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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焦土

下午两点半,冬麦约费浪在圆梦咖啡吧会面,店里的几位女服务生差不多个个都认识他,她们甚至知道他的姓名和职业,因此费浪一进店,她们就一律面带微笑,问候“下午好”。费浪跟冬麦是在圆梦咖啡吧相识的,这里就是她最喜欢的“老地方”。他点了一杯意大利浓咖啡,这种饮品味道够劲。

“费作家,今天你没带电脑啊!”女服务生上咖啡时笑着问费浪。

“今天不写字,只会朋友。”费浪轻松地回答她。

“好的,请慢用!”她礼貌端庄,乍看上去,气质有点儿像日本或韩国少女。

两点五十分,冬麦打来电话,说是塞车,还要耽搁一阵子,可能三点钟才能到。这间咖啡吧最喜欢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店老板可能年龄偏大,迷恋法国钢琴老王子的演奏。在别家店,郎朗和李云迪的演奏也要比老理查德更有听众缘,这就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风水轮流转。费浪也迷恋过老理查德,尤其是那曲《海边的阿狄丽娜》,节奏明快,旋律流畅,百听不厌。今天又有此曲,听着听着,他不禁想起东方晴,她可能去了那座海滨城市,见到那位副市长,正在玩她自以为把握十足的与虎谋皮、与狼共舞的智力游戏。费浪不该想这件事,一想就心烦意乱。那位副市长如狼似虎,绝对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一旦他察觉了蛛丝马迹,东方晴很可能前功尽弃,甚至有生命危险。

网上时常会有这类怵目惊心的新闻,举国皆知的例子是:2006年1月17日,北京市房山区原政协副主席许志远雇凶杀害情妇陈红,并且焚尸灭迹;2007年7月9日,山东省济南市原人大主任段义和雇凶炸死情妇刘玲。这两桩贪官杀情妇的凶案都曾轰动一时,段义和雇凶炸死情妇一案更是骇人听闻,激起极大的民愤,因为段某玩的“高招”颇有技术含量,他雇用凶手,趁刘玲在城市公路上行车时引爆**,不仅将受害人炸得血肉横飞,还直接危及到公共安全,使一位出租车司机不幸遭遇池鱼之殃。费浪看过“凤凰论坛”上那幅现场照片,三十一岁的刘玲被炸掉下半身和一条手臂,陈尸于街头,真是惨不忍睹。贪官的内心是焦虑和疯狂的,他们令人发指的恶行,很难以常情常理去揣度。这两个案子,费浪都曾讲给东方晴听过,尽管它们极其血腥和恐怖,但对她居然毫无阻吓力。她说,那位副市长不同于禽兽一般的段义和、许志远之流,他的内心绝对是温软善良的。费浪对她给出的这个评定不以为然,抱有疑问,他认为世间只有佛陀和耶稣堪称绝对善良,那位贪官怎么够得上这杆标尺?东方晴听费浪这么讲,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用女英雄女烈士才喜欢使用的语气吐出五个字——“富贵险中求”。听了这五个字,费浪内心立刻发生了大面积塌方,在他心目中,她突然变得十分陌生。费浪就不明白,既然她赞赏外婆与外公生死不渝、贫贱不移的爱情,为何如此看重金钱?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和共同之处?

费浪望着窗外混乱变幻的街景,寻思着东方晴的处境,没头没绪。这时,冬麦疾步进门了,她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挽成一把,脸上没化妆,素面也皎洁。

“费哥,你早等得不耐烦了吧?”

“心情没受影响,视力倒是下降了。”费浪开起了玩笑。

“哦,为什么?”冬麦疑惑不解。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啊!”费浪抛出谜底,冬麦也笑了。

冬麦大大方方地坐在费浪身边,而不是坐在他对面,她点了一杯摩卡薄荷咖啡。

“费哥,你会不会看手相?我的掌纹有点乱。”

冬麦把右手掌摊开在费浪面前。说起看手相,他见识过一位“高人”,某法学院的副教授,他父亲十多年前的学生,号称命相学大师,他给许多高官和富商看过面相、手相,推算过流年八字,据说八九不离十。名头响了,银子多了,一般的人,他根本不爱搭理,也没时间和心情去搭理。由于父亲的关系,他对费浪当然很客气,有时他会降贵纡尊,免费教他点儿皮毛。手掌上的生命线、爱情线、婚姻线、事业线、星丘、月丘、太阳丘,各自的奥秘何在,他曾逐一解说。费浪用这点儿皮毛去唬人,去忽悠人,已足敷所用。

费浪托住冬麦的右手,发现她掌心有一颗朱砂痣,按相理上说,是贵不可言,她的生命线很清晰,很长,与腕纹相接,感情线直达月丘,说明她很重情,也很有幻想,婚姻线上有一个鱼眼,可能会有点磨难,所幸没分叉,也没断裂,并无大碍。事业线还比较模糊,不够确定。星丘隆起,太阳丘也很饱满,说明她的运气不错,生命力也很旺盛。手掌绵软,色泽红润,按相理说,她的手相近乎完美,她的一生会很幸福。

冬麦听完费浪的分析,很开心。她闭上眼睛,微笑着把头靠在他肩上,连做了两次深呼吸。她洗净铅华的脸庞洁白如玉,血色如桃花。

“费哥,就让我这么靠一会儿!”

