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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土

揣摸着要出事,果然就出事了。先是便衣队来报,说是叶瞎子的伪独立师有异动,继而,樊城开战的消息传来了。驻守樊城的168军中将军长李威把求援急电发到了河西游击纵队司令部,声称:日军山本团主力汇同河东各日伪部队逾四万兵力会攻樊城,要求游纵火速驰援。

在游纵司令部值班的参谋处长刘克山不敢怠慢,接过刚译出的电文,便抓起扔在桌上的军帽匆匆往头上一扣,冲出司令部后门去见钱大兴司令。

是六月的一下个午,火辣辣的大太阳在了无云丝的空中悬着,天气躁热难忍。刘处长一边快步疾走,一边扣着军装的衣扣,待穿过后院的月亮门时,身上已经很利索了。

月亮门内一排南向大房子是钱司令员的官邸,月亮门旁照例有外勤卫兵站岗。外勤卫兵一见刘处长那副急匆匆的样子,就知道刘处长有要事找钱司令,想拦刘处长,又没敢,举起手就势变成了一个敬礼。

刘处长心里急慌,忘了还礼,从卫兵身边走过后,才又回头来问了句:“司令现刻儿在哪个房里?”

卫兵道:“在……在书房吧?”

果然是在书房。

刘处长两眼在院子里一扫,便看到了书房门口的卫兵,是两个土头土脑的贴身卫兵,且都是钱司令的远房亲戚。这两个卫兵没等刘处长靠近书房,就迎上来将刘处长拦住了,说是司令吩咐过了,今日下午要用功哩,任谁都不见。

刘处长沉着脸说:“蒋委员长来了也不见么?”

一个卫兵两眼望天,只当没听见。

另一个卫兵胆子大,眼皮一翻,公然顶撞刘处长道:“你又不是蒋委员长!”

刘处长挥扬着手上的急电:“误了事你们吃得消么?”

两个卫兵仍然无动于衷。

刘处长叹了口气:“好,好,小祖宗,我认你们狠,那你们替我把电文送进去吧!”

两个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接电文。

刚才顶撞刘处长的那个卫兵愣了好半天才说:“刘处长,你别怪我们不好说话,司令的脾气你知道,闹不好他要毙人。你要有胆就闯吧,出了麻烦可别怪我们没拦你!”

这就僵住了。

刘处长想着军情紧急,欲闯进门去,可心里也怯。钱司令的脾气谁不知道?那可真是说一不二,在整个河西游击区,钱司令的命令就是圣旨,蒋委员长的话、战区长官部司令官的话可不作数,钱司令的话却不能不作数。再加上钱司令原是168军李军长手下的副师长,和李军长的关系一直说不清道不明,如今则是一副瞧不起李军长的样子,他这时候来闯关,不是自己找事做么?!

正踌躇时,书房的门“吱呀”响了一声,陪司令“用功”的汤师爷,手托茶壶出来了。

刘处长心中一喜,迎着汤师爷走了过去。

不曾想,没容刘处长开口,汤师爷却已将花白的脑袋凑到近前,悄声道:“刘处长,你可别进去,你们司令在画字呢!”

刘处长这才从没掩严的门缝里看到了钱司令。

钱司令果然在画字,画得正在兴头上,上身的中将军装和终日油腻的衬衣全不见了踪影,只光着汗津津的膀子穿了条马裤。马靴却又没穿,一只扔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下,另一只也不知扔到了哪个角落。正画的字是一个大大的“虎”,有整个八仙桌面大小,字廓已被汤师爷用铅笔描出,钱司令双手握笔,扫地一般,既豪放又小心地把墨盒中的黑墨往廓好的“虎”头上扫。

一看这架式,刘处长的心凉了半截,自知这一下子算是完了,顶在樊城的李军长的168军万把号弟兄算是晾在这可恶的“虎”背上了。如此一来,刘处长就觉得惭愧,李军长毕竟是他的老长官,在李军长有难时,自己帮不上忙实在是很不成话的。可这也不能怪他,屋里这架式莫说他一个小小的参谋处长,就是他的顶头上司赵参谋长亲自来,只怕也不敢进去哩!

河西游击纵队一万八千多号弟兄都知道钱司令的底,钱司令原是个一字不识的大老粗,一年前在樊城一战成名,被捧成抗日英雄后,才决意斯文起来。司令自己学文化,也命令弟兄们学文化。弟兄们学文化,是由那些上海、北平来的男女学生教;司令学文化,却不让那帮学生娃教。司令学着当年的刘皇叔,三顾茅庐把个一把白胡子的汤师爷请到军中,认作先生。其实,汤师爷原本用不着司令“三顾”的,只“一顾”汤师爷就屁颠颠的要跟司令走,司令却不许,非要“三顾”不可。这文化学得也神秘,钱司令只要一在书房用功,书房里便时常有呼噜声传出来。据知情卫兵们说,钱司令可不是个好学生,学了半年文化,只学会了六个字。三个字是他的名字:钱大兴,另外三个字是:龙、虎、飞。

司令自己却不承认,大夸汤师爷是好先生,言下之意,自己自然也就是好学生了。司令能拿出自己是好学生的证据,最确凿的证据就是司令画出的字,时而是“虎”,时而是“龙”,时而是“飞”,一个支队赏了一幅。六个支队长们谁也不敢说司令的字是画出来的,都说是写出来的,说钱司令画字,是河西游击纵队的大忌,而看着钱司令出洋相赤膊画字更是大忌中的大忌了。

天真热,蝉在树上无休无止地叫,叫得刘处长心烦意乱。两个卫兵也不是东西,自己在门口的阴凉处站着,对立在大太阳下的刘处长视若无睹。倒是汤师爷还算客气,从自己寝室窗内探出干瘦的枯脑袋,示意刘处长过来坐坐。

这倒启发了刘处长,刘处长突然想到,别人不能看钱司令画字,汤师爷却是能看的,自己完全可以让汤师爷把这份求救急电送到钱司令面前。

刘处长一把抹去脸上额上的汗水,带着满心欢喜走进了汤师爷的寝房,把自己的想法和汤师爷说了。

汤师爷直摇头,明白告诉刘处长:这不行,虽说他是司令的先生,也还是不行。他能进司令的书房不错,可干预军机却是司令不允许的。汤师爷建议刘处长晚上再来。

刘处长急了,拿着电文的手直抖:“这……这可不是儿戏呀,李军长不但是我的老长官,也是司令的老长官呀!老长官和几万鬼子汉奸在樊城拚上了,若是有个好歹……”

汤师爷一脸麻木,不慌不忙,军事上的事与汤师爷无关,汤师爷也就不想自找麻烦。不过,汤师爷还算热心,想了想,又给刘处长出了个主意:“那你就再等一会儿,待司令把字画得差不离的时候,你就进去,进门别往字上看,把电文送上去就走。”

也只好这样了。

刘处长攥着电文纸,重又站到了大太阳下,透过门缝看钱司令画字。

司令画得还算快,虎头上的那一竖和一横已全画黑了,眼下正在画虎皮。真让人惊喜:虎皮上的那一撇竟也画得差不多了,——刘处长清楚地看到,那一撇的小半截拖到了八仙桌下,钱司令画着画着身子就蹲下了,怪别扭的。

真替司令揪心,也真替司令难过:你当司令就当司令呗,干嘛还要硬充斯文?!这斯文就是那么好充!还有那个汤师爷,也实在是可恶,看着司令这么胡闹,不以先生的身份好好劝劝,反倒四处吹捧司令,说是司令的字好,司令画的“虎”强过当年曹大总统的一笔“虎”。

司令是背对着门的,刘处长能看到司令,司令却看不到刘处长。刘处长也不敢看到司令,司令只要一有转身的意思,刘处长就闪身去躲。两个土头土脑的卫兵更不敢朝屋里看,面孔对着南面的月亮门目不转睛。

书房里的司令终于把悬空的虎皮也画得很黑了,这才威武地站了起来,扭了扭粗胖的腰,又把笔伸进了墨盒。刘处长兴奋地想,这下子好了,司令满是黑毛的手臂抬起老高,手中的笔携着饱满的墨浆直捣虎心……

然而,不幸的事件偏在这当儿发生了,一大团墨浆在进入虎心之前,便不可挽回地落到了白纸上,钱司令一怔,先是一声“哎呀”,继而便大叫起来:“汤师爷,汤师爷……”

汤师爷应声从寝房跑出来。

刘处长那当儿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只是有了某种不良的预感。待汤师爷走到面前时,刘处长避过司令的视线,拉过汤师爷问:“出了啥事!”

汤师爷哭丧着脸:“别问了,八成是那只虎白画了,必是……必是墨污了纸,救不下来了,我得赶快给司令重画字廓……”

刘处长攥着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电文纸问:“那……那这电报……”

汤师爷一声长叹:“今晚看来都不行了,我看你还是明日一早来吧!”

刘处长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

也就在这时,樊城李军长的第二封电报和战区长官部的电令又发过来了。

樊城战事的发动极为突然,完全出乎168军意料。在日军快速猛烈的打击下,168军反应迟钝,无力抵挡,近郊工事和外围阵地在极度惊慌中大部失守。仅仅四小时以后,樊城市区便笼入了日军的炮火硝烟之中。

**爆炸的火光和阵阵腾起的气浪把樊城历时一年多的平静完全打破了。炮火从中午变得很猛烈,几乎没有间隙,天上还有几架飞机协战,搞得全城四处起火冒烟,城中军民惶恐不安。

原有战时“小上海”之称的樊城,在攻城日军的狂轰滥炸之下,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繁华热闹的中心区老街头化作了一片火海,大祥国货公司的三层小楼和对门的华昌绸布店都中了弹,一个塌了半截,一个全塌了。靠近东城门的新市口,四处都是砖石瓦砾和横飞的血肉。伤亡人数尚来不及统计,想必不少,168军的军医院已住上了百十口子伤员。

更要命的是军心不稳。

168军的将校军官们没有几个把军部的作战命令当回事,私下里都认定他们的军长李威决不会在这座山城里焦土抗战,把168军最后这点本钱全打光。大家都揣摸着军长要撤,都做好了拔腿开溜的准备,还怕到时候军部忘了通知自己,便故意找着各种借口和军部保持电话联系。各部的长官们也不断伴着隆隆炮火在电话里相互提醒对方:谁也别做第二个叶瞎子!

叶瞎子就是现今伪独立师的叶良材,一年前日军发动夏季攻势,沿京汉线刚推过来,李军长就率领军部撤了,一撤三百里,待到想起樊城外丁家集还有叶瞎子的守备团,叶瞎子和他的守备团已易帜投向汪主席了。后来,168军的军官们都认为,这事实在怪不了叶瞎子,叶瞎子被日本人围了个四面不透气,不投降哪还有活路可走?

这种说法很让李威生气,尽管李威是整个战区最出名的民主长官,也还是不愿再听部下这么胡说八道了。军长在后来的一次作战总结会上气呼呼地说:“叶瞎子投敌附逆,不是个打得下去还是打不下去的问题,而是个有没有民族气节问题!我李某人不才,手下出了个叶瞎子,可不也出了个钱大兴司令么!钱司令带着三千弟兄守樊城,血战两天,造成大捷,不是出息成抗日英雄了么?!”

这倒也是事实。那当儿钱大兴还不是司令,只是李军长手下的一个副师长,远没有今天这么风光,可樊城一战竟让这愣种战出了名堂,闹得连战区司令长官和重庆蒋委员长都知道了他。战后不到一个月,重庆中央就把他从少将升为中将,还把他收编的人马从168军拉了出来,变成了独立的游击纵队,归战区长官部李长官直辖。

这好运气让168军的长官们一直羡慕到今天。

今天,军长说要好好打一回了,说樊城一年前没从钱司令手上丢掉,如今也决不能从168军手上丢掉。军长还说——在中午的作战会议上指着军事地图说,樊城是座山城,易守难攻,且有加固了的国防工事,钱司令三千残兵及一帮义勇队尚且能守住,今日168军守住它应该是没问题的。

然而,进行作战布置时李威和手下的将校军官们都没想到,日军攻城的炮火会这么猛烈,一轰就是一下午,根本不给人喘气的空。更没料到日军攻城的兵力竟达四万之众,重炮、飞机都使上了,大有不拿下樊城誓不罢休的意味。因此,原来还想按军长的命令好好打一下的官兵们,也无心打下去了,全等着军长也像他们一样改变主意,再来个三百里大转进。

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军心,使得李威和军部的所有命令都在执行中走了样,军长聪明的部下们不是把命令看作“转进”前的托词,予以敷衍;就是公然抗命,按兵不动。

最荒唐的是二师771团,在中午的作战会议上,军长李威和副军长赵长江当面明确指令他们于下午二时前从城西赶抵城东,会同768团固守城东国防工事,771团却到下午五时仍未到位,而且音讯全无。这就让同属二师的768团官兵们起了疑:771团团长吴长俊是李军长的小舅子,莫不是这小舅子得了军长什么底,先颠了吧?于是,768团便人心惶惑,下午五时,在日军的炮火和低落情绪的双重影响下,再行溃败,一段长达二百米的前沿阵地被溃兵弃守。

李威军长闻讯大怒,责令军法处派出了督战队,在阵前毙了768团团副周生贵和三个逃兵,才勉强稳住了768团阵脚。

守城北花市堡的一师770团也不像话,说是被日军炮火打得抬不起头,且伤亡惨重,自说自话地要求退下来休整,几乎是三分钟一个电话,五分钟一个哀求,口口声声要找李军长为他们做主。平时很和气的军长,这当儿对着电话直跳脚,把770团安团长的祖宗八代都骂翻了……

到了五时四十五分,失踪了整半天的771团终于有音讯,团长吴长俊把电话打到了军部,对做军长的姐夫报告说:鬼子的炮火太猛,把队伍打散了,现在在他的努力下,队伍已重新集合完毕,并已前进到老街头……

从城西771团原驻地到老街头最多1500米,就算爬,也不用爬五个小时!手握话筒,李威军长气得浑身直抖,简直不知该对这不争气的小舅子说些什么。

立在一旁的副军长赵长江把电话夺了过来,对吴长俊说:“吴团长,先停止前进,在老街头就地待命!”

吴团长高兴了,在电话里大叫:“是不是要撤?”

赵副军长厉声道:“不要多问,就地待命!”

赵副军长刚放下电话,李威军长就醒过梦来,急急地对赵副军长道:“我的老弟呀,你还叫这混账东西待什么命呀,还不快叫他到城东去!”

赵副军长冷冷看了李威一眼,问:“大哥,你是要咱168军,还是要你那混蛋小舅子?你看看咱这支队伍还像个国军的样子么?这仗还能打下去么?”

李威军长这才从赵副军长脸上看出了杀机。

赵副军长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宽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涨得血红:“想想吧,大哥,打从去年没见鬼子的面就一退三百里,这一年多来,咱168军变成啥样子了!咱‘长腿军’的坏名声,搞得人所共知,害得全省百姓谁也看不起咱,老往咱军部寄花褂子、红裙子!带兵带到这份上,大哥,咱……咱亏心不!”

李威的心被刺伤了,嘴角抽搐着,讷讷道:“是的,是的,赵老弟!我……我说过,咱……咱这一次要……要打,要好好好!谁再想撒丫子,我就毙了他!”

赵副军长的目光紧盯着李威不放:“好!大哥,既然这么说,那就先来个大义灭亲,马上毙掉吴团长,看看谁还敢把军部的命令当儿戏!谁还想提撤的话!”

李威长长叹了口气,默认了赵副军长的建议。

在赵副军长和军部一帮副官随从的陪同下,李威在老街头后巷的樊城国立中学院里,找到了自己属下的771团。当着全团官兵的面,亲自下令处决团长吴长俊,并将军部参谋处长章洒之委任为771团新团长。

吴长俊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直到被军法处的卫兵捆上,还不相信军长姐夫的命令是真的,直着细长的脖子对军长喊:“姐夫,你……你真要毙我!真要毙我?!”

军长不理自己的小舅子,只问:“吴长俊,还有什么话要对你姐姐说?”

吴长俊眼里的泪下来了,不顾一切地对军长叫道:“姐夫,你说我怯敌避战,你……你自己又算什么东西?谁……谁不知道你李威是长腿将军?!老子今天走到这一步,都……都是跟你学来的!今天你他妈的毙……毙我,明天蒋委员长就得毙你……”

没容吴长俊把话说完,站在李威身旁的赵副军长手一挥,执法处长手中的短枪响了,连续三枪把吴长俊活生生击毙在距李威不到十步开外的东墙角。

继而,赵副军长宣布:“下面由军长训话!”

李威极力掩饰着满心愧疚,背对着吴长俊满是血污的尸体,对771团弟兄们说:“今天在这里,本军长向弟兄们申明:本军长和军部保卫樊城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168军是要和樊城共存亡的!谁敢违抗军令,扰乱军心,你们的吴团长就是榜样!别的话本军长不再多说了,现在,全给我跑步前进,立即进入城东国防工事阵地,准备战斗!借故拖延者,杀!怯敌避战者,杀!总之,就是一句话,我168军这回不能再退了,各位袍泽弟兄抱着决死的意志,和鬼子血战到底!”

这番训话实可谓杀气腾腾,不论是在168军的历史上,还是在李威的军旅生涯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在聆听训话时,弟兄们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会是他们军长说的。

看来军长这一次要精忠报国了。

训话完毕,771团弟兄们精神已为之一振,七八百号人在新任团长章洒之的带领下,轻装跑步,直扑城东国防工事。

这时,天色已暗,日军轰炸的炮火也渐渐稀落下来,而预计中的攻城战却没开始,这是非常令人不安的。

站在樊城国立中学的顶楼上,李威军长疑惑地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问身边的赵副军长:“这是什么意思?铺天盖地轰了这么久,咋就歇手了?鬼子们在搞什么名堂?”

赵副军长也不知道鬼子们在搞什么名堂,只望着在血红云霞下跑步前进的771团的队伍,欣慰地对李威军长说:“大哥,看到了吧?只要你有决心,弟兄们就会有勇气!我看,咱168军报国雪耻的时候到了!”

李威点了点花白的脑袋:“但愿吧!如果弟兄们真能打好,真能守住樊城,我……我小舅子也就不算白死了……”

走下楼台时,李威突然想到了钱司令,一把拉住赵副军长的手说:“鬼子们不攻城,该不是碰到麻烦了吧?会不会是钱司令的游纵从鬼子后面抄过来了?”

赵副军长只一怔,便道:“不可能!从中午到现在,我们发了三份急电,钱司令都没回应。”叹了口气,又说,“人家现在是大英雄,早不把咱们这些老长官看在眼里了。”

李威军长却还心存幻想:“不会吧?钱大兴这小子是愣种,不是孬种,又喜欢出风头做英雄,这一回能看着咱孤军作战?能不来再做一回英雄么?”

