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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为作家的张德荣在起诉书里坦率而着意地言及二十五年前那件令人难堪的往事,依然记忆犹新,维妙维肖,栩栩如生。

此刻的张德荣已经在屋里关了三天了。

这是怎样的三天呵!除了夜晚悄无声息地溜到厕所方便一下外,其余时间连宿舍门都不敢出。不要说喝壶开水请别人打,就连一日三餐也要劳文化干事苟榕祜送到宿舍里。日他姐,简直他妈的象个贼,象个犯人!

都怪那个臭娘们儿。也怪那帮酒囊饭袋。离婚就离婚,还死皮癞脸地跑来闹什么?哼,闹就不离啦?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跟没有共同语言的女人一起生活不啻于慢性自杀。虽然说她从豫西跑来了,这么大机关哪儿找不到间房子?为什么偏偏把她安排在我宿舍下面的那个房间?虽然说她在五层楼我在六层楼,可是两个窗户上下紧挨着,大热天儿又不能把窗户关上,对方放个屁都能听得到,更不要说她哭一阵儿,吵一阵儿,喊一阵儿,骂一阵儿,再加上刚满两周岁的女儿媛媛成天嚎丧似地哭个没完,哪能使人有片刻的安生?听苟榕祜说,这个点子是文化处长皮徜培想出来的,还美其名曰以便让我随时了解和掌握动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张德荣忿然地用毛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热涔涔的汗水,困兽般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不时懊恼地看一眼写字台上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的修改稿,并烦躁地用右手的食指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琇琅眼镜,心里急煎煎地想喊,想叫,想大声叱骂。“狗日的,我要出去,我不能象囚犯一样失去自由,不能让人们以为我顷刻间在文坛上消失!”他由于傲慢心理和烦乱的心绪而出言不逊。

时下的张德荣绝非等闲之辈。一部反映冀中人民抗日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不仅在国内接连一版再版,而且还被翻译成外文先后在苏联、朝鲜、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等十几个国家出版发行。顷刻间,报刊上连篇累牍的褒奖性评论文章,应接不暇的首都一些大专院校和中学叫他去作报告的邀请,雪片般飘来的数以千计的读者(其中不少是女青年读者)来信,使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高射炮兵迫击炮连少尉排长脱颖而出,名驰遐迩,不久他被调到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开始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跻身于神圣的文学殿堂。又不久,在青年作家的头衔上又冠以“著名”两个字。更不寻常的是,他所在的军区最高指挥官上将司令居然到青岛疗养院疗养还特地带上他。同时,他也得到一笔价码相当可观的稿酬。可谓名利双收,前程似锦啊!

名誉、地位和身价在酿造令人陶醉琼浆的同时也往往成正比地制造着使人烦乱的苦酒。就在女儿媛媛满月不久,张德荣光宗耀祖似地回到了故里豫西张家店村。

在北京当作家的张德荣回来了,而且还是县里那辆屁股后面带冒烟儿的小汽车送到家门口,县委书记还专程陪同前来。这消息象老辈子中了金科状元,炸雷般地将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穷乡僻壤的小小村庄震撼了。倏忽间,全村男女老少几乎同时被大潮似的波浪卷到村东头那座用土坯墙围拢的院落里。

这座院落就是张德荣的家。三间砖打根脚的土坯北房,虽然不能称作“地排子”,但绝对算不上高大。靠西面那间不知什么原因墙壁裂开一条二指来宽的罅缝,不得不用一根碗口粗的檩木顶着。院墙的西面是一个猪圈,东面名为两间厢房实为两间草棚子。一人多高的门楼上爬满了秋眉豆,在傍午的阳光中,茂密的绿叶中那紫里通红的花朵拍巴掌似地开放着,水灵灵的,透着一般欢悦的喜气。

满院子人,满院子笑声。

按说,张德荣这次回家并非阔别已久,三年前他跟淑娥结婚就是在这个农家小院里办的喜事儿。那么,他又为什么能够博得乡亲们如此青睐呢?除了前面言明的因素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和内容。

张德荣属于烈士遗孤。他爹张昌茂是有名的刚烈汉子。为人正直,又热心公益,倍受村人的尊重。抗日战争时期为了保护八路军的兵工厂,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村里的乡亲,毅然拉响了怀里的手**,与几个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不久,他娘连悲带病,溘然长逝。他那个比他大八岁的姐姐,两年前参加了八路军,一去无音信。在那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月,凶多吉少。年仅六岁的张德荣,被他爹的盟兄弟杨老栓收养,那时的张德荣虽然个子瘦小,不知是遗传基因的作用还是受父亲行为的影响,却聪明果敢,乐于助人。他在村里当了四年儿童团长。就在他刚满十四岁参军走时,乡亲们送了一程又一程,杨老栓还将女儿淑娥配给了他。年纪大的人,将张德荣视为儿子,年纪相仿的人,又将他视为要好的朋友。所以他每次回来,都俨然象个得胜的将军,受到乡亲们由衷的喜爱。

