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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乘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数天里垮掉。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惶景致,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惶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吱呀”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天很冷,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近乎麻木地坐在轿上,脸色赛同积雪。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那门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于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的管事们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绷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父亲常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藉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默然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空落落的。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绷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便是在独香号里。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巴哥哥那时只十五,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于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卜守茹揣摩,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落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耍,还在这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嗞嗞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煳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作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

卜守茹摇摇头:“照应啥?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痴痴愣了片刻,又说,“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作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伺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又点了下头:“那是。”

老掌柜又问:“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卜守茹守着一盆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儿个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于石城正中,是傍着个石坡建的,上下三层,显得挺高大,站在茶楼顶层,大半座城都看得清。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楼上看风景,记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铺就的街面。街面纵横交错,起伏无致,把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许多碎块。她和父亲一样喜欢麻石街面。她喜它,是因着幼年乡下的经验:乡下的黄泥路雨天沾脚,麻石路不沾脚;父亲喜它却是为了自己的轿业。父亲曾指着脚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对她说,“妮儿,这就是爹的庄稼地,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轿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红火哩!”

爹的庄稼地现在看不见了,积雪将它遮严了。能看到的是那笼在惨白中的街巷轮廓,和被切割开的一片片屋宇与炊烟,炊烟是淡蓝的,像吐到空中的声声轻叹。

凝望了许久,卜守茹回过头问仇三爷:“从这看过去都是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点点头:“都是,以大观道划界。”

卜守茹自语道:“地盘不小。”

仇三爷说:“是你爹拼命才夺下的,前前后后十八年……”

卜守茹应了句:“我知道。”指着窗外的街面,又问,“观前街和北边的状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说:“不算。若不是为了争这两块地盘,卜大爷也不会跌得这么惨。最早到观前街设轿号时,我就劝过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听人劝哩……”

卜守茹哼了一声:“我说过,别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爷怯怯地说:“卜姑娘,也……也不好这么讲的,卜大爷不……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性高,还会起来。昨儿个,他就请人找了麻五爷,想托麻五爷出面和马二爷说和……”

卜守茹眼里鼓涌出泪:“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爷有点惊奇。

老掌柜送来了狗肉包子,热腾腾的,卜守茹却不愿吃了,要巴庆达把包子提着,立马打道回府,言毕,起身就走,连老掌柜和她打招呼都没理。巴庆达和仇三爷都觉着怪,又都不敢问,只好静静地随卜守茹往楼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

卜大爷已习惯于用一只独眼看世界了。

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属于卜大爷的。半边油亮的鼻梁永远在卜大爷的视线中晃动,伴随一次次拼争的成功,常使卜大爷亢奋不已。卜大爷因此认定,他天生该当独眼龙,对失却的那只左眼几乎从未惋惜过。过去,有两只眼睛时,眼里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站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个浑身透着穷气,手里捧着窝窝头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穷气,才为了马二爷许下的五乘小轿,投入了最初那场和四喜花轿行白老大的格杀。

常记起那日的景象:是个风雨天。在大观道上。白老大手下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另一个轿夫撂下轿逃了,他没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伺弄他的轿,他不怕,他也想打断他们的腿,为自己日后少一些争夺生意的主。他操着轿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们的腿嘿嘿笑。他干得真好,轿杠抡得又狠又准,他们没打断他的腿,倒是他打断了他们的腿,这战绩真可以说是辉煌的。也正为了这份辉煌,他的一只眼睛玩掉了:这帮孬种中的一个,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让他一头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湿漉漉的,每块麻石都披着水光。他把满是血水的脸贴在麻石上,第一次亲吻了他城里的庄稼地。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里这片麻石道上收获他一辈子的好庄稼。

当晚到了马二爷府上,他把被捅破的眼珠儿血淋淋一把抠出,拍放在马二爷的烟榻上,硬生生地说,“二爷,我来取我的五乘小轿了!”马二爷举着烟枪,愣了半响才说,“我不食言,五乘小轿明儿个到独香号去取,日后不管咋着,你都得记住我今日的情份。”

这是屁话,卜大爷当时就想。

当时,卜大爷知道自己日后会发达,马二爷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马二爷不会说出关乎日后的话。只是马二爷没想到卜大爷会发得这么快,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气候,及至后来和马二爷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号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还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早年联手挤垮花家信行,抢揽信行的货运;另一次是两年前统一地盘,吞并城东、城西十二家杂牌小号。

小号垮下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拼上了。

卜大爷看着马二爷不顾眼,马二爷也瞅着卜大爷不顺眼。双方就暗地里使坏,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状,还扯上了革命党和**。

马二爷三番五次对知府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卜独眼不一般哩,轿号里敢窝革命党。邓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马二爷时常孝敬的月规和随着月规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爷的轿号去拿过,没拿到革命党,却拿到了和妇人私通的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

卜大爷也不傻,白给官府应差抬轿不说,也和马二爷比着送月规。送月规时也送话,道是马二爷为革命党造**,一个个西瓜似的。邓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没查出**,只收缴了一筐筐烟枪、烟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这种拼法不对卜大爷的脾味,卜大爷喜欢明里来明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后来,卜大爷就不再答理马二爷的碴了,月规虽说照送,官府却懒得多去走动,且四处扬言,要把马二爷的脚筋挑断,让他永远躺在大观道上。

然而,永远躺下的不是马二爷,却是卜大爷。半个月前,马二爷挑起全城轿夫大械斗时,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爷的轿号里发现了一把洋枪、两颗**。结果,官府介入,和马二爷一起打卜大爷,从城东打到城西。在大观道独香亭茶楼门前,马二爷手下的人当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断了卜大爷两条腿,还挑了卜大爷的脚筋,卜大爷和他的世界一并齐完了……

这很怪,卜大爷至今还弄不懂:洋枪、**是哪来的?马二爷一来弄不到这些东西,二来也难以藏到他轿号里去,他防马二爷防得紧呢!没准真会有不怕死的轿夫要谋反?可又怪了,邓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枪和**就认定他卜永安窝革命党,咋又不把他抓进大狱里去?这里面势必有诈,卜大爷只不知诈在哪里。

自那便在床上躺着了,两条断腿旷日持久地痛着,提醒卜大爷记牢自己的失败。卜大爷开初还硬挺着,试着想忘却,后来不行了,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没法不想心事。卜大爷想着当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马二爷烟榻上的眼珠儿,想着自己十八年里落下的一身伤,和两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那他咋伺弄他的轿子?!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从未见卜大爷流过泪。

卜大爷把积聚了十八年的眼泪哭干之后,又想开了。他觉着,就像当年的那只左眼是多余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其实也是多余的。现在不是从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远站不起来,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爷!卜大爷!爷字号的人不玩腿,玩脑瓜!用脑瓜去玩世界!他再也不会赤着大脚板,踩着麻石路去抬轿了,他抬够了轿,日后要坐轿,天天坐,坐在轿上去找马二爷复仇,去收获他栽种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梦想。

自然,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卜大爷要落实的,不是收获和复仇,而是认栽讲和。马二爷只要给他留下一丝退路,他都退过去,就算马二爷让他磕头,他也干。为啥不干呢?今日他给马二爷磕头,日后定会割下马二爷的头当球玩。

昨儿个,拖着两条断腿,就派仇三爷去请了帮门的麻五爷,要麻五爷给个公道。

麻五爷起先不愿来,后来架不住仇三爷一再央求,和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才来了,坐着四抬的蓝呢官轿,轿前轿后还有几个一溜小跑的喽罗跟班。

麻五爷一进门就说:“你们都他娘不够意思!都不给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独香亭茶楼上不是给你们断好了么?以大观道划界,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倒好,三天两头打,还到官府相互使坏!你们信官府,还找我五爷干啥?!”

卜大爷说:“五爷,这你有所不知,马二使了我的坏,我自然不能不应付,我这回栽,大概还就是栽在这上面。”

麻五爷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马二爷买通了,还有巡防营的钱管带,也被他买通了,开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

卜大爷问:“五爷咋早不指点指点?”

麻五爷脸一板:“你他娘来找我了么?”

卜大爷再无话说,转而道:“今儿个我找你了……”

麻五爷摇起了头:“晚了,卜大爷,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这人算废了,要和马二爷争出个输赢,等来世吧!”

卜大爷红着独眼大叫:“老子没完!老子还是爷!还是爷!你五爷若还能有一丝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给我个公道!”

麻五爷叹了口气:“公道我给不了,只马二爷能给。”

卜大爷道:“那你替我捎个话给马二爷,就说我卜永安啥都认,只……只求他给我块喘气的地盘。”

麻五爷问:“这块喘气的地盘得多大?”

“让马二爷瞅着办。”

“你真啥都认?!”

卜大爷点了头:“我啥都认!”

麻五爷这才说:“那好,我也和你实话实说了吧,前日在北关戏园里,我见着马二爷了,我骂了马二爷,怨他不该把你弄得这么惨。马二爷也说他这回是过分了些,想找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说,把西半城轿号的封条启了,再发还给你,他的老号和你的新号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观道为界……”

卜大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爷,不……不对吧?我……我听说马二爷要把老号开到西城来的,是不是?仍以大观道为界,马二的心机不白费了?你……你五爷莫不是开我的玩笑吧?”

麻五爷正经道:“开么玩笑?!五爷我啥时开过玩笑!马二爷真这么说了,只是提出了个条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还是别说了吧,不说你不会同意,我当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爷紧张地看着麻五爷:“五爷,你……你说!你快说!”

麻五爷道:“马二爷相中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给他生个儿。”

卜大爷愣了。

麻五爷笑了笑:“看看,我说你不会答应吧……”

卜大爷偏道:“我……我答应!”

麻五爷惊得立了起来:“卜大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马二爷六十有二,不说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爷的爹了,……你就舍得让亲闺女给这糟老头儿去做小?”

卜大爷不答,瞪着独眼痴迷地说:“我……我要我的轿号,我……我的三十六家轿号,那都是我的,我的……”

麻五爷摇了摇头:“卜大爷,你要听我的,我就劝你甭上当。你想想,你若不是被马二爷废掉,马二爷会把轿号还你么?你今日没用了,他是让你用亲闺女换个空欢喜。”

卜大爷眼里噙着泪:“你不懂,五爷,你别劝我,你只管去和马二爷说,我愿意,这是我的事。”

麻五爷走后,卜大爷蒙上被子欢喜得呜呜哭了半夜。一大早,便把闺女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述说这个决定时,卜大爷满是伤疤的脸上还透着昨夜残留的激动,独眼里射出夺入的光亮。

卜大爷说:“妮儿,马二爷看上你了,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一过去,爹就能东山再起。爹腿断了,可还有脑瓜,爹的脑瓜不笨,还能和马二爷斗下去!十五年前,爹凭五乘小轿,就玩出了今日这世面,日后能玩不倒马二爷么?!”

守茹被卜大爷的述说惊呆了,嘴半张着,两眼睁得多大,身子直往后退。

卜大爷摆手招呼守茹:“妮儿,你别怕,过来,站过来,爹给你说,女孩家迟早都得出门子,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

守茹试探着问:“我……我若是不愿呢?”

卜大爷道:“你咋会不愿呢?!你是我的妮儿,你得听我的!”

“我就是不愿呢?”

卜大爷脸黑了下来:“你不愿也不成,我会把你捆去!现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守茹嚷道:“我不是赔钱货么?今儿个咋就这么金贵了?也能救你了?你……你可真……真会算计!”

卜大爷直到这时才记起了十八年来对闺女的轻慢,有了些愧疚,叹息着说:“妮儿,爹过去对不住你,今儿个,你有气只管冲爹出,出完气,还得到马二爷家去。”

卜大爷伸出手想去拉守茹,守茹却把身子一撤多远。

卜大爷又说:“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三十六家轿号么?你想想,你一过去,那三十六家轿号又是咱的了,还有城西那么大片地盘,那么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车,只能使轿!妮儿,你去看看,扒开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块块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守茹愣愣瞅着卜大爷:“你眼里只有这?”

卜大爷坦承不讳:“爹眼里只有这,白日里看着它,夜里梦着它。”

“我去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爷道:“能!爹再不会让它丢掉了,妮儿,你得信!”

守茹强压住涌上眼眶的泪,沉默了片刻,这才说:“好……好吧,爹,你……你容我想想。”

守茹出去时卜大爷想搂搂她,守茹却一把把他的手推开了,这让卜大爷有些哀伤。

整个上午没再见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爷过来说:“卜姑娘好像在房里哭,别是出了啥事?”

卜大爷说:“没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傍晚,守茹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穿了绿缎袄,系了猩红斗篷,怪妖艳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守茹要仇三爷和巴庆达备轿,说是出去走走。卜大爷那时就知道,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盘,心里不禁一阵狂喜。

卜大爷相信,自己闺女不会不要那三十六家轿号和金子铺就的麻石路的。闺女是在轿行里长大的,知道轿号和麻石路的价值。轿号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闺女的一切,闺女懂。

上灯时分,闺女回来了,卜大爷拖着断腿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头的窗前看。卜大爷看到了在院中轻轻落下的小轿,看到了闺女披在身上的猩红斗篷,还看到了仇三爷凄苦的老脸。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卜大爷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鼻子,那半边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爷起家之后的所有景物中了……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这很让卜守茹讨厌,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说:“卜姑娘,你爹叫你呢!”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脸一板:“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

父亲独眼红红的,见她进来,忙慌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身,连声问“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儿个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总算逮到了话题:“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作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道:“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上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你咋就没真死掉呢?”愣了下,又说,“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凄然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儿个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儿个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现在我还喜他……”

卜大爷手直摆:“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我是你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

卜大爷高兴了:“这行!爹就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茶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他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罩袍,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只把卜姑娘当作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了他,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伺弄五年轿子。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颏往地上落。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袄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明儿个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说:“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犹豫了一下,又找借口:“白儿个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轿号,可……可妹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我若是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怕……怕是守不好。妹,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更……更甭说官府了,我……我见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领里,抚摸着他结着厚茧的肩头,轻声说:“巴哥哥,其实你不软,你只是心善。我要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庆达呐呐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胆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头,一边捏一边说:“你胆不小,小时候,人家欺负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帮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们俩呢,打得一头一脸血……”

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巴庆达一把把卜姑娘搂在怀里,哽咽道:“那……那是为你,为你!今儿个为你,我……我还会拼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泪珠儿在粉脸上挂着,说:“今儿个,你还是为我,你替我管着那些轿号!”

巴庆达叫了起来:“我还管啥?你都要到马二爷家去了!”

