渊谷,已跌至粉碎的地步。自己是一国之君,却要去给敌人做奴隶,自己的妻子贵为王后,却要去给敌人做仆佣,他们很可能客死异国,有去无回。范蠡则尝试用历史掌故开导勾践,他说,商汤曾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关押在石室,他们为了保全性命,前者屈服于暴君夏桀的淫威,后者顺从于商纣的意志,尽管他们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收监的耻辱,却笑到了最后。大凡成就伟业的人,都须忍受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磨难,顺境之中从来就不会产生雄视一世的伟丈夫。勾践听了范蠡的开导,心里舒坦多了,他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王后抱着嗷嗷待哺的**,在船舱中唱儿歌:“一朵花,结瓜瓜;花一朵,结果果……”不到一岁的婴儿还在牙牙学语,她听了这首儿歌,倒是开心,笑出两个圆圆浅浅的酒窝来。可怜的孩子,你是为娘的心头肉啊!遭逢艰危的乱世,王后虽万分不忍与她分离,却也万分不愿带她去吴国受罪。船队到了吴越边境槜李,王后征得越王勾践的同意,将女儿寄放在当地一户殷实的农家。三年后,勾践役满,从吴返越,到农家接回女儿,从此将槜李改名为语儿。这当然是后话了。

越王、越王后和范蠡遵命来到吴国,伍子胥并未吃惊,但这毕竟不是他乐意看到的情形。吴国的探子告诉他,勾践卧薪尝胆,隐有图吴之志,很显然,此人的斗志是任何苦役都无法折损的。宝剑越砥砺越锋利,勇士越磨练越坚强。很奇怪,伍子胥心底里竟有点儿欣赏勾践这样的君王,身处逆境和绝境,仍能含垢忍辱,执著不懈。一位成功的复仇高手欣赏另一位同类型的复仇高手,这是既奇怪又正常的事情。问题是,两位复仇高手已开始了一场正面对决,必定会有一人轰然倒下,伍子胥何等高傲,他决意要挺立于天地之间。

吴王夫差在阖闾宫接见越王勾践时,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这种荣光不可低估,诸侯王想要享有,却很难享有,唯独天下霸主方能如此雄强。越王勾践演技高明,他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满口全是卑怯之词:“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与上王的雄师交战,致使两国骚然。幸得上王宽恕,赦免贱臣的死罪,容许贱臣悔过自新,前来执箕帚之役。大王恩德齐天,贱臣不胜感戴,愧疚之至!”

说完这番话,越王勾践在青砖地上叩头如捣蒜,竟重重地磕出声响来。看了这情形,听了这话,吴王夫差感觉极为受用,同时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寡人让你来吴国执役三年,看似重罚,实为轻饶。你想没想过,当年你害死先王,这样的深仇大恨,原本只能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贱臣甘愿以死抵罪,但愿上王能从此平息心头之恨!”

伍子胥如同看着一场拙劣的表演剧目,终于忍无可忍,他要发飙了。他的眼睛似两盆烈烈的炭火,简直能够溅出火星来,他的声音如晴空霹雳,更是震耳欲聋:“高翔于青云之上的飞鸟,弋人尚且要用短箭将它射下,何况它栖息于华池,驻足在堂前空地和堂下走廊。越王犹如南山之猛兽,来去无影,出没无踪,现在他自投罗网,这正好是我厨中之肉、鼎中之食,绝不能放过他!”

猎人见到猎物,不可能假仁假义;仇人见到仇家,也不可能大慈大悲。伍子胥恨不得拔出剑来,当廷斩下越王的头颅,以绝吴国的后患。然而吴王夫差要留下越王这个活口,向诸侯显摆和炫耀,他有能耐,他有仁德,他有不杀仇家的度量,而这仇家是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之仇。

夫差对伍子胥说:“寡人听过这样一句警言:‘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寡人并非怜惜越王而不杀他,而是害怕上天追究,暂且饶勾践一命吧,让他执役悔过。”

在这危急关口,越王昔日送出的大堆金玉珠宝开始发挥作用,太宰伯嚭出面帮越王勾践求情,他所站的立场当然是偏向吴王夫差这边。

“相国只注重权宜之计,殊不知安国之道在于广施恩泽,请大王按照自己的主张裁量此事,无须担心嚣嚣之口的胡言乱语。”