赵副军长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钱司令的那只“虎”是毁在自己手上的。

画虎时,钱司令的心思老不在虎上,却在樊城的战局上。

不用刘处长报告,钱司令就已知道樊城打响了,钱司令的秘密电台比公开设在游纵司令部的电台早三小时收到了樊城战局的密电。钱司令故意在书房里“用功”,就是想暂避一下来自樊城的催命符。

鬼子攻樊城早有迹象。省城周围的日军调动频繁,两天前,叶瞎子伪独立师的内线就有情报递过来,说是鬼子将军山本要不惜代价拿下樊城,拔掉国军在河东地区的这个最重要的据点,一举将168军赶过流沙河,把我全部抗日武装的活动范围限制在狭长的河西一带。

这让钱司令十分头疼,李威的168军到了河西,他钱大兴的游纵上哪去?难道上山和共产党的游击队争地盘去?还有就是,李威好歹是他的老长官,老长官一来,谁听谁的?眼下,二人都是中将,手下的队伍又都是军的建制,平起平坐嘛!只怕到时候连战区长官部的李长官都没法安排。

钱司令的头脑绝不像局外人想象得那么简单,樊城打响后,钱司令就一直在想,出路不外乎这么三条:其一,李威这一次别跑了,在樊城玩命顶着打,把屁股下的老地盘按牢实,也给他自己和168军的部下弟兄长点脸。其二,附逆投降,变忠于重庆为忠于南京,到汪主席手下去做个方面军司令,或留樊城,或进省城,——这不是没有可能,有情报说,一个月前汪主席的代表郑老先生就去过樊城。其三,装模作样,打一下就跑,一举退过流沙河,和河西纵队抢地盘。

在168军将来的这三条出路中,钱司令最希望看到的是第一条,希望李威军长抱定必死的决心打到底。最不可接受的是第三条,钱司令宁愿看着老长官走第二条路,投奔南京去当汉奸,也不愿老长官到河西来和他拍肩膀。

然而,钱司令太了解自己的老长官了,想来想去,都没能想出老长官有决死抗战的勇气,倒是想起了一大串和勇气毫不沾边的事:在华北,一退千里;在徐州,行动迟缓,差点儿被撤职;去年初到本省,三天丢了四个县,外加叶瞎子的一个守备团。不是他钱大兴看不下去了,一时性起,在樊城硬拚,只怕今日鬼子要打的就是河西了。

钱司令因而认定,老长官可能去当汉奸,可能逃到河西来,就是不可能死守樊城。他钱大兴和自己老长官彻底翻脸的日子就要到了,——樊城决不会守过三天,不论老长官在三天内做了汉奸,还是老长官三天后逃过流沙河,他都得用枪杆子和老长官说话了……

越想心里便越乱,钱司令就想借画字来静静心,可心却咋也静不下来,老长官的面孔不时地在眼前晃,甚或能听到老长官那一口熟悉的烟台官话。

这就把那个“虎”字给画坏了,先是虎头上的那一竖描出了框,后来竟被一大团墨污了纸……

叫来汤师爷重绘字廓时,钱司令又赤着上身,在书房里踱着步想:老长官不想打,就能由着老长官的性子来么?他钱大兴眼下已不是168军的副师长了,他和老长官平起平坐,有人有枪,有地盘,就不能逼着老长官打一回么?如果把队伍拉到流沙河西岸,切断168军的退路,那老长官就只有拚命或者投降了……

这思路对头!

钱司令眼睛一亮,不画字了,叫汤师爷把桌上的纸墨都收走,自己也麻利地穿军装,套马靴。

汤师爷收好笔墨,从书房里出来,外面才适时地响起了参谋处长刘克山一声嘶哑无力的“报告!”

钱司令既有了对付老长官的主意,脸上的愁云便一扫而光,听到刘处长的报告声,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一声大叫:“报吊的告,快进来吧!”

刘处长一头大汗走进来,把几份电文纸一齐送到钱司令面前:“司令,樊城李军长急电,战区官长部急电,日军山本师团等部,计约四万兵力攻樊城,168军被日军攻得吃不消了……”

钱司令做出一副刚刚知情的样子,没等刘处长开念电文,就破口大骂道:“刘克山,你**日的长几个头?啊?!妈了个巴子,这么重要的电报,咋不早送给老子?啊?!”

刘处长被钱司令这一骂,立时脸色苍白,讷讷道:“兄弟……兄弟见司令……在用功写字……,就……就没敢打扰……”

钱司令劈面给了刘处长一个耳光:“写字?老子写字就把你**日的吓成这个样子?老子就是在日女人,你也得给我来报告呀!”

刘处长几乎要哭了:“可……可是,卫兵也……也不让进呀?!说……说是您下了死命令,除了蒋委员长,啥人都不见……”

钱司令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命令,愣了一下,脸色缓和了些,把蒲扇般的大手摇了摇:“算了算了,饶你这一回吧!现在赶快传我的命令,让在家的四个支队长和司令部的同志都来开会,商量一下,咋着增援**日的李军长!”

刘处长笔直一个立正敬礼:“是!”转身走了。

这边刘处长刚出门,钱司令那边已叫来了秘密电台的报务员,要报务员立即电令驻守流沙河大桥一带的六支队队长方党军:严守流沙河大桥,并沿流沙河西岸布防,于临战状态下待命……

夜幕降临的时候,樊城已大致恢复了平静,若不是城东、城北还有几处地方大火没扑灭,时而还能听到三五声冷枪,这座十余万人口的山城决不像一场激战的战场,李威军长因此便觉得自己似乎是置身于一个不大真实的梦幻中。

一切真像在做梦,战争说来就来了,又是飞机,又是大炮,把樊城炸得个天昏地暗;说停也就停了,直到七点多钟天完全黑下来,日军根本没组织啥像样的进攻。

妻弟吴长俊的命算是白丢了。

这就有了些后悔的意思,一时间,李威对赵副军长的怨意油然而生。不论是在城东国防工事里巡视,还是在军部作战室里研究兵力配备,李威咋看赵副军长咋不顺眼,总觉得是赵副军长害了吴长俊。

为了部署明日可能发生的激战,几分钟前李威已通知了团以上军官到军部大红楼地下室开会。在等待下属军官们到来的间隙里,李威把自己对赵副军长的不满曲折地表露出来了。

盯着城防图,李威对赵副军长道:“赵老弟呀,我看你今日下午好像是太不镇静了吧?啊?鬼子攻城还没真正开始嘛,咱自己倒先乱成一团,还杀了人……”

赵副军长也在看地图,还在城东兵力薄弱地段用铅笔做着记号,一听军长这么说,愣住了,缓缓转过身子问李威:“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怪我提出来毙吴团长?”

李威点点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戚哀,眼圈也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长俊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从手枪队长,到团副,到团长,跟了我五年呀!今日就……就这么……”

赵副军长叹了口气:“大哥你难过,我也难过。可大哥,咱是带兵的将军,在战场上是不能讲私情的!日后就是我赵长江怯敌避战,你大哥也得正我的法!要不,咱168军就完了!”

李威无话可说了,他知道,赵副军长没有私心,这个曾在北伐时救过他的命的盟兄弟确是一心为他着想。况且吴长俊已经死了,再生气也没用了,眼下又面临着一场和日本人的大战,他最离不开的就是这个情同手足的盟兄弟。

摆摆手,李威道:“不说了,不说了!老弟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吴长俊不杀也真是不行,不杀吴长俊,咱手下的那帮滑头军官也不会相信,我……我这个军长真要打这一仗。”

看着地图,李威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奇怪的是,鬼子咋就不攻城呢?今日五时后,日军至少可以组织一次强攻。”指着地图,又说,“还有城西方山子,喏,就是这里,为什么不堵住?山本既调动了四五万兵力会攻樊城,就完全可以先以机动部队穿插方山子,切断我军后路嘛!”

赵副军长笑了:“大哥,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李威盯着赵副军长,一脸认真的样子:“老弟,大哥在你面前还会装糊涂么?你说说看,鬼子到底打的啥主意!”

赵副军长苦笑道:“大哥,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么?日本人根本就没把咱168军当对手,只想把咱们一阵乱炮轰走了事。故意在方山子给我们留的退路,就是要我们自己识相撤退。”

李威一怔:“不会吧?再……再怎么说,咱168军也是抗日卫国的一支劲旅嘛,山本小鬼子咋会……咋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呢?”

赵副军长摇了摇头:“过去咱跑得太快了。”

这个姓赵的就是这么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完没了地提!

李威恨恨地看了赵副军长一眼,气狠狠地骂道:“日他妈,老子……老子这回偏不跑了,偏不……”

不曾想,军长、副军长口口声声要打,来开会的团以上军官们却大都想撤;军长、副军长发现了方山子的退路,来开会的军官们也大都发现了这美好的退路。一个原本是布置作战的会议上,竟变成了个讨论“转进”的会议,会上撤声一片。

事情一开头还是被李威自己弄坏的,鬼子的炮不打了,飞机上的**不扔了,军长爱民主的**病便又犯了,不是直截了当的下命令,却先要田参谋长介绍情况,而后,要大家都说说自己的主张。

最有主张的是第二师师长来立本,来师长嘴一张就是:“要俺看,这仗打不得,只有一条路,撤!诸位想一想,山本这一回调动了近五万人马,兵力五倍于我,咱硬打,那就是拿卵子碰石头!咱这卵子是铁卵子呀,能碰过石头?反正俺老来的卵子是肉的……”

一阵轰堂大笑。

赵副军长气得拍起了桌子:“混账,来师长,军长是要你谈谈咋打!”

来师长一向和赵副军长不和,眼皮一翻,对赵副军长道:“是呀,俺就是在谈咋打嘛!你着什么急?军长还没急呢,你副军长急个啥?难不成咱李军长让位给你了?”

李威照例做起和事佬:“好,好,不要吵,来师长,你继续说。”

来师长便继续说:“山本既然给咱留下了退路,咱为啥不退呢?就是不留退路,咱还得突围呢!俺一贯认为,抗战是一场持久战,不是一仗可以定输赢的,因此,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今日我们先从樊城撤退,待力量大了再反攻嘛,再光复嘛!俺就不信山本能把樊城扛到日本列岛去!”

师长一带头,二师的军官们都来劲了,纷纷进行呼应。

最明目张胆的是770团安团长。

安团长原是蹲在条椅上的,竟一下子站起来说:“来师长说得太对了,三十六计里还有走为上呢!咱现在不走,更待何时?要我看咱马上散会,趁着这月黑风高之夜给鬼子来个‘单于夜遁逃’……”

赵副军长黑着脸问了句:“只怕来不及吧?”

已是得意忘形的安团长几乎忘了赵副军长是168军最顽强的主战派,竟脱口道:“来得及!弟兄们都算定咱不会真打,早做好了撤的准备!”

赵副军长把****往桌上一拍,指着安团长的脑门骂:“安麻子,我毙了你个孬种!”

安团长吓死了,一下子想起了几个小时前被处决的吴长俊——那可是军长的小舅子呀——急忙跳下椅子躲到了肥胖的来师长身后。

来师长也拍起了桌子,对着李威叫:“军长,是不是您叫弟兄们谈主张的?赵副军长动枪是啥意思?如果不让我们说话,我们就不说么!真是,打也好,撤也好,还不都听你军长的!”

到这地步了,李威却还不愿收起民主的把戏,还要弟兄们说下去。

终于,一师444旅周旅长站了起来,主张好好打一下。

周旅长说:“弟兄们,咱是军人,是抗日的革命军人!可说来惭愧呀,几年下来了,咱老想着保存实力,还真没好好和鬼子们拚过一场呢!想想,咱愧不愧?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咱不能做不要脸皮的军人!我说,咱要是早依了赵副军长的主张,去年就和钱司令一样硬打,今日说不准省城还在咱手上呢!”

一师的几个团长也顺着周旅长的话头,忆及了去年,纷纷议论说去年确是跑得太快了一些——当时若是打一打,不论是对今日的局面,还是对168军的声誉,都是有好处的。

赵副军长抓住大家的话头道:“好,既然周旅长和诸位都提到了去年,都提到了军人的声誉,那么,我和军长也不怕丢脸了,我把一首去年收到的诗,一个戴桃花章的红尘女子写的诗,念给诸位听听。看看诸位袍泽作何感言!”

会场上的军官们都盯着赵副军长看。

李威这时还没想起那首诗的内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首诗好不了,想阻止赵副军长念出来,可目光只在赵副军长铁青的脸上扫了一下,就识趣地收回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赵副军长举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粉红色的信纸,先在大伙儿面前晃了晃,说:“这首诗,兄弟一直把它揣在怀里,揣了整整一年零八天,揣得脸红心跳。现在,大家都听好了:诗的题目是《赠国民革命军第168军全体将士》。”

会场上一片沉静。

赵副军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道:“妾本风尘女,沉浮花月里,国难心亦碎,更为尔军耻。番号168,二万不肖子,无勇何为军?不如早去死。来世重托生,再不为男子,月月女儿红,**伴媚姿。”

李威听毕这首诗才想起:诗确是省城一个红妓寄到168军军部的,当时赵副军长非逼着他看,他也是看过的,看过后,曾很认真地惭愧过几天,后来就忘了。他再也没想到赵副军长竟会把它保留到今天,竟会在这个要命的会上把它念出来。这不是出他的洋相么?168军军长毕竟是他李威嘛!赵副军长却不责备自己的军长大哥,而是对着弟兄们吼:“咱168军就这么孬种么?啊?咱咋着变成‘长腿军’的,弟兄们心里不清楚么?去年一退三百里,是军长的主张,还是我赵某人主张?咱们不是也开过这样的会么?不是你们大家都主张撤么?来师长不也讲反攻、光复的话么?如今,咱在哪儿反攻过?又把哪儿光复了?连这个樊城,也是钱司令讲义气,被长官部逼着,才让给咱的!不是兄弟我话讲得重,168军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都脱不了干系!168军毁在你们手上,咱军长的名声也毁在你们手上了!”

这话讲到李威心里去了,李威便想:可不是么?他李威啥时主动下过撤退的命令?要撤的,还不都是来师长和手下的弟兄么?他这个军长讲民主呢!弟兄们民主后的意见要撤,他有什么办法!就连一心要打的赵副军长不也没办法么?!

说心里话,得知城西方山子还留着退路,李威死守樊城的意志就动摇了,可与樊城共存亡的命令刚发布,连自己的小舅子都给正了法,要说撤,也真是说不出口。正因为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这才灵机一动,在原本是部署作战的会议闹起了民主。李威很清楚,只要给弟兄们民主一下,必有不少人提出撤的问题,那他也就好讲话了。

赵副军长却要毙了李威的民主,继续粗着脖子叫:“兄弟再次提醒诸位:现在我们在开的是阵前作战会议,军长和军部都决心打到底,根本不存在什么撤的问题!再说,咱们也无处可撤了,——还能往哪撤?过流沙河,和河西游纵争地盘?钱司令能答应么?就算钱司令答应,咱的脸皮又往哪摆?”

这倒是很实际的问题,李威想,真退到河西,只怕钱大兴这愣种不会答应。去年让樊城,是因为中央给这愣种升了中将,还让他从168军里跳出来,独立建制。这一次,中央和长官部再没啥好给他的了,他也就不可能用河西七县的粮税来养168军了。

来师长根本不买赵副军长的账,站起来反驳:“樊城也好,河西也好,还不都是中华民国的国土,啥时候变成钱司令的地盘了?蒋委员长早就讲过嘛,中日战端既开,就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了,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去河西?!钱司令讲道理好说,不讲道理,咱手中枪是吃素的么?!”

真是无赖逻辑,连李威听了都觉得太刺耳。

赵副军长被来立本气得嘴唇直哆嗦,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猛然把身子转向李威:“军长,兄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这一仗咋着打,你这个当军长的说句话吧!”

这就不能不表态了,民主的把戏不能无休无止地玩下去。

李威缓缓站立起来,环顾着在场的将校军官们,不慌不忙地说:“诸位,大家的主张都有道理,但,我的主张却是要打,——就算要撤,现在也不能撤,至少要认真打几天,不能让人家骂我们是长腿军了。那么撤,又是问题,往哪撤呢?在这一点上,赵副军长说得不错,河西游纵的钱司令不会欢迎我们的。那么,不去河西,我们又能去哪里呢?这个嘛……”

赵副军长这才看出,自己的军长大哥又要变卦了,满脑袋已是个撤字了,他这里认真打几天,底下这帮孬种就打不了几天,他说打一下,底下的人就连一下也不会打。

军长仍在说:“这个嘛,也不要急,本军长也留了后手:本军已给游纵的钱司令连发了三份急电,也给战区长官部发了急电,指调游纵驰援我军。钱司令会不会来驰援呢?我看不外乎两种可能,来,或者不来。他来,我168军和游纵就合兵一处,和鬼子拚他个鱼死网破,他钱大兴有这个种,我李威就有这个种嘛!若是钱司令的游纵不来呢,那咱打上个三两天,打不下去了,撤过流沙河,钱司令也就无话可说了,你身为抗日的队伍,在友军吃紧时不驰援,才造成今日的败局嘛,你也有责任嘛……”

就说到这里,军部机要副官走了进来,匆匆递给李威军长一份电报。

电报是河西游击纵队拍来的,电文称:游纵五个主力支队,约一万四千兵力,将星夜集结,向河东前进,并由司令钱大兴亲自指挥,驰援樊城。预计其先头部队可望在十八小时后越过流沙河,进入河东战区。

李威匆匆看毕电报,却没在会上宣读电报内容,心头窃喜着,偏不把这份喜悦拿出来和自己的袍泽分享。

李威脸上仍不动声色,继续着自己的讲话,只是口气已有了改变:“……不过,话又说回来喽,这个钱司令本军长还是了解的嘛!民国十三年四月,这小子从张大帅的队伍上拖出了一条枪和四个弟兄来投奔本军长。我当时就委了他个排长,北伐时升了连长,后来,就因为能打能拚,才营长、团长,直到副师长。去年在樊城,钱司令打得多好呀!眼下人马越打越多,比咱168军都壮实了!钱司令一定会来驰援的,而且一定会帮咱守好樊城的,所以,我们不能孬种!要打,要好好打!”

赵副军长兴奋了,“呼”地站起来道:“大家听见了么?军长说要打,要好好打!”

来师长却糊涂了,不知李威军长又发什么神经,不识相地问:“真打么?”

李威神情很**:“本军长什么时候说假打了?打仗是做游戏?!本军长连自己的妻弟都正法了,这是在和诸位开玩笑么!刚才赵副军长的意思,其实就是本军长的意思。现在本军长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本军长让你们说说主张,就是想知道一下,你们是不是和本军长一样也有决死一战的意志!一年前省城那个妓女送咱的诗,你们都听了,脸该红了吧?你们不要脸,本军长还要脸,赵副军长还要脸!这一仗打不好,都他妈的提头来见!”