卜姑娘从他怀里站起来说:“你得有耐心,马二爷总要死的!”

巴庆达又说:“那也用不着我管,还有你爹。”

卜姑娘道:“别提他!不说我信不过他,就算我信得过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记住!这话我再不愿多说了!”

巴庆达还是摇头。

那日夜晚,巴庆达根本没想过别的,只想着卜姑娘从此再不属于他了,他的世界倾覆了。在他看来,卜姑娘就是他未来的一切,没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轿号,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

“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跟我走,走得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着他,许久没作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就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楞楞地道:“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八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茶楼上我就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你心狠……”

卜姑娘说:“我心不狠,今儿个,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袄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胀着的双乳。他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想像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不是像这样偷偷摸摸的。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不,不,妹,别这样……”

卜姑娘说:“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三十六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地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唤:“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床上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守茹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拿了卜守茹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这是卜守茹万万没想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后来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衣服下床,趿着鞋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在院子里扫地的仇三爷,见了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卜守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订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颇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卜守茹心里既恼又怕,就一边让人绞脸、梳妆,一边强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大媒,也算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脸皮说:“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说:“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说着,又用骨节暴突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正色道:“做叔就得有个叔的样子!”

麻五爷却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敷衍道:“那是,往后或许要叨扰你。这门亲事你给我作了主,我就仗着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这就对了!从今往后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郁闷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他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倒是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他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挂记着巴哥哥。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卜守茹算着巴哥哥今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因而,才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才走出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风是从山塝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巴哥哥的家就在山后,她知道。巴哥哥说过,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到了马家,临和马二爷拜天地了,卜守茹还想,这时候只要巴哥哥来,她就横下心,不要轿号、轿子,只要个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开。

巴哥哥没来。

卜守茹这才死了心,硬着头皮和马二爷拜了天地,喝了过门酒,当晚,又被马二爷扯着见了马二爷的原配夫人马周氏。马周氏老得没个人样,坐都坐不稳,还咳个不休。卜守茹看她时就估摸她活不长了。果不其然,后来一年不到,马周氏就死了,死于痨病。

和卜大爷一样,马二爷也膝下无子,大婆子生下两个闺女,都出阁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连闺女也没生出来,马二爷没入洞房便瞅空急切地和卜守茹说,要卜守茹给他生个儿。

卜守茹嘴上没说,心里在想,她才不呢,她只能给巴哥哥生儿。然而,这一夜她却将属于马二爷,她的亲爹将她卖给了这个糟老头!躺在马二爷的铜架床上,卜守茹心里揪揪的,直想哭。

洞房之夜真让卜守茹恶心。拖着花白小辫的马二爷,穿着衣服还有几分人样,衣服一脱,整个像条癞狗。那东西就像他的小辫一样不经事,弄了大半晌也没能破了她的身,却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还喘个不息。她真想一把把他推开,可手臂却沉得抬不起来。她紧闭着双目,死死咬住牙关,她觉着自己的心在滴血。

对马二爷的痛恶,更激起对爹强烈的憎恨,卜守茹那当儿就打定主意,要让爹和马二爷都输个干净。

次日夜,卜守茹强打起精神,一边麻木地应付着老而无用的马二爷,一边和马二爷谈开了价,要马二爷给她十家轿号。

马二爷俯在她肚皮上,仰着个干瘪的脑袋问:“我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要轿号干啥?”

卜守茹道:“赚我的私房钱。”

马二爷哼了一声:“你别想骗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帮你爹。我十家轿号给了你,就是给了你爹……”

卜守茹格格疯笑起来,笑出了泪:“真难为你还过了这么多桥!连我摆在脸面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给你做小,那爹还叫爹么?我会去帮他?就是你去帮他,我也不会帮的。”

马二爷疑道:“不帮他,你咋就愿进我的门?”

卜守茹收了脸上的笑:“进你的门是为我自个儿,城西那三十六家轿号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身价!你听明白了么?回门那日,我就把这乡巴佬送回乡下去,这城里没他的事做了!”

马二爷大惊,惊后便喜,两只鸡爪似的手搭在她胸上捏摸着,连连道:“好,好,你要真能这么着,我……我给你十五家轿号!”

卜守茹硬忍住厌恶:“那就说定了。”

马二爷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会骗我吧?”

卜守茹道:“我骗你做啥?!只不过你也得想清了,答应给我十五家轿号会悔么?我可是要让麻五爷做干证的。”

马二爷说:“我悔啥?你人都进了马家的门,你的还不都是我的?!这一来全城的轿号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这你错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马家没关系!”

马二爷说:“别扯了,你一个女人家,能管好那么多轿号?”

卜守茹道:“你别忘了,我是在轿号长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让仇三爷替我管着。”

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道:“算了,就我给你管着吧,仇三爷终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只等着使银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绝:“我的就是我的,我宁肯不要你答应的十五家轿号,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给我使坏,别怨我和你拼命!为轿号,我……我是敢拼命的!你得清楚!”

马二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认真的,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问:“那十五家轿号你还给不给?”

马二爷不敢说不给,只道:“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灭了灯,背对着马二爷说:“你好生想吧,我困了,想通了就别悔,我最讨厌大老爷们说话不作数。”

马二爷不想睡,又呼呼喘着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狠命把马二爷往身下推,差点把马二爷推下了床。

马二爷是爷字号人物,一辈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哪见过这事?火透了,掐着卜守茹的大腿根骂:“你这贱货!你爹都不是爷的对手,你还想用你那臭×治爷?做梦!”

卜守茹也抓住马二爷的腿根叫:“老王八,我不治你,你来呀,你可有那本事呀!”

马二爷被抓得很疼,先松了手,卜守茹才松了手。

都裸着身子,相互提防着,又僵了好一会儿,马二爷才软了,先是尴尬地笑,继而,又吭吭呛呛流了泪,说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债,只怕得用老命偿还了。

最后,马二爷认输了,——从未臣服过任何女人的马二爷,在他六十二岁时臣服了卜守茹,当场立了字据,把观前街的六家轿号,和分布于状元胡同一带的九家轿号作为私房钱的来源,一并送给卜守茹。

这十五家轿号是卜大爷靠阴谋和蛮力都没得到的。

抓着那张字据,躺在床上承受着马二爷无能的蹂躏,卜守茹泪水直流,浸湿了绣花枕头。

卜大爷有了不祥的预感,三天来心总慌慌的。

闺女守茹出门子那日,原以为要有场痛快淋漓的哭闹,却没有,卜大爷便觉着怪。守茹走后,卜大爷要和仇三爷商量重开西城三十六家轿号的事,仇三爷又是一副很踌躇的样子,就更让卜大爷起疑。他还以为仇三爷的踌躇是因信不过马二爷的承诺,便说,马二爷虽道不是东西,说话却是作数的。卜大爷要仇三爷把三十六家轿号的轿头管事都招来,一起合计合计,仇三爷这才说,还是先别急,待卜姑娘回门后一块合计吧!

这是啥话?卜大爷想,他的轿号和闺女有啥关系?

没想到还真有关系,且是大关系!他卜永安自己作孽,亲生闺女起火打劫,把他这个当爹的卖了!仇三爷、麻五爷,可能还有马二爷,都参与了这场惨绝的扼杀,里里外外只瞒着挨杀的他。

回门时,院门口再次落下许多轿,有卜守茹从马家带来的,有麻五爷和麻五爷手下弟兄坐的,还有一乘八人抬的绿呢官轿,是空的,——麻五爷进门就指着绿呢官轿吹:这可是好轿!连知府邓老大人都不摊坐的,他五爷一则有面子,二则又花了大价钱,才从退隐的巡抚大人府上借下了。

卜大爷问:“借来干啥?”

麻五爷大大咧咧说:“干啥?给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儿个就和我说了,你为轿子苦了十八年,身子骨全毁了,回乡咋着也得有乘风光的好轿!卜大爷,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这么好个闺女。”

卜大爷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直着嗓子叫:“谁……谁说我要回……回乡?谁说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面看着卜大爷:“爹,我说的。我还对五爷说了,你老这么累着,我做闺女的于心不忍,这西城三十六家轿号我就管了,你只管到乡下歇着享清福吧!”

卜大爷身子动着,手直颤:“妮儿,你……你可还是我的妮儿?”

卜守茹说:“这叫啥话?我咋不是你的妮儿呢?你对我的好处,咱石城八十二家轿号的人谁不知道?不因着你是我爹,对我好,我能让五爷费神弄这绿呢大轿?爹,你不是不知道,当皇上的命官也得当到五品才能坐这绿呢轿呢!”

卜大爷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壶朝卜守茹摔过去:“你……你这贱货,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闪,躲过了,茶壶在卜守茹脚下碎了,壶里有茶水,湿了地,也湿了卜守茹的粉红绣花鞋。卜守茹抬起脚,用绢帕揩着沾在鞋面上的茶叶片儿,又抬头瞅着卜大爷说:“爹,你真是不识好歹,你想想,我这么着不是为你好么?你今儿个败了能卖我,明儿个再败了可咋办呢?你可再没闺女卖了……”

卜大爷吼道:“老子不会再败了,不会!”

麻五爷插上来说:“卜大爷,话不好这么讲,不说你这人已是废了,不能再伺弄轿子,就算你没废,也不好说这大话的!”

卜大爷冲着寐五爷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闲事!”

麻五爷笑了:我可不愿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现在呢,你不让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这闺女还就是比你这独眼龙强,有心计,也有能耐呢,五爷我都服气,你还不服?”

卜守茹道:“五爷,回乡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别说这种话气我爹!”旋又对卜大爷说,“爹,打从我落生,你可是没回过家哩,我娘死时你没回,接我时也没回,只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爷。今儿个,你也该回了,看看我娘的坟,给我娘烧点纸,啊?”

卜大爷到这地步了,还心存妄想,凄惶地看着卜守茹说:“妮儿,我……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我……我把轿号都给你,你别让我走,允我留在城里帮你的忙……”

卜守茹摇摇头道:“不必了,仇三爷会替我照管轿号的,他有腿,你没有,这没办法……”

卜大爷问仇三爷:“你能照看好西城三十六家轿号?”

仇三爷不敢看卜大爷,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让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们卜家的人。”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好,好,你们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说别的了,只一条,你们让我留下来,任啥不管,让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轿,成么?”

仇三爷瞥了卜守茹一眼,对卜大爷说:“这……这得问卜姑娘……”

卜大爷便对卜守茹道:“妮儿,你说句话!”

卜守茹一声不吭。

卜大爷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带着他的一只独眼,两条断腿还乡了,他在城里十八年的拚杀至此完结。而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这么个孽障又把这孽障,聘给了马二爷,极完整地铺排了自己的全面失败,连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伴着一声绝望的嚎叫,卜大爷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开,冲着卜守茹扑了过去。

然而,今日的卜大爷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爷,那个用大脚板踩着麻石道和人拚命的卜大爷已不复存在,卜大爷的两条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离开太师椅,卜大爷便轰然一声栽倒在方砖铺就的地上。

卜大爷倒在地上拖着鼻涕挂着泪骂:“卜守茹,你这个贱货!老子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就和你没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动气,看着卜大爷说:“爹你咋骂也还是我爹,你不仁我得义,你不养我的小,我得养你的老。天不早了,咱得起轿了……。”

卜大爷像没听见,直挺挺睡在地上,泼妇似的喊:“……都来看哟,都他娘来看哟,这就是养闺女的报应!闺女就是这么丧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这才火了,脚一跺,叫道:“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转而又对麻五爷说:“五爷快把我爹抬进轿去!”

麻五爷手一挥,院里站着的人过来两个,和麻五爷并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爷架上了绿呢大轿。

卜大爷被扔进轿里了,还在骂,骂闺女,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和仇三爷。麻五爷被骂得心烦,就找了团裹脚的破布,要把卜大爷的嘴堵起来。卜守茹不让,说是挺好的事,别弄糟了。

起轿前,卜守茹张罗着一路上要带的东西,去一趟就八十里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还有必不可少的盘缠。

正收拾着,卜大爷那边又出了鬼,这瘫子从轿里爬了出来,独眼亮得吓人,还狼一般地吼,说是要去见马二爷。麻五爷和仇三爷两人都按不住。

麻五爷说:“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迟疑了一下,道:“……手脖上缠点布片,别勒疼了他。还有堵嘴的物什得干净……”

麻五爷和手下的人找来麻绳和布,把卜大爷捆了,又给卜大爷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爷塞进轿里。

卜守茹待麻五爷弄好了,才撩着轿帘对卜大爷说:“爹,你可别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不能让你再呆在城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卜大爷被捆得肉棕子似的,嘴上又塞着布,啥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只独眼狠狠盯着闺女看。

卜大爷的眼光中充满病狂和仇恨,让卜守茹至死难忘。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临走了,偏有人来找麻五爷,还带了个秀才模样的人来,秀才很年轻,手臂上有伤,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枪打的。秀才要出城,说是绿营的官兵在追他。麻五爷便找卜守茹商量,让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轿出城。

卜守茹问:“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爷吱吱唔唔不说。

卜守茹道:“你不说,咱就不带,一个爹已够我烦的了!”

麻五爷迫于无奈,才说:“这人是革命党,到咱城里运动刘协统的新军起事,被发现了,咱不救他,他就险了,闹不好得掉脑袋!”又说,“卜姑娘,你别怕,革命党的人我见得多了,并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世面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后正好能帮她做事,便说:“我才不怕呢,举凡你五爷信得过的人,我自是信得过。”

那日是和革命党同坐着一乘四抬轿子出城的,革命党靠着轿子的左侧,卜守茹靠着轿子右侧;卜守茹盯着革命党看,革命党也盯着卜守茹看。这一来,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发现,而是怕自己会鬼使神差跟革命党走,——那革命党是在官府缉拿告示上见到过,很像巴哥哥,只是比巴哥哥文气些。

革命党在轿子里说,南洋各处的革命党已纷纷起义,满人的朝廷长不了了。卜守茹点点头没作声,更没敢多打听。那当儿,卜守茹不知道这话对她未来生命的意义,只觉着这个革命党怪大胆的,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听完也就忘了。

轿子出城二里,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党下了轿,和麻五爷拱手道别,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会不会也投了革命党?巴哥哥若是投革命党,是不是也要这般东躲西藏?