“多行仁德,广施恩泽,也要看行在何处,施于何人!宋襄公与楚军战于泓水,不于楚军渡河时挥兵掩杀,而要以所谓的‘仁义之师’列堂堂之阵以待,结果宋军一败涂地,宋襄公伤重而死。仁义是一柄双刃剑,使用得当固然可以利国,使用不当则适足以祸国,大王要猛省啊!”伍子胥声音凌厉,把吴王夫差的耳膜都震疼了。

“相国,你还是先回家休息吧,这件事情由寡人来做主!”吴王夫差脸色涨红,酒糟鼻竟转呈紫色。

伍子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终归无可奈何。吴国的政事完全变成了“二人转”,吴王夫差,太宰伯嚭,这才是核心的领导班子,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伍子胥孤掌难鸣,对方两票决定一切,他这一票可有可无,少数服从多数,伍子胥完全落于下风。

西施听说越王、王后和范蠡来到吴国,执役三年,以赎前罪,心情又喜又忧,喜的是范蠡离得更近了,不难找到相见的机会,忧的是自己的身孕已快七个月,若吴王怀疑其中有诈,后果不堪设想,她将难逃一死,范蠡也会受到株连。

西施天天都在等待飞鸽传书。这天上午,窗外下着细若牛毛的雨丝。自从西施身子沉重,吴王就宿在郑旦那边。在镜台前,侍女果儿给西施梳头,镜中映出西施齐腰长的秀发,乌黑闪亮,果儿的梳子就像一只鸟,在瀑布上滑翔。西施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满脸母性的慈辉。突然,窗外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西施赶紧叫果儿停手,她用力站起身来。果儿去搀扶她,她的身子确实愈益沉重了,行走不太方便。果儿也是从会稽同船而来的越国美人,她年方二八,刚到破瓜之年,为人伶俐乖巧,深得西施的信任。

“果儿,快扶孤家去窗台看看。”

“娘娘,你看,窗台上有一只鸽子!”

果儿开窗,鸽子见到西施,立刻飞进宫来,落在镜台上。西施叫果儿去倒点水来,果儿转身之际,西施已解下鸽子腿上拴着的那个白布团,上面只有一行字:“策病逝,北风紧,心如结。”西施略一沉吟,即猜出“策病逝”指的是计原已病逝;“北风紧”指的是吴国使越王执役三年,形同阶下囚;“心如结”既指内心忧伤,也指爱情牢固,一语双关。

果儿用铜盆端了清水过来,西施已将布条扔入铜炉,烧为灰烬。鸽子喝了几口水,没作滞留,就扑翅飞走了。

“娘娘,这鸽子怎么一点儿都不怕人?”果儿问道。

“鸽子是灵鸟,它能感觉到谁心里有好意和善意,谁身上有戾气和杀气。”西施重又抚摸着腹部,用柔和的语气答道。过了一阵子,她问果儿:“夏侯医官什么时候到?”

“他也该来了,贱婢去问问吧。”

夏侯医官是吴王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宫医,他专门负责给西施诊脉开方,西施待他不薄,帮过夏侯医官一个大忙,她求得吴王恩准,让夏侯医官的儿子做了宫廷侍卫。西施还曾送给夏侯医官的夫人几件名贵的首饰和一件水貂皮大衣。夏侯医官知恩图报,对吴王的第一宠妃西施特别尽心,他每日必来诊脉两趟。

“娘娘,夏侯医官来了!”果儿带着夏侯医官进了宫室。

夏侯医官中等身材,年纪四十五六岁,心广体便,一张富态的圆脸上堆满笑意,他向西施行过敬礼,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诊脉。他是个聪明人,也可说是个大滑头,在王宫里讨生活,最重要的是察言观色,见什么人下什么菜碟,可不能出差错。西施的身孕有大疑窦,别人一无所知,他心里可是清清楚楚的,但他口风极紧,这种事,他绝对不会胡乱声张,因为他不想找死。就算他是瞎子,也能看得出,西施是吴王夫差的首宠,吴王肯为她僭越祖制,单独建造馆娃宫,即为明证。何况满宫妃嫔,就数西施心地最善良,脾气最温和,最能体察下人的难处和苦处,口碑自然是最好的。

“娘娘患有轻微的贫血,只怕会要早产啊!”夏侯医官忧形于色。

西施何等聪明,她知道这是夏侯医官在给她一个借口,她可得好好利用。

“好的,夏侯医官,给孤家开个方子吧。”

“药补不如食补,卑臣去知会膳食房,往后把娘娘的食谱做些改动。”

“那就有劳夏侯医官了。”

“娘娘这么客气,真要折杀下官了!”