直到这时,会议才进入正题,168军的将校军官们这才放弃了撤的念头,认真地对付起面前的局势了。作战会议一直开到是夜零点十分,兵力也由准备弃城的机动部署,改为固守态势的阵地部署,甚至在赵副军长的一再坚持下,还考虑了将来巷战的可能性。

散会后,披着星月到各前沿阵地去督察巡视,李威才把钱司令的电报给赵副军长看了。赵副军长在月光下看毕电报,方明白了李威态度突变的原因。

望着自己面前的这位滑头而又善变的军长,赵副军长不禁一阵摇头苦笑……

河西游击纵队的五个主力支队并没有星夜集结,向河东前进。

抗日英雄钱司令在这紧张迫人的一夜间,连发了三个电令给驻扎流沙河附近七里镇的六支队队长方党军,要他就近直扑各渡口、桥梁,完全切断168军可能的退路。

第三份密电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方队长,要他在通往河东地区的流沙河大桥、二桥上派出工兵,在桥底下填满**,随时做好炸桥准备。

各渡口的船只,在钱司令的严令下,从河东岸全弄到了河西岸。沿岸的轻重武器全进了区防工事,炮口、枪口一律指着河东,那阵势像樊城已失陷了,鬼子就在面前一般。

把这副架式拉好以后,已是第二天一早了,钱司令在自己司令部所在的河西镇召开了有绅耆名流、各界代表参加的各界军民抗日誓师大会。

大会开得可谓轰轰烈烈。钱司令、河西联县郑县长和游纵的军事长官们全**威风地坐在露天的主席台上。主席台后面高挂着蒋委员长的巨幅画像,画像两边是两句话:“委员长令咱焦土抗战”,“钱司令叫咱都当英雄”。头顶上是几丈红布扯起的会标,上书“河西游击纵队暨各界民众增援168军抗日誓师大会”二十余个斗大的黄字。

台下全是人,都在早晨的阳光下席地坐着,有钱司令驻扎在河西镇的队伍,有河西抗校的学生、教员,有当地的百姓,还有战区长官几天前派过来的慰劳团的男男女女。

大会组织者是司令部文宣处处长梅定军,梅处长按钱司令的意思张罗了一夜,张罗的总算不错,钱司令走上主席台时就很满意,临到开会了,各界代表在梅处长的精心安排下,一一走上主席台献演词时,钱司令就更满意了,不时地带头为献演词的各界代表鼓掌。

各界代表自然都说好听的,都说钱司令是河西地区,乃至整个战区,整个中国的抗日楷模,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一年前血战樊城,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志气,打出了游纵的赫赫英名;一年后的今天增援168军,二战樊城,定会再造大捷,警策国人;日后三战樊城,必将逐日寇于省境之外,国门之外。

整个大会就这一个歌功颂德的声音。

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就是文宣处梅处长不交待,各界代表们也都知道该咋说。一来,代表们确是敬仰着打鬼子的钱司令;二来,也知道钱司令搞独裁,容不得不同的声音。

最后一个献演词的,是抗校的阎校长。

阎校长是司令从北平请来的大学教授,最是疾恶如仇,阎校长先歌颂完司令的抗战功绩之后,又站在钱司令的立场上,带着一脸不屑的神气嘲弄168军和168军中将军长李威,算是给大会带来了一点点稍有不同的声音。

阎校长两只细小的眼睛从眼镜框的上方扫视着会场,嘴角撇着,也不读备好的讲稿,即兴说着:“……我们的钱司令誓师增援樊城,实是可敬可佩。其实,以本人的意思,这个168军也真不值得我们的钱司令去增援他。他不是腿长嘛!不是会跑嘛!那就再跑一次嘛!跑到我们河西来,我们也给他开会,开个什么会呢?开个驱逐会。凉水都不给他喝!当然喽,这话现在是不该说的,现在我们英雄的钱司令以抗日的大局为重,以博大无比的胸襟去增援樊城,本人就为钱司令感动了,就更觉得李军长渺小了。我们英雄的钱司令是大山,李军长就是小小的沙粒。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只能由衷地为钱司令,也为我们的游纵高呼一声万岁!”

台下一阵掌声。

在掌声中,阎校长结束了自己的演词。

在更为热烈的掌声中,钱司令开始了自己的训话。

钱司令极力**着,也极力斯文着说:“各界抗日的同志们,弟兄们,刚才大家对兄弟,对兄弟带出的这支抗日队伍讲了许多鼓励的话,很好嘛!兄弟听了很自豪嘛!兄弟现在还不敢说把日寇逐出省境、国门这个大话,不敢说呀!这话得谁说呢?得蒋委员长说。兄弟要说的就是,兄弟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丢了防区,一退几百里。也不会坐视友军和鬼子开战自己袖手旁观。从公从私说,兄弟都得带着队伍增援168军李军长,不但要帮着李军长守住樊城,还得想法打个大胜仗!大大的胜仗!”

副司令束孝时在钱令司身后站起来,死命鼓掌,也号召台下的与会者鼓掌,台下的掌声便再响了起来。

钱司令冲着掌声热烈处点了点头,又缓缓转过身子,指着正坐在台上的阎校长道:“在这里,兄弟也要批评阎校长!不像话嘛!我们开会出征,就是为了救援李军长嘛,咋能在这样的出征会上贬李军长呢?!李军长毛病再多,只要不像叶瞎子一样背叛中央,也还是我们的友军嘛!所以,兄弟在这里,要向各界父老乡亲提个醒:不论咋着,我河西抗日军民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泄私愤!真要讲私愤,兄弟我敢说,我私愤最多!一年前的事谁不知道呀?兄弟我拚两天命,守住了樊城,可**日的李军长……”

钱司令拚命想着要斯文,一不小心,还是把个“**日的”带出来了,这便有点煞风景了。

钱司令自知失言,立在台上愣了一下,才又说:“李军长又拿走了樊城!兄弟我气不气呀?当然气。气过之后,还是给他,为啥呢?就因为我钱大兴是抗日的革命军人,要听中央和长官部的军令嘛。军令不是儿戏呀,孔子曰:‘军令如山倒’嘛!”

也真不知道钱司令的文化到底是咋学的,竟把文化祖宗孔老夫子都糟踏了。对司令这信口开河的胡说八道,还没人敢笑,没人敢给钱司令纠正——当面不敢,背后也不敢。

钱司令的训话便继续,话头已是针对自己手下官兵的了:“兄弟我听上面的命令,游纵的弟兄自然就要听本司令的命令,不能在本司令面前说个不字!这次东征,要像过去一样,做到令行禁止,违令者一律枪毙!班长抗命,排长不加阻止,排长、连长二级连坐,一样枪毙!哪个支队出问题,本司令就毙哪个支队长!好了,兄弟就说这么多,下面,让**日的弟兄们自己说吧!”

临到末了,竟然还带出一个“**日的”,钱司令斯文的训话,终于在不斯文的意外中结束了。

接下来,各支队的代表上台誓言,纷纷表示要铁心追随钱司令,打好这场增援战。伴着台上代表的誓言,台下弟兄还振臂呼起了口号。

大会从始至终都很热烈,与会的各界代表和百姓们都对钱司令增援樊城的决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对钱司令的大度无私赞不绝口。战区长官部慰劳团的王诗人还即席赋诗一首,并自说自话地冲上台去朗诵。

王诗人的诗叫做《火光在召唤》,朗诵起来甚是好听——

樊城的枪炮声又响了,

星月笼上了烟尘战云。

火光在召唤呀,

召唤游纵无敌的官兵。

168军要雪耻,

昔日英雄更英勇。

东征,东征,

战火召唤着中华儿女,

东征,东征,

战火召唤着国人的良心……

然而,遗憾的是,钱司令没能亲耳听到王诗人朗诵的这首好听的诗。王诗人冲上台诵诗时,钱司令已在参谋处刘处长的招呼下,悄悄退下了主席台,到抗校阎校长的房里去听刘处长读电文了。

就在开会的这两三个小时里,机要室就接连收到了六份电报,四份来自战区长官部,两份来自168军军部,都说到日军的攻势凶猛,要求游纵尽快渡过流沙河,赶赴樊城。战区长官部的电文称:如游纵行动迟缓,便有可能造成樊城失守,甚至迫使168军易帜投敌,情况相当严重。

钱司令听罢电报,想都没想,就命令刘处长复电长官部和168军军长李威,再次声称,游纵五个主力支队已在增缓途中,整个河西地区百万军民都在为樊城保卫战紧急动员,时下,各界正在召开抗日誓师大会……

日军的攻城战是在天刚麻麻亮时打响的,城东、城北两面同时动手,一时难以判断哪里是主攻,哪里是佯攻。理智地分析一下,军长李威和军部田参谋长都认为日军从城东主攻的可能性更大。城东地势相对平缓开阔,较少地理阻碍,便于大兵力的铺展。一年前日军打樊城时,就把主力方向摆在城东。差点要了钱司令的命。因此,李威对城东不敢马虎,把768、771两个团摆上去后,又令一师师长来立本亲自到城东督阵,确保防线的稳固。

来立本师长心里极不想打,甚至在接到军长李威的命令时,还试图最后努力一下,向军长呈明利害,劝军长放弃死守樊城的计划。然而,看到军长阴沉的脸,加之军长身边又立着副军长赵长江,来师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对军长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军长这回真打,兄弟不敢说城东一定能守住,只敢说拚光算数!768、771两个团打光了,兄弟再填两个团上去,团长殉国,旅长填上去,旅长殉国,兄弟我也填上去……”

这话说得极是壮烈,首先把赵长江感动了,赵长江握着来立本的胖手死命摇着说:“来师长,你有这样的决心,我看樊城就守住了!真要到了你来师长都填上去的地步,我赵某人也陪你一起填去!”

李威听了来立本的话,心中却不是滋味,颇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这个来胖子真要赌气把一个师打光,那可就要了他的命了!这支队伍不是来胖子的,却是他的呀!是他李威三十余年的心血呀!

因而,李威便对来胖子说:“来师长,你老弟有这个决心很好,可我也把话给你老弟说清楚:我只要你守住,没要你打光!你真敢把我这几千号弟兄打光了,就他妈别活着来见我!”

来师长小眼睛一亮,问:“那我守到啥时候?”

李威说:“守到游纵钱司令来接防!游纵五个主力支队正在增援途中,钱司令接防前,你丢了一寸阵地,我都拿你是问!接防后,就与你无关了。”

来师长心里有底了,赶到城东前沿指挥部,对768团团长肖长胜和771团新任团长章洒之交待说:“钱司令的游纵正在赶来增援,我们要准备好好打十八个小时,最多二十八小时,这期间不能让鬼子攻进城来。另外,还要注意保存实力,不能把咱这点家底打光。”

来师长说这话时,城东守军正在和攻城的日军激战,768团团部也笼罩在炮火硝烟中,脚下的土在震颤,悬在房梁上的马灯晃个不停,几部通往前沿工事的电话铃声不断。

根据前沿的报告,日军的攻势在城外的国防工事前暂时被遏止住了,但最终能否守住,实在没有把握,几处暗堡已被日军的炮火摧毁,如无后备兵力随时补充,防线可能出现缺口。

来师长想都没想就下令:“如城外的国防工事确无法固守,则以退守城墙工事和城堡为宜。”

771团团长章洒之不同意,婉言道:“来师长,以兄弟之见,城外的国防工事不可轻易放弃。就算我们只守十八小时,也仍不可轻易放弃。放弃了城外国防工事,将来钱司令就麻烦了……”

来师长反问章洒之:“不放弃,你们有把握以最小的代价守住么?”

章洒之道:“这要看军部和师部的决心!想保存实力,那必然守不住,若是不计代价,真心实意地和鬼子拚一场,我看至少可守三天。咱手下的弟兄也不是孬种!”

来师长捏着肥厚的下巴想了想,说:“能守住最好,实在不行还是撤下来,我说了,咱们不能把这点本钱都拚光!拚光这点本钱,谁也不会把咱们当爷看了!这浅显的道理,你章团长都不明白么?!”

章洒之还要说什么,来师长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再不答理章洒之了。

768团团长肖长胜自认为了解来师长的心思,小心地向来师长报告道:“师长的意思我明白,我还是做好了撤的准备,只要军部一声令下,我768团可在半小时之内撤出来……”

来师长点了点头。

肖长胜又讨好说:“师长,兄弟还有两个后备营没派上去呢……”

却不料,来师长一怔,破口骂道:“混账!老子要你们保存实力,也要你们守住阵地!日他妈的,就这副样子,你768团也敢说能守十八小时?!马上给我先派一个后备营上去,加固前沿工事!”

肖长胜抹着一头冷汗,老老实实抓起电话下命令。

前沿指挥部是设在钟鼓楼城门洞里的,洞两头已被麻包堵死,只留了几个瞭望孔,来师长交待完毕,走到瞭望孔前看了看,啥也没看到,又顺城门洞内临时搭起的木梯,爬上了钟鼓楼主楼。身后,随行的师部参谋、副官们和768团团长肖长胜、771团团长章洒之也接连跟着爬了上去。

钟鼓楼是城中的制高点之一,往日立在钟鼓楼上,大半个樊城都看得清,眼下,一切竟是那么朦胧了。弥漫的晨雾掺和着城东、城北四起的硝烟,掩却了城市昔日的容颜。密集的枪声、炮声、爆炸声,在远处近处响着,给来师长和众军官们带来了一片夹杂着恐慌的阴郁。

来师长极力镇静着,问肖长胜:“肖团长,还记得咱们最后正正经经一仗是和谁打的?是啥时打的么?”

肖长胜想了想:“是和蒋委员长打的吧?好像是八年前的事了。”

来师长点点头:“是呀,八年没正经打仗了,这仗又是和日本人打,咱真打得了?”苦苦一笑,摇摇头,又说,“但是,军长要我们顶一下,我们也只好顶一下,你们弟兄们多努力吧!”

章洒之说:“师长,当年钱司令打得了,咱今天咋就打不了?兄弟还是那句话,只要军部和师部有决心……”

来师长火了:“钱大兴是愣种,我来立本不是愣种,我们军长也不是愣种!再说,当年钱大兴打这一仗的本钱是谁的?还不是我和李军长的?!现在要我用蒋委员长的人马打一仗,老子也会打好,十万八万人马都打光也不会心疼!”

提起今日这位钱司令,来立本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钱司令当年只是来师长手下的一个小小团长,因着不驯服,来师长才报请李威军长同意后,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做了个挂名的副师长。没想到,一年前大撤退时,这小子竟敢抗命不撤,带着三千残兵和一帮义勇队在樊城硬拚了一场,用168军的本钱,做成了一笔“抗日英雄”的大生意,一跃和李威军长平起平坐了,这他妈的算什么事!

肖长胜这时也及时想到了钱司令,小心翼翼地道:“师长放心,只要钱司令真的能在十八小时内赶到樊城增援,咱这儿问题不会太大,怕只怕这位钱司令耍滑头……”

这也是来师长最担心的:如果钱大兴耍滑头,躲在河西按兵不动,168军就惨了,只怕到时候想撤都撤不下来。如今的钱司令已不是当年的钱副师长了,这愣种有了自己的本钱后,还会再大老远跑到樊城来做“抗日英雄”么……

正想着撤的问题,身旁一个随行副官把望远镜递了过来,且俯着来师长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来师长一怔,接过望远镜,回转身向城西方向瞭望。

望远镜中的景致让来师长十分吃惊:通往城西的建国大道上,人流滚滚,挤满了难民。逃难的人群中还夹杂着汽车、马车、人力车。这些汽车、马车让来师长疑虑顿生,来师长马上想到军部家属的撤退和军部的撤退,进而,又想象着逃难的人群中会有多少换上了便装的逃兵。

来师长不敢再想下去了,把手中的望远镜往随行副官手中一塞,自己匆匆下楼,抓起电话要军部。

军部那边接电话的不是军长李威,却是副军长赵长江。

赵长江在电话里告诉来师长:全线情况都很好,城北攻城日军已被击退,游纵增援部队前锋已接近流沙河,如无意外,可在今日下午进入河东战区,今日晚抵达樊城。

赵长江接下来问起东线战况。

来师长信口开河道:“战况异常惨烈呀,老兄!日军攻城猛烈,炮火密集,几近破城。不过,由于我师各部官兵的努力,目前尚能暂保无虞吧!”

来师长一来不信任赵长江,二来心里仍想着望远镜中的景致,坚持要找李威军长说话。

赵长江这才吞吞吐吐道:“军长不在,半小时前,军长已去了亚洲旅馆,正和来自南京的一个郑先生会商要事。”

这位郑老先生来师长是知道的,一年中他曾三下樊城,代表汪主席和李威军长谈改编条件,据来立本所知,南京方面准备给李威一个方面军的建制,要168军先行易帜,而后退出樊城,驻守省城近郊。李威出于种种考虑,一直没同意。现在,日军兵临城下,大举进攻之时,这位郑老先生又来了,其意应是不言自察的了。

放下电话后,来师长心中一阵窃喜,自认为最艰险的时刻已过去,不论易帜,还是打下去,他都不怕了,易帜意味着立即实现和平;打下去,也将是钱司令游纵的事,——游纵靠168军的本钱起家,替168军打好这一仗是义不容辞的——来师长非常坦荡地认为。

流沙河大桥上一片混乱,从樊城方向连夜逃过来的难民源源不断通过青石铺就的桥面进入河西七里镇。驻守大桥的游纵六支队官兵开始时还很热情,一边极力维持秩序,一边扶老携幼接应难民过桥。后来就麻木了,甚或不耐烦了,有些官兵先是对难民恶言咒骂,继而便对那些不规矩的奔逃者使上了**子。

难民中混有不少168军的逃兵,这些逃兵冲上流沙河大桥时,都以为自己就此摆脱了樊城的血火之灾。却不料,钱司令早就想到了他们前面,命令游纵六支队派出一个执法连扼守桥头,专抓168军的逃兵。

迄至中午,已有二百八十余名逃兵被拘捕,其中排以上军官十数人。这些临阵脱逃的官兵实可谓丑态百出:有的军装尚未及脱掉,有的上身穿着大褂,下身却穿着军裤、马靴;还有的竟只穿条大裤衩**着上下身。除了两名军官还保存着匣子枪,其他人均把手中的武器扔在了逃跑的路上。执法连的弟兄把他们从难民中拉出来后,全用绳子捆着,押到流沙河大堤下,等待钱司令下一步的命令。逃兵们却又喊又叫,有的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说自己不是兵,有的声称,自己不是临阵脱逃,而是要投奔游纵;更有大胆者,冲着看押他们的游纵士兵骂,道是游纵管不了他们168军。

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六支队队长方党军接到了钱司令在三山县县城打来的电话。

钱司令在电话中说:游纵主力部队已从河西各处分头向流沙河一线运动,今晚大都可抵达各自新的防区。又说,据判断,168军有投敌附逆迹象,如斯,则战局将出现重大转变,增援樊城便失去意义,我游纵各部应据守流沙河沿线,和日伪形成长期对峙。因此,流沙河大桥和下游二桥均要立即炸毁。

方党军很为难,在电话里对钱司令道:“樊城难民正在过桥,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下手……”

钱司令说:“那你抓紧时间把难民放过去,三小时后,我就要向战区长官部和樊城发报:流沙河大桥、二桥均被日军飞机炸毁——桥是日军飞机炸毁的,你明白么?”

方党军结结巴巴道:“司令,咱七里镇距樊城三十多里,一直没出现过日本人的飞机……”

钱司令那边火了:“老子说有飞机就有飞机!”

方党军讷讷道:“是……是……是,司令说有就有!”

钱司令交待:“另外,一定要注意保密,炸桥一事决不可让外面的人知道,坏了事,我拧你**日的头!”

方党军又是一连串的“是,是”。

最后,钱司令已要放下电话了,方党军才想起问:“司令,兄弟抓下了168军的逃兵咋处置?是毙掉,还是收编过来?”

钱司令道:“168军的这些孬种咱不要,——一个不要!毙么,也轮不到咱们毙,你**日的这么办:找些咱的军装给他们穿上,一人发根老套筒,派两个连用机枪押着全给老子送到樊城去,放赖的就地处决!”

方党军不太明白:“为啥一定要送到樊城呢?还有,把咱的军装和枪发给他们,咱不亏了么?”

钱司令哈哈大笑:“不亏!老子才不会做亏本买卖哩!168军的这帮孬种和你那两个连的押解队就是我们游纵的增援部队,明白了么?”

方党军自然是明白了:钱司令压根就没想过过河去增援168军,从昨日下午到今日上午,钱司令的每道命令都透着阴谋的意味,当年那位死守樊城的抗日英雄因着实力地位的变化,再也不想重温血火旧梦了。

这很好,方党军认为,钱司令的决策是英明的。事情很清楚:樊城这一仗原本是168军份内的事,本不该游纵的弟兄来打。游纵的弟兄不是孬种,逼到头上了,该做抗日英雄,自然要做抗日英雄;可游纵的弟兄也不是傻瓜,没逼到头上,该保存实力也还是要保存实力的。

方党军放下电话,便在一帮随从人员的陪同下,策马驰出七里镇,来到了流沙河大桥桥头,准备落实钱司令的炸桥命令。方党军一直追随钱司令,知道钱司令的脾气,对钱司令的命令不敢当儿戏。

桥上的难民仍未断流,河东大道上,望不见尽头的人群还在往这边涌。立马桥头,方党军和游纵六支队的军官们对炸桥的举措都很犯难。就这架势,甭说三小时,就算十三小时,只怕也炸不成桥。

看了半晌,方党军终于狠下心来,对身边二大队大队长吴增田命令道:“派人过桥,到河东组成警戒线拦截难民,不许放过一个人!”

