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贺鳌拜被加封为一等公,鳌拜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觥筹交错地闹腾了大半夜,二更时分鳌拜推说身体不适,独自折回鹤寿堂。班布尔善、讷谟、穆里玛、济世、葛褚哈几个人都聚在这时议事,静候泰必图的佳音。
“真急煞人!”葛褚哈道,“派去的探马一点消息也送不回来,九门提督封了一条街,谁也进不去,也不见一个人出来。”
“泰必图必定得手了。”济世道。
“那吴六一封街是什么意思?”鳌拜沉思道,“吴铁丐一向与我不睦,就怕这十万银子买不下他的心!”
济世听了笑道:“太师放心,十万银子,外加个兵部侍郎,足够了。莫忘了他是个乞丐出身!这封街正说明他双方都不介入。”
“也未见得,”坐在一旁久不作声的班布尔善开了口,“不见泰必图回话,咱们的事一定要另作安排。”
葛褚哈涨红着脸,将手一挥道:“将午门封了,元武门锁死,让他九门提督变成七门提督,咱们在里头干事,他能碍着什么?”
班布尔善拊掌笑道:“此计甚好,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只消在大内得手,莫说铁丐,就是钢丐也得掂量掂量!”
正说着,门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也不行礼,径直走到鳌拜身边耳语几句。鳌拜面露喜色,吩咐道:“叫他进来!”一边转脸对众人道:“好了,泰必图那边有人送信儿来了!”大家立时安静下来。
须臾,何志铭身着青衣长衫,飘然而入,见了鳌拜忙躬身一揖道:“何志铭受人之托,来给公爷叩喜。”又从容对大家团团一揖道,“众位大人安好!”
鳌拜双眼盯他足有半个时辰,方才问道:“是泰侍郎差你来的?”
“是。”何志铭道,说着将泰必图的亲笔条子双手递上。鳌拜拿在手上只略过一眼便递给班布尔善,又问道:“你知道这条子是什么意思么?”何志铭黑豆眼眨了眨,狡黠地微笑道:“条子上意思极明,太师自己也懂得,何必叫我何某明说呢!”
“放肆!”讷谟见这个奴仆模样的人竟敢如此无礼,“啪”地将案一拍,喝道,“不许你如此张狂!”
“呵呵呵呵……”何志铭仰天大笑,“这位大人,好无见识,大凡欲得天下的人,莫不礼贤下士,岂不闻士贵而诸侯王贱么?何况在座的诸公都将有求于我!”
“眼生得很!”班布尔善站起身来,觑着眼瞧了瞧何志铭道,“足下怕不是泰必图府上的吧?”
“再说一遍,在下何志铭,铁丐将军帐下的幕僚。”说罢,复笑道,“怎么,我便不能来送信么?”
“何志铭?”班布尔善翻着眼故作沉思。
“你不是班布尔善大人么?”何志铭道,“你好大的忘性!你派人送去的十万两银子交给谁了?”
“哦,是交给你的!——”
“你以为那十万两银子就可以打发一个讨饭的么?”
“唔?”班布尔善打量一下何志铭,道:“打发不住又怎么样?”
“我将那十万两银子,如果向小皇上那里一送,那么鳌太师再带上你班大人,还有在座的诸公,一股脑儿就要上菜市口去赴宴了!”何志铭的黑豆眼睛滴溜溜一转,用手比画了一下脖子,“一声破鼓响,两片碎锣敲……‘喳’地一刀!”
“也未见得!”鳌拜忽然冷冷说道,“这会儿我倒能先叫你试试刀!”说来斜睨了一眼众人,穆里玛、讷谟、葛褚哈“嗖”地拔出刀来!恶狠狠盯着何志铭。班布尔善压低着嗓子问道:“你来此何意,难道是专为耍笑我们吗?”
何志铭直盯着班布尔善的眼睛,半晌方道:“你们既然这等不肯取信于我,我说了,又有何用!如若相信,当以礼相待;如不相信,杀了就是!”
“不能信你,推出去!”班布尔善脸色一变说道。葛褚哈猛扑过来,架起何志铭便走。何志铭骂道:“竖子!我自己走!”站起身来,转身便去。
“回来!”班布尔善忽然叫住,干笑一声,“没那么便宜,快说,你来干什么?”
“讨封!”
“讨封?讨什么封?”