“冬麦,你先喝点东西。”

“现在不喝。”

过了几分钟,冬麦睁开眼睛,露出羞涩的神情。她仰起头,饱满红润的嘴唇如同含苞欲放的玫瑰,似乎等待着费浪去亲吻,所有的鼓励和接纳都被她的眼神传达得如此分明,但费浪没有啜饮这杯醇香的美酒。冬麦很乖觉,她不想强求什么,只想问他一个问题:“费哥,你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问题,费浪曾经不止一次思索过。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在怎样的情形下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他有一个大致的答案。

“这样的情形有可能出现。冬麦,你有没有看过美国影片《剑侠风流》?”

“没看过。”

“那我劝你一定要找到这部影片看看。演员阵容强大,由天下第一老帅哥肖恩·康纳利和好莱坞大帅哥李察·基尔联袂主演,女主角是茱丽娅·奥蒙德,虽不算绝色美女,但她颇具魅力。影片中茱丽娅·奥蒙德饰演的吉尼维尔公主同时热爱两个男人,一个是肖恩·康纳利饰演的甘美洛城的主宰亚瑟王,另一个是李察·基尔饰演的剑术精湛的风流骑士兰斯洛。亚瑟王维护和平,捍卫正义,他是吉尼维尔公主从小崇拜的偶像,嫁给他是公主最大的心愿,既攸关自己一生的幸福,也攸关父母之邦的安全。骑士兰斯洛则先后两次将吉尼维尔公主从仇敌玛拉甘王子手中救出,尤其是后一次,历尽艰险,那场丛林中的大雨终于催生了公主内心深处的情愫。当兰斯洛向吉尼维尔告别时,已贵为王后的吉尼维尔情不自禁地请求兰斯洛亲吻他,他们的爱情也就在亚瑟王的眼底暴露无遗。面对亚瑟王的诘难,面对非此即彼的抉择,吉尼维尔泪流满面,她的回答令人难以忘怀,她说:‘我用头脑爱你,我用心灵爱他。’这正好回答了你刚才的问题,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但他(她)必须具备非凡的头脑和卓越的心灵。否则,他(她)就可能会身心分裂,把肉体给一个人,把心灵给另一个人,单纯的肉体指向的只是欲望,而非爱情。头脑的爱,即理智的爱,是完全不同于**的,它代表的是一个人至善至美的理想,指向的是神圣的对象和崇高的目标,修女爱上帝,就是这样的爱。”

费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把冬麦的问题解答清楚没有,反正她听得津津有味,她的眸子亮闪闪的,犹如宝石,光泽澄净。这么近的距离,费浪第一次注意到,冬麦的睫毛又密又长。

“是真的吗?”费浪这样问她。

“什么?”

“你的睫毛。”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扯啊!”

“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冬麦脸上我哪敢扯睫毛!”

“费哥,你别打岔,我现在要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那你问。”

“你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告诉我真心话。”

“我没尝试过用脑和心同时去爱两个人,也许我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本领和素质,不是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你爱晴姐用的是心,还是脑?”

“也许一半是心一半是脑。”

“为什么?”冬麦犹如蜘蛛精,吐出丝来,将费浪缠紧。

“我不能确定,有时,我觉得是双方的许多近似之处,比如教育背景、年龄、爱好和对事物的看法,使我和她产生认同感,不只是心灵的吸引那么单纯。平凡的爱情就是这样,不能苛求,对不对?”

“费哥,我请求你用头脑爱她,用心灵爱我,好不好?”

冬麦说这话,从神情到语气,她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为了显得郑重其事,她坐直了身子,侧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瞅着费浪,等待他的回应。冬麦不是妖媚的少妇,只是单纯的少女,她不懂得如何使用勾引和诱惑的手段。

“你能忍受你爱的人另有所爱?”

“我想,爱情不在于独占,而在于分享。博大的爱,分享者越多,我拥有的也越多,狭小的爱如同蝇头之利,甚至都不值得我去独占。一个人活着,不可以没有爱,如果爱一个人注定了要受苦,要受罪,我也认了!我做不到‘无爱一身轻’,我做不到!”