吴增田一怔:“那……那这么多难民过不了河怎么办!”

方党军道:“用船运过来就是!这任务也交给你们一大队了,把咱扣下的船全摇到河东去,接应难民过河,能渡过来多少算多少!”

吴增田看着河东持续不断的滚滚人流,又看看河堤下那十几条大小木船,讷讷道:“这……这得渡到哪天呀?”

方党军不耐烦了:“别罗嗦了,执行命令!”

吴增田悻悻去了。

方党军又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河外堤下的二百多号168军逃兵,对一大队大队长王瑶说:“把他们全押到七里镇小学去,赏一顿饭,然后,让军需科发军装,发武器,子弹么,暂时先不要发。”

王瑶道:“只怕一下子没这么多武器哩!”又气哼哼地骂,“这帮孬种,自己搞丢了手中的家伙,凭啥要咱们补给他!”

方党军说:“叫你发,你就发!这是司令的命令!没有老套筒,就发大刀片,发出多少,都记到游纵司令部的账上,多记一点,马上去办!”

方党军一提到司令,王瑶便不再说什么了,转身命令部下把168军的逃兵押走,同时,交待执法连的弟兄,一俟抓到新的逃兵,立即解送七里镇小学校,不得有误!

河堤下的168军逃兵们,在游纵一大队官兵的枪刺威逼下,开始向通往七里镇的黄泥大道上涌动,咒骂声,争吵声顿起。一个五大三粗的赤膊汉子死活不愿走,几个游纵士兵扑上去,用**子死命打,硬把他打上了道。还有一个瘦长的军官振振有词地叫,说是168军军部有附逆动向,他是不愿附逆才逃出来的,并声称要面见钱司令。

方党军对这瘦长军官的叫嚷产生了兴趣,手一挥,命身边的随从把他从逃兵的队伍中拉了出来,押到自己马前冷冷问:“姓名?军职?有啥话要话?”

瘦长军官点头哈腰道:“兄……兄弟沈力行,168军副官处少校副官,兄弟……兄弟要向钱司令报告168军附……附逆情报!”

方党军点点头:“好,沈副官,你说吧,我会把你的情报转告钱司令的!”

沈副官却又不说了,只道:“这情报很重要,不见钱司令,兄弟……兄弟是万不能说的。兄弟还要亲赴战区长官部,向长官部报告。如果您长官现在放兄弟到长官部去,让司令长官了解樊城真实情况,您老这功就立大了,兄弟可保证……”

方党军已不愿再听下去了,这番胡言乱语连三岁的小孩也哄不了,怎能哄得了他方党军?!这个孬种副官还不是想找借口逃走!

厌恶地挥挥手,方党军手下人将沈副官押走。

沈副官被押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叫:“长官,兄弟……兄弟报告:鬼子已被李威放进了城,樊城这天把就……就要易帜了……”

方党军一惊,立时联想起钱司令电话里说到的情况,觉得这话可信度很高,遂令一大队大队长王瑶把这位沈副官单独看押,待钱司令抵达后再做处理。方党军认为,退一步讲,就算这位沈副官全是胡说八道,钱司令也会用得着。钱司令既然不想增援樊城,就得为游纵隔岸观火的行为寻找足够的根据。

这时,冲过大桥的二大队官兵,已将难民拦在河东,流沙河大桥上的难民已断了流。空袭警报适时地拉响了,在空袭警报的长鸣声中,大桥附近的游纵官兵们全退到了各自的掩体里,桥面上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工兵队长跑过来请示:“支队长,是不是马上炸桥?”

方党军下意识地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天空中绝无飞机的影子,可司令说有飞机,方党军就觉得应该有飞机,弟兄们也该看到了飞机,遂点点头,对工兵队长说:“好吧,炸!你们要记住了:鬼子飞机就是现在把**扔下来的……”

在方党军策马返回七里镇的途中,流沙河大桥、二桥被游纵六支队工兵同时炸毁,已逃至流沙河边的近三万难民被阻隔在河东……

军部电台在隆隆炮声中接收游纵急电时,赵长江副军长正握着电话大骂768团团长肖长胜。仅仅一天的工夫,肖长胜的768团就丢了城东一段长达三百余米的国防工事,致使日军迫近东城门,且让协守国防工事的右翼771团两个营的官兵陷入敌阵。

赵长江硬梆梆地对着话筒道:“肖长胜,你这个孬种给我听好了:军部命令你,连夜组织夜袭敢死队,夺回阵地!否则,军法从事!”

肖长胜在电话里声辩:“我……我们并不是自己要撤,确是……确是敌人的炮火太猛烈了,挡……挡不住呀!再说,来师长也交待过的,实在不行,我团可退守城墙……”

赵长江道:“来师长也得听军部的!老子就不信没有军部的命令,来师长会叫你撤!会叫你不管右翼771团死活,自己撤下来!”

这话击中了肖长胜团长的要害:来师长不想打,却也没正式下过撤的命令,更甭说扔下771团的弟兄了。溃退时,来师长被军长叫到了亚洲旅馆,不在面前,他也没能和771团联系上。——确是溃退,傍晚,阵地在日军的疯狂打击下,一下子就垮下来了,根本没办法控制。

肖长胜只好答应马上组织敢死队,争取今夜夺回阵地。

赵长江这才消了些气,对肖长胜说:“好,夺回了阵地,这事就算过去了,若是夺不回来,是自裁还是上军法处,你肖长胜自己揣摩着办吧!”

放下电话,报务员才将钱司令的电报递了过来。

越长江看罢电报,眼前不禁一阵发黑。他决不相信流沙河大桥、二桥会同时被日军的飞机和奸细炸毁,事情很清楚:日军既想把168军迫入河西地区,就不会不给168军留下退路。切断168军的退路,只能逼使168军在樊城拚命,这是日本人不愿看到的结果,却是钱司令最乐于看到的结果。由此可见,流沙河大桥、二桥不是日本人炸掉的,而是钱司令炸掉的!这个所谓的抗日英雄,在本质上实则和李威没啥不同,全是不顾国家、民族利益的无耻之徒。

大怒因之顿起,赵长江三下两把,撕了手中电文纸,黑着脸对面前的报务员小姐道:“立即给游纵复电,电文如下:‘游纵钱司令:我168军官兵正在樊城浴血苦战,上自军部下至士兵,均决意与樊城共存亡,绝无撤往河西之意。流沙河大桥、二桥既断,贵军大可隔河观望。然在此国难之际,面对河东友军惨烈抗敌之大仁大义,游纵将士良心安否?’”

电报刚发出,又接到了游纵钱司令亲自具名的电报。

电报称:“我游纵主力虽被流沙河阻隔,但增援樊城的计划未变,时下,正寻找渡船,抢修大桥,设法渡河,其先头部队仍将于明晨前后赶抵樊城战区,望贵军以决绝意志,固守待援,为国家民族恪尽职守……”

赵长江默默看罢钱司令这份冠冕堂皇的电报,自知这仗难打了。

钱司令显然已不准备为樊城保卫战做出重大牺牲,甚至完全可能隔岸观火,对钱司令电称的所谓先头部队,赵长江一笑置之,他根本不相信这个断了168军后路的司令会真的派兵增援。而钱司令不增援,168军就难以打下去,别人不清楚,军长李威敢打这一仗,就是因为有钱司令的驰援诺言,否则,在昨夜的军事会议上李威只怕就要“转进”了。现在李威和来师长还在亚洲旅馆和南京的郑老先生泡着,若是知道流沙河大桥已被炸毁,钱司令过不来了,168军姓蒋还是姓汪,那可就说不准了。

赵长江惊出了一头冷汗。

然而,不管李威和来师长他们想些什么,赵长江都要打到底,哪怕打得168军全体玉碎,也在所不惜。这阴沉的心理没人知道,就连做军长的大哥李威也不知道。一年多了,死的念头一直缭绕于心,打从接到省城红妓小樱桃的那首诗,他就拿定主意要战死沙场以明心迹了。

小樱桃对李威来说,只不过是个偶尔听说过的挂牌妓女,对他赵长江来说,却是个不可多得的红粉知己。驻守省城那两年,他是小樱桃闺房中的常客,以其军职地位,和坚决抗日的决心赢得了小樱桃的一片真情。

却不料,一年前,日军炮声一响,168军在一番“民主”之后,竟全军溃退,把省城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他在会上坚持要打,却没几个人赞同,气得他恨不得拔枪把一屋子的将校军官全毙了。

溃退之夜,赵长江想把小樱桃接走。

小樱桃冷冷拒绝了,把挂在房门后的月经带扔给赵长江,浅笑道:“你们都滚吧!滚之前,最好用我的武装带,换下你的武装带,别四处转着去丢咱中国军人的脸了!”

赵长江又羞又愧,红着脸向小樱桃解释:“不……不是我赵长江不要打,是……是李军长和那些带兵的军官不要打,我……我没办法呀!”

多才多艺的小樱桃这才当场写下了那首《赠168军将士》的讥讽诗。

嗣后,漫长而沉重的心灵折磨便开始了,无论走到哪里,赵长江都能看到小樱桃那俊俏妩媚的脸膛,和挂在那脸膛上的讥讽浅笑。随着思念的加深,愧疚也就益发深刻,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玩意。一个大男人,且是带兵的大男人,不能给一座城市以安全感,只会自己逃命,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

死的念头就是在那当儿适时产生的,赵长江无数次壮怀激烈地想:不管别人怎么样,苟且的军人他是不做了,他死国的决心已定。就算李威不愿打,他也要打下去,哪怕整个168军附逆了,就他一个人,也要打下去!他甚至幻想着,自己站在樊城东城门下,站在李威军长身边,用机枪对着在欢迎仪式中进城的日军官兵横扫,然后,身中数弹,壮烈殉国……

却不知道李威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在战事如此激烈之际,身为军长的李威不在军部,却跑到亚洲旅馆去和南京的郑老先生泡,且把来师长也从城东叫了过去,只怕凶多吉少。

这才打定主意向李威封锁消息,不把来自游纵钱司令的电报告诉李威。

这时,李威却从亚洲旅馆把电话打了过来,问赵长江:“游纵方面有没有新的消息?”

赵长江只愣了片刻,便道:“刚收到钱司令一个电报,游纵主力一部已越过流沙河,正向樊城前进,据称,其先头部队可在黎明前进城。”

李威不满地道:“再发个电报给钱司令,就说我军伤亡惨重,已无法支持,且日军可能发动夜袭,如不加速驰援,则樊城随时面临失陷之危……”

赵长江口中连连应着,却反过来向李威建议道:“我军可否主动发起夜袭,把迫入城下的日军赶到国防工事外面去?”

李威沉吟了一下道:“钱司令援军未到,形势还不明朗啊,老弟!我意以自保为原则,但老弟以为夜袭一下对整个大局有利,也不妨一试。”又是一阵沉吟,电话里的声音坚实了许多,“搞一次夜袭……也好!南京的郑老先生说我们不经打,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们就打给郑老先生和汪主席看看!事到如今,我们不但能守得住,也能打出去。只是出袭的人不要多,最多动用一个营,打一下就收回来,——只要向南京证明一下我们168军还有实力就行了。”

这个滑头军长!他打一下已不是为了守住城池,却是为了向南京讨价还价了。由此可见,168军附逆的可能性已越来越大了。

赵长江压抑着心中的厌恶,问李威:“大哥和郑老先生谈得如何?我168军是不是准备投靠汪主席?”

李威呵呵笑道:“老弟,你放心,到现在,我还没这想法,真没有!汪主席名声不佳,不到最后时刻,咱是不能走那条路的。不过,咱也得为最后时刻留条退路哇!所以,我和来师长得先哄着郑老先生!”

赵长江问:“你和郑老先生都在亚洲旅馆么?”

李威道:“是的,今晚我和来师长并军部同志要在这里给郑老先生接风,你老弟还过来不过来呀!”

赵长江想了想:“我要组织夜袭,走不开了,你们谈吧。只是咱168军真要投汪主席,你大哥就先给我打个招呼,让我先走一步。我的主张大哥你是知道的:我是要打到底的!”

李威直打哈哈:“老弟呀!没那么严重!你要打,大哥我也要打嘛!我不是同意你组织夜袭么?!马上组织吧,我希望能在酒桌上听到你老弟夜袭成功的捷报!”

放下电话,赵长江却没马上去组织夜袭,而是把自己的警卫副官石方华叫到面前,直截了当地问:“石副官,你怕不怕死?”

石方华笔直一个立正:“报告副军长,只要是打鬼子,兄弟就不怕死!”

赵长江又问:“如果我军附逆,你会随之附逆么?”

石方华道:“决不附逆!您是知道的,兄弟全家人都死于南京大屠杀,兄弟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好,”赵长江命令道:“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了,为了咱168军的前程,也为了咱军长的声誉,你马上给我找几个靠得住的弟兄,务必在今夜除掉住在亚洲旅馆的郑老先生,打消军长附逆的念头!”

石方华又是一个笔直的立正:“是!”

赵长江最后问:“亚洲旅馆警卫严密,你此一去可能回不来,家里还有什么事要我办么?”

石方华摇摇头:“我家里人都死在南京了,没啥事要麻烦副军长的,只是希望副军长多多保重,为咱168军留下点抗日的决心,军人的正气!”

赵长江冲动地拥抱了自己这位在168军最可信任的弟兄,满眼噙泪道:“放心吧,老弟!只要有我赵长江在,樊城就得打下去!就是用枪逼着军长打,老子也得打!”

送走石方华,赵长江把军部人员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声称接到军长命令,要立即组织大规模全线夜袭,令城东、城北两面各以三个团,共计六个团的兵力同时出击,不但要夺回失守的阵地,且要给日军以沉重打击。

原想把夜袭时间定在零时,把准备时间留长一些,可赵长江又怕在亚洲旅馆欢宴郑先生的李威军长和来师长他们在零时前回来,坏了他的大计,遂将全线夜袭的时间定在了22时。并自作主张拿出十万赏金,做夜袭奖赏。

按赵长江的设想,22时前宴会不会结束,——李威也在演戏,他在电话里已明确说过,要在宴会上听到夜袭的捷报。而22时之后,那位来自南京的郑老先生将浑身弹洞倒在亚洲旅馆,樊城决战的大势就不可扭转了。

赵长江想不出他这位滑头的军长大哥还能往哪里滑?流沙河大桥已被钱司令切断,退往河西是不可能了;附逆的牵线人又死了,就算李威一心想投敌,也难以昭信于南京了。

把携着赏金的军部同志分头派往东、北两线各部,赵长江走出暗无天日的军部地下室,望着夜幕下的樊城默默想:也许他殉国的时刻就在眼前了,22时以后,当168军陷入血战绝境,一切都无法挽回时,他也许会死在自己这位军长大哥手里。为了国家和民族,也为了168军的声誉,他这一回算是彻底背弃大哥了,这于心确是不安的。

却又想,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自己就该把事情干得更漂亮些,应该在全线夜袭打响之后,以李威的名义给南京发报,告诉南京的汪精卫,说客已被处决,168军决无接受改编的可能。另外,再给流沙河边按兵不动的钱司令发个急电,也以李威的名义发,要整个游纵做168军的督战队,任何部队胆敢退向流沙河,均可由钱司令就地正法!

这念头一出现,就让赵长江激动不已,赵长江觉得自己真是想绝了,也真是做绝了,如此一来,就算李威是他亲爹,也不能饶了他。那么,他与其死在李威手上,倒不如死在血火战场。

满天星光在夜空中闪烁,赵长江痴痴地想,不知他是天上哪颗星,李威和钱司令又是天上哪颗星,这场血战过去之后,这满天繁星将有多少会以最后的光亮划破夜空,永远殒落……

游纵参谋处长刘克山坐在七里镇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里,伴着油灯昏黄的灯光和钱司令等人一起讯问168军沈副官。沈副官坐在钱司令的对面的长凳上,半个脸孔被油灯的灯光映着,神情有些局促不安。钱司令却镇定得很,山也似地在沈副官面前立着,时而走上几步,不动声色地听着沈副官的供述。副司令束孝时和刘克山则坐在一侧陪审记录。

沈副官只认钱司令一人说话,一脸真诚地看着钱司令,两只小眼睛随着钱司令的脸孔溜溜转动着说:“……钱司令,您是168军老前辈,对168军和李威军长自然比兄弟要了解得多。168军何曾有过抗战的决心?去年不是司令您在樊城顶着打,樊城早就沦入敌手了……”

这话十分入耳,钱司令听得高兴,却也听得明白:面前这白脸副官在讨好他,妄图他放他一马,不追究他临阵脱逃的罪责。钱司令想到这里,话也说到了这里,摆摆手道:“您**日的别捧我,我只要你说实情!说得好,老子不治你的罪,说得不好,老子就替李军长毙了你个孬种!”

刘克山怕沈副官为了开脱自己,对钱司令胡说八道,害了老长官李威,遂提醒道:“沈副官,军中无戏言,你若是对我们钱司令和束副司令编瞎话,今夜你可就算活到头了……”

束孝时点点头:“对,你小子编一句瞎话,老子就给你一枪。”

钱司令不满地看了束孝时一眼,又冲着刘克山眼一瞪,把火发到了刘克山身上:“刘处长,你他妈少多嘴,让这**日的说!”

沈副官却不敢说了,他知道,游纵是从168军分出来的,游纵队伍中不乏168军的老人,这些老人中有不少对李威是有感情的,从言语中看,面前这位刘处长是其中一个,那位束副司令闹不好也是一个。这就让他为难了,按说钱司令最想听的是168军附逆,他就得往附逆上编;可这束副司令刘处长偏又在一旁威胁他,他就不知该咋编了。

见沈副官不说话,钱司令不高兴了,“咦,咋不作声了?说,快说,老子可没时间和你泡!”

沈副官紧张地想了一下,及时地记起了钱司令的独裁,才狠下心来,决定按钱司令喜欢的说:“钱司令,您……您老大可不必去增援李军长了,李军长已通过叶瞎子和日本人联系上了,今晚不降敌,明日必降敌。”

钱司令“哦”了一声,转身对束孝时和刘克山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咱老长官还像话么!一边让我们驰援,一边又信不过我们,竟真的走到了附逆这一步!”

刘克山欲对沈副官提出自己的疑问,可看看钱司令的脸色,终于没敢。

倒是束孝时开口问道:“沈副官,说李威降敌,你有什么证据?”

沈副官吞吞吐吐道:“兄弟……兄弟亲自接待过叶瞎子派来的代表,是……是一个团长,姓王……”

钱司令紧盯着沈副官问:“是团长么?”

沈副官揣摩钱司令嫌团长小了,遂改口道:“哦,好像……好像是旅长……”

钱司令多少有了些满意:“嗯,你继续说。”

“这个……这个伪方的王旅长和李军长,还和来师长谈了大半天,说是日军方面许了愿了,只要李军长放下武器,接受日军改编,即可维持樊城现状,共同对付咱游纵。兄弟……兄弟正是听了这密谋,不愿当汉奸才逃出来投奔游纵的……”

钱司令更加满意了:“好,好,还有什么新情况没有?一起说出来。”

沈副官道:“还有就是,日本人也没有真攻城,只是打炮,像在和李军长做游戏哩!”

钱司令不问了,叫卫兵把沈副官带走,还特别吩咐了一句:“要好好优待。”转而对束孝时和刘克山说:“咱们得赶快给战区长官部发报,把沈副官的情报告知长官部,并请示长官部,有鉴于此,我游纵主力是否还有必要东渡驰援?”

束孝时看着钱司令,疑疑惑惑地问:“司令,您真相信这位沈副官的话么?”