果儿送走了夏侯医官,回来给西施捶背,西施则默想着心思:计原不幸病逝,妹妹一门绝好的婚事就这样黄了,真让她痛惜,但这是天意,已无法补救。范蠡来吴国受辱,不全是为了越王,还为了她,对于这个缘故,西施的心里当然明白。她暗忖,一对苦命的人,今生果真还能如愿结合吗?她不敢设想太远的事情,眼下,她充分享受着怀孕的快乐,她怀着范蠡的孩子,怀着两人爱情的结晶,这让她幸福得有点儿晕眩。她连名字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就叫范舟,若是女孩就叫范鸽,这是她心里认定的名字,与爱情相关,与往事相关,与吴王夫差完全无关。

吴王夫差也不是完全不听伍子胥的谏言,伍子胥教他使用釜底抽薪之计,将范蠡这样的越国人才笼络到吴国王廷来,这个主意他就欣然采纳。

三月初六日,是个响晴的日子,吴王夫差召见越王勾践,故意当着他的面对范蠡说:“寡人听说过这样的名言:‘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眼下越王无道,国家将亡,社稷将崩,身败名裂,已成天下笑柄。范大夫跟从越王到吴国来做奴仆,岂不是太自贬身价了吗?只要范大夫肯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离开越王,归顺寡人,寡人立即赦免你的罪过,加以重用。”

越王勾践在下面听了吴王夫差这番话,立刻两眼发黑,汗出如浆,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又像是遭受了断臂之灾。范蠡若贪图势利,必定听从吴王的开导。可范蠡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降臣也曾听说过一句名言:‘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以往,越王不听从上王号令,与上王兵戎相见,多有得罪。如今幸蒙上王鸿恩,君臣得以保全性命,为奴为仆,理所应当。降臣甘愿为上王干些粗笨的活计,绝不敢羞辱吴国的王廷。”

范蠡的回复有礼有节,拒绝得很是巧妙,一点儿都没冒犯吴王,所有在场的人,除开越王勾践,都感到失望和遗憾,吴王夫差皱着眉头说:“既然范大夫不移素志,甘愿吃苦,寡人也不再勉强你。”

吴王夫差根本没把越王勾践放在心上,最近倒是有件事让他担忧,那就是西施晕倒过几次了,夏侯医官的解释是西施贫血,虽多方药补和食补,见效甚微。到了七月间,西施已有早产的征兆,吴王夫差命令夏侯医官全力保全西施和胎儿的安全。这命令还真灵,西施虽然早产,却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吴王夫差欢天喜地。此前他虽然有了三个儿子,毕竟不是宠妃所产的麟儿,感情上不够亲近。郑旦这时也有了身孕,真是好事成双,吴王夫差自觉宫中有喜气,宫外有威风,不禁志得意满,飘飘欲仙,自以为是列国中最幸福的君王。

郑旦已不是昔日的郑旦,她变得工于心计,计较得失,她对西施的妒忌已成为一块心病,有时会令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在她眼里,昔日的好姐妹,现在可是竞争对手,她的好胜心太强,不能忍受自己处处都落下风,吴王为西施建造宏伟壮丽的馆娃宫,一个月后即可竣工;吴王意犹未尽,还打算建造一座比姑胥台更高大的夷光台。吴王却从未说过要为郑旦单独建造宫室,甚至在她多次撒娇之后,吴王始终装聋作哑,默然不作回应。一个男人肯送厚礼给女人,那才叫爱,仅仅送点小礼物给女人,只能算是喜欢,郑旦收获的便只是一堆金器玉器,相比西施的馆娃宫,顶多只能算九牛一毛。郑旦不可能怨恨吴王,怨恨吴王的后果很严重,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但她忍不住要迁怒于西施,是西施夺走了吴王的欢心,让她郑旦屈居次位,与主位相差甚远。西施分娩后,郑旦前去祝贺,西施明显地感觉到郑旦对她疏远了,郑旦的表情很不自然,笑意也不真实。女人的直觉最灵敏,西施看到的已不是昔日的那位姐妹和朋友,而是抱有明显敌意的竞争对手。这一发现使西施心里很难受,也很难过,仿佛压着一块重重的大石头。