冬麦的执著令费浪感动,也令他踌躇,他跟冬麦,他跟东方晴,毕竟生活在现实之中,不是在电影中扮演男女主角,他不可能像风流骑士兰斯洛那样奔放不羁,将世俗的道德准则抛之脑后,就凭一匹马一把剑,走遍天涯。费浪不敢轻易入局,因为他害怕局面失控。

“冬麦,正因为我珍重你的感情,所以做不到脚踩两只船。我不能答应你。”

费浪的话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冬麦的眼中露出了泪光,但她很倔强,也很坚强,硬是没让泪水淌出眼眶。冬麦抿了抿嘴,对费浪说:“费哥,为了爱情,我可以牺牲自尊心,你这样拒绝我,我还是愿意再退一万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跟晴姐分手了,你就要选择我做你的女朋友,我相信,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我也坚信,你选择我做你的女朋友,一定会幸福!”

一位十八岁的东方少女能这样坦露自己的情怀,若非亲见亲闻,换一个人告诉费浪,他很难相信是真实的。费浪不愿伤害冬麦,他不忍心伤害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

“冬麦,你要相信命运,别相信诺言!”费浪给了冬麦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

东方晴从滨海城市打来电话,说是工地的情况良好,公路竣工大约还要半年,水库竣工稍晚一些,估计还要八个月左右,也就是说一年之内,她可以净收入将近两百万。世道就是如此,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是古人定下的陈年老谱,近乎小儿科,现在的贪官除非不东窗事发,一旦伸手被捉,大多数人都是“千万元赃款俱乐部”的VIP成员。商人特能赚,也不如官员特能贪。东方晴不愿偷懒——直接从贪官手中领取各类花销的费用,那钱不会太少,但也不会太多,她执意要承包工程,宁肯自己每年多吃点苦,多受点累,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取更丰厚也更可靠的收益。东方晴骨子里认定贪官是靠不住的,他有可能移情别恋,有可能锒铛入狱,有可能被挂在闲曹,所以必须趁他有权有势有项目的时候,拿到工程,赚够自己要赚的数目。东方晴毕竟不同于那些黑心的开发商,她有良知和底线,坚决不做祸害百姓的豆腐渣工程,她聘请了专业水准很高的工程监理员,严格把好质量关,她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留下任何安全隐患,钱肯定要少赚些,但内心可以安稳许多。

“费浪,据我所知,你这几天没有想我,而且还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别以为我耳目不灵,赶快从实招来!”东方晴的语气故意装得很严厉。

“我承认,在写作的时候,我想你想得不够多,在睡觉的时候,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没有梦见你,除此之外,我的记忆都被你强行侵占,好比一个被氢气充满了的气球,不顾一切,要挣脱地球上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向危险的高空飘去,我只好在脚上拴一根绳儿,这才好歹没有‘砰’的一下变成五颜六色的碎片。”

“别以为我是小肚鸡肠的女人,你完全可以有别的异性朋友,只要不超越尺度,不玩暧昧,不耍花枪,不藏猫腻,我是能够包容的。上次,在红狼酒吧,在你的朋友面前,我的表现不佳,回想起来,确实失态,至今觉得汗颜!我估计,我已给你留下一个心胸狭隘的印象。告诉你吧,费浪,我的心眼大着呢,你是有福之人!”东方晴自我表扬了一番,然后开怀畅笑,费浪从话筒中也能感觉到她的愉悦。

自从东方晴把她的苦衷和事实真相告诉费浪之后,他就一直六神无主,忐忑不安,既担心她会遇到危险,也对前景难料的爱情产生了疑虑,尽管费浪不愿去仔细掂量那个词——“二奶”,但它总是从费浪的脑海中不期而然地蹦出来,仿佛海豚时不时地跃出水面。费浪无法将一个贪官视为自己的情敌,正如一个贪官同样无法将费浪视为他的政敌一样。“权力是烈性的**”,那位贪官很可能只是为了占有性资源,才给东方晴购置别墅,才让她承包工程,这样做他只须动用金钱和权力,根本无须动用爱情。媒体曝光过一些贪官,他们的情妇往往不止一个,而是一摞,贪官的演技高明,贪官的性趣浓厚,贪官的口味广泛,贪官的精力旺盛,贪官的体能充沛,这些方面固然令人啧啧称奇,但他们能巧用国外先进的MBA理论去管理好情人队伍,才真正令人匪夷所思,拍案叫绝。成龙曾主演过一部电影,叫做《我是谁》,在影片中,他扮演一位失忆的突击队员杰克,遭到中情局头目的连环追杀,迭遇凶险,九死一生。相比杰克而言,费浪没有失忆,也没有被追杀,可是在目前的处境之下,他要弄清楚“我是谁”的准确答案和“身在何处”的准确定位,并不比杰克更容易些。