钱令点点头:“老子当然相信!我这老长官是个什么料,我还不知道么?我早就想到他会投敌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刘克山这才壮起胆子说了一句:“如果老长官并没投敌,而……而是我们行动迟缓,逼得他投敌了,日后咱……咱咋向中央和国人交待?”

钱司令道:“好交待!就算老子行动迟缓,也不是他投敌的理由!只要他投敌,就没啥可说的了,谁也不会怪我们的!刘处长,你快去发电报!”

只好去发电报。

往报务室走时,刘克山心里沮丧极了,真恨不能一枪把那个可恶的沈副官毙了。这个沈副官把钱司令最需要的借口给钱司令送到了门上,三言两语就把168军送上了绝路……

然而,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刘克山走进报务室大门时,樊城168军的急电先一步到了,是军长李威具名的,电文内容更让刘克山大吃一惊:

“游纵钱司令:我168军固守樊城之决绝意志已定,不论贵部是否驰援,我军都将决一死战,以明军志,以谢国人。唯望贵军严守流沙河,对我军少数违令溃退之官兵予以武装阻隔,迫其返回阵地,倘有不听劝阻者,一律就地正法。李威。”

刘克山接过这份电文,马上拿着去见钱司令,并对钱司令说:“司令,您这一回真弄错了!李军长把咱整个游纵都当做他们168军的督战队了,哪还会去附逆呀!”

钱司令也被这电报闹懵了,让刘克山连念了两遍,仍是不放心,——钱司令知道刘克山曾跟着李威当了三年的警卫参谋,对李威的感情非同一般,怕刘克山骗他。可让束孝时再念,仍是这个内容,这就让钱司令不知所措了。

钱司令想过李威会逃,会降,就是没想过李威会打,且会认真打。李威一认真打,他钱大兴再隔岸观火就说不过去了,若是真有一天战区长官部追究下来,他是吃不消的。况且,只要李威打下去,他想隔着流沙河观战也不行,手下的弟兄也不会答应,像面前这个刘处长就不会答应。

刘克山果然叫了起来:“司令,您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这一仗咋打,您说话吧!如果司令信得过兄弟,兄弟可代表司令,今夜过河,驰援樊城。”

钱司令沉默不语,托着下巴在屋里踱步。

刘克山又说:“司令,老长官过去待我不薄,您若是下不了决心,就让我先带一两个大队去增援……”

钱司令这才沉吟了一下道:“一两个大队只怕解决不了问题,真要增援,至少也得先过去一个支队。可流沙河大桥、二桥又被……又被日本人炸毁了,把这么多队伍运过河真成问题哩……”

束孝时说:“真想增援,也还有办法:会游水的弟兄可以游过去,辎重可集中起来用船运,今夜运送一个支队还是有把握的。”

钱司令想了想,脚一跺:“也好!日他妈的,既然李威这老家伙玩真格的了,咱奉陪就是!”

当晚,游纵司令部在七里镇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作战会议,钱司令在会上下令:游纵二支队三千人马,由副司令束孝时亲率,连夜泅渡过河,力争在明日中午赶抵樊城;三支队在二支队渡河时,从其驻守河段同时渡河,但,过河后,于河东就地警戒待命,并做先期增援的后备队。六支队除担任司令部和七里镇的保安外,还要想办法抢修一座浮桥,为河西后续部队的兵力增援和辎重供给提供交通保障。

是夜,游纵两个支队约七千将士,在七里镇附近长达十余里河岸线上同时渡河,河西岸一片火把,河中央船灯闪烁,景象蔚为壮观。

刘克山处长站在河岸上,看到星空下的这一壮阔景象,心里感动极了,觉得老长官真是了不起,钱司令也真是了不起。两个了不起的将军在抗日的大旗下终于合兵一处,樊城就有救了……

然而,“了不起”的钱司令在刘克山处长万分感慨之时,却仍未放弃对168军的戒心。送副司令束孝时上船时,钱司令还在对束孝时再三叮嘱:“孝时老弟,且记我的话,万不可拚勇称狠,对李威这老狐狸要多一个心眼,一看情况不对,立即回撤!老子抢修浮桥,既是为了进,也是为了退,这一点你要给我明白了……”

束孝时道:“司令放心,兄弟不会鲁莽行事的,他168军玩真的,咱也给他玩真的,抗日打鬼子么,咱游纵从来就不是孬种!不过,他李威若是想耍滑,想把咱游纵推到第一线,自己开溜,那我会比他溜得更快。”

钱司令拍了拍束孝时的肩头:“好,你只要带着弟兄们一撤下来,老子就一把火把浮桥烧掉,让李威那老狐狸对着流沙河演一出《霸王别姬》吧!”

把两份要命的电报以李威的名义发出后,赵长江知道,做为168军副军长,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不论这一仗胜败如何,他都不能见容于168军,也不能见容于军长李威了。他最好的结果,也是唯一的结果,就是战死在脚下这座樊城,以自己的一腔热血给世人留下一个正义与良知的证明。

为表明心迹,赵长江在从军部出走之前,挥笔给李威军长写就了最后一封信:

“李军长威兄:弟与兄结义于辛亥风云之中,生死与共凡三十有一年矣,今日弟离兄而去,决无丝毫私怨,实为大义使然,不得已而为之。兄要明白,就目前情况观之,攻城之日敌是不会轻易罢手的,而我军不论如何被动,都要打到底,不管兄及下属各位怎样考虑,弟都已违令做了背水一战、绝处求生的安排。弟以为,国家的处境到了如此地步,我168军的声誉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将士为其一死,已无其它办法。国家有望,须‘文不贪财,武不畏死’,弟死国决心已定,今夜即赴前沿。如弟果然死国,望兄并我168军同仁能为中国抗日军人的职责思索一二,弟则于九泉之下也将含笑了……”

把写好的信用信封封好,赵长江将它交给了一个值班参谋,要值班参谋在见到李威军长时,当面交给李威军长。随后,赵长江一言不发走出军部地下室,走到夜幕下的院落中,跃身跨上了自己心爱的大白马,扬鞭催马直赴东线国防工事。

两个卫兵跟在后面,也上了马。

赵长江在大白马上扭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卫兵,想劝他们回去,话到嘴边却又没说出口。虽说从现在开始,他不再需要卫兵了,可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真相给他们道破,让他们知道自己已成了168军的叛逆又不行,于是,只得听其自然。

夜袭战已打响,城东和城北响着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阵阵火光在遥远夜幕下的天际闪耀,映得大半个城池忽明忽暗。马蹄下的大地在震颤,六月的温热夜风在耳畔身边鼓噪,吹木了赵长江的脸膛,撩起了他军装的衣襟。

一身大汗赶到城东钟鼓楼768团团部时,768团夜袭敢死队已经出发,768团团长肖长胜并一帮团部军官正立在钟鼓楼上,用望远镜向城下的国防工事方向观察。在飘忽的灯光中见到赵长江到来,肖长胜一惊,笔直一个立正,向赵长江举手敬礼。

肖长胜身边的军官们也纷纷向赵长江立正敬礼。

赵长江挥着手中的马鞭问:“你们团派出了多少人参加夜袭?”

肖长胜吞吞吐吐道:“派……派出了三百余……余人,以原守国防工事的二营为……为主,又从一营和三营抽了百……百余人。”

赵长江又问:“有把握拿回前沿么?”

肖长胜好半天不敢回答。

赵长江火了,挥起马鞭,对着肖长胜劈面就是一鞭:“孬种!老子在电话里就和你说过,拿不回前沿,老子要你的命!也明确命令你,要你们768团全团出动,你胆子倒不小,只出了三百人应付老子,自己还敢站在这城楼上看风景!”回转身又对着768团其他军官们吼,“还有你们,为什么不带头拿起大刀冲出城去?!军官无勇,士兵能不畏死么!”

肖长胜吓得几乎要瘫下去,摸着脖子上血淋淋的鞭痕,大气都不敢喘。

赵长江用马鞭点着肖长胜的脑门,命令道:“全团官兵马上集合,准备大刀、手**,老子亲自带你们夺回前沿国防工事!”

随来的军部卫兵大惊,失声叫道:“赵副军长,您……您不能这样……”

肖长胜也呆了,愣了一下,才讷讷道:“赵副军长,兄弟……兄弟保证夺回前沿就是,您……您不必亲自出战了……”

赵长江根本不理肖长胜,又是一声大吼:“给我集合队伍!”

军号在夜空中呜咽起来……

二十分钟后,768团一营、三营官兵和包括团长肖长胜在内的十余个团部军官,约四百号人全身缚手**,手持大刀片,集中到巍峨的钟鼓楼前。

赵长江立在大白马上,对他们发表了几句简短的训话。

赵长江说:“弟兄们,军人天生的使命就是保卫国家,保卫民族,在今天,在这里,就是保卫前沿,保卫樊城!上至军部长官,下至你们每一个士兵都要明白,国家和民族是至高无上的,军人的荣誉是至高无上的,可以战死,决不苟活!今夜,我赵某带你们夺回自己的阵地,也夺回168军768团军人的荣誉!哪个孬种敢怯敌不前,我赵某就用大刀剁他的头!出发!”

在赵长江的带领下,768团的队伍伴着城外的火光、枪声和爆炸声跑步出发了,队伍中跃动的火把,把一个个官兵的脸膛映得通红,把一把把大刀映得亮闪闪的。整个行进的队伍中笼罩着一种悲壮决死的气氛,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骂娘,唯有踏踏脚步声和弟兄们的喘息声,持续不断地响着。

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当弟兄们看到身为副军长的赵长江一马当先,手持大刀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便由敬佩而产生出了无穷的勇气。

刚出城就和溃退下来的先期夜袭队撞上了,这一回,没让赵长江招呼,肖长胜和768团一帮军官先一步把手中的匣子枪、大刀片一横,立逼溃兵们掉转枪口重新参战。一个抗命的班长被肖长胜当场用大刀劈了,惊得溃兵们再不敢迟疑,回转身冒着日军从国防工事里射出的弹雨,呐喊冲锋。

国防工事是为对城外的防守而构筑的,正面十分坚固,背面则不堪一击。日军太不把168军当回事了,傍晚占领国防工事后,根本没想到168军会发动夜袭,也就没在加固工事背面上下功夫。现在,当赵长江亲率一个主力团认真反攻时,一下子就乱了阵脚。仅仅抵抗了不到半小时,工事就被768团一举夺回,骄横的日军在阵地上留下了百十具尸体,活着的一路抵挡着逃了回去……

当夜的出击大获成功,其战果连赵长江都意想不到:城东失守的国防工事全部夺回,且在追击敌军的过程中,又毙敌百余。城北在周旅长的指挥下,打得也好,毙敌甚众,还把在围城之初就放弃的一个小山包拿了下来。

站在横尸遍地的国防工事里,赵长江这才对身边的768团团长肖长胜说:“肖团长,你的命现在算保住了,是你们768团的八百多号好弟兄帮你保住了,你……你可要对得起这些弟兄呀!”

肖长胜真诚地道:“还……还有副军长您!没有您,弟兄们也没有这个胆,这个拚命的劲头了……”

赵长江长长叹了口气:“是呀,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呀!”

肖长胜说:“赵副军长,前沿终还是危险,您……您回军部吧,兄弟再不会丢掉阵地了……”

赵长江一怔,却不知该咋对肖长胜说,愣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我不回去了,我赵某就守在这里,就和这里的阵地共存亡了!”

肖长胜大惊:“赵副军长,您……您咋就这么不放心兄弟!兄弟向您发誓,只要我肖长胜活着,这里就丢不了!”

赵长江苦苦一笑,这才说了一句心里话:

“军长和军部都用不着我了,我唯有一死报国这条路了,——真好笑,刚才冲上这工事时,那么多子弹,打死了这么多好弟兄,偏没打死我,偏没有……”

肖长胜如入五里云雾,痴痴地看着赵长江不知所措。

下半夜,军部的电话打到团部才知道,就在夜袭战全线发动时,军长李威和第一师师长来立本置身的亚洲旅馆发生血案,赵长江的警卫副官石方华率手下五个卫兵,冲进亚洲旅馆宴会厅,将南京方面的郑老先生当场击毙,并在慌乱的枪战中打死了来立本师长。

李威下令,全城缉捕赵长江,捕获后即解军部,任何人不得藏匿,违令者,以叛逆论处。

肖长胜接到这个电话时,赵长江仍在768团前沿阵地上,可不知咋的,肖长胜竟鬼使神差的没有说,只是连连答应,一俟见到赵长江立即扣押。

然而,一放下电话,肖长胜就害怕了,军长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自己若是和军长躲猫猫,可真会躲出**烦的。再者说来,赵副军长一直对768团没好感,就在今夜还抽了他一鞭,根本谈不上对他肖长胜有啥特别的关照,他大可不必为他而得罪军长。

这才下令让身边的田团副火速赶到城外前沿,拘捕赵长江。

却不料,田团副赶到前沿时,赵长江已不在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就连和他一起来的两个卫兵也不知道……

十一

二支队三千余号弟兄和全部辎重渡过流沙河,集合起来,天已蒙蒙亮了。

在东河滩上简单地吃了些干粮,游纵副司令束孝时翻身上马,下令出发。

一路上不时地遇到从樊城方向逃出的难民,据难民们说,昨夜枪炮声一直在响,168军守军和鬼子打了一夜,好像还打出了城。还有人说,不是168军打出城,却是鬼子打进了城,如今正在城东激战。战况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楚,问他们谁亲眼看到了进城的日军,谁就摇头。

束孝时认为,这实际上已证明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168军确实在打,不论是在城里打,还是在城外打,总在打着,樊城仍然隶属重庆中央,而不是南京汪伪。这么一来,他所率领的游纵二支队弟兄就别无选择,增援的步伐就不能停下来。

一路急行军,于上午十时许赶到樊城西郊方山子。

方山子是个小山包,正卡在樊城至河西地区的大道上,现驻守着168军二师的一个学兵营。营长姓林,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林营长一见游纵的队伍过来,就带着营部一帮人到路口去迎。因押送168军逃兵而先期到达的游纵六支队大队长王瑶也跟着迎了过来。

束孝时和游纵随从军官们在路口下了马,双方只简单地寒暄了两句,束孝时便开门见山问168军的林营长和王瑶:“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林营长说:“总算顶住了,迄至现刻儿鬼子尚未攻进城。不过,昨夜我军全线夜袭,鬼子吃了大亏,今日一开始就攻得很凶,听说城东已使上了毒气。”

王瑶也说:“从天亮到现在,鬼子一直在攻,还有七八架飞机轮番轰炸,就连我们这儿也炸到了,168军作战官兵和城中百姓伤亡不小。”

束孝时点点头,对林营长道:“老弟,你马上给我要通李军长的电话,向李军长通报,就说游纵增援部队已到,正在方山子待命,请李军长调遣。”

林营长应了声“是”,转身跑到坡上营部屋里去要电话。

束孝时又对王瑶说:“情况既已如此,樊城一役,我们就要奉陪168军打到底了。钱司令已令我游纵各部视战况进展,准备递次增援。你们大队现编入二支队序列,听我的指挥,准备入城参战!”

王瑶脚跟一碰,脆生生地应道:“是!”

这时,林营长从坡上屋里跑了出来,要束孝时去接电话,说是李威军长要和束副司令亲自讲话。

束孝时在林营长陪同下,走到坡上营部屋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电话。

电话耳机里马上传来了李威军长那口熟悉的烟台官话,仍是那么不急不忙的,——也不知是真镇静,还是装镇静:“是孝时老弟吗?你们总算过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嘛!老弟呀,鬼子这回可是和我们168军玩上命了。好家伙,四五万人全像疯狗一样。不过,弟兄们打得不错,哦,打得不错!昨夜我一声令下,全军动用了九个主力步兵团夜袭,重创了日军,毙敌足有这个……这个三千之众,真把这帮疯狗打疼了哩……”

电话里,李威谈笑风生之时,电台“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和隐隐作响的爆炸声一直伴随着,把168军军部的战斗氛围烘托得很足。

束孝时适时地代表钱司令,向李威和168军表示了自己做为友军的敬意,颇有愧意地说:“钱司令要兄弟代表他,也代表游纵全体官兵,向老长官致敬,钱司令还说,不论外界如何说道老长官,我们游纵同志都不予采信,都要支援老长官守住樊城,把这一仗打好!”

李威呵呵笑道:“这就对喽!作为带兵的将军,我们都要以抗日的大局为重么,若是相互猜疑,相互欺骗,咱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啊,还有啥指望呢?!老哥我就从没相信过钱司令会隔岸观火!更不相信流沙河大桥是他下令炸毁的!谁说我也不信!钱司令怎么会自己炸毁桥呢?不可能嘛!钱司令真敢这么做,不就是半个汉奸了?!孝时老弟,你说是不是呀?”

束孝时心中一惊,暗想,钱司令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个李威真是个老狐狸,啥事也甭想骗过他。游纵炸桥的事,老家伙点到为止,并不说穿,若是不好好帮他打这一仗,只怕他就要说穿了。这老狐狸可能去战区长官部说,也可能直接对重庆中央去说,甚至还可能把战事失利责任都推到游纵头上。如此一来,钱司令真可能从抗日英雄一举变为半个汉奸哩。

果然,威胁的暗示过后,李威下命令了:“孝时老弟,你们既然过来了,就要好好打一下!拿出你们去年的精神头,打出游纵的英雄气来!现在,城东、城北我军伤亡都很大,都要求你们去接防,老弟你看,是接城北,还是接城东呢!你说句话。”

束孝时想了一下:“军长,还是你下令吧,我们服从就是!”

李威道:“那就去接城北吧!把阵地上二师的两个团换下来……”

束孝时这时才想起问:“军长,城中是否还有机动兵力?”

李威道:“到啥时候了?我哪还会留机动兵力?!连军部手枪营都用上了。”

束孝时建议道:“那么,可否把我部留做军部机动兵力呢?这样有几个好处,其一,我部是生力军,可机动利用其优势,随时补充一线阵地;其二,若发动反攻,我们也将有一支打击力量可供使用;其三,万一退却,亦可作最后之有效掩护阻击力量……”

李威半晌不语。

束孝时又说:“李军长,兄弟这建议决无私心,如您认为并无道理,不听便是,我即带队伍去城北接防。”

李威这才道:“孝时老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没想到只一年多,你老弟真是长进了,不愧是游纵的副司令!好,你说得好,我是讲民主的,我就依你!你马上进城,到中山路我的军部报到!”