不久,宫中就悄悄地传起了流言,说是西施所生的王子不是早产儿,而是吴王戴了绿帽子。谁敢私底下传播这种流言?难道活得不耐烦了吗?根源当然是在郑旦那儿。流言还说范蠡的嫌疑最大,因为在大船上,范蠡不止一次到过西施的舱房。流言如风,无孔不入,结果传到了伍子胥的耳朵中。换了别人,就算脖子上结了九颗脑袋瓜,也不敢将这话向吴王透露丝毫,可伍子胥不是别人,他有胆魄,也有讲这话的本钱和资格。于是,吴王夫差真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头戴绿帽子的王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去端详小王子的脸,也觉得他像范蠡的地方多些,像自己的地方少些。疑心生暗鬼,他开始变得狂暴可怕。此时,他觉得只有伯嚭可靠,他一定会有解除疑惑的好主意。

伯嚭听到这些流言后,暗自早有算计,他才不在乎吴王夫差是否戴了绿帽子,他一心一意要扳倒伍子胥,取代后者在吴国的地位。要整垮伍子胥,眼下这个绝妙的题材可不能放过。老家伙不是事事都要傲岸强横吗?这回可是犯了大忌,撞了大煞。伯嚭装着对吴王十分关心的样子,说:“大王,宫内宫外的流言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大王和施王妃的英名美誉岂可遭人污损?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禁止流言只会适得其反。微臣倒是有一个解决的良方,在宫中,由夏侯医官、许医官出面,卑臣来监察,大王与小王子滴血试验,如果两滴血珠能够相融就是亲生,不能相融就不是亲生,此为屡试不爽的古法,在民间颇为流行。待验血结果出来,大王再作决断不迟。”

吴王夫差觉得这样小范围测试一回,主意不错,既然是屡试不爽的古法,想必不会有什么纰漏。伯嚭得到吴王的首肯,便赶紧去安排,他清楚夏侯医官是西施的亲信,许医官则是自己的亲信,他特意给许医官透了口风,大王要看到小王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个结果,以此熄灭外界的流言蜚语,这次测试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大王震怒之下,大家的脑袋都会搬家。许医官和夏侯医官何等精明,他们稍作沟通,便心照不宣,暗地里做下手脚,用盐水置换了测试用的清水。

听说要滴血认亲,西施感到十分恐惧,但她很快就从夏侯医官那儿得到确信,这回只是走走过场,太宰伯嚭已经给他和许医官打过招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过这话,西施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便落了地。

到了滴血认亲那一天,夏侯医官抱了小王子进入一间密室,吴王夫差、太宰伯嚭和许医官已经到齐。许医官先行敬礼告罪一声,从吴王指尖刺出一滴血珠掉入铜盆中的水面,然后从小王子的指尖也刺出一滴血珠,小王子受痛,立刻“哇”地哭出声来。真是奇了,两滴血很快就融合为一滴。吴王看了,心花怒放,太宰伯嚭和两位医官则跪在地上朗声祝颂:“大王神圣,王子洪福!”

“太宰,你去对外间宣告今天滴血验子的结果,谁敢再传播半句流言,杀无赦!”

这一场暗地里的较量,太宰伯嚭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伍子胥。伍子胥听到验血验子的结果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这才恍然大悟,太宰伯嚭能成为吴王夫差的心腹宠臣绝不是单靠阿谀奉承拍马屁,这家伙绝对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

越王勾践深知处境艰危,昔日卧薪尝胆多少有点儿装模作样,现在可就不敢演戏了,他抖擞一百二十分精神,与范蠡穿着奴仆才穿的衣服,天天起早贪黑地铡断草料,饲养马匹,王后也是荆钗布裙,忙于给马喂水,收拾马粪。吴王夫差曾与伯嚭在暗地里观察他们,感觉他们态度平和,心中毫无愤恨和恼怒,三人坐在马粪边,君臣的礼节丝毫不差,夫妇的礼仪分毫未乱。吴王感叹道:“越王有节气,范蠡有节操,身处困境,每天做的是奴仆的脏活和苦活,君臣仍旧以礼相待,不怨天,不尤人,寡人不忍心再折辱他们!”