所幸费浪还有一个逃避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长篇小说《桃木匕首》,只要进入写作状态,他就能完全忘记现实中的种种烦忧和困扰,成为一位招魂大巫师,将那些早已登遐的历史人物一一招至笔下,再活一次,再死一次,再爱一次,再恨一次,再流泪和血,重构国与家。范蠡那样俊伟的男儿,西施那样明丽的女子,都如同幻影一般出没在他的想象世界,比电影的画面更为清晰,他们自由演绎久远的情事,绝对不是他笔下的一对傀儡。

范蠡与计原出使吴国,既贡奉美女,又贡奉良材,越王勾践并非心甘情愿,实际上他恨得牙根痒痒的,他的复仇之心比炭火还要炽热,他对屈辱的处境极为敏感,须臾难忘。他的“蜂目”比黄蜂更毒辣,他的眼光宛若毒蜂的针刺一般能够蜇人,置人于死地,几乎没谁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有王后是个例外,她敢用柔情脉脉的眼光去化解勾践目光中的毒素,使之趋于温和。眼下,王后临盆在即,越王勾践天天入宫去陪伴她一两个时辰,抚弄王后圆滚滚的肚皮,把耳朵贴在上面倾听婴儿的胎音和羊水的响动,摸一摸婴儿踢踏的小脚板,得到稀罕的乐趣。这比国务和军务都要轻松得太多,也能让他暂时卸下命运的重负,美美地歇息片刻。在王廷,勾践只须一声令下,就能叫人头落地,然而诞育生命的本领则完全归属于女人,他无能为力,只能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旁观者。王后看着眼前这位脸色黧黑、容颜憔悴的男人,心中不禁涌动无限爱怜。

“大王,范大夫和计大夫出使吴国,已过了三四天,一路风波,都还好吗?”

“这两艘大船稳稳当当,挑选的又全都是国内最出色的水手和最勇敢的士兵,应该不会有任何危险。”勾践说完话,将那只杀人如麻的右手从王后的肚皮上收了回来。

“那就好啊!不过,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你只管讲。”

“训练美人时,臣妾观察到,范大夫与西施眉目传情,彼此深有好感。此去吴国,路途迢遥,两人千里同行,该不会……”

没等王后的话音落地,越王勾践“噌”的一下站起身,他皱紧眉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用粗暴的声音吼道:“真该死,你怎么不早告诉寡人?险些误了寡人的军国大事!”

说完这话,越王勾践气呼呼地离开王后的寝宫,遣人把将军许贲紧急召来,命令他带足四百名骑兵火速前进,夹河护卫越国的两艘大船,凡是图谋接近大船的可疑人物,一律格杀勿论,大船上若有人擅自离船登岸,不管是谁,立刻捉拿,绝无宽贷。许贲领命,当即赶回营帐,点选四百名骑兵,带足半个月的干粮,快马加鞭,出北门,激尘而去。

范蠡倚舷而立,计原站在他身边。接连下了两天大雨,河水猛涨,现在正是梅雨季节,这是范蠡喜欢的天气。一方面,河水涨了,行船更轻松,褚三与褚不惊也更方便下手,褚不惊水性极佳,激流险滩他都不怕,另一方面,波涛汹涌,卫兵的警觉会大大地降低。

“少伯,猜猜看,此行愚弟最想见到的人是谁?”计原问范蠡。

“是不是吴王夫差?”

“不是他,夫差志大才疏,尸居余气,见他何益?愚弟最想见的是伍子胥,这位吴国的柱石之臣,堪称一世之雄,他以布衣之身报复楚平王,掘墓鞭尸,轰动天下,创古今未有之局,这种不世而出的人杰,愚弟能与他相见,乃是非常的福分!”计原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直讲得色舞眉飞。

“少怀,你真会长敌方之志气,灭自家之威风啊!”范蠡语带揶揄。

“少伯,隽逸如兄,尚存畛域之见吗?能欣赏敌方的杰出人物,始见我辈的眼光和胸怀不俗,愚弟敢断定,伍子胥必定彪炳青史!”

“你讲得没错,子胥乃是当今之世第一雄杰,你我们此次出使吴国,与他必有一番交锋,到那时,你可不能口拙智穷,被他笑话。据说,子胥天生异秉,也天生怪相,不仅身材异常高大,而且相貌颇为丑陋,但他智力绝人,目空一切。我们要赢得他的好感,那就万万不能在辞令和心计上输给他。否则,被他轻视小觑,不仅有失你我的脸面,也有损越国的尊严。”其实范蠡也为自己此行能见到伍子胥感到兴奋,但他已考虑到双方必不可免的连场斗智。

“对此一层,少伯尽管放心,愚弟虽年少,但并不懵懂,要赢得子胥的尊重,你我光去恭维他、奉承他是绝对无用的,你我要击败他,令他折服!”计原是个乐天派,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会输。

说话间,郑旦款款而至,向两位大夫行了礼,她近日专找计原下棋,棋艺大有长进,居然赢了西施两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下楼来,又是向计原讨教。计原觉得郑旦的性格太刚烈,不够柔和,心胸也不够宽宏,这是弈者的大忌,但与美人手谈,秀色可餐,毕竟是黄梅雨天之快事。