再上轿时,石城已被抛在身后了,回首望去一派朦胧,可卜守茹分明从那朦胧中看到了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那是父亲用血肉栽种过的庄稼地,如今轮到她来栽种了,她认定她能种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获自己和父亲的双份成功。

革命说来就来了,来得迅猛且嚣张。约摸大半年后,驻在石城的新军第八协马标、步标官兵两千口子,在协统刘家昌的带领下,打着灭满兴汉的旗号突然举事,炮轰绿营官兵据守的江防会办府。会办府告急,城外巡防营的钱管带奉命带巡防营官兵前来增援,似乎是要挽狂澜于既倒的。殊不料,钱管带进城后不打新军的刘协统,偏立马输诚革命,专打绿营。会办大人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这才慌了,带着几百口子绿营残兵渡江逃跑,邓老大人不慎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复。

这便换了朝代,进了民国。

革命党转眼间满街都是,就连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弟兄也成了革命党,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到处剪男人的辫子。马二爷和城中绅耆被弄得目瞪口呆,咋也不信大清就这么完了,硬是不剪辫子,麻五爷就不厌其烦,一一来收小辫保护费,还交待马二爷们把辫子盘起来,以免人头落地。麻五爷说,大明换大清时,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眼下光复了,大清换了民国,汉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规矩,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马二爷先因着惯常依靠的邓老大人的溺死,后又因着时常要交的保护费,对革命恨意日增,做梦都梦着大清皇上重坐龙廷。恨意绵绵之中,马二爷不止一次对卜守茹说过,革命就是谋反,革命党没一个好东西,像那麻五爷,将来是一定要被满门抄斩的,马家即便就此败落,也不好和麻五爷再来往。

卜守茹但凡听到马二爷这么说,总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心里却认定马二爷荒唐,身为一介草民却要为没有皇上的大清做忠臣,实能让人笑掉大牙,就冲着这份荒唐,马二爷作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也算完了。

革命没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麻石路上依旧行着红红绿绿的轿子。做了民国镇守使的刘协统,仍是和前清的邓老大人一样钟爱轿子,说满街行着的轿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表征。卜守茹便想,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革掉了马二爷们的小辫,并没革掉轿号、轿子,她自得拥戴革命,退一步说,就算不拥戴也不好反对的,冲着钟爱轿子的刘镇守使,也不好反对。

尽管如此,卜守茹却并没想过要利用革命首领刘镇守使去扩张自己的地盘。嗣后卜守茹和刘镇守使的结识,并非刻意钻营的结果,而是刘镇守使找上门来的。

刘镇守使做大清协统时就听说过卜守茹的芳名和传闻,知道卜守茹虽出身寒微,却颇有些姿色,以妾身进了马家,却又生性孤傲,敢和马家分庭抗礼,就想见见。说来也巧,恰在这年秋里,刘镇守使老父死了,刘镇守使要大办丧事,这就有了机缘。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说,丧事由马记老号承办才好,马记老号最会办丧事,轿夫使轿平稳,过世老大人不会受惊,将军和后人才能更发达。刘镇守使偏不睬,亲点了卜家新号,且要卜守茹前来镇守使署面商。

这是石城光复第三年春里,刘镇守使升了中将师长后的事。

那年春里极是反常,时令刚过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来,夹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着一身素旗袍,系一袭红斗篷,到镇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顶蓝呢轿。麻五爷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轿。一路上有许多帮门的弟兄跟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

因着头一回去见刘镇守使,卜守茹心里惴惴的,极怕有何不妥,坏了自己和刘镇守使的这笔大买卖。刘镇守使刚升了师长,正是春风得意时,老父的丧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场的,粗算一下,动上千乘轿,以每乘轿子八百文计,就有不少银子好赚。事情若是办得好,丧家总还有赏。更重要的是,刘镇守使家的丧事办好了,新号的牌子也就跟着响了,马记老号包揽全城丧事的局面就会因此改观。

心里不安,就觉着路短,转眼到得东城老街上,离镇守使署只里把路了,更觉着不踏实,卜守茹便让轿落了,进了一家棺材铺,说是去看棺木,实是为了静自己的心。在铺里转了一圈,又掏出一面小镜子身前身后照了照,认定自己还算利索,才又上了轿。

上轿后,仍免不了左思右想,这一来便发现了新问题:担心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在镇守使署出丑,坏了大事,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轿,吩咐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回去。麻五爷不愿,说是一起见刘镇守使最好,一人说不清的事,两人自能说得清。那当儿,卜守茹为了自己的轿子轿号,和麻五爷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进了麻五爷的帮门,做了挂名的二掌门不说,还和麻五爷生了个儿子,取名天赐,——自然,天赐是让马家养着的。卜守茹知道麻五爷要陪她去见刘镇守使是一番好心,可咋看咋觉着五爷和他的弟兄不顺眼,就板起粉脸坚持要麻五爷回去。麻五爷虽说不甚高兴,还是听了卜守茹劝,回去了。

卜守茹记得清楚,四抬蓝呢轿飘进镇守使署时是傍晚,夕阳的白光映在门口兵士的枪上和脸上,使得兵士和枪更显威严。紧张自不必说,几个兵士枪一横,喝令卜守茹下轿时,卜守茹心跳得实是狂乱。好在兵士还客气,得知卜守茹是奉刘镇守使之命来见,枪放下了,其中一个兵还引着卜守茹去见了刘镇守使。

刘镇守使那日很威武,穿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斜挎着把带红穗的大洋刀。卜守茹进门时,刘镇守使正和一个当官的说话,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马靴踩出咔咔的响声。见卜守茹进来,刘镇守使愣了一下,把那当官的打发走了,要卜守茹坐,还让手下的兵拿了点心,沏了茶。

双双坐下后,刘镇守使盯着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俊。”

卜守茹心里慌,又想掩饰,就半个身子倚坐在椅子上,偏头看着刘镇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齿笑,后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盖,撩拨水面上的茶叶片儿。

刘镇守使又说:“怪不得咱石城的轿这么好,却原来是有你这么个俊女子在弄轿呀!”

卜守茹记挂着将要开张的大生意,便道:“城里的轿也不是我一人在弄,还有马家老号呢!往日城里的丧事都是马家老号包办的。这回将军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将军把事办好,也不辜负将军的抬举……”

刘镇守使手一摆,极和气地说:“抬举啥呀?!我只是想见见你。早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总觉着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轿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户门里和人家对着弄就益发奇了。”

卜守茹见刘镇守使很随和,心中的紧张消退了些,抬头瞅了刘镇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十八年轿,我是起小在轿行长大的,不弄轿还能弄啥?难不成也像将军你似的,去弄枪。”

刘镇守使也笑,边笑边摇头:“轿和枪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扬:“谁说不是?我不就弄到今日了么?”

刘镇守使道:“所以我说你是奇女子嘛!你志趣实是不凡,敢破陈规,敢反常情,真少见哩。”

卜守茹说:“破啥陈规?反啥常情?我才没想过呢!我要真像将军你说的那样敢反这反那,还不早就把马二爷宰了!”

刘镇守使哈哈大笑:“能被你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份!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其实我不敢。”

刘镇守使问:“是怕我治你的罪么?”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也不敢。”

刘镇守使说:“你终是女人,心还是善的。”

卜守茹辩道:“也不算善,谁欺我,我也会去斗。”言毕,又瞅着刘镇守使说了句,“你是将军,武艺一定好,赶明儿,你教我两手,碰到谁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刘镇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你要真会了两手,只怕我这做师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连连摆着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别怕。”

刘镇守使益发乐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又说,“我真想不出你这俊女子打架时是啥模样……”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再无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见面,倒像相识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刘镇守使,连请卜守茹来的初衷都忘了,只一味和卜守茹说笑调情,卜守茹几次谈到丧事的安排,刘镇守使马上岔开,只说改日再谈,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强了。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刘镇守使兴致仍高,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卜守茹那当儿已看出了刘镇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爽快地答应了。

喝酒时,刘镇守使已不老实了,又夸卜守茹俊,说是相见恨晚,说着说着,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

卜守茹说:“要是会两手,这会儿就用上了。”

刘镇守使笑道:“那也没用,我还有枪呢。”

卜守茹把刘镇守使一把推开:“那你快去拿!”

刘镇守使只一怔,手又摸了上来:“我拿枪干啥?不把你吓坏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枪对着我,我就和你拼!”

刘镇守使讨好说:“我拿枪来也是给你的,你烦了就毙我。”

卜守茹哼了一声:“真的?”

刘镇守使真就把枪掏了出来:“给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说过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卜守茹接过枪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杀人。”

刘镇守使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没作声。

这晚的酒喝得漫长,刘镇守使尽管动手动脚,却总还算有些规矩,也体抚人,因卜守茹身上正来着,便没和卜守茹做那事。这是与麻五爷不同的,麻五爷蛮,想做便做,才不管来不来呢。刘镇守使不这样,就给卜守茹多少留下了点好感。

因着那份好感,卜守茹在为刘镇守使的父亲做完丧事后,又应刘镇守使之邀,到镇守使署来了,陪刘镇守使喝酒谈天。听刘镇守使谈,自己也谈,谈倒在麻石道上的父亲,谈老而无用的马二爷,谈到伤心处还落了泪。卜守茹一落泪,刘镇守使便难过。刘镇守使文武双全,自比岳武穆,某一日难过之余,为卜守茹做诗一首,号称《新长恨歌》,歌曰:

夜月楼台满,石城桃面多。

世人皆梦寝,娥娘轿已过。

凄然声声叹,哀颜粉黛落。

含恨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轿,傲唱大风歌。

满目蓬蒿遍,春风吹野火。

辛亥风云起,义旗换山河。

我拔三尺剑,尽斩天下错。

还尔自由身,红妆一巾帼。

相伴常相忆,一笑抿逝波。

刘镇守使在诗中说得明白,卜守茹做马二爷的妾是天下大错之一,刘镇守使是要挥剑斩之的。还有一点,刘镇守使也说得清楚,刘镇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亿的。在刘镇守使看来,卜守茹做他的妾还差不多,做马二爷的妾就委屈了。刘镇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国新贵,年岁也不大,比马二爷小了十几岁,才五十二,讨卜守茹做个四姨太正合适。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得罪马二爷落不到家产。打从巴哥哥出走后,她的心早死了,惟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就算对刘镇守使有些许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惟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地魂不守舍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学养哩,诗做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辙。”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辙,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辙的诗。”

过了没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娥娘总相伴,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上,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义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于是,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东西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不好相强,便应许了,且赌咒发誓说,他这辈子真正中意的女子只有卜守茹,再无别人。还说要把四姨太的位置永久地给卜守茹留着,从此再不纳妾。嗣后,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还有狐臭。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守使好功夫。诗却做不出了,在床上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钱。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的红白喜事。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惭形秽,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坐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而马二爷则日渐衰老,一门心思也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现出一派败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后来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奔“万乘兴”去了。

“万乘兴”总号在刘举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飘乎于半空中的一面招旗和门楼上的一块匾额是新的,其余皆是旧的。前院的正房和东西厢房仍保持着十年前的老模样,就连窗棂也还是纸糊的,夏日的一场大雨过后,总要潲进些雨水。房里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渐陈旧的家具大都摆在原处,无声地映衬着那黑的深邃。

轿业兴盛之后,仇三爷想把这老宅翻盖一下,卜守茹不允,说是就这样好,她看着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来了,也不会觉着生分。

仇三爷从此不再提这碴了。

仇三爷知道,卜守茹这十年都没忘了巴庆达。每每回老宅,总要到巴庆达住过的屋子看看,有时在那一呆就是好半天,还会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年年底,轿行的管事们照例在老宅聚会,卜守茹因着仇三爷和众管事的奉承,无意中多喝了几杯。管事们散去之后,卜守茹和仇三爷扯谈过轿行来年的生意后,又说起了巴庆达,认定巴庆达是跟着当年那王家戏班子走了。

仇三爷便劝道:“卜姑娘,你得想开点,得把过去的事忘了,如今咱‘万乘兴’的生意那么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就越忘不了了。”

仇三爷叹了口气:“你别固执,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失,你现在有了这么多轿子,又有刘镇守使和麻五爷护着,更发达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卜守茹痴迷地说:“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爷这才试探着问:“要不,咱就派人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摇摇头:“怕不行。若是找不到人,又闹得沸沸扬扬,被刘镇守使、麻五爷他们知道反倒不好了。”

仇三爷道:“姑娘不放心别人,我就亲自去,咋样?”

卜守茹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这最好!”稍停,又说,“您老若不亲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会回的,他这人的脾性我知道!”

仇三爷胸脯一拍:“卜姑娘,你擎好吧!只要找到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恓他两个大耳光,尔后,就是捆也把他捆回来!”

仇三爷是头场雪落下后走的,没带外人,只带了个本家侄子,对外只说到上海置办一批轿衣,一去就是四十余日。在这四十余日里,仇三爷江南江北到处寻那王家戏班子,寻到后来才知道王家戏班子五年前就散了,当年的王老板已在扬州开了杂货店。仇三爷向王老板提起巴庆达,王老板竟说从不知还有这么个人。

回来后,仇三爷病倒了,躺在床上,扯着卜守茹的手老泪直流,说是对不起姑娘。卜守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脸一转,眼中的泪却滚落下来……

这场徒劳的寻找,给卜守茹带来的除了失望和惆怅再无别的。仇三爷便觉着自己害了卜守茹。他本不该去寻巴庆达,更不该把真情告诉卜守茹。

病好之后,仇三爷想把卜守茹的那颗心从巴庆达身上引开,便把天赐带到了卜家老宅。仇三爷认定,能在卜守茹心中替代巴庆达的,也只有她儿子天赐了。往天,卜守茹常和仇三爷说,天赐被阴毒的马二爷教唆坏了,起小不要娘,一见她就往马二爷身后躲,她想想总是很伤心的。

仇三爷是用两挂炮仗把天赐从马家门前哄来的。仇三爷和天赐一起在老宅院里放炮仗,还给天赐当马骑。天赐便说仇三爷好,和他爹——马二爷一样好,还说,他爹也时常给他当马骑的。

仇三爷在雪地上爬着,喘着,说:“我不好,你爹也不好,只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赐真就被马二爷教坏了,骑在仇三爷背上竟说:“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们家搞败!”

仇三爷道:“你是她儿,她咋会恨你?!不是为了你,她才不会这么拼着性命弄轿呢!”

天赐一撇嘴说:“哼,才不是呢!她连亲爹都不要,还会要我?她弄轿不是为我,是要坏我爹,坏我!”

仇三爷趴在地上,反勾着头问:“这话又是你爹说的么?”

天赐“嗯”了声。

仇三爷道:“他是骗你!你别信……”

正说着,卜守茹进了院门,一见天赐骑在仇三爷背上,脸一沉,说:“天赐,给我下来!要骑回家骑你爹去!”