今天这座农家小院庙会似地拥满了人。老头子们个个眯善眼看着出息成了不起的人物的德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二十多岁的青年小伙子看着昔日爽朗的儿童团长变得象秀才一样文雅而憨笑不语,穿红戴绿的姑娘们羞昵地看着一表人才的德荣,搭肩搂背地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光屁股蛋儿滚得象泥猴一样的孩子们嘴里“咝咝”地含着德荣撒给他们的果糖,整个院子热腾腾得象烧开的锅。

“妞儿,叫爹抱抱。”说话间,德荣媳妇淑娥将肉团团的女儿塞在他的怀里,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竹皮暖水瓶和几个粗磁花碗,喜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给县委书记和长辈们倒水喝,藕荷色碎花洋布单褂儿上面的三个衣扣忘了扣,袍露着两个硕大的**,极富于弹性和肉感地耸动着,当着县里领导干部和这么多男人的面儿,日他姐,简直有伤大雅!

张德荣从妻子淑娥手里接过女儿的一瞬间,一种从淑娥怀里散发出来的酸奶味儿混合着汗腥味直塞鼻子眼儿,憋得他几乎没有喘过气来。邋里邋遢地成什么样子?虽说她爹病了半年多了,还带个吃奶的孩子,服侍老的又侍候小的,是要累些。但是吃穿总是不用她去奔波嘛。我每月定期寄回十五元钱,逢年过节还要多寄。农村吃粮用不了几个钱,一斤玉米八九分钱,蔬菜又自己种,光买个油盐酱醋和一年添两身儿衣裳需要几个钱?啧啧,你看她脚上的趿拉的那两只旧布鞋,还是结婚那年自己做的,鞋的前脸儿还绣着花,要多怯有多怯,简直俗不可耐!去年她去部队探亲时,为穿戴没少跟她嚷嚷,可磨破了嘴也白搭。不惜破费近百元给她买了一身中西结合带小翻领儿的料子服、一双半高跟儿的牛皮鞋,她死活不穿,说是不配,穿出去叫人笑掉牙,非整天穿着那身儿黑不溜秋的布衣服。真是狗肉上不了筵席的货!

张德荣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乜斜一眼乐颠颠儿的妻子,看看手里软得象个面团儿的女儿,心里火透了。他觉得在大庭广众面前有失身份。他依稀感到姑娘们在讥笑他,那笑声里仿佛带有很大的戏滤成分,甚至连县委书记的微笑都是替他难为情的掩饰。他感到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恨不得一下子把女儿揣到妻子怀里,再破口大骂她一顿。然而他毕竟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具有一定的修养,外表上依然谈笑风生,而把一肚子恼怒死死地锁在心里。

第一夜,张德荣对妻子情挚意浓,**炽燃。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啊!但是三日过后,他不仅觉得乏味儿了,而且觉得自己的感情遭到了愚弄。不是说爱情要靠赢得而不是靠掠夺么?可我又赢得了什么呢?劳累一天的淑娥到了夜晚将奶头塞到女儿嘴里,然后沾枕头就睡着了。任你怎么千般柔情,她都象个木头人似地无动于衷。最后常常**难耐地采取强烈性手段,那野蛮粗暴的神态简直象个无耻的公狗!这岂不是对爱与美之神阿芙若狄蒂的亵渎?张德荣想到这里,火烧火燎的血管顿时冷缩了。谁知这样一来,他又出现了病态般的失眠,以往,他每遇到这个时刻就想找一个知音海阔天言地“吹”上一通,谈曹雪芹的《红楼梦》,谈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小仲马的《茶花女》,也谈安格尔的油画《泉》和毕加索的综合了超现实主义的恶梦般的恐怖和立体主义的变形手法的《格尔尼卡》。然而,当淑娥一觉儿醒来,跟他谈论的却是家里饲养的那只猪半年长了四十二斤肉,五只母鸡一天平均下三个蛋和年底要给生产大队交四十八元零三角的口粮钱。

风马牛不相及呵!一个月的探亲假,张德荣只休了八天,感到再也熬不下去了,便一咬牙决定返回部队。

这一次是他一个人离开村庄的。

全村男女老少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送他。

他走了。不想再回来了。又过了一年零六个月,他给淑娥去了一封信,提出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离婚。

谁知,他这封信石沉大海。又连去两封,仍毫无反响。

三个月后,淑娥带着女儿媛媛猝然“杀”到部队里,幸亏部队机关大院门口有警卫通报,不然将会愈发使张德荣措手不及。

即便如此,也将张德荣困在了楼上。而且还要把宿舍门关得严严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万一出屋被她发现,不豁出命来跟他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哩!