“你们去吧,我也正有事要做。”此言不虚,范蠡的确有心事。

计原与郑旦乐颠颠地上楼去了。郑旦的卧室香气馥郁,沁人心脾,棋盘与棋子已在几案上摆放整齐。他们相对而坐,互相颔首致礼,郑旦猜得黑子,得了先行之利,她的第一子稳稳地放置在天元位。

范蠡的心事并不复杂,他记挂的是褚三父子,他们该在阳山等候了。再过几天,决定命运的时刻就会到来,他反复思量,想不出这次行动还有什么破绽,至于变数,倒是可能会有,一是天气恶劣,暴雨倾盆,水激浪恶,褚不惊难以潜水登船;二是他的飞镖失准,哨兵侥幸逃脱,惊动全船的警卫;三是褚三接应失当,小船未能及时到达预定位置。这三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都很小,甚至微乎其微。是不是还会有第四种未加考虑的意外情况呢?现在范蠡琢磨的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阵,也没有想出个眉目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范大夫,请看,两队骑兵夹岸狂奔!”

一名警卫神色慌张,跑过来向范蠡报告紧急情况。范蠡从迷茫的雨雾中望去,确实有两队骑兵夹岸疾驰,大约离船还有一箭之遥,细辨旗帜和装备,全是越国的骑兵。范蠡心头倏然一紧,太奇怪了,怎么会有骑兵夹岸而至?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就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第四种意外。骑兵已经勒马,停在大船的对面,许贲将军叫部下喊话,范蠡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他下令停船,放下小舨去,把许贲将军接上船来。

“范大夫,末将遵大王之令前来加强沿途护卫,敬请范大夫多多关照!”许贲抱拳行了个军礼,他满脸疲态,身上没有半根干纱,可见这一路马不停蹄,他追赶得确实很辛苦。

“大王是怎么吩咐将军的?”范蠡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大王严令:‘凡是图谋接近使船的可疑人物,一律格杀勿论,使船上若有人擅自离船登岸,不管是谁,立刻捉拿,绝无宽贷。'”

“嗯,我知道了。骑兵连日赶路,栉风沐雨,已疲惫不堪,今日就地扎营,先事休整,明日一同起程。”

“那好,谢谢范大夫的照应!末将先行告辞,往后卑职在岸上,随时随地与使船同进同退。”

许贲乘小舨回返岸头,范蠡心中方寸大乱,他觉得骑兵突如其来,这不会是越王勾践的心血来潮,一定是有人向他进言或支招,他真正要防备的也不是岸上的盗匪,而是范蠡!范蠡心想,莫非自己的心思被谁看穿了?只有褚三和计原是知情人,他们不可能出卖自己。那还有谁?哦,他恍然大悟,一定是王后扇了枕头风,这女人精明至极,看来好局将坏在她手中了。怪只怪自己当初泄露形迹,被王后瞧在眼里。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范蠡仰望着阴霾滚滚的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个时辰后,范蠡忍不住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西施,西施听后,神情黯然,掩面而泣。范蠡也是心如刀绞,他过去抱紧西施,感觉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公子,我们就只能坐失良机,坐以待毙吗?”西子抬起泪眼,近乎绝望地问范蠡。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还有时间,我会另寻良策。西子,你不用忧心,好事总多磨,这是上天在考验我们的智慧和勇气。”范蠡这话既是安慰西施,也是安慰自己。

“嗯,我相信公子自有妙计以策万全!”

西施流泪之后,如梨花带雨,比平日更添一种哀感顽艳的美丽。范蠡直看得目不转睛,怦然心动,他受到一股无形之力的驱使,俯下头,亲吻了西施的红唇,那一瞬间,西施仿佛被闪电击中,她闭上眼睛,完全迎合着范蠡,两人已忘怀危险,忘怀死亡,也忘怀了身外的恩恩怨怨,此时只有魂魄呼唤魂魄,只有心灵啜饮心灵,只有身体响应身体,只有欢悦,只有欣喜,只有极乐。彼此的交付是那么彻底,这个亲吻绝对不可等闲视之,两人签署了灵魂的契约,即刻生效。

雨点已经停歇,河水发出哗哗的激响,大船在悠悠晃荡,比婴儿的摇篮摇动得更为有力,也更为持久。两岸的营火燃成一溜,军马喷鼻的声音依稀可闻。所有这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拥抱着亲吻着,亲吻着拥抱着。时间是一只巨大的沙漏,所有的生命都被置换成一捧捧细细的沙子,缓缓漏失着,每一粒沙子都夹带着欢乐,也夹带着忧伤。