何志铭忽然松弛下来,嘻嘻一笑:“你的十万银子,我分送给吴大人帐下几位得力的将军。我现在倒一文莫名,你的泰必图侍郎如今坐镇提督府,吴六一成了阶下囚。我何志铭内负叛主之情,外负背义之名,谁料你等竟是如此狗窃鼠偷的小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这番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何志铭那笔银子这样使法,连鳌拜也没有想到。来人可算得上是位胆识俱全的谋士。班布尔善也不禁暗想:“当初倒不如将九门提督一职许了这人呢!”
鳌拜显得异常激动,将班布尔善手中的纸条取过来,又仔细地审视一遍,确认是泰必图手迹无疑,口中赞道:“好样的,倒看不出你真有两下子!”他踌躇满志地背手在地上踱了两步道,“如今我只能许愿,事成之后,赐你做个吏部尚书,如何?”
“何某不过顺天行事。”何志铭躬身施礼道,“志铭夜观天象,荧惑星冲犯紫微星,帝星更位。这是天意所在,违之不祥——太师公当应在此兆。愿事成后体恤百姓。我何某披发入山,得以终老也就足了。”
“为什么呢?”鳌拜惊问。
“吴铁丐是我旧主,如今义断情绝,天下人将视我为何物?有何面颜再见故友?”何志铭说着,眼圈儿早已红红的了,“事至今日,我亦追悔莫及。但求事成之后,祈求鳌公宽免吴大人一死,我的心愿也就足了!”他说得情真意切,十分动人,连穆里玛、葛褚哈也被打动。
“铁丐这人,用之一方不失为好官。”鳌拜也叹道,“我岂肯置他于死地?先生尽可放心。”
“如此,告辞了!”何志铭大功告成,眉见喜色,长揖到地说道,“那边衙门并不安定,下头兵士还不知衙中事变,上头将佐们也难免有人不服。泰大人、李大人正全力防范,所以特命志铭只身送信——我还得赶回去帮助料理。”
“有劳先生了!”鳌拜满心狂喜,强自按捺着道,“告诉泰、李二位将午门、神武门封闭,叫他们一定要沿途戒严,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何志铭微微一怔,问道:“九门提督一职到手,满北京都是太师的人,何必要封午门、神武门呢?岂不自断策应之路。”
“午门内之事,余自能料理。”鳌拜笑道,“何必兴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
“不然!”何志铭道,“泰、李等将军,还有在下的身家性命均系于此,我们哪能坐视不管?一旦有变,也可援救。万全之外再加万全,方是上策!”班布尔善也忙道:“何先生说得对,万全之外再加万全!还是让他们进入大内策应一下的好。”
屋内人的情绪顿时活跃起来。有的说应把兵带进文华、武英二殿,有的说最好在上书房一带作埋伏,有的则干脆提议埋伏在乾清宫两侧的厢房里。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还是鳌拜说,应设在中、保和二殿,有居高临下之势,同时两侧朝房中也可藏伏一部分,议了小半个时辰才定了下来。
这一夜通宵不眠的人实在多。康熙半躺在养心殿的御榻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上头的藻井。苏麻喇姑和太监张万强二人挨次坐在下首脚踏子上,也是沉思不语。殿内数十盏烛火照得通亮,殿外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也都一声不响。康熙、苏麻喇姑和张万强都十分清楚,一场急风暴雨即将在这数百年浮沉不定的宫廷里爆发。
“儿皇不能做阿斗,儿皇不能做汉献帝,儿皇不能做后周柴宗训!儿皇要自己主宰天下,做一代令主!”这是在慈宁宫,康熙屏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之后,跪下对太皇太后说的话。“我要诛奸除凶擒拿鳌拜,已定在明日行事。”
“皇帝都准备好了?”太皇太后镇定地说,“这事只在早晚,是一定要办的!”
“祖母,”康熙侃侃而言,“自我列祖列宗开创大清基业以来,从未听说过有这么胆大妄为的臣子。
“鳌拜身受先帝不次之恩,身为托孤重臣,近八年来欺凌同僚,杀害辅臣,践踏朝纲,屡次咆哮金殿,中外臣工无不侧目而视,若容这等乱臣贼子立于朝堂,我大清江山,迟早要落入鳌拜之手!”
