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五号飞机原机械师调到师机务教导队工作,入伍刚满三个年头的机械员赵旭接替了他的职务。新机械师上任不久,勇敢地承担了从明天开始飞机参加战斗值班的任务。为这个,昨天他还同机械员李大中闹了点儿小“磨擦”,今天一大早,两个青年人到停机坪准备飞机,不料,冷气压力表指示出冷气系统出现慢撒气症状。到日头都正南了,冷气系统检查了个遍,还连个故障的影子也没找到,你说叫人揪心不揪心!
“还没上阵,就碰上了这么个熊毛病!”和赵旭同年入伍的李大中,头上的皮工作帽蒸笼似地腾着热气,话语中带有几分焦躁。
“故障送上门,正是我们实战练兵的机会,这也是好事嘛!”蹲在机翼下检查轮胎刹车部位的赵旭,扭头看了李大中一眼,稍往上挑的嘴角漾着微笑,带点稚气的脸膛透着刚強的气质。
李大中鼻子“哼”了一声,用擦布搓搓手上的油腻,径自朝工具箱走去,走两步,他又猛扭回头,向赵旭拋过几句倔头倔脑的话:“我的机械师,现在不是我们刚入伍班长带着学齐步走、喊一二一的时候,眼下要我们自己真刀实枪,试刃口!”
赵旭和李大中,念书是同学,当兵是战友,他熟悉李大中的脾性,不紧不慢地说:“刀快硬石磨,锋从磨炼出。叫我看,这个故障就像特意给我们预备的一块磨刀石。”他站起身,手里拿着几节冷气导管,一双乌亮的大眼闪着炽热的光,“大李,我找中队长‘挂个号’去,顺便到定检中队把这几根导管加压试验一下。”
“哎——”李大中忽地转过身,一把拉住赵旭说,“咱俩的技术底子薄,你又是刚当机械师,可不能牛犊子硬要揽大载呀!”赵旭听到这里,微笑着追问一句:“依你说该怎么办?”李大中压低嗓门说:“这不是明摆着,你去向中队长汇报时,把故障和我们的难处仔细抖落抖落,只要中队长宣布我们暂不参加战斗值班,那就是又合理又合法,谁也没二话说。”
赵旭听着,不由吸了口冷气,脱口道:“什么,不擂催阵鼓,去挂‘免战牌’?我不干!”他见李大中对他的回答感到突然、惊愕,转为语气缓和地说,“大李,干革命就得有股子闯劲,越是重载越要拉。向中队报告情况,是为了及时得到领导的指示,可不是冷锅贴饼子往下溜。……”说完,甩开大步向中队部走去,“大头鞋”踩在水泥路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李大中看着赵旭那坚定的步伐,胸口敲鼓,头顶发沉,嘴一噘:“这么下去,我看摊子怎么收拾!”
二
赵旭向中队报告故障时,在场的团首长作了两点指示:一是八十五号飞机的故障自己设法排除;二是限定二十一点以前使飞机恢复良好。
李大中所赵旭回来一说,心倏地提到嗓子眼,闷声闷气地说了句:“这不是要人的好看?”