人类向死而生,无一例外,悲观地看,生命之中自始就有一道深可见骨、难以愈合的伤口,爱情只是一剂麻醉药,能够让人全然忘却疼痛的侵袭,浑然不觉死亡的临近,却根本无法医治它。即使这样,爱情也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它能镇痛,它能忘忧,那无痛的一刻即是一生中最完美的时刻,那忘忧的一章即是一生中最华彩的乐章。如果深相契合的恋人不奢求太多,这样子就算足够幸福了。

许贲统领的四百名骑兵夹岸护卫两艘大船,着实盯防得很紧。雨后天晴,沿途的老百姓看到大船在河上航行,看到美女在船上出现,感觉奇怪,但骑兵威风凛凛,剑戟森森,他们都不敢靠近,更不敢围观,于是大人站在山坡上,小孩子爬在树杈间,看得眼神都直了,他们也闹不明白,这两艘大船上的美女和良材要运去什么地方,将派个什么用场。吴越交战多年,乡村凋敝,人口锐减,大船所经之处原属越国版图,今属吴国管辖,但由于吴国对这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兴趣不大,而且在军事策略方面,吴国将主攻方向定为北方的齐国,所以越国的这片旧疆土竟如同飞地,暂时无人管理。越国骑兵夹岸护卫大船,沿途迟迟未曾受到吴国军队的盘查。

天晴了,船上不少人都出来晒太阳,朝着太阳的方向欢呼。西施觉得雨下得太久,在房间太憋闷,现在天晴了,正好与姐妹们边晒太阳边聊天。郑旦也抛开围棋,加入进来。

“施姐姐,听计大夫说,那吴王夫差不到三十岁,表面上文质彬彬,实际上志大才疏,想不到我们命苦,竟要去侍候这种骄奢淫逸的昏王!”

“我们无权选择去侍候谁,妹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西施显得心气平和,她似乎拿定了主意,从此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她的心思非常绵密,郑旦粗枝大叶,当然看不出名堂。

“施姐姐,你美若天人,那吴王肯定会宠爱你,日后风光得意,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同船的姐妹啊!”郑旦说完这话,扫视其他美人,她们会了意,在一旁七嘴八舌地附和。

“施姐姐可千万别忘了我们!你吃肉,我们喝点汤就行。”有位美人说话风趣。

“吃肉?吃吴王的肉吗?你们抢着喝汤吧,我不喝!”另一位美人居然不愿喝“汤”,这些农家美女懂事早,个个都会了意,哄堂大笑。

西施也笑了,但她笑的是吴王未必真有这样的福气,范大夫头脑灵光,自有办法金蝉脱壳,一计不成,肯定又生一计。西施并不清楚,范蠡绞尽脑汁,仍苦无良策,越王勾践给许贲下达的命令中有一条,船上的人不准登岸,谁登岸就抓谁,这条命令束缚住了范蠡的手脚,他想派个心腹侍从出去给褚三送信,好端端的想法却难以实现。

当初,范蠡去东梅花巷,请褚三父子出手营救西施,就是褚三定的地点,阳山这个地方不仅僻静,而且还有一宗明显的好处,山上有一座土匪的山寨,匪首是越国人,叫何二疤,他本名何荣俊,盐枭出身,一身好武艺,好为不法,横行海滨,曾被越王勾践捕获,险些砍头,幸得褚三设法营救,范蠡的兄长范管也出钱打点疏通,何某才从黄泉路上捡回一条性命。何荣俊脸上有两道又长又宽的刀疤,因此得名何二疤。他出狱后正碰上吴越争战,民不聊生,他索性拉拢逃兵,啸聚山林,在阳山一带打劫水陆商旅。褚三的意思,此事应有两套预案,一套是巧的,他和儿子褚不惊在深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西施,这当然是首选预案。如果情况有变,另一套预案则是硬的,他去搬动何二疤的人马,对拼一场,趁乱“劫”走西施。无论采用哪套预案,都不会牵涉范蠡,这样一来,成功只有难易之分,范蠡后面的谋略仍将天衣无缝。范蠡不想惊动何二疤,这种草寇,未必记恩,什么事情他都可能做得出来,到时候,他若垂涎西施的美色,强行留作压寨夫人,事情就会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当时范蠡否决了褚三的第二套预案。眼下,许贲的四百名骑兵夹岸护卫大船,布的是铁桶阵,褚三和褚不惊肯定无从下手,说不定褚三会铤而走险,启用已被范蠡废弃的第二套预案,搬来何二疤的人马。范蠡急的是这个,忧的也是这个,没人送信给褚三,事情的发展已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下。

再说褚三那边,早在大船起程前一天,他就与儿子褚不惊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到阳山脚下,找一处农民遗弃的破房子安身,两人也不休息,也没耽搁,将周边的地形和环境仔细观察了几遍,真正做到心中有底。他们找来一条小船,隐藏在河道附近的小港中,然后检查一应俱全的装备,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褚三生怕有负义弟范蠡所托,坏了他的一生幸福。他遵照范蠡的吩咐,何二疤那里,他并未上山联络,总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走这步险棋的。