“大王肯垂怜于穷途末路之人,这是圣君才有的仁心啊!大王对勾践恩重如山,他必定感铭五内,将大王视为再生父母。”伯嚭趁机胳膊肘外拐,搭救越王。

“是做孝子,还是做仁君?寡人有时也拿不定主意啊!”吴王夫差感叹道。

“大王做孝子,先王含笑九泉;大王做仁君,天下人感恩戴德。功有巨细,名有高低。大王要称霸,做孝子是远远不够的,做仁君才能令诸侯宗仰啊!”伯嚭的这句话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对吴王夫差的心太了解了。

“爱卿言之有理,寡人志在称霸诸侯,当然要做当今之世首屈一指的仁君!”吴王夫差的酒糟鼻又变成了熟透的红椒。

五月鲜桃熟,吴王照例在偌大的桃园里与大臣游园尝鲜,数千株桃树果实累累,飘荡着浓郁的芳香。吴王夫差的兴致很高,一边吃桃,一边大谈小王子如何聪明乖觉,众大夫洗耳恭听,频频赞叹,各人绞尽脑汁,讲出几句溢美之词。此前,伍子胥已察觉吴王夫差打算提前赦免越王勾践的意图,此时不谏,更待何时?

“大王喜爱小王子,必定愿意为他清除隐患,铲断祸机,眼下越王勾践厚貌深衷,佯装卑顺,其实包藏祸心,无日不思报仇雪恨。古时候,夏桀王不杀成汤,商纣王不杀周文王,结果转福为祸,反受其害,国家灭亡,社稷为墟,鉴古知今,大王不可不明察秋毫之末啊!”

“相国言之有理,但成见太深。这两年勾践无怨无尤,甘心做寡人马房的奴仆,居处粪秽之地,布衣蔬食,容词卑恭,毫无忤逆。寡人多次派人暗中观察,他的表现绝非佯装。相国将他与成汤、周文王作比,似乎不当,将寡人与夏桀、商纣相提并论,更属不伦不类。寡人狠心杀害此人虽易,叵奈天下诸侯口诛笔伐,视寡人为残仁败德之君,招致人神共弃的厄运。何况寡人要成就霸业,留下此人,比杀掉此人,更增百倍之利。”今天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吴王夫差尽可能不动肝火。

“大王啊……”

“相国别说了,今天游园尝鲜,不谈政事。”吴王夫差下达了封口令,伍子胥气得直喘粗气,只好拿起一颗鲜红的桃子,猛咬一口,却食而不知其味。

游园之后不久,吴王夫差偶感风寒,大病一场,这一病就是半年多,百药试尽,毫无起色,病势还有转沉的迹象。越王勾践担心吴王夫差一死,伍子胥就会对自己痛下毒手,他让范蠡卜了一卦,算出三月己巳日吴王病愈,顿时心中大感快慰。他想找个机会在吴王面前表现一番,便向范蠡问计,范蠡说:“卑臣观察吴王许久了,发现他确实是一位好尚虚荣、徒有妇人之仁的君主,伍子胥多次极言切谏,他都充耳不闻,天意如此,大王有福。近日,大王应当请求吴王恩准,前去探视疾病,见面交谈后,大王即索要吴王的屎尿品尝味道,仔细端详他的脸色,然后喜笑颜开,拜贺吴王,一定能够在己巳日大病痊愈。大王若能做出尝粪的事情,又能言中痊愈的日期,吴王必定大受感动,一旦他身体康复,就会赦免大王。”

“你教寡人去尝吴王之粪?老天啊,尝粪是畜牲所为。不!不!不!寡人做不到,做不到!”越王勾践一连说了三个“不”字。别说他做不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得到呢?