“我看这是逼着我们在近似实战的条件下磨练。”赵旭虽然面帯笑意,话语却没有半点含糊的意思。
李大中对于赵旭的“犟”劲儿,是深有领教的。那是他俩中学毕业后,一起报名到东风生产队插队落户。大队党支部在学大寨运动中,决定成立一个有老贫农、大队干部和下乡知识青年参加的科学种田试验小组,赵旭被吸收了进去。赵旭和试验小组的同志们以毛主席的《实践论》为指针,边实践,边总结,人累瘦了,眼熬红了,终于研究出了“两年五收套种法”……李大中想到这里,暗自说:“机械师呀机械师,你过去那股虎劲儿,我佩服,可那是种田,现在我们维修的是现代化超音速飞机,需要具备高度的技术。”不过,担心再争执下去把上下级关系闹僵的李大中,没把肚子里的话一古脑端出来,却退后一步说:“体指挥吧,我服从。”
赵旭“噗哧”一乐:“伙计,啥时候学会绕圈子了?不是服从,应是协同。”
常言说,心忧时如箭。赵旭和李大中吃过午饭,水没喝,盹没打,一连又忙活了仨钟头,漏气的地方仍未发现。
这当儿,赵旭拿一节塑料管,一头插到耳朵里,一头放在冷气导管上,一段一段地“听诊”,还不时拿出飞机履历表分析对照。他看着,想着,两道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木匠带枷,自做自受!”李大中白了赵旭一眼,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
“大李!”赵旭铁塔似的站在李大中面前,一字一极地说,“我提几个问题你回答:第一,冷气系统慢撒气有什么特征?第二,它同周围的环境有没有关联?第三,漏气的地方是在机械部位,还是可能出在军械部位?嗯?”听得出来,赵旭不仅在叫李大中回答,同时也严格地考问着自己。
李大中听了赵旭提出的问题,觉得一下子难说出个一二三来,张张嘴,没有吐出一个字。
赵旭同他并膀坐在一起,说:“我琢磨着,冷气系统慢撒气的特点,是漏气比较微弱,用眼和手摸的办法不易发现。要是我们放在晚饭后再检查,停机坪上静了下来,是不是就容易听到漏气声?还有,根据我们一天来的检査和飞机履历表的记载,机械部位的冷气系统上个月作过一次大检查,军械部位由于军械分队抢修一架飞机,没有来得及检查,漏气的地方很可能发生在弹舱里。这些想法,你给掂量掂量,有点道理没有?”
李大中砸咂嘴:“你这些想法我不反对。不过,再这么三折腾,两捣鼓,黄瓜菜都凉了。”
赵旭蓦地站起,坚定地说:“只要我们进一步调查研究,准确判断出漏气部位,就能掌握主动,抢在二十一点前!来,把打开的飞机检查窗装上。回去,继续刨根问底,准备夜战!”
三
赵旭回到营房,骑上中队部的自行车,到师教导队请教老机械师去了。来回二十多里,自行车如同长了翅膀,后面暴起一溜烟。他踩着开晚饭的哨音到饭堂,端起溜尖一碗饭,三拨两扒咽进肚,一抹嘴,找到军械分队长,拉着就走。
李大中转脸工夫看不到赵旭了,胸口揣着个兔子似的总忐忑不安:机械师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说啥他不该冒冒失失地同意明天参加战斗值班。要是二十一点排除不了故障,怎么向领导和群众交代?更紧要的是万一有情况,飞机拉不出去可咋办?他越寻思越感到后脖颈直冒凉气。一看桌上的马蹄表,呀,都十八点了!“直接找团长声明,八十五号飞机明天不能参加战斗值班!”李大中冲动地独自喊叫了起来。
“哐——”地一声,赵旭卷着一股冷风推门闯了进来,差一点同要出门的李大中撞个满怀。他取下搭在绳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喜眉笑眼地说:“大李,经老机械师一指点,又找军械分队长唠了唠,嘿!……”他正要往下说,见李大中耷拉着脸蛋子一转身,给了他个后脊梁,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怎么了?”
李大中一个急转身,嘴朝马蹄表一噘:“怎么了,你还不清楚?看,都几点了?我的机械师,你想过后果没有?!”
赵旭打个沉,明亮的眼睛一眨,搬过板凳,示意叫李大中坐下,嘴里跳出几个硬朗朗的字:“我不仅想过,而且要负责到底!”
“那好,咱们就把话抖落清楚。”李大中坐在板発上,尽量使自己冷静些,“我不明白,你为啥硬着头皮揽下这任务?”