天赐脸涨得通红,慌忙从仇三爷背上下来,转身便走。

仇三爷爬起来,一把将天赐拉住了,对卜守茹说:“不怪天赐,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爷,你别宠坏了他!”又对天赐说,“你得记住,你是我的儿,日后得弄轿,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爷!”

天赐低着头,两只脚在雪地上搓着,一会儿便搓出了个坑。

卜守茹走到天赐跟前,把天赐头上的乱发抚平,口气也和缓下来:“进家吧,天赐,娘有话给你说。”

天赐不挪窝。

卜守茹又说:“进家吧,那边是家,这边也是家。娘今晚包饺子给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饺子。”

天赐仍不挪窝,只怯怯地说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饺子。”

卜守茹强笑着说:“你想吃啥,娘就给你弄啥!”

天赐头垂得更低:“我……我不饿,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说:“那你进屋陪娘说说话吧,娘明儿个还想带你去看看咱‘万乘兴’的轿号哩!娘的轿号比你爹多,轿子也比你爹新,你一看准喜欢。”

仇三爷也说:“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该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弄轿的,学着点!”

天赐不作声。

卜守茹又说:“娘是女人,本不该弄轿,你呢,是男人,起小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得学着弄轿……”

天赐却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我爹等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声叫道:“马二不是你爹!你……你只有娘,没有爹!”说着,一把扯起天赐就往堂屋里走。

偏在这时,马二爷坐着轿子赶来了。轿在门口落下后,马二爷并不进门,只站在门楼下的青石台阶上阴阴地看着卜守茄和天赐。

天赐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唤了声“爹”,挣脱母亲的手就往门外跑,在门口差点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眼见着马二爷和天赐钻进轿子,又眼见着马记老号的四个轿夫起了轿,只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

目睹着“万乘兴”日渐兴盛,一乘乘崭新的轿子从西城飘进东城,公然夺去马记老号的生意,马二爷又恼又恨,却又有苦说不出。

最初马二爷以为,卜守茹是自己的妾,又有了儿子天赐,再怎么折腾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轿业都落到她手上,总归也还是马家的。马二爷的家业要传给天赐,卜守茹的轿号迟早也要传给天赐。因而,马二爷并不把卜守茹的新号当对手看,对“万乘兴”的扩张只在心里冷冷一笑也就算了。

不料,天赐过十岁生日那天,卜守茹的亲爹卜大爷不知是出于何种用心,从乡下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自己闺女和麻五爷养了个野小子,已有三岁,只等着马二爷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轿业接过来。马二爷这才慌了,出了大价钱让人私下里四处查访,想找到那个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几个月终没找到。查访的人回来说,卜大爷和自己闺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说了瞎话,一来坑自己闺女,二来也想气死马二爷。马二爷偏不信,又派管家王先生带了厚礼去见卜大爷,卜大爷方才支吾起来。

风波过后,马二爷却多了个心眼,觉着今日或许没有那野小子,日后则说不准,若是卜守茹真和麻五爷养出个野小子,麻烦就大了,遂决意反击。

马二爷不承认自己的好时光已经过完,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就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默默想。马二爷觉着,石城里的麻石路终是属于他的,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手中夺走。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该成功。

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想着,合计着,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许多年后,当马二爷、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满脸的泪,还对天赐说,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别怯。

终有一天,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坐轿出了城,回来时把卜大爷接来了。仇三爷是最先见着的,一见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戏,听了禀报,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卜大爷这次来得必有名堂,保不齐马二爷使了啥坏哩!”

卜守道:“不怕的,如今不是过去,他们翻不起大浪!”

仇三爷说:“姑奶奶却要小心,别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都迷轿迷个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哩!这两人弄到一起,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他们还折腾啥?老的老了,瘫的瘫了!”

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很像回事地谈着轿子呢。老的对瘫的说:“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我呢,伺弄了一辈子轿,懂你的心,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

卜守茹听到这话,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说:“你们都别做梦,‘万乘兴’是我的,谁也甭想再插一脚!”

马二爷看了卜守茹一眼:“你的轿行却是你爹拼着命挣下的!”

卜守茹道:“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马二爷笑了笑:“我是不想管……”

卜守茹问:“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

马二爷摇摇头:“不是,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我挑得了么?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才想帮衬他一把。”

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初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

马二爷叹了口气:“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初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马吉宁都还认定你是伺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得有滋味。”

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他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为此,卜大爷饮恨十年,也不择手段地报复过:最早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很孝顺;革命后,以为机会来了,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作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万般无奈,卜大爷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刀杀人。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弄死,“万乘兴”就能落到他手上。又不料,马二爷实是无用,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就问马二爷:“你究竟打的啥主意?”

马二爷慢慢悠悠地说:“卜大爷,你名份上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伺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也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整旗鼓。

这真荒唐。

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很动情地说:“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给守茹,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我……我干!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立时就打定主意,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我马吉宁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要了,我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跟我和你爹拼。你把你爹赶到乡下,又和马家分着、顶着,我没办法!”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想说了,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过完了,今后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

马二爷道:“别把话说得这么早,咱还是试试吧!”

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二人给老号换了名,改作“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八百乘轿子。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市。嗣后营业,轿资收得也少,比“万乘兴”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万乘兴”的轿上骂“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轿上就骂“万乘兴”,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恼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老大全”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坏了赔不起。

卜守茹觉着不好,对麻五爷说:“‘老大全’轿主不单是马二爷,也还有我爹,咱得客气点。”

麻五爷嘴上应许了,私底下仍是对“老大全”使坏。

卜大爷和马二爷恼怒了,终有一天,在卜守茹进家时,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差点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爷失去了理智,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

马二爷硬把卜大爷拉住了。

卜大爷被拉着还直吼:“掐死她,你让我掐死她!你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亲爹!”

马二爷心里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不过,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卜守茹该死,却不是这时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这样,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

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然后,毒死卜大爷,嫁祸卜守茹。

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马二爷一颗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杆和轻盈飘逸的脚步……

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风臭她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这都是咋回事呢?难不成是前世欠了这瘫子的孽债?

这年秋天,裹挟着城市上空恶臭气味的风,把一股肃杀之气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刘镇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长准备开仗,大炮支到了城门上,城里三天两头戒严禁街,抓王旅长的探子。驻在城外的钱团长——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名义上还归刘镇守使管着,实际上已和王旅长穿了连裆裤,上千号人随时等着王旅长的队伍开过来,一起去打刘镇守使。

肃杀之风也吹进了卜守茹心头。卜守茹躁动不安,脸色阴阴的,总想干些啥。开初还闹不清想干的是啥,后来才知道是想杀人,杀死那个瘫子,杀死马二爷,彻底结束他们的野心和梦想。头上的疤,时时提醒着卜守茹关乎仇根的记忆,杀人的念头在脑子里盘旋,眼中总是一片血红。

然而,终是怕,爹在大清时代就告过她忤逆,今日真把爹杀了,忤逆便是确凿的了,连马二爷一起杀,就是双料的忤逆。这和刘镇守使打仗不同,刘镇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没有,她只能等待,等待着他们老死,病死,被炮火轰死。

卜守茹由此而对巴哥哥的思恋益发深刻了,常在梦中见着巴哥哥回来,用小轿抬着她满世界兜风。还梦见自己和巴哥哥离了石城,随着个挺红火的戏班子闯荡江湖。梦中的巴哥哥依旧是那么年轻,那么憨厚,十年了,巴哥哥还是老样子。

醒来时,总不见巴哥哥,满眼看到的都是轿,她的轿和马二爷的轿,这些轿载走了她十年的光阴,十年的思念,她就流着泪想,如果这十年能重过一回,她决不会再要这些轿了,她得由着自己的心意,由着巴哥哥的心意活。

那年秋里,肚子里又有了,是刘镇守使的,麻五爷以为还是他的。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爷早把“万乘兴”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讲怀着的孩于是刘镇守使的,怕麻五爷使坏,只由着麻五爷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盘。麻五爷的如意算盘也简单,就是静候着马二爷一朝归天,自己对马卜两家进行全面接收。

被卜大爷用碗砸过以后,卜守茹再不愿回马家,就和麻五爷住到了一起。麻五爷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想着马二爷来日无多,极怕马二爷一死落不到家产,便劝卜守茹回马家生了孩子再说。

卜守茹不愿,一来怕自己被杀,二来也怕自己会于疯狂之中去杀人。

麻五爷非要卜守茹去,说是这孩子也得让马二认下,不认下日后不好办。

卜守茹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马二爷说,看他可愿认!”

麻五爷哼了一声说:“他敢不认!不认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爷如何让马二爷好看,就和麻五爷一起去了。

马二爷得知卜守茹真怀上了麻五爷的种,早就气青了脸,卜守茹和麻五爷一进门,马二爷就阴阴地对麻五爷说:“卜守茹这贱货回来我没话说,只是这肚里的孩子咋办?”

麻五爷嘿嘿笑着问:“二爷你看呢?”

马二爷道:“我看啥?你们揍出的杂种,关我屁事?!”

麻五爷笑得益发自然和气:“咋不关你的事?守茹终还是你们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儿,马家不就丢尽脸了么?二爷你还做人不做了?”

马二爷气疯了,“我马吉宁早就不做人了,早就当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当王八,也不能再养王八蛋!”

麻五爷仍不气,又说:“二爷,咱们谁跟谁呀?当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爷的轿号里放**,你能把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该算我的,对不对?咱俩谁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该有事。麻五爷说这话时,卜大爷正被人抬着从门外进来,听到麻五爷说起放**的事,愣了,独眼发直,凶光射到麻五爷脸上,咬住麻五爷不放。卜大爷没容马二爷再插话,便挣开抬他的两个下人,瞅着麻五爷问:“麻老五,当……当年的**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来的**、洋枪?”

麻五爷不以为然:“嘿,卜大爷,你看你,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追个啥呀?今儿个咱得一起对付马二才是!”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守茹,你说是吧?!”

卜守茹也没料到当年往卜家轿号放**的是麻五爷,眉角抽动一下,道:“我还能说啥?却原来你们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爷又笑:“哟,我的姑奶奶,咱可得凭点良心,没我们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这么说着,卜大爷已在往麻五爷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爷面前,一把搂住了麻五爷的腿:“麻老五,你……你今个儿得给我说清楚,**和洋枪是……是哪来的?”

麻五爷大大咧咧道:“卜大爷,你想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从巡防营弄来的么?我不愿干,马二爷就许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仍是不愿干,——倒不是嫌银子少,而是觉着太毒了些,就劝马二爷打消这坏主意。马二爷那当儿横呢,硬要干,还说,我若不干,他就向邓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党的,就怕了,就违着心干了。”

卜大爷又问马二爷:“是么?”

马二爷道:“你听他瞎扯!”

卜大爷认定不是瞎扯,松开麻五爷,又往马二爷面前爬,马二爷有些怕,一边向后退着,一边说:“卜大爷,你……你可……可别听麻老五胡搧,他这是成心要坏咱‘老大全’的生意……”

卜大爷不睬,爬得固执且顽强,独眼里凶光闪动。

麻五爷抱着膀子立在一旁,说:“卜大爷,这就对了,你要算帐得和马二爷算,不是这老杂种,你卜大爷还不早是石城的轿王了!”

马二爷坐不住了,额头冒汗,佝偻的身子直抖,可着嗓门喊进两个马家下人拉住卜大爷,说是让卜大爷先回自己屋消消气,有话待麻五爷走后再谈。

卜大爷死活不愿离开,一面挣着,一面破口大骂,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

麻五爷对卜守茹说:“你看你这爹,你看你这爹,咋变成这种样子了呢!咋连我都骂?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说罢还叹气,似很委屈,又很无奈。

卜守茹看着这三个男人都觉着恶心,便道:“你们都该去死!没有你们这世上或许还能干净点!”

麻五爷直摇头,说:“让他们去死,咱别死,咱死了这一城的轿子谁伺弄!”转而记起卜守茹肚里的孩子,想到来马家的初衷,便对马二爷道:“二爷,不说别的了,就冲着咱当年的情义,这孩子也得在你老马家生,这事就这么着吧,啊?”

马二爷被那陈年**弄得很狼狈,硬气保不住了,服了软:“五爷,事已到了这一步,我……我还说啥呢?这么着吧,我认栽,卜守茹和肚里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图别的了,只图个平安肃静!”

麻五爷手一摆:“别价!好事做到底,守茹娘俩你先给我养着,哪天你一蹬腿,我就连他们娘俩一起接走!这才算咱义气一场嘛!”

马二爷浑身哆嗦起来:“麻五爷,你……你也别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让给你了,你……你还要啥?”

麻五爷嘿嘿笑了两声,说:“你那些轿子不好伺弄呀,我想了,离了守茹和我还真不行……”

马二爷豁出去了,当场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保护轿号的决绝意志:“麻老五,你要我的轿不是?你看着,二爷我最后一滴血都……都得洒在轿上,看清了,这么红的血!在爷的脉管里流了七十多年的血!”

卜守茹看着马二爷手上那流了七十多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点脏血泼不了几乘轿!你现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又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离开马家的,我就是冲着你的轿号来的,不把你的东城轿号全统下来,我不会甘心的。”

马二爷疯叫道:“你……你做梦!我的轿号是我几天赐的!就算没皇上了,民……民国也得讲理!子承父业,天……天经地义!”

偏在这时,天赐从学堂下学回来了,麻五爷一把拉过天赐,指着天赐的小脸膛儿哈哈大笑说:“天赐是你的儿?你看看他哪点像你?天赐也是五爷我的儿!二爷,话说到这地步,我就得谢你了,难为你这么疼他,比我这真爹都强哩!”