她不是性情温柔么?那是指在通常情况下。要是把她逼急了,照样不会是个善碴儿。《聊斋志异》里庚娘“丽而贤”,可是被王十八害得一家四口三人溺水,生死不明,结果来了个用刀“暗中以手索王项”。

张德荣惶恐不安地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起初,当文化干事苟榕祜告诉他部里鉴于他执意坚持离婚的态度,要他暂在宿舍躲避一下,而劝说女方的工作由文化处长皮徜培来做时,他心里一阵窃喜。这样不仅为自己提供了一个避风的港湾,而且依然可以掌握潮涨潮落,同时还可以静下心来将第二部长篇小说的修改稿再粗粗地润色一下,出版社几次来索稿了,都因这件事心绪不安而迟迟不能脱稿。其实哪里坐得下来呢?他不仅要牵挂事态的进展,还要预测结局。他虽然不愿意见到淑娥,可是不时又惦记她的安危。她能经受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么?她毕竟与自己青梅竹马,她一家毕竟有恩于我呀。有恩当报。但爱情决不是怜悯。可媛媛是我的骨血呀。婆婆妈妈的哪里象个男子汉!没有失那有得?得从失中来嘛。辩证法就是这样无情,他想。

如果说对于“象热锅上的蚂蚁”这个比喻词张德荣在著书立说中使用时还不过是玩味儿一下而已,那么此时此刻他却是心领身受了。

夏日的黄昏来临了。西垂的太阳如同一个紫红色的被油垢腻住的轮子迟缓地滚下西山巅,那刺耳的“嘎啦”声令人心里发颤。接着,楼下一株株高大侧杨和柏树的长长影子秃鹫似地从树上蹿下来,顷刻间把群鱼闹海般跳动的五彩光斑全部啄灭了,那凶狠的样子不由令人感到悚然。此时带着焦糊味儿和血腥味儿的凉风从敞开的窗子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凶悍地与盘踞在室内的夜色展开了争夺战,虽然听不到吓人的兵刃声,但那带铁器质感的阴冷气息比兵刃声还吓人。

突然,在黑黢黢的墓穴似的黑暗里,跳出一双春天般明媚多情的眼睛。

多情的眼睛,竟又张开好看的泛着成熟了的桃子般红晕的小嘴儿:“张老师,给,吃口西瓜吧。”

“你是谁?”

“我是咱们文工团的,姓冯,叫燕子。”

“你……”

“你都患热伤风一天没起床了。吃点西瓜吧,又解渴又败火。”

嗬,张德荣迷朦中感到自己躺在文工团的宿舍里。最近他正赶写一个反映海防对敌斗争的话剧本。昨天晚上就感到头痛,身上阵阵发冷,抽筋扒骨似地不适。不料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这一天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那是在一个无比寒冷的大雪天,张家店村那三间北房檐下垂挂着二尺多长的冰溜子,利剑似地闪着刺目的寒光,雪片象金箔银币般嚓嚓地摩擦着,旋转着,呼啸着,狠狠地往人们的身上扔和脖子里掷。他感到冷极了,紧衣缩首地往屋里奔,那怆惶的神态宛如在躲避劫难。猛地,雪片变成了烧红的银屑,肆虐的寒风变成熊熊的烈焰,刹时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烧成灰烬。他感到周身燥热,象着火一样。他急不可待地扒掉棉衣,热又扒掉棉裤,热;又扒去衬衣,还热;最后他**裸的一丝不挂,象刚从母腹呱呱坠地一样,毫不知耻,还热,他急忙伏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吞着,咽着,啃着,象个贪婪的饿极了的野猪。热啊!热啊!

“快吃一块吧,刚切开的。”

这声音多甜哪,象黎明清脆的悦耳的鸟鸣,带着露珠儿的凉爽。嗯嗯,什么这样香呀,象茉莉,象桂花,象春兰,象夏荷,芬芳宜人,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呀,多好的西瓜啊!翡翠似绿色透明的皮,玛瑙样红得欲滴的瓜瓤,甘甜,清凉,爽口,咽下去蜜一样甜在心里。

呀,多么妩媚的少女啊!不高不矮的个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秀气的眉毛下嵌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浓密的秀发波浪形,如天边飞来一片乌黑的云。苗条的身段鲜明地勾勒出肩、胸和臀部所构成的优美的曲线。衣着并不华丽,但却得体、整洁、漂亮。极普通的浅蓝色带小白点儿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使两个圆圆的胳膊似白嫩的鲜藕。纤小的脚上穿着一双做工精细的乳白色的牛皮凉鞋,鞋跟又高又细。葱白儿似的手指柔若无骨。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善于表达感情,炯亮的眸子热得烫人。走起路来碎步轻盈,飘飘欲仙。说起话来抑扬有致,曼声曼语,似唱歌一般,悦耳动听,使人如醉如痴。

妈的,女人的好地方都让她占全了!张德荣不无惊讶地感叹道。

但是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这样一个好似“娉娉嫋嫋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为什么这样热心地关切着他?是助人为乐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疑团虽然没有诠释,甚至心里还有些臲卼,但是西瓜每天姑娘还是依然送来,他也就不得不吃。诚意难却呵!