见太皇太后频频点头,康熙鼓足勇气又道:“圈地一事,蠹国害民,原是先朝弊政,先帝粗定天下后,就曾有意废止。儿皇秉承遗训,多次下诏停禁。鳌拜胆敢依仗权势,肆行无忌,竟将皇庄土地一并圈入镶黄旗下。上三旗内常常因此屡生事端,下民百姓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或为盗为贼,或为南明余孽所诱,与我大清为敌。”
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义正词严,连太皇太后这样久历政治风险的人也听得心摇神动。
陪跪在一旁的苏麻喇姑也开口说道:“还有,鳌拜公然矫诏,搜查大臣府邸,围剿民家宅院,意在弑君自立!”
“且不说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康熙又接口说道,“单就他不经诏命、擅搜大臣府邸来说,已是罪无可逭!”
说到这里,康熙抬头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时十分激动,满头白发都在微微颤动,扫了一眼康熙,坚定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兹事至大至重,皇帝要谨慎从事,周密安排。”
“是!”康熙道,“儿皇已作安排,没有敢惊动老佛爷。今日事不得已,特预先告知。但胜负未决,恐遭不测。儿皇想请老佛爷暂时起驾奉天,回避几日,待大局稍稳,儿皇再亲迎銮驾归京!”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皇帝,这是你的孝意,我很受用。但是我哪里也不去!我已下了懿旨,密令驻热河八旗,星夜入京勤王,两三日内就可到京!”
康熙没想到这位不动声色的老祖母竟已密调军队来京,顿时精神大振:“儿皇谢太皇太后恩!”
太皇太后满眼是泪,激动地说:“我十四岁进宫,服侍你祖父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险都经过。”
康熙见老人如此决绝,想到明日一场背水之战,不禁打了个寒战:“老佛爷尊意如此,儿皇也不敢违拗,万一事有不谐,请老人家尽往儿皇身上推便了……”说罢嘤嘤啜泣,苏麻喇姑也五内俱裂,只是不敢哭出声来。
……回想到这里,康熙从榻上一跃而起,吩咐道:“启驾奉先殿!”
于是苏麻喇姑和张万强二人执灯前导,康熙也换了一身太监服,混在里边跟着,自月华门穿日精门进慈宁宫。乾清宫后的禁军还以为是守夜的太监,并未盘问就放他们过来。从慈宁宫到毓庆宫的北墙的一个角落,苏麻喇姑捺了一下消息儿,半堵墙竟无声无息地开了个缝,只容一个人通过,等康熙几个人进去,复又缓缓合住。
进入毓庆宫,康熙便命吹熄了灯。三人顺着殿东墙悄悄向南,只要跨出了南门,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奉先殿了。正走间忽然从殿角大铜鼎后头闪出一个人来,苏麻喇姑吓得倒退一步,几乎叫出声来,张万强身子一挺,向前跨出一步护在前头。
“孙殿臣么?”康熙低沉有力地问道。
“奴才孙殿臣在此迎驾!”
“这儿都准备好了吗?”
“奴才不敢怠慢!”
“这可是机密大事!”
“是!谨遵圣谕。三名工匠各赏银一千两。现将他们关在大内酒窖内,并服了药,三日内是醒不了的!”
“好!”康熙道,“你就守在这里,朕去去就来!”黑地里虽瞧不见面容,但听声气,便知他极其镇静。三个人穿过静悄悄的毓庆宫,踅向东,这里便是奉先殿了。
这奉先殿原是清室祭奠用的,除非大祭大奠,平时只有几个老内侍守候,倒是一个冷清去处。刚走到门口,里头穆子煦早已迎了出来。康熙就在殿门口换了吉服,头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顶天鹅绒纱台冠,上身穿石青江绸夹褂,外套一身簇新的明黄缂丝夹金龙袍,单金龙褂下悬着一柄嵌金蟠龙宝剑,足蹬青缎凉里皂靴,项挂菩提朝珠——一副御朝大典的装束。苏麻喇姑和张万强二人忙了好一阵子,才打扮停当,退后一步,请康熙进去。张万强和几个老内侍在殿角房内,苏麻喇姑放心不下,径自到奉先殿外望风去了。
康熙昂然按剑,大踏步上前推开殿门,一脚跨入,不禁愣住了。殿外看着鸦雀无声,殿内竟是灯烛辉煌,凡窗棂透光之处均用夹被严密遮盖。——更令人惊讶的是,太祖太宗的画像下面,放了一张椅子,高高坐着盛装服饰、神色肃穆的太皇太后。——底下以魏东亭为首,并排跪着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狼瞫等十六个毓庆宫侍卫跪在第二排,连同后来陆续选进宫里的小侍卫共有六十余人,整整齐齐跪了半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