马二爷骤然呆了,像挨了一枪,软软跌坐到地上。

天赐叫了一声“爹”,上前去扶马二爷,马二爷不起,只望着天赐流泪,绝望地嚎着:“报应,这……这都是报应啊……”

也恰在这时,卜大爷双手撑地,支持着沉沉的身子,从门外阴阴地挪进来了,卜守茹本能地预感到,那团盘旋在石城上空的肃杀之气已扑涌进门。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和爆豆也似的枪声。

十一

马家院子里也有麻青石铺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宽约三尺许,长不过五六丈,从大门口穿过正堂屋,到二进院子后门的条石台阶前也就完了。头进院子很大,麻石道两旁是旷地,一边停矫,一边是水池、花房。二进院子就小了些,且堆着不少破轿,除了从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几乎看不到地面。

卜大爷住进马家后,瞅着麻石道心里就恨得发痒,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在二进院子的那堆破轿上放把火。有一日夜里,还真就用两手撑着地,爬到了那堆破轿前,欲往破轿上浇洋油。可犹豫了半天,终是没浇。这倒不是因为怜惜马二爷,却是因着自己。卜大爷觉着马家的一切终将是他的,这老家伙来日无多,死后断不会把轿子和麻石道带进棺材去。

马二爷却也毒,自己老不死,倒想要大爷死。卜大爷用碗砸了卜守茹没几天,马二爷就在专为大爷煨的蹄唚里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爷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唚让桌下的狗叼去,狗被毒死了。马二爷心里很慌,怕卜大爷和他拼,就说这必是卜守茹使坏,买通了哪个下人干的。卜大爷心里知道是马二爷弄出的鬼,却装作没看出,说了句:“不致于吧?那狗还不知都乱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后,卜大爷就想把马二爷往墓坑里赶了,两手支撑着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时,总觉着自己能把马二爷对付了。卜大爷瘫了,腿不经事,两只手却有无穷的力。卜大爷试过,他一拳能把房门捅破,砸扁马二爷的脑袋自是不在话下的。——想想也怪,老天爷对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时候,卜大爷的手和臂都没这么大的力;腿一没了上半身便出奇地发达起来,胸上和臂上满是肌肉,手也变得粗大,结了厚厚的茧,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爷无意中说起的**,勾起了卜大爷的旧恨新仇,卜大爷往马二爷面前爬时,就想杀了马二爷。后来被架到自己房里,卜大爷杀人的念头益发坚定了,卜大爷认定,他一生的噩运都是那**和洋枪造成的,没有那洋枪、**,他当年不会败,他的轿号不会被封,也就不会把闺女聘给马二爷,以致今日父女成仇。麻五爷说得不错,他会成为轿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该都是他的。他的!

于是,在满城响着的枪炮声中,在麻五爷和马二爷吵得不亦乐乎时,卜大爷使着一身蛮力推开了门板,从房里爬了出来。

复仇的道路是很短的,——从卜大爷二进院里的房,到正堂屋后门,统共不到三十步,可这三十步却让卜大爷记起了血泪爆涌的三十年。两手撑在马家院里的麻石道上,卜大爷就在心里追忆着自己曾有过的双腿。那双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样坚实有力,支撑着他和他肩上的轿,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多少人想算计卜大爷那双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爷的脚筋挑断,让卜大爷永远倒在城里的麻石道上!可卜大爷没倒,能明打明斗垮卜大爷的人还没有!卜大爷是被人暗算的!今天这个暗算他的人活到头了!

卜大爷出现在正堂屋门口时,门口有人,有马家的人,也有麻五爷和闺女卜守茹带来的人。马家的人还想把卜大爷劝回去,卜大爷不睬,麻五爷的人都是无赖,想看笑话,就说,人家闺女来了,总得见见的,你们拦啥?马家的人便不敢吭气了。

一进门,卜大爷最先看到的是闺女卜守茹,这贱货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静自然,就像马家发生的一切俱与她无关似的。闺女身边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爷,麻五爷一副无赖相,脚跷着,腿晃着,一边抓着毡帽扇风,一边瞅着倒在地上的马二爷说着什么。马二爷倒在八仙桌旁,想往起坐,总是坐不住,老儿子天赐去拉,闺女就在一边喊,要天赐过去。

卜大爷开始往马二爷身边爬,两只手一下子聚起了无穷的力。在卜大爷眼里,马二爷已是一具尸体,卜大爷要做的仅仅是把这具尸体推进墓坑罢了。

马二爷看出了卜大爷的意思,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来人啊,这……这瘫子要……要杀人了……”

门口马家的人应着马二爷的招唤,往门里冲。

卜大爷身子一转,对马家的人吼:“你们谁敢过来,老子……老子就掐死谁!”

马家下人硬是冲到卜大爷面前,要架卜大爷。

卜守茹“呼”地站起来:“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们都他娘少管!”

马家下人瞅着马二爷,不走。

麻五爷也火了,桌子一拍:“打架要讲公道,你们都上来像什么样?都滚,再不滚老子就给卜大爷讨个公道!”

麻五爷一发话,门外五爷的人进来了,硬把马家的人轰了出去,还把两扇门反手关上了,弄得屋子里一下子很暗,仿佛黑了天。

马二爷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拼命不行了,遂硬撑着往起爬,刚哆哆嗦嗦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尚未站稳,卜大爷已逼至面前。

卜大爷很沉着,两只大手几乎是缓缓伸出来的,马二爷未防了,竟让卜大爷给扳倒了。

麻五爷在一旁看着,挺感慨地对卜守茹说:“二爷不行了,实是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这二爷又何曾年轻过?”

麻五爷追忆道:“你没见过二爷年轻,我是见过的,三十五年前我头一回找二爷收咱帮门的月规,二爷摔过我两个好跟斗呢!就在独香楼门口!”

这边说着,那边卜大爷和马二爷已扭成一团了。卜大爷山也似的身子压在马二爷身上,两只手揪住马二爷花白的脑袋直往地上撞,撞得咚咚有声。马二爷真就不行了,连讨饶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两腿乱蹬,手乱抓。卜大爷不想让马二爷一下子就死了,撞过马二爷花白的脑袋,又把手伸到马二爷脸上,生生挖下了马二爷的一只眼,痛得马二爷杀猪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边的天赐,挣开卜守茹,扑到卜大爷身后,搂住卜大爷的脖子,把卜大爷往下拽,还哭着骂着,不住地用脚踢卜大爷的背。卜大爷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捣了天赐一下,天赐才松了手。刚松手,卜大爷便去掐马二爷的脖子,天赐又扑上去,两手扯住卜大爷的头发,差点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扯下来。

卜守茹对麻五爷怒道:“还不快把天赐抱走?!你……你这爹就这样当的!看着天赐打我爹!”

麻五爷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赐抱住了,说:“天赐,你不是马二的儿,是我的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可不能帮马二这老杂种!”

天赐偏就不认五爷,死抓住卜大爷的头发不松手,麻五爷硬拉,结果就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拉开了。

马二爷得到这难得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这匕首马二爷常带在身上,夜里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爷,马二爷算计别人性命时,也时刻防备别人算计他。卜大爷被天赐拽个仰面朝天,没看到马二爷的匕首,这就吃了大亏,待马二爷扑到卜大爷身上,使尽全身的气力把匕首捅进卜大爷的心窝,卜大爷一下子呆了,没想到去夺马二爷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后闪了闪。马二爷便又得了第二次机会,顺着卜大爷的力拔出匕首,又颤颤巍巍在卜大爷身上捅了一刀。

马二爷老终是老了,杀人的手段却没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爷胸上后,死劲搅了一圈,搅得卜大爷胸前血如泉涌,造出了冲天的血腥。卜大爷捂着浑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唤了声“妮儿”,身子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卜守茹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冲过去一巴掌把天赐打倒在地,阴阴地看着麻五爷问:“这……这场架打得公道么?”

麻五爷讷讷道:“我……我可不知道马二爷有匕首……”

卜守茹满脸是泪:“我只问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爷承认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马二爷面前,把马二爷手上的匕首夺了,放到卜大爷手上,而后,一把揪过马二爷,一把抓住卜大爷的手将匕首捅进了马二爷的胸膛,也猛搅了一通,让马二爷身上生出了同样的血腥。

马二爷胸脯上插着匕首,满身满脸的血,却在笑,还用耳语般轻柔的声调儿对天赐说:“天赐……天赐,今天的事你……你得记住,得……得一……一辈子记住哇……”

天赐喊着爹,大哭着,搂着马二爷再不松手,直到马二爷软软倒在他怀里,闭上昏花的老眼。

十二

后来就是那场大出殡了。

大殓前的一切准备都是充分的。卜守茹发了话,要把丧事办得尽善尽美,不能让人说闲话。于是,专一为人家承办丧事的“万乘兴”和“老大全”的管事们便办得很精心。赶制的两副寿材皆是红柏十三元,是用十三根红柏木拼成的,上三根,底四根,左右帮各三根,甚是气派。棺内有褥子,有莲花枕,还有搁脚的脚蹬子,也是莲花形的。马二爷、卜大爷在各自棺内躺着,身盖黄缎陀罗经被,很是安详,就像于积年的劳累后睡熟了似的。殉丧的物什也多,可谓应有尽有,手抓银、口含珠自不必说,专做的各式冥轿便有一大堆。

礼仪也无可挑剔,发了报丧条子,卜守茹和天赐又向马家和卜家的至爱亲朋登门报丧。殃榜也开了,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阴阳先生算了马二爷和卜大爷的八字,推定了出殡的日子,看了坟地风水。阴阳先生怕卜大爷和马二爷在地下再打,说起忌讳时再三强调,二人墓穴皆不可用麻石、青石。卜守茹一一记下了,后来真就没用一块麻石、青石。

停尸七日,终至发丧,城里城外的战事也停了,——刘镇守使略施小计,便让秦城的王旅长和那钱团长相互猜疑起来,其后,刘镇守使私下里一边又助了点饷,王旅长和钱团长便退了,刘镇守使才在发丧前一日来了,且为丧家点了主。

发丧甚是隆重,在卜守茹的主持下,“万乘兴”和“老大全”动轿一千四百乘,光执事就用了六十堂,动棺皆为四十八杠,有棺罩和大亮盘。丧盆子摔得好,纸钱撒得也好,一把把扔得很高,落在地上很均匀,像沿道下了场雪。

棺木出堂后,大殡的队伍上了街。最前面开路的,是纸扎的两个狰狞鬼,青面獠牙,高约两丈,脚底有轮子,由十几个轿夫推着。然后是两个铭旌,是幡形的长亭子,一边三十二人,两边六十四人抬着,四面还扯着纤绳。铭旌之后,就是开道锣领着的六十堂执事了,肃静回避牌夹杂于六十堂执事中间。以后则是金山、银山,纸人、纸马,各式纸轿,并那挽帐挽联、鼓乐、僧道。

经堂、孝堂的佛事做得也好,诵经场面都是很大的,用福缘法师的话说,为“云福寺五十年所仅见”。《石翁斋年事录》对此亦有记载,称其为“完丧家敛仪之大全,复三千年古礼于今世。”

石城里的百姓都说,卜大爷和马二爷配!

却也有人在大出殡那日闲话道:丧事办得大并不好证明卜守茹的孝,这卜守茹实是魔女,上通民国的镇守使,下通帮门的无赖党徒,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搁在前清,必得办“忤逆”之罪。卜大爷和马二爷归根算死在她手里,这魔女为了马卜二家的轿号,造出了父毙夫亡的惨祸。

言毕,又不免唏嘘一二,为石城轿业至此再无男人感慨不已。

十三

马二爷身上的血就此永远粘在天赐身上了,天赐常无缘无故嗅到血腥昧,觉着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着马二爷胸腔流出的血,那血像极好的肥,于无声之中追育着天赐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不管卜守茹咋说,天赐就不信麻五爷是他爹,每每看见麻五爷来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凶恶,话却是不说的,这就让麻五爷和卜守茹感到害怕。

大殡之后,麻五爷梦想中对马二爷家产、轿号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论麻五爷如何张狂,马家族人就不依从,声言要与麻五爷挤到底,还托城里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帮有面子的绅耆,找了刘镇守使,说是马二爷在日,麻五爷便与卜守茹有染,帮着卜大爷杀了马二爷,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夺人家产轿号,实为天诛地灭之举。刘镇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爷和卜守茹有染,可却不愿被人当面说穿,一说穿,刘镇守使就火了,当即表示要办麻五爷的杀人讹诈罪。卜守茹怕刘镇守使把麻五爷杀了,再酿下一场血案,便跪在刘镇守使面前,为麻五爷求情,且一口咬定马二爷不是麻五爷杀的,刘镇守使才没大开杀戒。不过,刘镇守使也讲得清楚,再见着麻五爷出现在马家就要办了。

麻五爷不怕,仍是常到马家来,还想和天赐套近乎。麻五爷还存有幻想,以为好歹总是自己的儿子,只要对天赐好,天长日久必会拉过来的。那当儿,麻五爷已决意要和刘镇守使较量了,背着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长,和叛逆的钱团长,要率着帮门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应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攻城。

这就惹下了大祸。

六十天后,是卜大爷和马二爷的旮河之期,二位辞世的爷要在这天过阴间的河,卜守茹和天赐到卜大爷、马二爷的坟前烧船桥。烧船桥时,卜守茹还和天赐说,他的亲爹不是马二爷,实是麻五爷。天赐不睬,只对着马二爷的坟不住地磕头、流泪,这让卜守茹感到脊背发寒。

晚上就出了事,刘镇守使的兵突然围住了马家大院,把刚到马家的麻五爷和麻五爷带来的七八个喽罗全抓了,说是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党徒通匪。卜守茹不信麻五爷会通哪路的匪,认定刘镇守使是因着醋意发作才下的手,遂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随那些兵们去了镇守使署。

到得镇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爷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长传了三次帖子,相约在七日后动手,先由麻五爷的帮门弟兄在城里起乱,王旅长和钱团长再打着济世救民的旗号攻城。王旅长和钱团长都答应麻五爷,攻下石城,特许麻五爷专营全城轿业,再不容任何别人插手其间。

卜守茹看着刘镇守使手中的帖子,将信将疑,问:“这……这该不是你造的假吧?”

刘镇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么轿业专营的事来,只有麻老五能想到这一条。”

卜守茹立时记起了麻五爷多年来野心勃勃的梦想,觉着这无赖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于惶惶然中默认了刘镇守使的话。

刘镇守使又说:“我没料到这麻老五会如此毒辣!这杂种不但要坏我刘家昌的事,也要算计你呢!你想想,真让麻老五的计谋得逞,你那‘万乘兴’和‘老大全’还不都落到这人手里了?你这十几年的拼争不就毁于一旦了么?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问刘镇守使:“那你打算咋处置他?”

刘镇守使手一挥:“简单,办掉嘛!”

卜守茹又问:“咋办掉?”

刘镇守使道:“枪毙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叫起来:“不,你……你不能让他死!”

刘镇守使脸上现出不快:“咋,还舍不下这麻老五?”

卜守茹摇摇头:“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东西……”

刘镇守使逼上来问:“是真话么?”