褚三与褚不惊守候在离阳山六七十里水路的莫家村,侦察大船的动静。他们等了足足三天,这日傍晚时分,大船才到。褚三看见夹岸护卫的骑兵队,大吃一惊,这是范蠡事先未曾告知的武力配置,肯定属于变数。晚间,他观察骑兵安扎的营寨,对大船包夹严密,营火整夜燃烧,哨兵通宵巡视,大船靠在岸边,船上还布置了明岗和暗哨,就算他们能顺利解决掉一侧岸边的岗哨,也会被另一侧的岗哨或船上的岗哨即刻发现,行动必定彻底失败。这一点,连褚不惊都看出来了,他对父亲说:“岸上有骑兵,船上有警卫,加起来总有好几百人,我们对付不过来啊!”

“嗯,看情形,事情有变化,你范大哥也被掣肘,动弹不得了。没办法,我们去把何二疤的人马搬下山来,或许能够偷袭成功。”

“范大哥不是跟你老人家说过不走这步险棋吗?”褚不惊讲出自己的疑虑。

“何二疤这人确实心狠手辣,贪酒好色,但我觉得他还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徒,往日我对他有恩,你范大哥也对他有恩,眼下他若得手,能虏获美人良材金银珠宝,只须放走西施,顺手就还掉积欠的人情,并没有任何损失,他何乐而不为?”褚三这话不仅说服了褚不惊,也说服了自己。

何二疤啸聚山林,做一寨之主,日子也不好过。这年月,战乱之余,民穷财尽,人口锐减,大片土地都已抛荒,他手下有几百号人马,张嘴就要吃喝,水陆商旅似乎都已绝迹,捞不到好处,人马就快拢不住了。他正犯愁,想不到救星褚三仿佛从天而降,告诉他有一票大买卖已送到眼皮底下来,不仅能大发利市,还能虏获几十名美人,这种好事百年一遇,就算冒险打一场硬仗,折损一半人马,也值当。褚三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想救走他的侄女——其中一位美人,这个顺水人情,还给他又有何难?在心底,何二疤噼噼啪啪打了一通小算盘,认定这票买卖赚头大,油水足,千载难逢,不能错过,便一口应承下来,他手下的兄弟也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何二疤出于好奇,还特意试探了褚不惊的武艺,居然敌他不过,这让他吃惊,也让他欣慰,有褚三父子这样的武林高手鼎力相助,成功的希望又增大了许多。

下午申时二刻,大船抵达阳山脚下。骑兵统领许贲清楚此地匪患未除,他关照部下在河岸上扎寨,千万留神,丝毫懈怠不得,较之平日他又增加一倍岗哨,营火也布置得更多,到了晚上,岸边的河水被映得通明透亮。范蠡踱出船舱,环顾四周,山高月小,万籁俱寂,他想不出褚三父子此时隐蔽在何处,又该如何下手。西施的心情颇为紧张,她已收拾好行李,打算通宵不眠。此时,她眺望窗外的憧憧山影,回忆范蠡与自己在这间舱房里的缠绵恩爱,感到格外甜蜜。今夜离船,一辈子的幸福就如布帛织成。相比范蠡的愈益焦躁,西施的心情倒是渐渐由紧张趋向安宁。

再过三四个时辰,一场攸关两人终生幸福的大戏就会上演。晚饭后,范蠡把手头的事务处理完毕,赶紧去了西施的房间,平常,他很少选择晚间幽会西施,以免授人以柄,引起不必要的绯闻。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去见西施。晚上,美人们只能待在房间里,不许串门,这是范蠡定的规矩,众美人都一直严格遵守。因此范蠡蹑手蹑脚上楼,没人察觉。西施的门虚掩着,她知道今晚范蠡肯定会来。范蠡进屋后即闩了门闩,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良久无言,谁也不愿打破这由默契带来的宁静。

近乎窒息的长吻,将灵与肉悉数交付给对方的激情,死神的恫吓也无法拆分。心火变为**,**又变为心火,反复转换,火势蔓延至全身心,唯有这样的熊熊大火才能炼成爱情的真钢。人生是铁,爱情是钢,这话绝对没错。爱情并不虚幻,它是如此真实,比水、空气和粮食还要真实。彻底的交付是不计任何后果的,交付得越多,收获得也越多,爱情的神效只有一宗,它填实了生命中的空洞,它消除了心灵里的孤独。在欲死欲仙的时刻,西施的唇齿间只剩下两个字,那就是“公子”,这个叫范蠡的男人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领受盛意,感激不已。

欲望怂恿范蠡留在西施的温柔乡中,但理智却提醒他今天是个大日子,是生命中一个关键的转折处,不能再流连忘返,他必须保持足够清醒的理智。

“西子,我必须下楼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两三个时辰,这一别长则半年,短则两三个月,我义兄会照顾周全的,你在齐国等我!后会有期!”