束孝时应了声“是”,把电话挂上,走出了屋。

刚出门,就碰上了敌机轰炸。

束孝时抬头看见,三架日军飞机嗡嗡叫着,从东向西,擦着方山顶上的杨树梢俯冲过来,飞机身上的太阳徽一清二楚。未待束孝时多想,飞机已从头上掠过,一架九六式轰炸机把两颗**扔下来,在距束孝时不远处炸出了一片飞扬的尘幕烟幛。两架战斗机则连续扫射,把滞留在大道上未及隐藏的弟兄打倒了一片。

束孝时还算机灵,在屋门口就地卧倒,顺着一路下坡连滚几滚,躲到坡下的沟里。回头再看那营部砖屋,砖屋已伴着一声巨响,在一片浓烟中不见了踪影。束孝时马上想到,陪他过来打电话的林营长和屋里的两个学兵完了。

真就完了,几分钟前还活生生的林营长已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脑袋被炸去了半边,一条腿也炸飞了,身上还压着一根塌下来的屋梁。两个学兵一死一伤,伤的那一个被**切去了一只胳膊,腿被落下的砖石砸坏了。

再看看游纵的人,也死了五个,伤了十几。

万幸的是,带过来的电台没被炸毁。

束孝时镇定了一下情绪,命令报务员用事先定好的隐语向钱司令发报,告知钱司令自己所在的位置,将要担负的任务,和168军目前的情况,很坚定地要求钱司令真正做好递次增援的准备,于必要时再派出两个主力支队。

钱司令于半个小时后复电束孝时,内容只有一句;“知道了,仍要注意相机行事。”

继续向樊城前进的途中,束孝时禁不住想,钱司令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老兄会不会对他这个副司令也玩阴谋?会不会用他这个副司令和二支队三千号弟兄当本钱,来做樊城这个大买卖?这不是没有可能,李威若是老狐狸,钱司令就是花狐狸,他那花花点子多着哩!而且一点都不逊于李威,这两天中,他在钱司令身边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不含阴谋的成分,真让他大长见识。

却又想,不论咋说,钱司令总还是派他和二支队过河增援了,这就好,总比隔着流沙河准备和溃退下的168军打内战好。他束孝时和二支队过来了,钱司令想不打下去只怕也不行了,——长腿将军李威都好好打了,他束孝时自然也会好好打,而且要拖着钱司令好好打。

束孝时认为,钱司令作为和鬼子打过硬仗的抗日英雄应该明白:樊城不但是李威的,也是中华民国的,樊城失守,河西地区就要正面受敌,帮李威守住樊城对游纵是有极大好处的,就是真的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

如此一想,又觉得钱司令尚不至于卖掉自己和增援的二支队弟兄,复电里的意思也说明了这一点,——“相机行事”之语,乃是体己话,钱司令仍是疑着李威,而不是他束孝时。

实是可悲!和鬼子打成了这个样子,同属中华民国最高统帅部的友军之间竟这样勾心斗角,害得下面弟兄不知该咋办才好。既是打增援,且又进了樊城,怎么相机行事?总不能按兵不动吧!

越想心里越烦,束孝时索性不去想了,脑子里只抱定一个念头:只要168军和鬼子拚到底,他和二支队的弟兄们就陪到底,决不讨价还价。可若是李威耍滑头,自己的队伍不打,而把他和游纵的弟兄推到第一线,那他就真要相机行事了……”

途中又碰到了一次日机的骚扰,没伤什么人,却延误了一点时间。午后一时,束孝时和游纵二支队的弟兄才赶抵了樊城中山路168军军部大红楼。

其时,日军整整一上午的疯狂攻势已大部停歇,城东国防工事再次被日军攻占,且全线失守;城北外围工事也大部放弃,日军已攻至距北城墙不到二百米处的一座小山包上,六〇炮的射程可囊括半个城池。

李威军长顾不上和束孝时寒暄,一见束孝时的面,就把束孝时带上了大红楼顶。在大红楼楼顶上,李威指着烟火缭绕的城北和城东,对束孝时说:“老弟呀,我们脚下的这座军部大楼已在城北日军小钢炮的射程之内了,城北的外围工事务必要夺回来。”

束孝时间:“是现在么?”

李威点点头:“就是现在。现在正是敌我双方都精疲力尽的时候,把你们这支生力军打出去即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就像昨夜,小鬼子想不到我会夜袭,我偏夜袭了,且是大规模的全线夜袭。现在,他想不到老子会反攻,老子偏反攻了,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束孝时紧张地想了一下,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能说李威讲得没有道理,从用兵的策略上说,李威是对的,是该于鬼子出其不意时发动一下反击,而且也确实只有游纵这支生力军最具打击力量;可游纵三千弟兄刚进城,连气都没喘匀,就派上去反攻,这也有点太急慌了,让人不能不对李威的用心生疑。

李威见束孝时不说话,又问:“怎么?怕鬼子啦?”

束孝时这才摇摇头道:“李军长,弟兄们连中饭都还没吃呢!”

李威一拍脑门:“哎呀,看我这人,连这事都忘了!我让下面马上安排,给你们半小时吃饭休整,然后出击,好不好?”

束孝时木然应了声:“是!”

十二

钱司令委实是个人物,手下的队伍真是过硬。游纵二支队长途驰援,只休整了半小时,就奉命出击,三千弟兄就像三千狼羔子,从城北铺天盖地杀过去,把尚未在外围工事立住脚的日军打得个措手不及,屁滚尿流,还缴获了日军丢在阵地上的八门六〇炮。

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捷报,李威军长连连叫好,同时命令束孝时把城外阵地重交给原168军二师守军,要游纵二支队除留下一个大队在城北做预备队外,其余队伍仍撤下作为军部机动力量使用。最后,李威让束孝时到军部领赏金,说是他对作战有功的弟兄一视同仁,该赏即赏。

仗打到这时,李威真是死心了,不论他想打还是不想打,这仗他都得打下去。这就是命了,他命中注定有一个叫赵长江的盟兄弟,也注定了要被这个盟兄弟逼进一场血战的漩涡。

现在想想,李威仍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咋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向最信得过的副军长赵长江,胆子竟会这么大,竟会违令发动全线夜袭,同时派人击毙南京的郑老先生和一惯主和的来师长,把他逼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

昨夜真可谓惊心动魄,先是听到城东、城北一片枪声、爆炸声,他还以为是鬼子先发制人,夜攻樊城呢。正要往军部挂电话,赵长江的警卫副官石方华就带着几个兵冲进来了,进门二话不说,对着宴会大厅就是一阵乱枪,先把郑老先生打死在座椅上。来师长拔枪时,又把来师长打倒在桌下面。他当时真吓坏了,以为发生了兵变,跳窗而逃。

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赵长江安排的,一个被活捉的卫兵说了,是赵长江命他们打死郑老先生,目的是为了断掉168军走南京路线的后路。

赶到军部又发现,赵长江临出走时,还以他的名义发了两份要命的电报,一份电报通过伪独立师的叶瞎子转给南京汪主席,说是他李威杀了郑老先生!这真是岂有此理!两国交兵不杀来使嘛,他就是真心要打下去,也不会杀郑老先生的,赵长江竟敢这样害他,让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另一封给游纵的电报就更毒了,不要钱司令来增援不说,却还要钱司令严守流沙河,专打168军退却的队伍!

李威当时真是气疯了,拔枪把面前的电台台长一枪毙了,又把电话打到前沿各阵地,要各部抓捕赵长江……

然而,赵长江迄至目前仍无消息,不知是已经战死在某前沿,还是暂时躲到哪个团里去了。根据赵长江一惯的言行和主张,以及赵长江留下的信来分析,李威相信,赵长江是决心战死在樊城的。

副军长失踪,来师长毙命,168军在被迫和日军激战之时,却一下子少去了两员战将,这损失实在是太大了。李威一直很清楚,打,离不开副军长赵长江;和,离不开一师师长来立本;这两个人真可以说是他的左膀右臂。

如今已不能不打,赵长江的重要性就显出来了,如有赵长江在,各部就不敢不拚命。在打鬼子这一点上,手下的军官们还就是服赵长江。听768团团长肖长胜报告说,昨夜,赵长江手持大刀,参加了该团的夜袭,把弟兄们都震懵了。

把赵长江留下来的信再细看看,李威又觉得这位盟兄弟还真没多少私心,确是为了他168军好,就像他李威要为168军好一样。他想的是尽可能保存实力,让弟兄们不流血,或是少流血;赵长江想得更多的却是168军的声誉,——声誉也是资本呀,钱司令若无抗日英雄的好声誉,哪会在短短的一年里把队伍拉得这么大,哪会有这么多人大老远的跑去投奔他呢?!

李威不得不承认,赵长江终究还是做了好事,发动全线夜袭,虽说违令,却是成功的;给钱司令发了要命的电报,却也将游纵三千官兵诱过了流沙河。钱司令后来的电报说得明白,168军既有此报国决心,游纵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到底。

所以,在被迫接受了赵长江造成的这一切既成事实之后,特别是听到束孝时的出击报捷之后,李威的火气消了许多,心里已盼着赵长江能平安回到军部了。

李威私下认为,赵长江回来至少有三个好处:其一,对指挥作战有利;其二,对他保住昨夜的秘密有利,——郑老先生和来师长已经死了,昨夜的秘密应成为永远的秘密,樊城一战以后168军应成为英勇抗日的队伍而受国人景仰。其三,也对协调游纵的增援部队有利。在抗日决心上,钱司令对赵长江的信任,远远超过对他李威的信任。要钱司令真正做到全力增援,必要时,恐怕还得派赵长江到河西走一趟。

于是,李威要身边的几个参谋分头给各部摇电话,要求各部全力寻找副军长赵长江,并在找到后,促请赵长江返回军部。李威反复交待,要参谋们在电话里说清楚,昨夜的事纯系误会,军长已不再追究,现在只要求赵副军长归队,否则将以擅离职守论处。

这番话一说,没多久,城东二师771团的电话回过来了,团长章洒之报告说:“赵副军长现在我们团里,已负了伤。”

李威关切地问:“伤重么?”

章洒之说:“不重,伤在左肩上,是弹片削的。”

李威道:“那叫赵副军长来接电话。”

赵长江遵命接了电话,在电话里“喂”了一下,就没声了。

李威气又上来了:“赵长江,你小子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呀!啊?大哥我哪儿对不起你?你昨夜给我来这一手?要是我也死在乱枪下,这樊城一仗还打不打了?”

赵长江道:“大哥,你别怪我,我在留给你的信上就说了,这不是私怨,这是国仇!从私人情义说,你大哥没有对不起不我的地方!我昨夜更不是对你的,连来师长也是误伤……”

李威一声长叹,口气也缓和了许多:“老弟呀,你昨夜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你以为就你一人想打呀?大哥我就这么孬种,非投南京不可?大哥我和南京郑老先生谈,是要争取时间嘛,你小子就不懂?你不想想,不争取时间,没有游纵的增援,我们打得好么?幸亏咱运气不错,游纵还算是及时过来了,要不你现在哭都来不及哩!”

赵长江那边不语。

李威又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小子马上给我回来吧!游纵束孝时副司令已带着一个支队上去了,打得不错。后续增援部队还要过来,咱们现在得想想咋着好好打了!”

赵长江这才问了句:“大哥,你真下决心了?”

李威大怒,破口骂着,这才把心里话脱口说了出来:“你他妈的把老子搞到这一步了,还说这屁话?!老子不下决心行么?南京的郑老先生让我毙了,钱司令一万八千人马用机枪抵在我背后给我督战,我他妈的还敢没决心?!”

赵长江那边又不说话了。

李威对着电话又叫:“赵长江,你小子若还记着咱三十一年生死与共的情义,还想帮着我这个做大哥的打好这一仗,你就回来。怕我害你,不容你,你就别回来了!没有你,这一仗老子照样打!”

赵长江哽咽道:“大哥,我……我明白,我回来,尽快回来,只要……只要你打鬼子……”

放下电话时,束孝时和游纵的领赏军官已到了军部,李威情绪很好,一边拉着束孝时的手呵呵笑着,一边令军需处长拿出五万法币,交给束孝时作赏金。并对束孝时交待说:“参加反攻的全体弟兄一人奖赏十块,其余的奖给有功军官和伤亡弟兄!”

军需处长在一旁说:“我们168军弟兄可没拿过这么多赏金哩!昨日夜袭,一人只赏了五块钱……”

束孝时代表游纵弟兄们向李威表示了谢意。

李威拍着束孝时的肩说:“谢啥呀,孝时老弟,咱们谁跟谁呀?”又说,“马上赵副军长就要过来了,咱们商量一下,下面咋打?”

束孝时这才想起问:“赵副军长现在在哪里?钱司令还让兄弟向他问好呢!”

李威很随意地道:“他呀,一直在城东指挥督战,昨日夜袭,赵副军长可是立了大功了,你老弟能想到么?赵副军长手提大刀冲在最头里,——我敢说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拚命的将军了。听到这里,我真替他捏把汗哩,心都拎到了喉咙口上……”

束孝时也很吃惊,真诚地感叹道:“军长,168军有这样不怕死的副军长,我看,樊城就守住了!”

正说着,外面的枪声、炮声又响了起来,赵长江也从前沿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是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他现在已脱不开身了……

李威对着电话愣了半天,——电话里枪声、炮声响成一片。

城东的情况想必十分紧张,李威不再迟疑,大声对着话筒说:“长江老弟,那你就不要过来了,给我把整个东线都管起来,随时报告你的位置……”

只说了这么一句,电话就不通了,大概是城东那边的线路被炸坏了。

李威心里一抖,不由地替赵长江和整个东线担起心来……

十三

一颗颗炮弹在恐怖的呼啸声中落下时,就像跌下了一轮轮破碎的太阳,迸飞的火光弹片伴着冲天而起的烟尘射向四面八方,把一切挡道的障碍物全撕得粉碎。风向已变,攻城日军不再使用毒气,就把炮火轰击的力度加大了,把轰击的时间延长了。猛烈的炮火轰击之后,头戴钢盔的日本兵蝗虫一般,黑压压从斜对着东城门的一片坟地里冒出来,从上午失守的城外国防工事里冒出来,以三辆坦克为先导,呀呀怪叫着,一路射击,向紧闭的城门楼子冲过来。

赵长江站在城门楼上,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清楚楚,面前攻城日军的兵力和火力配备都已大大增加,看来已把城东当作主攻方向了。而城东守军部队历经两日一夜的血战,战斗减员十分严重,搞不好要出问题。

在电话里和李威军长达成了谅解,且又接受了指挥东线防守的任务,赵长江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得高度紧张起来。在接通李威电话之前,他只需对自己一个人负责,只希望自己死得其所而已。对日军是否会破城,破城后会怎么样,是否进行巷战,如何进行巷战,几乎没多加考虑。现在却要考虑了,东线出了问题,他没法向李威和168军的弟兄们交待,也没法向一城的父老乡亲交待。

电话已断了,和军部已无法联系,赵长江只得下令让771团的传令兵跑步前进,到军部向李威报告自己的判断:日军的主攻方向已可认定在东线,兵力部署要立即调整,如一时不能调整到位,应马上把游纵增援部队派上来,加固东线防守,并做好巷战准备。

城门楼上和两翼城墙上的771团官兵在进行顽强抗击,支在城门楼上的七八挺轻重机枪不歇气地怒吼着,在距城墙一百五十余米处构成了一条火力封锁线,把冲上来的日军大都挡在了封锁线外。可机枪的子弹却挡不住要命的坦克,三辆坦克一无阻挡地向城门楼下推进,坦克后面跟着一大群日本兵。几个弟兄试着用缴获的小钢炮轰,可不是打近了,就是打远了,几乎没起一点作用。

赵长江急红了眼,对身边的771团团长章洒之说:“马上派几个不怕死的弟兄下去,用集束手**炸!用**包炸!炸毁一辆坦克,赏法币五百元!”

章洒之点点头,跑下城门楼去部署人手。

这时,三辆坦克却在正对着城门约一百余米处停下了。

攻城日军也纷纷就近隐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工夫,三辆坦克的炮口全调平了,相继对着被沙包堵严的城门和两侧城墙连续开炮。与此同时,坦克上的机枪也开了火,直打得城门楼下烟火弥漫,一片狼藉。

赵长江这才知道大事不妙:鬼子是想用坦克的火力轰开城门,掩护步兵杀进城来。遂一面冒着鬼子的炮火责令城门楼上的三营长组织火力,封锁住城门前的通道,一面要城楼上的一个重机枪班随他下楼扼守城门洞。

到了楼下城门洞一看,门洞果然已被坦克炮火大部轰开,一道厚达半尺的木城门和码在门后的三层麻包都炸飞了,整个城门洞子横尸遍地,烟火缭绕,暗如黑夜。

鬼子的坦克还在开炮,机枪的子弹也嗖嗖往门洞子里飞,身边面前不断有些弟兄中弹倒地,刚才下楼组织炸坦克的团长章洒之也负了伤。

赵长江看到,章洒之倒在一个死去的弟兄身边,一条大腿上糊满鲜血。

命令随之下来的重机枪班冲进城门洞子,准备对付马上就会攻上来的日本兵,赵长江扑到章洒之团长身边,要给章洒之包扎伤口。

章洒之推开赵长江说:“赵副军长,别管我了,你……你快往城里撤吧!这里怕……怕是守不住了……”

赵长江切齿骂道:“混账!只要老子不死,这里就守得住!”

章洒之满面泪水:“赵副军长,您……您是我们168军的魂,您……您不能这么硬拚呀!您把命送在这里,咱……咱168军还指望谁呀!”

赵长江不听,见面前跑过一个士兵,一把拉住说:“快给你们团长包扎伤口,照顾好他!”说毕,猫着腰,冲进了城门洞子。

坦克的炮击已停,城门洞里亮了不少,俯在半截麻包后面,及时支起的重机枪“哒哒”响了起来,城门洞不远处已铺满了攻城日军的尸体,日军的入侵步伐再次被及时挡住了。

赵长江这才松了口气,又想起炸坦克的事了……

然而,刚把十个敢死队员组织起来,诡计未成的鬼子坦克竟自行退了回去,攻城的步兵也退了回去,城门防线险险乎乎又守住了。

也就在这时,游纵的增援部队上来了,是游纵副司令亲自带上来的。

束孝时望着蓬头垢面,一身血污的赵长江,却不敢认,直到赵长江主动和束孝时打了招呼,束孝时才一把搂住赵长江道:“老……老大哥,这……这一仗真苦了你了!”

赵长江笑了笑道:“孝时老弟呀,这你就错了。我可没觉得苦。能这么为国家、民族认真打一回,是我赵某人的心愿,也是168军不少弟兄的心愿!作为中国军人,我们日后才敢说自己俯仰无愧呀!”

束孝时感叹道:“兄弟真服你了,真服168军的弟兄们了!李军长对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兄弟和游纵对168军也得刮目相看了。”

赵长江叹了口气:“别说这些了,老弟,还是说说你们英雄的钱司令吧!樊城打到这个样子,他老兄咋只派你带一个支队过来?你们从一开始不就说派出了五个主力支队么?”

束孝时讷讷道:“咋……咋说呢?钱司令也……也没说谎,我们是派了五个主力支队,加上原就驻在七里镇的六支队,算是都动作了。可……可咋说呢?流沙河大桥、二桥都被鬼子飞机炸了……”

赵长江厌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老弟,你别解释了,咱们国家的事,就是这么被闹坏的。现在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你去给钱司令说吧,看他那四个支队啥时能派过来?”

束孝时红着脸道:“老大哥,这已不用你说了,刚才在军部兄弟已按李军长的意思,给我们钱司令发了急电,估计今夜还能过来两个支队六千弟兄……”

赵长江点点头:“这就好,守住了樊城,我建议李军长到战区长官部和中央去给你们游纵请功!没有你们增援,这仗真打不下去了!这两天一夜,168军的伤亡恐怕已近五六千人了!十个营连长已有七八个伤亡!而攻城的山本师团还没有撒手的意思。”

带着束孝时走到城门楼上,赵长江又指着夕阳下遍是废墟的城池感慨地说:“老弟呀,什么叫焦土抗战,在今日的樊城我总算明白了!你们也得明白呀,这一仗,168军不是为自己打的,你们也不是为168军打的,咱们都是为国家、民族打的,国家、民族完了,咱们也就全完了,这就是所谓倾巢之下没有完卵啊!”

束孝时仰脸一声长啸:“一寸山河一寸血,就让咱们都把这一腔热血洒在樊城吧!”