卜守茹道:“是真话,我和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于无奈,如今仍是出于无奈,没有他和他的帮门,我支撑不到今日。”

刘镇守使说:“日后只要有我,啥都好办,谁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自会办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办了……”

卜守茹坚持道:“你不能办他!他再混帐,也还是天赐的亲爹,你就算是可怜我,可怜天赐吧!”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你这人心咋这么软呢?其实,我今日办他,一半是为自己,一半却是为了你。你想想,我这镇守使能当一辈子么?总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说,我不在咋办?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进了城咋办?麻老五能让你安安生生当城里的轿主?还不夺了你的轿行,再把你一脚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觉着刘镇守使是为她考虑,真就想了,想得脊背发凉。麻五爷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无好处,杀人越货,欺行霸市,藏奸使坏,没有不干的,连他自己都说,只怕哪日死了,阎王爷都不会收。当年就是这混帐东西往她爹的轿号里塞了**,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绝路上的。一旦王旅长和钱团长的队伍真的进城,麻五爷必会夺她的轿行,也必会蹬她……

刘镇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说:“你真不让我办他也行,只是你得从心里舍下你的轿行,干脆进门做我的四姨太,免得日后在麻老五那儿落个人财两空,也让我为你难过……”

卜守茹不想做刘镇守使的四姨太,她的命根是和轿、和城里的麻石道连在一起的,不是和哪个男人连在一起的。她宁愿日后去和麻五爷连血带火拼一场,也不愿今天就认栽服软。

于是便说:“我倒要看看这混帐东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听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刘镇守使道:“就算不办他,也不能就放,我总还得教训一下,给他点颜色看看!”

卜守茹说:“你只管狠狠教训,只是别伤了他,还有,得把面子给我,让这东西知道,是谁救了他的狗命。”

刘镇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个人物,有情有义,也有主张,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马和你拜个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夺天下,没准能闹出点大动静哩!”

卜守茹眼圈红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刘镇守使不笑了,摸着卜守茹隆起的肚子说:“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儿都在你肚里养着,我能不知道你的心么?你的心里除了轿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里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这样心性高,胆识也高的女人。”

说毕,刘镇守使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诗,诗道:

一剑在握兴楚争,风云际会廿年兵。

城中轿舆几易主?惊见轿魁置红粉。

男儿苦战寻常事,未闻巾帼亦善征。

欲催花发遍咸阳,宝刀磨血消京尘。

刘镇守使将诗吟完,还解释了一通,以证明自己确是喜欢卜守茹的。卜守茹只想着麻五爷还在刘镇守使手里,极怕刘镇守使变卦,杀了麻五爷,让天赐变成没爹的孩子,就说,自己心里也真是只有他的,并要刘镇守使保证,教训完麻五爷便放。

刘镇守使保证了。

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没料到麻五爷最后会让天赐杀了!

十岁的孩子竟会用三响毛瑟快枪杀人,且是杀自己的亲爹,许多年后想起来,卜守茹还认定这是一场阴谋。阴谋的策划者就是刘镇守使,不论刘镇守使如何狡辩,卜守茹都不信刘镇守使会是清白的。

事情发生在第四天晚上,据刘镇守使说,他已准备天一明就放麻五爷了,天赐偏来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爷是在小号关着的,五花大绑着,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任由天赐隔着铁栅门和麻五爷说话,且又把上了膛的三响毛瑟快枪靠在铁栅门旁去上茅房。那兵在茅房里听到枪响,提着裤子赶到时,已见麻五爷在血泊中歪着了,头上中了一枪,身上中了两枪,天赐则傻乎乎立在门外,脸上有不少泪。

卜守茹问刘镇守使:“那当儿,这爷俩都说了些啥?”

刘镇守使道:“这我不知道,得问当值的兵士。”

找来了一个叫小蛮子的当值兵士。

小蛮子说:“回卜姑奶奶的话,天赐和麻五爷没说啥要紧的话,也没扯上姑奶奶您。我只听到麻五爷连声叹气,还听到天赐喊麻五爷爹,感情像是挺好的。”

卜守茹问:“既是这般好,咋会动了枪?”

小蛮子直摇头:“那我就不知了,要问你儿。”

卜守茹盯着天赐:“你自己说。”

天赐不说。

卜守茹便问:“谁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赐仍是不说。

卜守茹再问:“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赐凶狠地看着卜守茹:“你管不着!”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亲娘!我管不着你,这世上还有谁管得着你!”

天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阴笑,两颗虎牙呲着,道:“不管我爹是谁,你都是贱货!”

卜守茹气昏了,一把拽过天赐就劈头盖脸地打。天赐并不老实挨打,两手被卜守茹抓着,就用两只脚踢卜守茹,还用膝盖猛顶卜守茹的大肚子。这就触怒了刘镇守使,刘镇守使喝令小蛮子把天赐拉住,让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又不打了,只瞅着天赐呜呜哭,边哭边说:“天赐,天赐,你……你是狼种!我……我和你没法说……”

十四

立在独香亭茶楼向西看,景色依旧,麻石道切割着城池,道两旁有松树、柏树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厦上升腾着崭新却又是陈旧的炊烟,远处的江面永远是白森森雾**的。

这是父亲当年曾经拥有过的世界,曾让父亲为此而激动不已的世界。

向东看,则是马二爷的地盘了。

马二爷的地盘上曾有过最早的奇迹。据许多轿号的老人证实,马二爷确曾年轻过。那时,马二爷在官府衙门当衙役,给一个个知府的大人老爷抬过轿,也在私下收过民间轿行的帮差银,就是藉那最初的帮差银,马二爷起了家,办了自己的轿行。马二爷活着的时候,曾站在独香亭茶楼上指给卜守茹看过,说城东门下的通驿大道旁原有座破庙,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庙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营,民国前驻的是新军炮队,民国后就驻刘镇守使的炮营了,刘镇守使升了师长后,炮营又变作了炮团,一门门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随时准备轰碎王旅长和钱团长攻城的妄想。因着战火的经历,东城是远不如西面繁华的,就是飘在东面镇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国旗,也无以挽回那段繁华的历史。东城最有名的老街上从早到晚响着大兵们的马蹄、脚步声,尘土飘起老高。

然而,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两家轿行已合二为一,大观道的楚河汉界已经打破,哪里生意好,就做哪里的生意,东城西城的区分已无意义,它存在过的事实,只能成为后来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

卜守茹认为,直到麻五爷被天赐杀死,男人统治石城轿业的历史才算彻底结束,她才真正确立了作为一城轿主的地位。帮她夺得这一地位的除了刘镇守使,还有她的儿子。这大概就是命了。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尽人世的心酸,却也命中注定要支撑起石城轿业的天地。

每每立在独香亭茶楼上,卜守茹总要和天赐说起当年,当年的马二爷和卜大爷,当年的麻五爷还有当年的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坐着一乘小轿进了城,整日价赤着脚在城里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说:“天赐呀天赐,你生在城里,不知道这麻石道的好处,娘可知道哩!娘八岁前都在乡下,乡下的路一下雨尽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脚上的泥带进了屋,你姥还要骂‘死妮子,下雨还出去野!’……”

天赐只是听,不插嘴。

卜守茹又忆及自己的父亲,说:“你命苦,没个好爹。娘也是,娘的爹也是条狼哩!他为了轿,让你十八岁的娘到马家去做小。娘气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这么任他们摆布,只有和他们去拼!”

天赐不理解这些事,望着卜守茹发呆。

卜守茹又说:“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得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今儿个,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

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

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二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在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只恨自己。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她会有个好儿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

儿子却跑了,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个干冷的天,北风尖啸,江沿上和城里的麻石道上都结了冰,哪都溜滑。太阳却很好,白森森一团在天上挂着,城里四处都亮堂堂的。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门,到独香亭茶楼去断事,——码头上的于宝宝和棺材铺的曲老板两帮人昨儿个打起来了,还死了人,两边的人都在帮,都到卜姑奶奶那讨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到独香亭茶楼约摸是十点光景,卜守茹记得清楚,事情断完,已过了正午,就在邻近的“大观酒楼”吃了酒。请酒的是于宝宝,是卜守茹断他请的,为的是给曲老板赔情。那日因着于宝宝和曲老板双方的服贴,又因着天冷,卜守茹便多喝了几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时才回家,回家后发现天赐不见了。

开初,卜守茹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天赐又到两个老姐姐家玩去了——马二爷的两个闺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马家为妾之前已出阁,一个住城东老街,一个住状元胡同。当下派人去找,两家都没找见,卜守茹才急了,传话给全城帮门弟兄,要他们连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没见天赐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镇守使署,要刘镇守使帮着找人。刘镇守使应了,把自己的手枪队派到了街上,还给天赐画了像,满街贴,整整折腾了三天,终是一无所获。

在这三天里,卜守茹身未沾床,头未落枕,日夜坐在轿上满城转,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白里看得满眼昏花,天旋地转;夜里冻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见,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赐会被人害死,老琢磨谁会去害?是不是与自己有关?自然,也想到了绑票,可又觉着不像。真要是绑票,早就会有勒赎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终于病倒了,拉开床上的绿缎被才发现,被下压了天赐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只几句话:“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轿。要不走,我会烧你的轿,也会杀你。我不愿杀你才走的,你别找我,你只要活着我就不回来。”

卜守茹看着那纸条,先是立在窗前默默无声地哭,任两行清泪顺着俊俏的脸颊往袄上、地上落,继而便把身子死死倚在窗台上,愣愣去瞅窗外正垂落下来的夜幕。暗蓝的夜幕上能看到白纸般单薄的月,月圆且淡,像被剪好贴到天上的,月旁有若隐若现的星,好多好多。瞅着瞅着,星和月就晃起来,越晃越凶,晃出了无数幻影,再分辨不出孰真孰假。后来,真真假假的星和月便倾覆了,重重地,抑或是轻轻地压过来,让她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十五

刘镇守使能在十几年中做着石城的霸主实是不易,回想起来真像一场梦。在民国风云变幻的十来年中,但凡有点兵权,算个人物的,能发的就大发了,不能发的也就大败了,像刘镇守使这样据有一隅之地不发不败的实是少见。

后来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时,刘镇守使常和朋友们说,这一来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来年的福气;二来是他识时务,老换旗,哪边硬梆就打哪边的旗;三来呢,没做武力统一国家或者统一哪个地方的弥天大梦。

谈起最终的失败,刘镇守使便说,那是命中的气数尽了,没办法,就是不败给秦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早晚也还得败给蒋总司令北伐的国民革命军。

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张大帅调动六路大军入关讨伐曹吴的北京**。刘镇守使以为奉张不是曹吴的对手,想看看风头,依旧打着直系北京**的旗号,还发了声讨奉张的通电,这就平生第一次打错了算盘,给了王旅长和钱团长灭他的机会。王旅长和钱团长先是打着奉张的旗号围城,后来就在奉军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给他喘气的空。攻至第三日,两颗炮弹轰进了镇守使署,炸死了十数个手枪队的兵士,还炸伤了几个老妈子。

刘镇守使清楚,这回王旅长和钱团长有了奉张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过去几回那样使个离间的手腕,或助点饷让他们滚蛋再无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那一计,决意收拾细软退出石城。

撤退的决定是在镇守使署的军政会议上做出的,一切都从容不迫。散会之后,刘镇守使又披着满天星光,亲自到马家找了卜守茹,让卜守茹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刘镇守使从未到马家来过。

卜守茹要刘镇守使进屋,刘镇守使不进,就顶着满天星斗儿,站在头进院里对卜守茹说:“守茹,仗打成这样,太祸害城里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儿个。”

卜守茹吃了一惊:“你……你昨儿个不还说咱石城固若金汤么?咋说走就走了?”

刘镇守使惨笑道:“那是骗人的话,像我这种带兵的人都骗人。”

卜守茹还不信:“这城真就守不住了么?”

刘镇守使点点头:“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愿走这一步的。”

卜守茹问:“你走了我咋办?”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我就是为这来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问:“那我的轿子、轿行咋办?”

刘镇守使说:“这就顾不上了,你得看开点。”

卜守茹偏就看不开,摇头道:“我只剩下轿子、轿号了,没有它,我……我都不知该咋活!”

刘镇守使说:“你还有个闺女,叫刘天红。”

卜守茹想了想:“天红跟你,我放心。”

刘镇守使不看卜守茹,只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总还得来,得把该说的话说了。”

卜守茹问:“该说些啥?”

刘镇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进了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都不是我,再不会明里暗里帮着你了,商会汤会长那帮人也坏得很,早就看你不顺眼,你若留下来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当昨日。”

卜守茹点了下头:“这我知道。”

刘镇守使把脸转向卜守茹:“第二呢,还得防着马家的族人,天赐不在了,他们没准会以马家的名义夺你的家产轿子。”

卜守茹说:“这他们不敢,就是我答应,帮门的弟兄也不会答应。”

刘镇守使又道:“守茹,还有句话我得说……”

卜守茹道:“你说!”

刘镇守使定定地看着卜守茹:“你这人骨子里并不像表面上显出的那么强,你终是女人,心里孤苦得很……”

卜守茹忙道:“你别说了……”

刘镇守使偏要说:“我看准你不要紧,切不可让世人也看准你,心里再怎么髈惶也得支撑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动了真情,觉着刘镇守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还这么惦记她,还想得这么周到,实是难得,不由鼻子酸酸的,颤着心问:“你这一走还会回么?”

刘镇守使那当儿还存有东山再起的幻想,就说:“我自是要回的,只不知时候早晚罢了!”

卜守茹说:“那我等着你!”

刘镇守使道:“何不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愿做我的四姨太,也能到别处弄轿么,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还有生意,你也能帮我做的。”

卜守茹说:“不,我不走,这里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轿也得在这弄!”又说,“我……我还得在这等人……”

“等谁?是天赐么?”

卜守茹想说,不但是天赐,还有她的巴哥哥,却没说,只点点头道:“天赐会来找我的,再大一点,他必会来找我……”

刘镇守使道:“天赐是你儿,天红也是你闺女呀,你在这等天赐,就不怕将来天红不认你这娘?”

卜守茹说:“天红日后若是不认娘,我就找你算账。”

刘镇守使笑道:“只怕到那时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当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这才骤然发现,刘镇守使也老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带兵炮轰会办府的刘协统了。

刘镇守使看着卜守茹:“多少人老了,只你没老,还是当年那样,像是比当年还俊!”

卜守茹说:“你也不老,我还等着你领兵打回来呢!”