“大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与其在吴国临深履薄,一夕数惊,倒不如强忍恶心,博这一回。若要早日逃出魔窟,唯有此计可奏奇效。”范蠡力劝越王去尝吴王之粪。

越王勾践皱着眉头,踌躇良久,终于算清了利害得失,他一咬牙,决定去做一回屎壳郎。范蠡的计策还须太宰伯嚭成全,后者安排越王勾践入宫探视。

久病之人,不仅体力渐弱,心气也渐平。吴王夫差听说越王勾践想来宫中探疾,竟一口答应。但他做梦也料不到,越王勾践并非只是装装样子,尽尽礼貌,竟然在问安之后,主动品尝了吴王的大粪,预言了痊愈的日期,再三拜贺。此举惊世骇俗,旷古未闻,果然产生了奇效,令吴王夫差极为感动,连声不迭地称赞勾践为“仁人”。

十多天后,吴王如期病愈,他心情畅快无比,下令在文台大开国宴,群臣齐来庆贺。宴会由太宰伯嚭主持,他特意安排了一个节目,由吴国头号宫廷舞师万周表演武舞和文舞。

万周身材壮硕,神色坚毅,登场四顾,威风八面,其孔武勇捷,盖世无双,鸷如鹰隼,猛如熊罴。相比万周,其他伴舞的舞师虽也形貌非凡,神采却要逊色几许。

武舞时,万周身穿紧身豹纹皮服,纵跃如跳涧的大虫,动作奔放舒展而且刚劲有力。他发出的吼声胜过虎啸雷鸣,直震得四厢观众耳根发麻,脸上骤然为之变色。他独自驾驭战车,操持缰绳,缓行疾走,收放自如,竟比手攥一根丝带还要轻松。他忽而挺戈,忽而挥戟,忽而指日,忽而画地,口中叱咤喑呜,念念有词,唱腔撕云裂帛,风生水起。范蠡曾周游列国,见多识广,如此精彩绝伦的武舞,他也是头一次亲眼见识。范蠡心中随即生出疑虑,由这样一位魁梧奇伟的大汉表演文舞,恐怕就不行了吧,万周身上哪有一点文质彬彬的影子?

武与文的转换,无异于龙与凤的转换,万周可以矫若游龙,却未必能翩若鸣凤。范蠡正在这个想法上踟蹰不定,只见万周卸下豹皮,已身着青衣回到大庭,真是不能相认,万周不再是先前跳涧虎的那副模样,而是玉树临风,宛如浊世翩翩佳公子。他左手稳操长笛,曲声悠扬,颇有荡气回肠之妙;右手紧捉野鸡尾,起舞时,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直看得四厢一双双观众的眸子晶晶发亮,如醉如痴。

武舞和文舞过后,恰好宴会过半,众人酒酣耳热,吴王起立,郑重其事地宣布一个好消息,他决定赦免越王勾践之罪,旬日之内放其归国。听到吴王宣布这个所谓的“好消息”,伍子胥心中勃然大怒,他当场起立,拂袖而去。伯嚭瞅着伍子胥高大的背影,他倾侧身子,轻声对吴王夫差说:“相国老了,已丧心病狂,上次猜疑小王子非大王亲生,今朝喜庆之日他又愤然离席,使大王难堪。卑臣听说,越王探视大王疾病,相国曾不以为然,他当众扬言:‘越王口尝大王的尿,是要吞食大王的心;越王口尝大王的屎,是要吞食大王的肝。’这像话吗?不说他对大王不敬,至少有失王廷大臣的体面。”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奸臣向昏君进献谗言,毁损忠良,讲究的是时机和火候,太宰伯嚭把握时机掌握火候无不恰到好处,此时他的一番话就起到了百分之两百的作用。吴王对伍子胥的敬意立刻锐减三分,对伯嚭的信任则在十分之上又激增到了十二分。

在满堂乐声中,吴王夫差用玉箸蘸了一滴旨酒,放在小王子的口中,小王子被逗得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西施在一旁也笑了。今天越王和范蠡都是吴王的宾客,相隔一丈远的距离,西施打量范蠡,他瘦了一圈,面色黧黑,额头上有了皱纹,但精神还好。四目相碰之际,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西施双眼忍不住流下了热辣辣的泪水。吴王瞥见西施流泪,吃了一惊,他关切地问道:“爱妃,你怎么哭了?”

“大王久病而愈,谢天谢地,贱妾是高兴的!”

越王勾践昂起头来,范蠡却低下头去。时隔三年,他苦苦等待了一千多个日子,终于看到了爱人和爱子,涌泉般的泪水直往肚子里流淌。心底究竟是悲是欢?是苦是乐?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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