束孝时话刚落音,城外阵地上的日军又开炮了,一颗颗炮弹在城门楼附近跌落、爆炸,把刚刚平静了不到半小时的樊城东线阵地再一次推入血火地狱之中……

日军在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次进攻又开始了。

十四

流沙河上的浮桥架好,把一、四、五三个支队渡过河,已是下半夜了。隔河看着对岸的一片火把,倾听着四处响起的脚步声、马蹄声、口令、哨子声,钱司令的增援决心却又动摇了。

昨夜和二支队同时渡河的三支队已在三小时前派了出去,现在应该到了方山子,若是再把一、四、五三个支队递次派上去,游纵的底牌就算大部出尽了。而樊城的命运是不是会因此而改变呢?真不敢说。这回可不是去年,去年鬼子并无攻克樊城的作战意图,只是因为我军从省城下来,一路退得太快,才在樊城打了一仗。当时真正攻城的鬼子只有一个联队,后续部队又没跟上来,才让他钱大兴讨了便宜。今天,再想讨这种便宜就难了,一师团和河东伪军的作战目的就是拿下樊城,他若是真的陪着李威一味硬拚,搞不好会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果。

越想心里越不踏实,钱司令便让过了河的队伍就地待命,自己阴着脸回到了七里镇上。到了镇上,钱司令虽说很困倦,却睡不着,便又故技重演,独自在屋里“用功”画虎。

钱司令一边画虎,一边仍在苦苦想着关乎樊城的真理:今日的樊城对他钱大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真有必要这么一个支队、一个支队地往樊城这个凶险的虎口里投食么?

束孝时发过来的电报已不容置疑,李威这老狐狸竟不顾一切后果和山本师团主力认真拚上了。这就很麻烦,不全力增援说不过去,真全力增援,又心疼手中好不容易才聚起的本钱。钱司令可不是傻瓜,钱司令知道,从整体兵力和武器装备上讲,敌强我弱,就算加上游纵全部六个支队,也还是敌强我弱。而李威的168军现在又苦战了两天两夜,只怕已没有多少本钱了,再打下去,只能看游纵的。递次增援实际上已失去意义。形势已很严峻地摆在面前:要么放弃对樊城的增援,让168军和束孝时指挥的二支队、三支队弟兄听天由命;要么亲自率着游纵余下的四个支队全部杀上去,和鬼子一决雌雄。

这决心实是难下,钱司令一年前成在樊城,真怕今日再栽在樊城。

心思太重,钱司令的虎只画了一半便画不下去了。

钱司令推门走到了院中,望着满天星斗发呆。

这时,竟有客来访!是便衣队王队长带来的。

来客三十多岁的样子,着便装,身边还跟着五六个随从。钱司令一见来客就觉得眼熟,王队长一介绍才知道,却是伪独立师叶瞎子手下的副师长刘玉虎,当年在他手下当过几天连长的。

果然,一进屋,刘玉虎只和钱司令寒暄了几句,就把话头转入了正题,开门见山问:“钱司令,你认为樊城守得住么?”

钱司今掩饰住满腹心事,拼力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刘玉虎直言不讳:“要我说,就一个字:难。”

钱司令冷冷地摇摇头:“我看不难!168军李威军长不是吃干饭的,我这老长官真要拚起命来,那是无可阻挡!况且,还有本司令游纵弟兄和河西地区百万民众的全力支援,樊城嘛,正如——”钱司令一脸神圣,把手一抬,又猛地挥下去,“——正如孔子所曰:固若金汤!”

刘玉虎实在不知孔子是否曰过“固若金汤”,也就没去计较,点点头说:“不错,咱老长官这回真拚命了,说实话,这可让人想不到。我们这个瞎子师长原以为老长官又会开溜,樊城一打响就和我们说了,要我们的队伍准备在十二小时内进驻樊城。”

钱司令说:“只怕十二天你们也进不了樊城!你可以带个话给叶瞎子,就说我钱大兴说了,只要他有胆,就叫他把他的独立师拉过来和老子的游纵比试比试!”

刘玉虎道:“钱司令这话就说错了!我们瞎子师长可没这个意思,——我们咋变成南京独立师的,别人不清楚,你钱司令也不清楚么?不是去年李威军长转进时把我们忘了,我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钱司令叹了口气,承认了:“这倒也是。”

刘玉虎又说:“军长当年自己不打鬼子,又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只有投南京,今天军长能带弟兄们这么打,我们就服了,就决心反正!”

钱司令眼睛一亮,“呼”的站了起来,紧盯着刘玉虎的面孔问:“此话当真?”

刘玉虎道:“这种事能乱说么?!我们瞎子师长已和弟兄们开过了会,决定马上行动,今夜就是派兄弟来和司令联络的。听听司令的意思,看在什么时候行动,咋行动好?”

钱司令惊喜过望,一把抓住刘玉虎的手说:“老弟,太好了!这一来,樊城就有救了!”

刘玉虎这才笑道,:“钱司令,你不是说樊城固若金汤么?”

钱司令仍不认账:“当然固若金汤喽!不过,你们在鬼子背后一打,就形成了夹击之势,这仗就更有意思了!”

刘玉虎一怔:“我们瞎子师长的意思并不是要打,却是想趁着鬼子攻樊城,把队伍拉过流沙河,投奔司令你的游纵,以免鬼子把我们派上去打李军长……”

钱司令这时已朦胧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脑子里大致绘出一幅即将开始的作战蓝图,——以游纵现有的四个支队再加上敌后叶瞎子伪独立师的力量,打一个两面夹击的漂亮仗。如此一来,不但救下了樊城,也许还会造出一个意外的大捷,把他钱大兴抗日英雄的声威造得更足,这真是好风凭借力,一举上青云哩。

却不动声色,钱司令唬着脸对刘玉虎说:“老弟呀,你们不想打李军长很好,可这却不够,反正过来,就要帮李军长打鬼子呀!要不,你们这反正还有什么意思?将来中央说你们这反正是假的,只是为了保存实力,你们如何解释?!”

刘玉虎一愣,看着钱司令无言以对。

钱司令亲热地拍着刘玉虎的肩膀:“老弟呀,本司令对李军长意见这么大都不计前嫌呢!为了国家、民族,我都拚将身家性命去帮李军长,你们怎么能不打呢?你们既说定要投本司令,那就得听本司令的号令嘛!所以,要打!要好好打一下!就在山本师团的背后下手,打它个措手不及!”

刘玉虎为难地道:“这事……这事兄弟不敢决定,得回去和我们瞎子师长商量哩……”

钱司令不屈不挠,拍着刘玉虎的肩头继续说:“本司令的游纵是支英雄的队伍,你们投过来,也成了英雄的队伍。本司令既要你打,就会全力配合你打,本司令至少可以派三个支队过去,和你们并肩夹击日军,打出咱中国人的志气来!”

听说游纵也出兵,刘玉虎的态度多少有了些改变,想了想道:“如果游纵真能出三个支队过来,我想,我们瞎子师长可能会同意好好打一下。你们一过来,我们右翼白胖子的绥靖旅就不敢动,他真敢动,我们也可以吃掉他!”

钱司令叫道:“这就对了!你老弟马上回去,我也派几个弟兄和你一起去,帮叶瞎子准备起来,我这边也立即布置,调整兵力,争取四十八小时后形成对山本师团的夹击态势……”

一夜的烦恼全消失了,送走刘玉虎一干人马后,天已大亮,钱司令颇为愉快地吃过早饭,而后,又来到了流沙河边,下令已过了河的三个支队以急行军的速度沿流沙河东岸北上,做好在兴春和叶瞎子独立师汇合的准备。

队伍正要北上,樊城的电报又来了,是副司令束孝时具名的,电报上说:日军已于是日凌晨以坦克开道,攻破了东城门,168军二师和游纵增援部队正和进城日军在东关街巷进行惨烈巷战,要求钱司令再投入两个支队支撑巷战……

钱司令极为震惊,一下子呆住了,叶瞎子独立师反正带给他的巨大愉快,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想不到樊城这么快就被日军攻破了,——游纵上去了两个支队,仍没帮李威守牢樊城,仍让鬼子攻进来了。既已到了巷战的地步,樊城只怕凶多吉少了,再进行正面支援,只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沉思了好半天,钱司令还是决定不改变原计划,极力镇静着情绪,对参谋处长刘克山说:“刘处长,马上回电,这么说:孝时老弟并转李军长、赵副军长:援兵已无再派之可能,我部将有决定全局之重大动作,务望众位再苦撑二十四小时,以待我重大动作之实施。我难敌亦难,樊城之得失,此役之胜败,全在此二十四小时苦撑之中。望我袍泽以决死之志逐巷、逐房与敌拚争,不让寸土。是盼!是盼!钱大兴。”

记下这份电文,刘克山惊呆了,斗胆盯着钱大兴问:“司令,你……你真不要樊城咱老长官了?真不要束副司令和咱那六七千号弟兄了……”

钱司令脸色难看极了,劈面给了刘克山一记耳光,骂道:“你**日的懂个屁!快去复电!”

刘克山挂着满面泪水,悻悻地走了。

钱司令的心却益发沉重起来:不知樊城的巷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坚持二十四小时?如不能坚持二十四小时,他就没有办法了。目前,不论是从大局考虑,还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他都只能赌这场夹击战,只能争取把夹击的准备时间从原定的四十八小时,缩短为二十四小时……

十五

幸亏夜间就已做了巷战的准备,东城门被日军的坦克冲开后,以768团扼守的钟鼓楼为中心的二线街垒阵地开始了剧烈而有效的抵抗。新上来的游纵三支队和768、771团残部逐房逐屋和攻进城的日军反复争夺,硬是在钟鼓楼前把日军的攻势死死挡住了。

战斗已进入犬牙交错的状态,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钟鼓楼以东地区已是一片难以分辨的浑噩。城门虽破,可城门楼和南侧一段城墙还在我军手中,771团守军仍据守城门楼和城墙,在向城外和城内的日军射击,投弹。而日军在前面开路的一辆坦克和几十个不要命的步兵却沿着东关路深入于我街垒阵地后面,被我守军的火力从四面围住,打得进退不得。

赵长江副军长站在钟鼓楼上看得很清楚,那辆孤军深入的日军坦克和几十个日本兵陷入了绝境。伴着从四面制高点上泻下的弹雨,坦克四周的日本兵不断倒下,最后几乎全无了踪影。坦克左突右冲,仍没逃脱灭亡的命运,——两个身着游纵军装的士兵,从坦克旁边的一座房屋废墟里跳出来,一个端着轻机枪掩护,一个飞快地靠近坦克,把直冒烟的集束手**塞进了坦克履带,“轰然”一声,把坦克炸翻了。

赵长江大为振奋,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身边的束孝时,要束孝时看。

束孝时在望远镜里看到,那个炸坦克的士兵已被爆炸掀起的气浪打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士兵头上的军帽飞到了坦克歪斜的炮塔上,军帽上满是鲜血……

赵长江说:“孝时老弟,认识这个弟兄么?战后叫他来领赏,我在昨日下午就说过:谁炸掉一辆坦克,就奖赏五百块钱……”

束孝时叹了口气:“这弟兄领不到你的赏金了,他已殉国了。”

赵长江不信,接过望远镜再看,望远镜里已看不到那个士兵的身影,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正散去的淡淡烟尘……

东面城门楼上,771团残部却已陷入了日军的三面包围。破城之初一味向前推进的日军,没把注意力放在城门楼上,只想迅速扩大战果。待在城内吃足了苦头之后,一下子把怒气全发到那座残破的城门楼上了。城里、城外的日军一起向城门楼攻,同时,已占领了北侧城墙的鬼子,也沿着城墙潮水般地往城楼上扑。

赵长江和束孝时商量了一下,决定集中力量发动一次小规模的反攻,或者把通往城门楼的道路重新打开,使城门楼和钟鼓楼连成一线;或者把城门楼上的弟兄接应下来。

刚把组织反攻命令发布下去,城门楼上771团一团副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团长章洒之已经殉国,阵地上的百余个弟兄几乎个个负伤,子弹也将用尽,问赵长江该咋办?

赵长江想都没想便严令道:“坚守最后一秒钟,不惜一切死守阵地!除此而外毫无办法!因为你们已被敌人包围。子弹用完了,就用手**炸,用刺刀刺,用大刀砍,用石头砸!我们这里五分钟后即发起反攻,请你们务必要挺住!”

这边放下电话,那边担任反攻任务的游纵二支队钱支队长的电话又挂过来了,钱支队长找束孝时说话,赵长江把电话递给了束孝时。

束孝时拿起电话听了没几句就火了,对着话筒骂骂嚼嚼道:“姓钱的,老子给你说清楚:赵副军长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就是钱司令的命令!你他妈的五分钟内不全力反攻,老子就剁你狗日的头!没有人?你是什么东西?!下面说什么我不管,我就找你姓钱的算账!你狗日的看着办好了!老子也给你权力,谁敢抗命,你给我毙谁!连长不干毙连长,排长不干毙排长!当场毙!”

气呼呼地摔下电话,束孝时对二支队还不放心,对赵长江说了句:“我到对面刘家花园老钱那看看!”说毕,转身带几个卫兵下了钟鼓楼。

望着束孝时离去的背影,赵长江嘱咐了一句:“孝时老弟,小心些!”

四周的枪炮声很响,束孝时大约没听见赵长江的话,一路下楼没回头。

束孝时走了没一分钟,军长李威的电话来了。

李威先问:“东关的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再坚持二十四小时?”

赵长江老实道:“情况很困难!如无新的援兵,只怕连十二小时也难坚持。”

李威的口气不祥:“假如没有援兵,我又非要你坚持二十四小时呢?”

赵长江只好说:“我和城东全体弟兄都会尽力,就是最后拳打脚踢,用牙咬,也和鬼子拚到底,可……可我不敢说坚持二十四小时……”

李威火了:“老子就要你坚持二十四小时!你给我对表,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三分,你务必要给我坚持到明日上午的十点二十三分!白天丢掉的阵地,晚上再夺回来!晚上丢掉的阵是,明日一大早就去夺!你赵长江要清楚,这一仗是你铁下心要打的,你就得给我打好!我李威因为你把一生的血本都拚上了,你赵长江要对得起我!”

赵长江知道自己的军长大哥这回是真急眼了,心里一时间痛楚难当,对着话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威的口气缓和了些,又说:“老弟呀,话是这么说,可我不许你死!你小子要想一死了之,就是赖账。大哥我百年之后到地下也得和你算账!你听明白了么?”

赵长江哽咽着说:“大哥,我……我听明白了……”

李威这才透露道:“老弟呀,现在我也不瞒你了,我和你说清楚:你千万不要再指望钱司令的援兵了,我已接到钱司令的电报,这混账司令已明言不再增援了,却要我们坚持这最后二十四小时,说是将有另外的动作!”

赵长江惊问道:“钱司令会……会有什么动作?”

李威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不过,已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只有信他一回,坚持这最后二十四小时了,二十四小时后,钱司令的动作救不下樊城,老子就到战区长官部,到中央去告这杂种!这杂种先炸流沙河大桥,嗣后又见死不救,陷我于绝地,比当年的韩复榘还坏,非挨枪毙不可……”

赵长江想了想说:“军长,咱们先不谈钱司令了,还是面对现实吧!既然游纵已不能再指望,军部可否把轻伤员和后方文员组织起来,于必要时补充城东巷战呢?”

李威想了一下,同意了:“好,就依你!”

赵长江又说:“游纵不再增援的消息,是否不要扩散?是否要保密?我怕这消息传出去,这二十四小时就难守了……”

李威道:“对!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不但这消息不能透露,还得反过来说,就这么说:不但钱司令的全部队伍,还有战区长官部李长官的集团军都在向我靠拢,二十四小时后均可进抵樊城。对束孝时也这么说!反正一句话,打至一个人,一口气,也得坚持二十四小时!坚持二十四小时……”

这时,束孝时已亲率游纵二支队从刘家花园一带发起反攻,冲锋的军号在激烈的枪声中响了起来。

赵长江最后对着电话说了句:“军长,就这样吧!我们正在组织反攻,不能多说了!”

放下电话,赵长江又举起望远镜看。

城门楼仍在我军手中,771团勇敢的官兵们正用刺刀和从北城墙涌上来的日军肉搏,一个个日本兵倒在771团官兵的刺刀下。也有不少弟兄被日本兵刺倒,惨叫着从城墙上栽下去。尤其让赵长江震惊的是,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弟兄,紧紧抱着一捆集束手**,一头栽入鬼子群中,于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和十几个涌上城头的鬼子同归于尽……

在城门楼激战的同时,二支队反攻的弟兄进展顺利,在军号的召唤下,游纵的弟兄们从刘家花园附近的制高点里,从一座座废墟残垣里,从一条条小巷的隐蔽处冲了出来,一路射击着,向城门楼方向前进。

沿途有不少房屋已被日军占领,这些被日军占领的房屋里,不时地有子弹飞出来,有一批批鬼子兵涌出来,和游纵的弟兄拚个不歇。

军号一直在响,在响……

冲锋的弟兄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又上去了。

东关路上的鬼子开始一路抵抗着渐次后撤,最终,在城门楼上和地面火力的两面夹攻下,一部分退出了城,一部分闪到了东关路南侧。

城门楼通道竟被打开了。

赵长江知道,城门楼孤入敌阵,注定是守不住的,遂当机立断,用电话命令城门楼上的771团守军在游纵二支队的掩护下,全体后撤。

撤下的771团已是一个空番号,战前编制为八百多号人的一个团,此时已不到七十人了,且个个带伤,有三个弟兄刚被担架抬过来,就眼望着钟鼓楼上飘荡的国旗咽了气。

看着撤下来的771团的六十余名受伤弟兄,赵长江只简单地安慰了几句,就在其中找出了一个军职最高的弟兄,——三营的一个营副,近乎冷漠地对他交待,要他将这六十余名弟兄编为一个连,立即进入三支队右翼的街垒工事。

那个营副并没感到吃惊,麻木地向赵长江敬了个军礼,满是血泡的嘴唇动了动,迸出一个满是血腥味的字:“是!”

这时,从副军长赵长江、副司令束孝时,到168军、游纵的每一个弟兄都已明白:最残酷的时刻到来了……

十六

钱司令很清楚叶瞎子反正的意思,这个大烟鬼可能有点民族良心,但反正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想对鬼子耍滑头。叶瞎子十有八九是想在这场血战中保存实力,才在昨夜把自己的副师长刘玉虎派过来串连的。叶瞎子的小算盘再明白没有了,他于樊城危难时不投168军而投游纵,显然是为了避战,既回避和鬼子一起打李威,又回避和李威一起打鬼子。钱司令在率部北上兴春的路上,一直很负责任地替叶瞎子拨弄着小算盘,并揣摩着最终粉碎叶瞎子的小算盘,进而逼迫或诱使叶瞎子参战的可能性。

这是非常冒险的一着棋,在没得到叶瞎子的最后回复,不知叶瞎子会不会打的情况下,自己却把游纵三个支队近万人马拉了过去,自说自话地要夹击山本师团,闹不好只怕夹击不了山本,却要和叶瞎子缠上一场。而和叶瞎子一纠缠,时间一耽误,樊城就完了。

和叶瞎子决不能泡蘑菇。第一步是争取叶瞎子一起打。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打响。就算二十四小时后樊城已经失守,打一下也好向战区长官做最后交待。

叶瞎子果然不想打。

钱司令率着队伍一路急行军到得兴春,一见叶瞎子的面,叶瞎子就说了:“钱司令呀,打鬼子,当抗日英雄,谁不想哇!可老兄呀,兄弟这独立师哪比得了你的游纵呢?全是乌合之众,只拍打散了架,会丢你钱司令的脸哟!”

钱司令故意淡漠地说:“说心里话,瞎老弟,老哥我希望你打,却也没指望你打,你看到的,老子已带了三个主力支队过来,把血本都拚上了!我现在和你**日的明说,只要你让条道,看着老子打!待老子和李军长消灭了山本师团,你再反正也不迟。”

这话让叶瞎子吃惊不小,叶瞎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刚认识钱司令似的,疑疑惑惑问:“就……就你们,你游纵和168军要吃掉人家山本师团?”

钱司令狡猾地笑了笑,故弄玄虚道:“当然不止我们了,还有哪些队伍,咋个打法,就不能和你**日的多说了。不过,我也得把话说在这里,若是今夜或是明日,战局一变,从樊城到兴春四处都是中央的队伍,只怕你**日的再反正就不太好看了吧?”