刘镇守使道:“那你就等着吧,不为别的,只为了你卜姑奶奶,我刘某人也得打回来……”

这晚,刘镇守使虽是从容不迫,离别的诗却未及做,只在马家院里站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时说定,要卜守茹征集轿子,送他家眷退出石城。

卜守茹应了,命仇三爷连夜去办,天亮便征调了一千二百乘轿子,交镇守使署支配。镇守使署派了一个副官长管轿,三百多乘去了刘家,抬刘镇守使的家眷随从并那十几年中收罗的金银细软,四百多乘分给了其他军官和他们的家眷,还有五百乘让刘镇守使的大兵们弄去抬军火。这还不够,满街乱窜的败兵们又四下里抢了些,总计动用的轿子只怕不下一千七百乘。

撤退称得上浩浩荡荡。道上挤得最多的不是枪炮人马,却是轿,各式各样的轿。有些轿的轿帘、轿布被扯了,只落个架子,上面抬着炮弹,还有连珠枪。抬轿的轿夫都被兵们用枪看着,一个个累得直喘粗气。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轿,也疼那些轿夫。

败逃的队伍是一大早从城北门出去的,城北门的围军昨夜被打溃了,大禹山制高点也被控制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响着激烈的枪炮声,情况似乎不妙。刘镇守使却说,城南有整整一个团顶住打,王旅长和钱团长天黑前破不了城。刘镇守使一点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还冲着城里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轿。

卜守茹这日也坐在轿里给刘镇守使送行,刘镇守使不让送,卜守茹非要送,——这么做,既是为了刘镇守使和才三岁的小天红,也是为了她的轿,她实在担心她不跟着,这许多轿子会越飘越远,直到不见踪影。

天红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着天红。

天红很乖,也认她这个娘,口口声声喊着娘,用小手指着田地里的牛羊、庄稼问这问那,问得卜守茹老想哭。

当晚,到了一个叫单集的小地方,队伍落脚不走了,卜守茹抱着天红见了刘镇守使,说:“你不走,我就得把轿带走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刘镇守使神色黯然,指着卜守茹怀里的天红问:“你真舍得扔下天红?”

卜守茹想笑一下,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跟你我放心,我……我说过的……”

刘镇守使又问:“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义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镇守使,我……我也会这么对你!”

刘镇守使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卜守茹道:“说话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几句。”

刘镇守使看着她:“你说。”

卜守茹任泪在脸上流着:“你得对天红好,得让天红起小上规矩,日后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别再让天红像我,起小没人管,没人问,弄得像个野人似的。”

刘镇守使答应了:“成。”

卜守茹又说:“天红日后不论心性多高,都别让她再走我的路,女子无才便是德,孔圣人说的,你得记住了。”

刘镇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这一点,没这,只怕也没咱这许多年的交往。”

卜守茹脸上的泪流得更急:“天红不是天赐,一个女人不能这么活。我没办法,天红有你就有办法。”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好吧,这我也听你的。”

卜守茹又说:“还有一条,长大了让天红自己找婆家,别迫她去嫁任啥有钱有势的人,更不能去给人做小!”

刘镇守使允诺道:“只要那时我还有一口气,就依你今日这话做。”

卜守茹腿一软,在刘镇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给刘镇守使磕头。

刘镇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红给卜守茹磕头。

刘镇守使对天红说:“这是你娘,你得记住!这世上她最疼你!”

天红规规矩矩给卜守茹磕了三个头,又和卜守茹相拥着哭成一团……

这夜,卜守茹带着轿队回石城了,刘镇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没答应,怕一答应下来,第二天会因着天红而变卦。

一路月光,映着一路凄凉。卜守茹坐在四抬轿中像在云里雾里飘,脑中空空荡荡的。在凄凉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却不知道……

十六

石城攻下后,钱团长和上千号穿灰军装的兵进了城,王旅长却不急于进城,先在城外收编刘镇守使的降兵败将,把自己的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遂又回到秦城,见了奉天张大帅的代表,受张大帅之命就任督办,当日发表了讨直通电,宣布直系北京**委派的那位驻节省城的赵督军为“曹吴内乱之帮凶,本省百姓之公敌”,要求全省军民齐心合力将其驱逐。

王督办在石城外忙活,钱团长就在石城里忙活,以抓通匪奸党之名,四下里搜刮抢掠,还杀了不少人,大观道两旁的电线杆上,天天吊着死人,满城的空气变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吓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长的中将独立师长和督办的新身份都发表了,钱团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长兼镇守使。钱镇守使这才封了刀,邀了总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城的绅耆名流开会,说是王督办后天进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得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汤会长和绅耆名流不敢说不办,都连连点头,说是王督办和钱镇守使解一城民众于水火倒悬,克复了石城,实是劳苦功高,就是钱镇守使不说,各界民众也得欢迎慰劳的。

卜守茹身为一城轿主,自然也在钱镇守使的邀请之列,便也来了,便也骂了刘镇守使几句,说刘镇守使确是祸害百姓的,临逃了,还抢了她“万乘兴”一千七八百乘轿,一多半都弄坏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后被钱镇守使的兵烧的,卜守茹就不敢说了。

坐在对面的汤会长实是坏得可以见,卜守茹这么说,便冷笑道:“你那轿究竟是被抢的还是你卜姑奶奶送的,只怕就不好说了吧?你卜姑奶奶和那姓刘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哩,咱石城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呀!”

卜守茹反唇相讥道:“你汤会长和姓刘的关系倒一般,可你咋老给姓刘的筹饷?这十几年来共计筹了多少,只怕你也说不清吧?”

钱镇守使听出了名堂,连连摆手道:“过去的事不谈了,你们只要把过去的心拿出一半对我,对王督办就行了。这么着吧,商会那十万的款我就冲你老汤要了,你老汤能给姓刘的筹款,自然也能给我筹的,筹不出我就办你!卜姑奶奶,你的事就算汤会长不说,我也知道!你别忘了,我当年就是巡防营的管带,和你那爹,和马二爷都是相熟的!看在当年你爹和马二爷的份上,我呢,先不办你通匪,可我也把话说在明处:欢迎式上出了啥麻烦,我都唯你是问!你可得叫你们帮门的混虫们小心了!还有,摊你的那份捐不能少了,少了一个子儿我就封你的轿号!”

第七天,一切准备妥后,王督办终于进城了,是从城西聚宝门进来的。最前面是军乐队和步兵,其后是马队、炮队,再后才是王督办的手枪卫队。整个进城的队伍中连一乘轿都没有,这是和刘镇守使大大不同的。

王督办是坐在一辆汽车里进的城。汽车是黑色的,很旧,车身上有洋铁皮打着的补钉,像个吃力爬行着的大棺材。车两边的踏板上各站着一个卫兵,两个卫兵一手抓着车上的把手,一手提着机关大张的盒子炮。

卜守茹站在“老通达”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远远看到王督办的汽车,觉着很惊异,咋也弄不懂那黑乎乎的铁棺材没马拉,又没人抬,咋就会自己走?卜守茹问身边的仇三爷,仇三爷也直摇头,道是从未见过这玩意儿。

王督办带来的这部车是石城第一部车,后来才知道是张大帅送的,是德国车,唤作“奔驰”,名挺好听的。据政务会办金实甫后来说,车并不是张大帅的,却是张大帅缴直军哪个军长的,大帅嫌破,就赏了王督办。

王督办的“奔驰”在入城那日却没奔起来,蜗牛也似地爬,累得车屁股冒黑烟,车头冒白汽。麻石道本就不好走车,加之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车便更累,终在“老通达”门前累倒了。卜守茹眼见着那车砰然响了一声,停下了。车停了,前面的军乐队、步队、马队都不知道,还吹吹打打向前走,两边被枪看着前来欢迎的百姓便笑。

这下王督办火了,从车里钻出来,揪出军装笔挺的年轻车夫当街恓耳光,还日娘捣奶奶地骂,嫌给自己丢了脸。车夫嘴角被打出了血,不敢擦,忙钻到车底去弄车,弄得军装皱皱的,还一身一脸的黑油。

卜守茹认定那个叫做“奔驰”的东西比不得轿子,心里很想看王督办继续出洋相,可因着自己轿主的身份和日后行轿的方便,便让仇三爷去和王督办说,从“老通达”取出乘八抬大轿给王督办坐。

仇三爷已老得不像样了,王督办的卫兵便不怀疑仇三爷会谋害王督办,就把仇三爷带到了王督办面前。卜守茹远远看着仇三爷点头哈腰和王督办说话,嘴里已唤“老通达”的赵管事去备轿了。卜守茹相信,王督办除了坐她的矫,再无摆脱窘境的法儿。

殊不料,仇三爷回来说,那王督办偏就有骨气,只坐车,不坐轿,还自称是崇尚科学民主的新督办,不是刘镇守使那种封建余孽。

卜守茹笑了,和仇三爷说了句:“那咱就别管了,看他那黑棺材咋爬回去吧!”

车夫又捣弄了半天,车还是没弄好,卫兵们只好抬,一直抬到督办府门口……

这事让王督办大丢其脸,次日便传遍了全城,有好事者还编了歌唱:

督办的车真正快,一人坐着廿人抬。

过往行人要小心,碰散罚你八千块。

这歌不知啥时就传到了王督办耳里,王督办火了,在半个月后的政务会上拍着桌子训话说:“妈了个×,老子这车为啥在城外不坏,单在城里坏?是车不好么?不是!老子的车在城外跑得呜呜的!老子的车是张大帅给的,大帅会把不好的车给我么?妈了个×,我今儿个给大家老少爷们说清了:谁要敢再说老子的车不好,老子就办他通匪!这是第一条。第二条,科学民主必得推行,全城都得给老子出钱铺路,这是石城走向科学的第一步。第三条就是民主,我中华民国立国已十几年了,大家都不知道么?咋还是抬轿的抬轿,坐轿的坐轿?这不是封建余孽是什么?啊?!轿号都得给老子封了,再不准走轿,谁敢走就抓起来,谁妈了个×的敢坐轿,老子就把他狗操的摁到汽车轮下去轧。”

王督办在会上把铺路和封轿号的事都交给政务会办金实甫去全权主办,并要钱镇守使和全城官兵齐心协力,还说要听从日本朋友山本先生的建议,从日本国和上海买些很科学的东洋车进来,办个“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专在将来铺好的街路上跑洋车。

政务会办金实甫留过洋,也崇尚科学民主,立马去办了,先召集汤会长和城里有关的绅耆开了谈话会,——有意没请大名鼎鼎的一城轿主卜守茹,金会办怕卜守茹知道查封轿行会带着四千轿夫拼命,影响自己的大计。金会办那时就知道卜守茹和四千轿夫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拼一场的,他希望晚些拼。

在谈话会上,金会办把王督办科学民主的意思都说了,要众人出钱出力,会同城中官兵一起铺路。

汤会长和众绅耆都呆了,整有一袋烟的工夫,没人吭一声。

金会办气了,说:“诸位是怎么一回事呀?是舍不得出钱修路,还是想当封建余孽?为什么给当年那姓刘的余孽筹饷那么卖力,做这功德无量的好事就不吭气了?”

汤会长见金会办还有讲道理的样子,便吞吞吐吐说:“金会办,咱……咱不能因着城里的麻石道碍……碍着王督办走……走车,就……就非去铺路,其实,这……这城里的麻石道蛮好,破虽破了些,可也……也算是咱城中一景呢!”

金会办道:“什么景呀?是科学的景么?不是呀!兄弟去过英吉利的伦敦,法兰西的巴黎,还有别国的许多地方,都没见过这么不科学的景!要科学,要进取,必得先修路,今日修白灰路,明日修士敏土路,后日就修铁路,唯此方可兴我石城,强我民国。这……这和王督办走不走车无关。王督办走不走车,路都要修。”

汤会长又道:“就……就算修吧,也……也得慢慢来嘛,总不能说风就是雨呀,是……是不是咱们再从长计议?”

金会办把手枪甩到了桌面上,厉声道:“不要议了,中国的事就是议来议去议糟的!南北议和,议了多少年,和了么?没有!兄弟办事就喜欢爽快,当年兄弟四处发动革命就凭的这风火一团的劲,今儿个,还得这么着!谁敢违抗,一律军法从事!”

汤会长不敢再言声了。

金会办又叹着气说:“你们这些人呀,真是不懂道理,和你们商量,你们就耍刁,明明是好事,偏就不愿办!”

这当儿,开绸店的白老板站了起来,哆哆嗦嗦道:“这……这是好事,谁不想办呢?谁又……又不想科……科学呢?只……只不知金会办和……和咱王督办想过没?修了路,走了车,这……这一城的轿子可咋办?四五千轿夫还指啥吃呀?”

金会办点点头:“这话问的好。四五千轿夫的生计确是问题。对此,兄弟已想过了,年轻的,可以到我们王督办军中当兵吃粮,年岁大的,就去拉东洋车嘛。”

白老板又道:“那……那轿主卜姑奶奶只……只怕也不好办哩,全城的轿都是她的,她……她拼了多少年命才夺到手的,为夺轿连亲爹都不认,就会轻易放了?不……不和你们玩命?金会办哪,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卜姑奶奶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全城帮门都在她手上……”

金会办笑道:“这就和诸位无关了,什么卜姑奶奶,什么帮门,兄弟自会对付。这女人日后识相便拉倒,真不识相,兄弟和王督办会依法治她的罪。兄弟早就听说这女人通匪的事了!姓刘的逃跑那日,不是她几千乘轿送,能带走那么多军火人马么?!这事你们都不要去和她说,兄弟就等着她闹上门来,治她个通匪滋事的死罪!”