“嗯,公子一定要万千珍重!”

两人恋恋不舍,终于依依吻别。范蠡下了楼,西施整理好罗裙,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把桃木匕首,久久端详,它是范蠡的恋物和吉祥物,西施抚弄再三,犹自感觉到范蠡的体温,又或许它自身也是有体温的吧?

西施想拿出铜镜来照照自己的模样,但越国的风俗晚上照镜触犯禁忌,说是会招致鬼魅。西施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二更时分,何二疤的几百号人马衔枚疾走,到了离大船一箭之遥的地方,埋伏下来。等到三更半夜,他们摸近大船泊岸一侧的骑兵营寨,然后一齐杀出,杀声震破了周遭的寂静,把许贲惊醒过来,他一骨碌起身,戴上头盔,披上铠甲,提一把长剑就冲出营帐。此时营中一团混乱,箭矢如雨,其中有不少是火箭,有的士兵身上的衣服被火烧着,他们满地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许贲集合部属,上马冲出营寨,与何二疤的人马短兵相接,一时间杀得血肉横飞,鬼哭神号。大船上的警卫都已惊醒,用硬弓强弩将冲上河滩的匪众射死射伤。对岸的骑兵大声鼓噪,呼叫大船开往河对岸。

范蠡和计原都提着长剑,站在甲板上,指挥警卫守住各个要害位置。那些美人吓得哇哇大哭,趴在船舱里不敢动弹,只有西施感到莫名的兴奋,按照约定,她特意穿了一件红衣服,把装有桃木匕首的行李拎在手中,随时准备离船脱身。范蠡依稀看到了褚三的身影,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在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一来,很可能玉石俱焚。他奋不顾身,正准备冲上楼去,结果发现刚刚离岸的客船多处中箭,而且多半是火箭,船板干燥,遇火就燃。范蠡下令停船,以免船到河心,无法逃生,他的私虑则是,褚三父子很可能劫走西施。

对岸的骑兵完全帮不上忙,河道又宽又深,水流湍急,他们无法过渡。当初,越王勾践一心只防备范蠡,却没想到何二疤的几百号人马会下山劫船。双方混战了一刻,火势蔓延,大船已不能久留,范蠡毅然下令水手在船上扑火,一百名守卫则全部下到河滩,掩杀过去,身后留下一大片开阔地,使团成员和众美人即相继离船,身子匍匐在树丛和石头后面。

何二疤的人马渐渐占据上风,许贲被褚三父子死死缠住,激斗了二十多个回合,他终于招架不住,被褚不惊一剑刺中后背心,倒在血泊里。残剩的骑兵见将军战死,纷纷放弃营寨,与警卫会合,他们且战且退,离河滩越来越近。褚三父子几次想冲垮这道防线都未能得手,褚三的手臂上还挨了一戟,鲜血染红了衣袖。对岸的骑兵开始冒险渡河,结果不是溺毙,就是被箭矢射死射伤,被激流卷走,剩下的人只好退回岸头,隔岸鼓噪。

正在危急时,突然有大队人马从北面冲杀过来,范蠡感到十分惊诧,这又是哪里来的军队?此地离吴国只有一百余里地,莫非是吴军?待人马冲到近处,细辨旗帜,果然不差。何二疤的兵马腹背受敌,顿时崩溃,人人只恨爹娘生的腿短,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跑得最快的当然是何二疤。褚三父子见势不妙,也无心恋战,杀出一条血路,飞身上马,向东南方向奔去。这一仗,双方折损相当,何二疤手下两百多号人马已成黄泉之鬼,许贲麾下的四百骑兵只有二百六十多人幸存。

吴军将领飞身下马,两名士兵举着火把,各在一侧,他们健步走来,见范蠡手持节杖,吴军将领立刻恭行敬礼,朗声问道:“敢问贵使是不是越国的范大夫?”

“卑使正是越国大夫范蠡。将军及时赶来援救,解此大厄,多谢多谢!请问将军尊姓大名。”范蠡当即回复了一个敬礼。

“末将姓娄名全,奉大王之命迎接范大夫,没想到来迟一步,使范大夫受惊了,恳请恕罪!”娄将军的礼貌周全。

“吴越一家,不必客套。”范蠡的声音并不热烈。

这时,大船上的火焰已被扑灭,船体虽有多处损坏,所幸尚无大碍,一天工夫即可修复。众美人个个受到惊吓,但无一死伤。范蠡重又见到西施,在红彤彤的火光下,她的面色灰暗如土,眼中噙满泪花,相比其他庆幸不已的美人而言,她的脸色最差,却并非由于受惊,而是因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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