叶瞎子镜片后的小眼睛溜溜转动着,半天没说话。

钱司令却又说:“当然,老哥我是会为你说话的,我会向中央和长官部证明,你**日的虽说关键时刻没反正,却还是为我们让了路的……”

叶瞎子忙道:“这咱可说清楚呀,钱司令,兄弟早反正了,还是主动反正的!昨夜不是你钱司令找我,而是我主动派刘玉虎找你联系反正的呀!再者说,兄弟我也没说不和你一起打鬼子嘛!咱们先吃饭,兄弟给你备了茅台呢,吃过饭再好好商量一下行不行?”

钱司令根本没心思吃饭,大手一摆,信口开河说:“罢了,待打完这一仗再喝你的茅台吧!从兴春到樊城还有五十多里路呢!战区李司令长官还等着我哩!——长官部命令我部必须在十小时后进入阵地,以防山本残部向省城方向溃逃……”

叶瞎子一怔,这才讷讷道:“怪不得山本催命一样要我的独立师去樊城,却原来,咱战区长官部要大干一场?!是不是李长官的集团军全过来了?你咋昨夜不和刘玉虎说清楚?!”

钱司令眼一瞪:“现在我也没说李长官的集团军要过来!你叶瞎子别瞎猜!”

叶瞎子哈哈大笑:“怪不得你钱司令敢拚老本,却原来这当英雄的好机会又让你撞上了!好!好!兄弟啥也不说了,立马跟你走!兄弟不但要反正,还要跟你钱司令学着做一回抗日英雄!”

钱司令摇摇头:“算了,你们就守兴春吧!若是万一鬼子溃退下来,你们就在兴春顶一下;若是我们赢不了这一局,你们也可以再看看风头嘛!”

叶瞎子鸡爪似的手指着钱司令直笑:“钱司令,你不够朋友!你不够朋友!你不想想,我把你的队伍从兴春放过去,断了山本的后路,山本能饶了我么?我还能再看么?况且,我已让刘玉虎和你说了,我咋着走到这一步的,还不是怪李军长么?!我可是早就等着报国雪耻这一天了!”

钱司令高兴了:“你**日的真心要打?敢和老子的游纵一起打?”

叶瞎子说了老实话:“钱司令,你若派我去正面增援樊城,我不敢,从鬼子背后打一下,又有你们一起来打,我怕个球!打得好,咱一起做抗日英雄,打不好,咱们往河西一撤不就得了!”又真诚地说,“钱司令呀,我也不瞒你了,山本昨天就把命令发过来了,说我对樊城地形熟,要我最迟明晨赶到樊城协战,反正我都得打一下了,跟你老哥一起去打鬼子,总比跟鬼子一起去打咱自己的同胞弟兄好!你也放心,虽说我的独立师是乌合之众,可总也有七八千号人马呢!装备也不错,这一年多,小鬼子算是把我养肥了,连炮团我都有了……”

钱司令拍着叶瞎子的肩头道:“好,你真有这份打鬼子的心,那就赶快准备,两小时后随游纵队伍一起,向樊城方向警戒前进!还要先保密,出发前可以给鬼子打个招呼,就说去樊城协战!”

叶瞎子应了一声“是”,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召集部下开了个会,把反正的大计最后定了,且在钱司令和游纵一帮军官的参与下,对双方队伍的前进和攻击序列,进行了混合编整。

怕叶瞎子多疑,钱司令再三解释,说是如此安排是为了保障独立师的安全,一俟情况有变,游纵弟兄将掩护独立师各部先行撤退。而会一散,钱司令却对手下的三个支队长并身边随从私下交待,要他们看紧叶瞎子和手下的伪军官,一但发现有不轨异动,即行处置。

黄昏时分,各部分组准备就绪,就要向樊城进发时,钱司令又下了一道命令,要便衣队王队长率便衣队弟兄,把叶瞎子的两个老婆和伪独立师的一帮军官家属,都连夜送到河西地区。

叶瞎子这时看出来了,钱司令对他仍是不放心,便郁郁不快地说:“钱司令,你也太过分了吧?小鬼子还没扣我的家眷做人质呢!今日我都反正过来了,你还想扣呀?!”

钱司令呵呵笑道:“瞎老弟,瞧你这小心眼!你真是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老弟我问你:你和弟兄们家眷不去河西,还能去哪里?能留在兴春么?你就不怕鬼子和你算账?”

叶瞎子讷讷说:“我原想,是随咱们一路走的。”

钱司令很生气,手一挥道:“胡闹!简直胡闹!咱们是打仗,不是去逛街!你瞎老弟若是不放心本司令,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叶瞎子四处看看,身边已无多少自己的弟兄了,又想到反正的命令已发布,独立师上上下下都知道要去打鬼子,反悔也没可能了,遂气呼呼地对钱司令道:“看看,你又来了!我叶某人咋会反悔呢?老子说了,这一回就跟你钱司令学学,咋做抗日英雄!”

钱司令**地说:“这就好!这就很好嘛!跟我学,你老弟就会有长进!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抗日英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不是靠耍滑头耍出来的。光想保存实力,尽打自己的小算盘,那是成不了大事的!你老弟这次好好打,为国家,为民族,打出名堂来,本司令就亲赴重庆,到蒋委员长面前给你请功……”

这话把叶瞎子唬住了,叶瞎子知道钱司令被蒋委员长通令表彰过,就以为钱司令的面子很大,再不敢多说什么了,老老实实上了马,和钱司令一起并肩踏上了前往樊城的大道,且在一路上耐心聆听着钱司令关乎国家前途、民族命运,以及中国军人抗日职责的教诲。

夜行的队伍前进到距樊城十五里处的一个小村庄,和白胖子的伪绥靖旅某营打了一场遭遇战,不到半小时,就把白胖子的那个营打得七零八落。不过,这么一来,也让白胖子过早地知道了独立师反正的动向,凌晨五时,当游纵和独立师混编的先头部队抵达樊城近郊时,白胖子两个绥靖团已进入了阵地。

一场不在钱司***之中的战斗伴着黎明的曙光开始了……

十七

一夜激战未止,情况越来越坏。

白日,城东地区街垒和制高点已大部失守,夜间,束孝时奉命率168军二师残部和游纵二支队、三支队弟兄反复发动夜袭,在星光下和日军血战,试图夺回阵地。城北,日军则主动进行夜战,打得我一师守军一路退却。午夜情况最紧张时,鬼子几乎攻至中山路军部大红楼门前。不是赵长江及时带着百号弟兄赶过来,和鬼子进行了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战,险险乎乎打退了鬼子,军长李威差点儿做俘虏。

见到赵长江时,李威惊魂未定,握着赵长江的手连连说:“长江老弟,你来得好,来得好!快想法稳住城北阵地!”

这是赵长江那夜出走之后,李威头一次见赵长江,赵长江衣衫褴褛,肩头缠着绷带,满面烟尘,已变得让李威几乎不敢相认了。

李威拉着赵长江,走到地下室的城区布防图前,指着布防图,对赵长江道:“城东和城北的接合部有缺口,状元街一师的654团已打光了,刚才那股日军就是从状元街654团正面攻入的……”

赵长江问:“军长,手头还有没有机动兵力?”

李威摇摇头:“没有,连方山子的学兵营都调上来了……”

赵长江略一沉思:“那好,我让654团左右两翼向状元街汇拢,再设法从军医院组织一些轻伤员上去,兄弟亲自指挥!”

李威说:“还有军部的参谋、副官们,也全交给你,马上夺回状元街阵地!”

赵长江想了想道:“军长,军部的人员我不要,你把他们带走,你也撤走,现在就撤走!状元街能否顺利拿回来没把握,这里已经很危险了。”

李威一怔:“撤走?仗已打到了这步田地,老子还能往哪撤?!”

赵长江建议道:“可以先撤到城西方山子,看看情况再说。城里有我,大哥只管放心……”

李威想都没想,便把脚一跺,对着赵长江吼:“老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和军部大红楼共存亡了!你们再让鬼子从状元街攻过来,老子就在这里和鬼子拚个鱼死网破!”

赵长江也急了:“大哥,你是一军之长,168军可以没有我赵长江,却不能没有你李威啊!”

李威仰面长叹道:“168军现在在哪里?在哪里呀?!它已葬在樊城了!只怕明年的今日,就是咱168军的周年祭日了……”叹毕,又摇摇头,很冷静地对赵长江说,“既不能保存实力,老子就只能做一回真正的抗日英雄了!老子战死在这里,也可洗刷一下长腿将军的耻辱!”

赵长江不作声了。

李威拍拍赵长江的肩头:“快去组织状元街的反攻吧!钱司令已来电了,说是叶瞎子的伪独立师已向游纵反正,时下游纵的三个支队和叶瞎子的整个独立师正由兴春向樊城前进,估计凌晨可在鬼子身后打响。如果钱司令这次没耍滑头,那么,我和军部现在撤走,倒要吃钱司令耻笑……”

赵长江大喜过望,对着李威大叫:“大哥,这回钱司令不会耍滑头,不会!不说还有叶瞎子的独立师,就是钱司令的三个支队在鬼子背后打一下,我们也有救了!”

李威道:“所以,我们必须坚持到天亮!天亮后,一等钱司令在鬼子身后打响,我城内各部即发起全线反攻!”

赵长江信心大增,当即下令状元街两翼部队拚力向654团缺口靠拢,同时,按李威的命令,要军部参谋、副官和其他闲杂人员立即编队,随他和他增援时带过来的百十号弟兄一起向状元街正面反攻。

军医院的伤员一时来不及组织,李威便说,由他来亲自组织,可在两小时后作为后备兵力送入阵地。

尚不知是生离死别,赵长江带队出发时,李威还握着赵长江的手说:“老弟保重!这一仗打过之后,我请你在‘大上海’喝酒,喝个一醉方休!”

赵长江笑道:“一言为定!”

然而,三个多小时后,身为168军少将副军长的赵长江却永远倒在了状元街状元茶楼门前,同时殉难的还有军部两个参谋人员……

其时,赵长江率领的近二百号弟兄,已在三挺机枪的掩护下,冲上了状元街东头,和左翼676团并游纵的一些弟兄汇合,夺回了状元街约二百米左右的街垒和房屋。虽还有少数据点被日军占据着,但我军已基本上稳住了阵脚。就是那少数被日军占据的据点,也陷入了我各部包围之中,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赵长江大意了,这个曾想以一死而报国而雪耻的副军长,在168军已在创造辉煌的时候,在自己已把死的念头完全忘却在脑后的时候,却被日军从身后射过来的子弹打倒了。

据676团卜团长回忆:按说赵长江不该死,少数还被日军占据的房屋、制高点已在我军各部的扫荡之中,赵长江如果不是急于夺回西面那半条街,如果能在肃清了身后的残敌之后,再去组织对街西的进攻,悲剧便不会发生了。

卜团长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在经过一场激烈肉搏,攻占了状元楼后,赵长江即令卜团长以炸塌了半边的状元楼为依托,在机枪火力的掩护下,向对过五十米处的昌隆国货店攻击。

状元茶楼上的机枪开火之后,赵长江带着约二十余名弟兄,从楼里冲了出去。这时,身后一座被揭掉了房顶的废墟里扫过来一排机枪子弹,把月光下的弟兄们打倒一片。赵长江也倒下了,倒在距状元茶楼四米开外的街面上,右胸洞穿,头部洞穿,鲜血糊满了头上破烂的军帽和身上褴褛的军衣。卜团长把赵长江拉进茶楼屋檐下时,赵长江已声息全无……

消息传到大红楼军部,军长李威呆住了,面对前来报告的弟兄反复问:“是不是搞错了?是……是不是搞错了?你们……你们见到赵副军长的尸体了么?”

前来报告的弟兄失声痛哭起来,说:“赵……赵副军长的头和……和胸都被鬼子的机枪子弹打……打烂了……”

李威这才明白,赵长江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他和这位存亡与共三十余年的盟兄弟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在这令人难忘的樊城之夜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两滴老泪禁不住从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

地下室的窗前有了些微的白亮。外面的枪声、炮声仍在响。战事没有完结,就像永远不会完结似的。李威想,也许在赵长江之后,下面将轮到他了;也许两三个小时以后,不是钱司令在鬼子背后打响,倒是鬼子发动白日总攻,他和他的168军都将最后灭绝在这里……

不论死去还是活着,168军中将军长李威这辈子也忘不了血火樊城了。

十八

白胖子的两个绥靖团在游纵和独立师强大火力的打击下,没支撑多久,就溃决了,正面防线完全敞开,把日军山本师团的背面全部暴露在游纵和独立师的炮火攻击之下。

独立师的炮团派上了大用场。

钱司令下令开炮,对着樊城东门外、北门外的日军阵地猛烈轰炸。

在炮火的掩护下,游纵和独立师的一万七千多号弟兄,从东南两面向日军发起了全面攻势,打得日军手足无措。与此同时,樊城内的168军和游纵守军也发起了全线反攻,真的形成了钱司令预想的夹击态势。

日军阵脚大乱,先还两面抵挡,试图挽回败局,后来一看大势不对,就死死守住城北阵地,掩护着从城中仓皇退出的队伍,迂回兴春,向省城方向逃窜……

这时已是中午,钱司令命令游纵和独立师各出少部分弟兄乘胜追击山本师团,自己却骑在马上冒着尚未散尽的硝烟,踏着废墟上的尸体,在独立师师长叶瞎子和众多随从坐骑的簇拥下,八面威风进入了樊城。

钱司令军装笔挺,马靴锃亮,一尘不染。军装上的中将星徽在六月中午的毒日头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马靴上跳跃着阳光白亮扎眼的光斑。手里也没拿枪,却拿着一幅早已精心画好并裱好的字,——一个硕大无比的“虎”。

钱司令要让老长官李威好好看看自己今天的新模样。今日的他再也不是往日那个无兵无权的副师长了,他是司令,是拯救了老长官,拯救了樊城,也拯救了168军的英雄司令!而且,他这个英雄司令还长了学问,学会写字了,用汤师爷的话说,他那龙、虎、飞三个字中,就这虎字最好,强过当年曹大总统的一笔虎呢!

总也忘不了许多年前的一场难堪,是哪一年已记不起了,地点倒还记得,是在陇海线的一个小火车站,他和手下的一个营的弟兄被蒋委员长的人马包围了。他让一个铁路员工去向李威送信求救。信不是信,却是一个肉包子,包子里的馅被他挖出来吃了,又塞个铜钱进去。李威接到这封“信”,一看就笑了,说:“钱大兴被包围了,得赶快去救。”事后,168军的弟兄笑话了他许多年……

现在的他已写得一手好字,当年的笑话再也不会重演了,那即将送给老长官的虎字就是明证。

又想,送这虎字最是要得,捧老长官,也捧自己哩!虎威将军,虎虎有生气,虎死不倒架,如此等等,都让人凭生男儿的豪气……

然而,伴着杂沓的马蹄声,一路走着,一路看着,钱司令脸上那胜利的自信就一点点消失了,最终竟变成了一脸的沉重和肃穆——

樊城街头的景象太惨了,从被炸塌了半边的东城门到弹痕累累的钟鼓楼,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完整的建筑物了。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残墙断垣,砖石瓦砾。一片片废墟上,余烟缭绕,尸体遍布。尸体大都是168军弟兄的,死亡时的姿势各异,有的是和攻到面前的鬼子扭抱着死去的,有的临死还保持着射击的姿态,还有的尸体已残缺不全,血肉模糊……

这景象让钱司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年前。

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在樊城,他率着三千不愿撤离的弟兄以钟鼓楼为城防指挥部,抵抗日军山本师团久井联队的进攻。仗打得真苦啊,防守力量不足,防线四处都是漏洞,好几次日军就要攻进城了,在最悲观沮丧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然而,和今天比比,自己当年那一仗实在不足挂齿。今日这险恶一仗,远比一年前要惨烈得多,根据目睹的这战场惨状估计,只怕老长官的168军已打得差不多了……

在大红楼军部见到老长官李威时,钱司令脸上已布满真诚的敬意。

钱司令进门时,李威正背对着钱司令站在大红楼三楼的窗前,钱司令循着当年做部下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李威才缓缓转过身子,看看钱司令,又看看随钱司令一起进门的独立师叶师长,淡淡道:“你们来了?好!好!”

钱司令和叶师长向李威立正敬礼。

李威手一伸,仍是淡淡地说:“哦,坐,都坐吧!”

钱司令和叶师长都不坐。钱司令上前几步,紧握着李威的手道:“老长官,兄弟……兄弟来晚了……”

李威勉强笑了笑说:“不晚,来得正是时候。”

叶师长也说:“老长官,是晚了些,可……可我们也真是抓得很紧了……”

李威神色很**,也很认真:“我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不论你们心里咋想,事实上你们是成全了我这个老长官,也成全了我168军的名节。从今以后,谁还敢说我李威是长腿将军?谁还敢笑话我168军不抵抗?!谁他妈的还敢?!”接下来,李威的声音却哽咽了,“我……我四千号弟兄战死……战死在樊城,三千多弟兄在……在樊城负伤挂彩,我……我168军在此役付出的代价,超过战区内任何一支作战部队,任何一支作战部队!我……我这个做军长的不论对国家,还是对民族,都……都已是死而无憾了……”

钱司令受了震动,颇为不安地讷讷道:“兄弟……兄弟为有您这样的老长官而……而感到无限光荣,无限自豪……”

叶师长也跟上来说:“正因为军长这样打,兄弟才感动了,才……才反正了,军长是抗日英雄,我们……我们不能当孬种!我们日后还要跟军长打更多的硬仗,胜仗……”

钱司令将自己画出来的那幅虎字适时地献给老长官,并说:“老……老长官,兄弟早就想送幅字给你,请你指教,可战事繁忙,一直没机会见面。今日……今日真是巧,老长官打得好,兄弟这字也正送到了时候。看,虎,老长官实在……实在就是个虎威将军哩!”

李威的目光只在钱司令精心画出的字上扫了一眼,就让身后的一位副官收起了,苦笑着对钱司令和叶师长道:“你们二位别再捧我了,我老了,我的168军也打光了,加上我早年又和蒋委员长打过内战,蒋委员长和战区长官部一直对我疑心重重,日后怎么打,恐怕都不是我的事,而是你们的事了……”

这都是实在话,钱司令想,老长官真是个明白人,没用任何人提醒就知道自己的好时光已经过完了,——也许从今天开始,老长官真的要退出这血火纷飞的战场了。然而,嘴上却不能顺着老长官这么说,这么说不利于抗战的大局,也太伤老长官的心了。

钱司令言不由衷地说:“军长别这么说,军长这一仗打得好,蒋委员长和战区长官部都看得到,军长的前途不可限量哩!”

李威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就是我不在了,你们仍要打好,仍要像今天的樊城一样打好!”颤抖的手指着窗外的废墟和残墙,又说,“你们都要对得起倒在这里的168军的弟兄们,都要对得起这座樊城啊……”

钱司令顺着老长官手指的方向望出去,北面半个城区的景象映入眼帘。昔日的景观已变,一片片熟悉的街区已不复存在,大部分房屋已毁于炮火枪弹,崩塌下来的砖石,把一条条街巷几乎遮严了。淡蓝的烟雾仍在远处近处缭绕,有些街区还燃着明火,升腾的火光和烟云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弟兄们的遗尸和日军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收拾,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步履蹒跚的伤兵就是尸体……

一片血染的焦土。

一片悲壮的狼藉。

钱司令心中一颤,一股热血涌上头顶。

情不自禁抬起手臂,钱司令将并拢的五指缓缓贴近军帽的帽沿,对着窗外的那片焦土,对着那片焦土上的死难者,也对着蹒跚在那片焦土地上的伤兵,敬了个沉重而**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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