“小冯,你是怎么知道我病了呢?”

“您猜猜。”

“我怎么猜得出?”

“您这样有名的大作家,大脑那么发达,还能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

“咯咯,真的猜不出来?”

“那还有假。”

“真的猜不出来,我也不告诉您。咯咯……”

姑娘带着一串银铃似的笑飘然而去。

“你这调皮的小天使。”张德荣有几分醉意地脱口说出这句话,上下嘴唇顿时冻住了。他立刻省悟到自己是有妇之夫,想起“男女受授不亲”的古训,连忙惶遽地惊呼道:“红酥手,黄腾酒,满城春色——呵,错,错,错!莫,莫,莫!”

“老张!”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文化干事苟榕祜提着个瓷饭盆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慌忙转身将门后的插销插上,提醒地说,“怎么不开灯?”

呵?思绪纷乱的张德荣定了定神,才觉察夜幕的黑袍罩住了整个空间。肚子里一阵饥饿的啼嚎,他又觉察自己还没有吃晚饭,难怪已是饥肠辘辘了。唉,整天栖栖遑遑地忘记了早晚,也忘记了吃饭,怎么搞得!

“怎么今天来这么晚?”张德荣接过饭盒问道。

长得五短身材的苟榕祜操着一口的东北腔儿,抱怨地说:“还说呢,要不是皮处长有意把我指引开,到现在还出不来呢。”

张德荣听后心似乎减轻了重量,忽地直升上去:“她老死缠着你干什么?”

“不是她缠我,而是我不敢离开。”

“为什么?”

“因为她老闹死闹活的。”

“你不是讲上午皮处长已经基本和她谈通了吗?”

“你可说哩,谁知下午她又说不同意离婚了。”

“为什么?”

“你老直眉瞪眼地问我,你咋不去问她去哩?”

“我是说她又提出什么新的要求没有?”

“那还要求啥?孩子你抚养到十八岁,另外除了帮助把老家那三间旧房翻盖成新的,还给她两千块钱,够意思了。”

“那她还想干什么?”

“我这么问她,她只是哭;皮处长这么问她,她还是哭。一下午哭得两次背过气去,医生跑来抢救了两回。”

“这样不就把整个机关都给惊动了!”

“你用不着害怕,这事儿我们早就想到了。医生就在她隔壁的房间,随叫随到。”

“她现在好点了么?”

“我出来时还没有。”

“千万不能叫她闹出大事儿来呀。要不然,我……”张德荣欲言又止地脸上泛起几丝苦涩的涟漪,忐忑不安地看看窗外,仿佛这样就能够达到想与淑娥觌面而不敢相见但又能观察到她神态的目的。尽管他在离婚的态度上没有半点儿徘徊和动摇,但是心灵深处却承载着一种不可排遺的重负。毕竟与淑娥离婚是有负于杨老栓的收养之恩,对于淑娥的终身来讲不能说不是一件罪过。作为一个螟蛉之子和入赘之婿,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可是要不离婚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同样有悖于对新的美好的爱情追求。本来已经被事实证明我和淑娥是一种具有严重缺陷的婚姻何必又要抱残守缺呢。淑娥一定会骂我是恩将仇报,乡亲们也会骂我是当代的陈世美,或者社会上也鞭笞我忤逆于传统美德。对所有这一切,我都在给淑娥的信中一一陈述了我的见解。人总不能老是回着头走路。如果是那样,剽悍的小伙子也会成为踯躅不前的老叟的。但是怎样在这两者之间于心理上得到些许平衡和慰藉呢?此刻的张德荣十分渴望遭受到一种严厉惩罚,最好是淑娥劈头盖脸扇他几个耳光,打得他顺着嘴角直流鲜血;或者拧他、抓他、咬他一顿。拧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抓得他脸上手上一条一条血道,咬得他胳臂上手上血肉模糊,也好解解她心头之恨。不然她气淤在胸,或者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杨老栓在天之灵交代,又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

就在这时,在楼下的走廊里响起文化处长皮徜培急促惊慌的呼喊声:“拦住她!她要跑到六楼平台上跳楼自杀!”

张德荣听罢心猛地沉了下去,头嗡嗡叫,浑身一阵颤抖,两条腿软得直打弯,目光定定地直了,如同被雷击了一般。

文化干事苟榕祜见状猛地向他吼了一声:“你他妈还傻子似地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出去拦住她!”

张德荣腿脚僵硬地跑出门外,那样子象个受伤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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