赵旭果决有力地回答:“因为这是战备工作的需要。”
“别雷声大,雨点小。现在连个故障的影子都没有发现,这不清清楚楚地说明我们的本事不到家吗?”李大中双手一分,作出一个摊牌的姿式。
赵旭加重语气说:“正因为我们的本事不到家,所以才更需要在实践中下大力学习嘛,你想想,哪一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不是从缺少经验的青年阶段走过来的。要是对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任务畏首畏尾,那还算什么革命战士!”赵旭抑制不住内心激动,指着正面墙上张贴着的毛主席语录,说道:“毛主席指示我们,‘建立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保卫祖国,推备战胜侵略者’,这是对我们空军全体指战员的期望和鞭策啊!现在,社会帝国主义在中苏、中蒙边境陈兵百万,它的狼子野心不是很清楚么?大李啊,我们革命战士,应该牢记党的期望、人民的委托呀!”
李大中觉得赵旭的话是烫的,心是热的,看看桌上的马蹄表都二十点了,心里毛刺刺地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报告!”军械分队的一个军械员冲了进来,“赵机械师,弹舱已经打开!”
赵旭拿上手电筒,把李大中的帽子戴在他头上:“走!”
四
银盘似的月亮挂在东山顶,停机坪上如同铺上一层冰。在寒冷的夜晚,正进行着排除八十五号飞机战降的紧张战斗。
“大李,打开工作灯,检査军械部位!”赵旭一到停机坪,立刻下达了行动方案。
“机械师,军械部位平时很少动用,毛病不会出在这里吧。”李大中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赵旭解释说:“根据老机械师和军械分队长提供的情况,我想,往往我们认为不大容易出故障的地方,也是我们平时维炉比较薄弱的地方,故障就可能隐藏在这里。”他猫腰钻到机头下面,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导管上,动作十分麻利。
李大中看着这幅动人的情景,心里像生着个火炉似的周身发热,眼前不由浮现出一被往事:那是一个机械日,刚下过大雪,西北风“日——日——”地刮着。赵旭发现油杆间隙比较大,只有钻进进气道才能调整。他二话没说,脱掉皮工作服,钻了进去。在外面等待消息的李大中,见赵旭在进气道里工作半个多钟头了,心里直发毛:我穿着皮工作服都觉得彻骨寒,他只穿件单衣在进气道里那么长时间,怎么能吃得消呢?可是,尽管李大中一连叫了几次,赵旭却执意不肯出来,又过了一阵子,才见赵旭开着“倒车”艰难地往外退,李大中急忙拽住他的双腿,把他拖了出来。冻得四肢麻木的赵旭一出进气道口,一下子倒在李大中怀里。……“大李,快来听听!”赵旭惊喜的喊声,打断了李大中的思绪。他噔噔几步进到机头下的军械部位,凝神屏息,侧耳细听。一分钟,两分钟,弹舱处终于发出低微的“咝——咝——”的漏气声。原来,是后炮冷气电磁活门漏气。
“大李,现在是二十点二十分,你跑到休息室给中队长打电话,请他向团首长报告,八十五号飞机半个小时内排除故障,明天照常参加战斗值班。”
“怎么,团首长安排了备份值班飞机?”
赵旭嗔怪地瞪了李大中一眼:“瞧你说的,领导上对待战备还能像‘压宝’似的,这只不过是对我们搞了次‘实战’练兵。”
“机械师!”李大中紧紧握住赵旭的手,感慨地说,“这次你不光带着我排除了机械故障,还帮助我搬掉了脑袋瓜儿里的‘故障’,使我懂得了一个革命青年,在担负党和人民交给的责任时,应该树立什么样的胸怀和意志。”
赵旭豪情满怀地说:“列宁指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真正建立共产主义社会的任务正是要由青年来担负。’我们一定要根据革命导师的教导,在三大革命实践中摔打、磨练、成长,做一个能文能武的革命接班人!”
铿锵的话语,直震李大中的心底。他放眼明洁的夜空,展望停机坪上架架银白色的战鹰,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赵旭激情洋溢的脸上,他那沸腾的胸膛蓄满了蓬勃向上的力量,一双大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
1974.11.3.于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