谈话会结束后,几个有头脸的绅耆仍是不愿掏那笔数目大得吓人的修路钱,又相邀着去了汤会长家,向汤会长讨主意。汤会长啥主意没出,只叫大家拖上三日,并道,若是三日之后金会办不变主张,仍是要修这路,那就得老老实实掏钱了。

当晚,汤会长抛却了往日的仇隙,孤轿去了马家,见了卜守茹,把金会办在绅耆谈话会上科学的计划全倒给了卜守茹,惊得卜守茹半天没作声,像是挨了枪。

汤会长说:“卜姑奶奶,你别发呆。你得早拿主张了,晚了一切全完。”

卜守茹点点头:“我知道。”

汤会长又说:“硬拼只怕也不行,最好是请愿,眼下时兴这个。”

卜守茹又点了下头:“我知道……”

十七

两天后,一大早,“万乘兴”的各号轿子突然蜂拥到了街上。都是空轿,没坐人,轻飘飘的,自然便涌得快;轿子涌出街巷,涌到各处道口,上了大观道,又沿大观道往东城当年的镇守使署、现今的督办府门口的旷地上涌。大观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骤然出现的轿流吓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没躲了的,就夹在路道上老实立着,任身边的轿潮水般淌,没谁敢乱动一下,更没谁敢多说一句话。

那是个历史性的日子。石城即将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现出一种决死的悲壮。秋风是凄厉的,携着片片枯叶掠过石城楼厦的屋顶,发出阵阵不祥的啸声。天空阴湿,透着不明不白的灰黄,尘土飞扬在人们头顶,像一团团雾。立在城中的高处望去,满眼都是涌动的轿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都有。站到轿子经过的路边瞅,则四处都是迈动的腿和脚,那腿和脚踩着麻石地,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

卜守茹显得异常庄重,穿了身从未穿过的粉红绣花缎面夹衣,系了条红布里黑绸面的斗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爷一起,由帮门的十数个弟兄护着,默默到了独香亭茶楼。

到得茶楼楼上刚坐下,已有轿行的人来禀报,说是全城一百一十二家轿号都动了,刚上街时碰到了一些岗哨、散兵,岗哨、散兵大都没敢拦。卜守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只十几分钟,远远就听到了滚雷般的脚步声,继而,卜守茹和仇三爷在独香亭茶楼窗前看到了从西城方向席卷过来的轿顶。

轿顶确是席卷过来的。席卷的速度极快,转眼间遮严了大观道的麻石路面,路面因此而骤然升高了许多,变得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卜守茹看着那涌动的轿顶,不知咋的头就有些晕,便扶着窗台背过身。对面的窗子也开着,穿堂风挺大,卜守茹系着的斗篷披风撩起老高,飘到了窗外,像一面黑红相间的旗,猎猎舞动。仇三爷则一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直到全部轿子过去,——总过了有两三袋烟的光景。

轿全过完了,仇三爷才叹道:“此一去,不知这些轿可还回得来不!”

卜守茹不作声。

仇三爷又说:“都是好轿呢!”

卜守茹这才说了句:“要紧的不是轿,是路。”

仇三爷点点头:“是哩。”

卜守茹叹了口气问:“三爷,还记得我出阁前那日么?也是在这立着,有你,还有我巴哥哥,城里的麻石路都被雪盖着,一点看不见……”

仇三爷说:“这哪忘得了?我记着呢,咱还在这吃了狗肉包子……”

卜守茹摇摇头:“没在这吃狗肉包子,是回家后吃的。”

仇三爷记了起来:“对,是回家后,小巴子就是那夜走的。”

卜守茹拉着仇三爷到茶桌前坐下了:“三爷,今个晌中咱还吃狗肉包子,还要对门老刘家的。”

当下便叫小掌柜去办,——老掌柜去年死了,如今是小掌柜当家。这小掌柜可不如当年的老掌柜稳当,连话都没听清,就跑了,半天没回来,回来后又说,包子倒有,是昨天的,没坏,已叫伙计热了,立马送过来。

仇三爷一听就气了,“混帐东西!谁说这会儿吃的?再者,昨儿个的包子也能给卜姑奶奶吃么?把卜姑奶奶当啥人了?快叫老刘家立马包新的!正午送来!”

卜守茹摆摆手:“算了,三爷,都啥时候了,就别和人家计较了。”

仇三爷不同意:“卜姑奶奶,越是到这当儿,咱越得让他们上规矩!谁敢看轻姑奶奶您,我就和他拼老命!”手一挥,对小掌柜道,“去吧,就说卜姑奶奶说了,让他们立马包包子!馅要满,油水要足!”

小掌柜去了。

快十点,轿行的人又来禀报说,约摸有两千乘轿已到了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把旷地挤满了,把老街、大观道和炮标路三个通督办府的路口也挤满了。

卜守茹问:“督办府门前的兵多么?”

轿行的人道:“刚去时不多,后来就多了,有从督办府冲出来的,也有从别处来的,门口还架了几挺连珠枪。”

卜守茹便问:“有人退么?”

轿行的人说:“像没有。我一路过来,没见回头的轿。”

卜守茹抿了口茶,想了想:“那好,你去吧!告诉赵管事他们,别动粗,咱这是请愿,谁要乱来我不饶他!”

轿行的来人刚要走,卜守茹又说:“还有,叫赵管事他们多派人跑着点,别让我老揪着心,再对他说,过了下午三点还僵着,我就派人给老少爷们送饭去,饿不着他们。”

仇三爷瞅着卜守茹问:“这……这请愿行么?王督办和……和那金会办若是不见赵管事他们,若是对……对他们开枪咋办?”

卜守茹不作声。

心里实是无底。尽管卜守茹为请愿的事筹划了整整两天,且把帮门的弟兄全派上了,还是没一点把握。刘镇守使退走时说得不错,她再不可把今日当昨日。

正思虑着,帮门的二掌门拐爷到了,蹬蹬蹬上了楼,冲到卜守茹面前急急道:“卜姑奶奶,督办府的弟兄从里面传了话出来,说王督办不认这请愿,已和金会办和钱镇守使开了会,下令随时开枪,还调了马队,大刀队,只怕要伤人了……”

卜守茹“呼”地立了起来:“传话的弟兄可靠么?”

拐爷道:“绝对可靠,是镇守使署的副官。”

卜守茹还不信:“他们就向这么多轿夫开枪?”

拐爷几乎要哭了:“我的姑奶奶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王督办一辈子玩枪,啥场面没见过?杀的人那叫海啦,在自己的督办府门口杀杀咱百姓,还不玩儿似的!”

卜守茹木然点点头。

拐爷又说:“卜姑奶奶,定盘星你拿吧!姑奶奶你不怕事,拐爷我就和帮门的弟兄去和他们拼一场,死活你都别管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还拼啥?刘镇守使有那么多枪炮都没拼过王督办,咱又算老几?退吧,叫赵管事他们退走,越快越好……”

却来不及了,拐爷还没离窝,外边爆豆般的枪声已响了起来。

卜守茹和众人怔了片刻,都蜂拥到东面窗前去看。先还没看到啥,督办府离得挺远。过了没几分钟,才看到潮水般的人群沿大观道一路逃过来,许多人身上有血,抬着的轿也没了。显然还死了人,一些满身是血的汉子是被几个人架着跑的,街上有他们不断滴落的血,和一阵阵哀绝的哭号。

卜守茹看着街面上的凄惨景象,呆了。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两小时前,大观道上还涌着那么多好轿,还那么红绿一片,这说变就变了,变成了这满街的悲怆,咋想都不像真的。卜守茹想过可能会垮,可没想到会垮得这么惨、这么快,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

枪声益发激烈。是连珠枪,像有许多挺。

卜守茹从窗前回转身,满脸的泪。

拐爷小心说:“卜姑奶奶,你……你别急,我再去看看,或许还……还有办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轿抢些回来……”

卜守茹摇摇头:“别去了,没用。”

拐爷说:“有用,我叫赵管事他们稳住,逃也得带着轿逃嘛!”

卜守茹道:“轿弄回去也没意思,日后再……再没麻石道了,再……再没有了。”又擦去脸上的泪,强笑了笑,对拐爷说,“你就省点事吧。”

拐爷不听,还是去了。

拐爷出门没多会儿,满脸是血的赵管事跌跌撞撞进来了,号啕着对卜守茹禀报说:“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连珠枪都开了火,打……打死十几,伤了不知几十还是几百,把……把督办府门前请愿的人都打……打傻了!……”

卜守茹说:“你坐吧!”

赵管事不坐,又说:“咱落在督办府旷地上的轿也被大兵们烧了,正刮北风,轿又挤在一起,就……就像三国时火烧连营,点了一顶,就……就烧起一片……”

卜守茹又说:“看你那脸上的血,怪吓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马就送来了……”

赵管事大吼:“卜姑奶奶,这‘万乘兴’是你的,你……你咋不急!还……还有心坐在这独香亭楼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我急有啥用?能从这楼上跳下去么?”

赵管事再不顾什么规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烟,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轿啊,你……你跳不跳楼我不管,我……我只要你看!”

大观道东面确是升起了一片烟云,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处淡着,浓处浓着。因是白日,见不着火,不过,卜守茹能想象到两千乘轿子被火烧着后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壮观的,若在夜间,只怕火光能映红全城。

泪水潸然而下,身子禁不住往地上瘫,卜守茹两手死死撑着窗台硬挺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后来,又有些轿行的人接二连三来禀报,说是马队上街了,说是大刀队上街了,说是大兵们满城窜着抢轿号贴封条,还抓人。卜守茹只是听,一句话没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来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着包子,卜守茹痴痴地盯着仇三爷满头的白发,断断续续说:“三爷,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个请愿请准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轿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乡下老家盖几间屋,就像……就像当年对我爹。”

仇三爷老泪直往茶桌上落,不说话。

卜守茹又问:“当年把我爹送到乡下,我爹恨我,今个儿你回乡下也会恨我么?”

仇三爷哽咽道:“我……我不恨你,你信得过我,让我替你弄了十几年轿,也……也让我长了见识,我……我得谢你呢!你……你比你爹强,比马二爷更强,今儿个灭……灭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这时,外面的街上已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大兵们沿街跑步的脚步声。那阵阵脚步声时而远,时而近,有一阵子似乎就在独香亭茶楼门前响。

赵管事预感到要出事,劝卜守茹快离开这里,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爷叙旧:“三爷,还记得你和巴哥哥抬我进城那日唱的歌么?就是在大禹山山塝上唱的那支。”

仇王爷问:“是《迎轿人洞房》吧?”

卜守茹道:“是的。那歌怪好听的。三爷,你还能唱么?再唱遍给我听听吧。”

仇三爷愣了一下,先是哼,后就拖着沙哑的老嗓门唱了起来:

哥哥我迎轿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拥着妹妹心慌慌,

……

就唱了两句,王督办的大兵提刀掂枪冲上了楼,为首的一个连长用盒子炮瞄着卜守茹高喝:“卜姑奶奶,老子总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办、会办作对,今儿个算作到头了!”连长手上的盒子炮又冲着众人挑了挑,“还有你们,也都他妈的作到头了!”

茶楼上的人都呆了,一个个僵尸也似的,只卜守茹不慌,搁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绢帕揩了揩手,问那连长:“是在这儿把我办了,还是找个避人的地方办呀?”

连长道:“好个卜姑奶奶,还真有点胆气!”

卜守茹笑笑:“不咋,没你们王督办胆气大,他敢用连珠枪成百成千的扫人,这我姑奶奶就不敢!”

连长哼了一声:“你他妈还敢妖言惑众!”

卜守茹不再睬那连长,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又对仇三爷说:“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马上办掉我,我也得听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爷这才接着唱道: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得苦,

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

头和月亮……

仇三爷唱得痴,卜守茹听得痴,那连长就觉着自己受了轻薄,任啥没说,走到仇三爷身后,手一抬,把盒子炮对着仇三爷的花白脑袋搂响了,只一枪就永远打断了仇三爷的歌声。

打毕,连长把枪瞄着卜守茹,对卜守茹说:“这下没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会办大人要见你!”

卜守茹整了整鬓发,缓缓地立起,让身边的人替她系上那袭红里黑面的斗篷,瞅着倒在一边的仇三爷,声音喑哑地对赵管事交待说:“把……把三爷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烧两把纸……”言罢,任谁没看,抬脚就往楼下走。

一楼人叫着姑奶奶,都哭了。

十八

这屋不是监号,却是会客厅,蛮大的,四周都有窗子。窗上的窗帘都没拉严,太阳白亮的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尘土在光中飞扬,给静止的空气造出了几分无声的喧闹。正墙上有个带报春鸟的大挂钟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听上去都很乖。桌上有茶,还热着,白生生的水汽烟也似地飘,这让卜守茹生出了联想,卜守茹在那飘渺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烧的轿。

呆了只一会儿,门就开了,连长和几个挎枪的兵走进来,说是金会办立马到,要卜守茹放老实点。卜守茹没理。连长恼道,“你轻薄我这个小连长行,要敢轻薄金会办,真就活到头了,眼下修路,金会办说一不二,王督办都听金会办的。”

连长的这番话刚说完,又有几个兵拥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进了屋。中年汉子没穿军装,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着领带,脚上穿着白皮鞋。连长和兵们忙向中年汉子举手打礼,中年汉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对面的椅上坐下了。

连长口口声声叫着会办,指着卜守茹说:“这就是唆使全城轿夫暴乱的卜姑奶奶。我们到她家去抓没抓到,是在独香亭茶楼抓着的。”

金会办“哦”了声,把目光投过来,盯着卜守茹看,看着看着,目光和脸色就不对了,眉头紧皱着讷讷道:“你……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这,你这脸咋这么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见过你?”

卜守茹原倒没怎么注意金会办,只在金会办进屋时无意中瞅了一眼,后就偏过身子去喝茶。听得这话,便也认真去看金会办,一看就愣了:这哪是金会办?分明是梦中常见的巴哥哥,只不过比梦中老相了些,脸上有块疤,大约是在这十几年的征战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来,怔怔地盯着金会办,惨绝地叫了声:“巴哥哥……”

金会办也站了起来,还向卜守茹跟前走,嘴里说着:“啥巴哥哥?兄弟姓金,表字实甫。”

卜守茹不信:“你……你是巴哥哥……”

金会办想到了啥,眼睛一亮,叫了起来:“兄弟……兄弟记起了,兄弟见过你,确是见过你!在辛亥年的春里见的你。当时,满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轿送兄弟出的城……”

金会办这么一说,卜守茹也想起了当年。当年那革命党就像巴哥哥,现今仍是像,难怪会弄错。又记起当年在轿里,一左一右坐着,自己因着革命党像巴哥哥就想过和革命党走。

卜守茹这才恍恍然问:“你是……是当年那革命党?”

金会办连连点头:“是哩,是哩!兄弟的命当年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时,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咙口上,你要说声不带,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马想起了请愿死去的人,和在督办府门前旷地上烧的轿,脸色变了:“你……你终是命大的,今日你没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这革命党手上了……”

金会办很尴尬,半天没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后又挥挥手把连长和屋里的兵全赶走。连长走时已看出了点眉目,再不敢轻慢卜守茹,给金会办打过礼后,又给卜守茹打礼,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连长和兵们走后,金会办才对卜守茹说:“卜姑奶奶,兄弟对你不起,兄弟……兄弟实不知这一城轿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办府门前打起来都不知……”

卜守茹问:“知道又咋样?你就不修路了?”

金会办道:“若是知道,就没有督府门前的那一出了,王督办下令开枪兄弟……兄弟会拦的,就是拼着一死也……也会拦……”

卜守茹坚持问:“别说这,我只问你修不修路?”

金会办想了下:“这兄弟不能骗你,路……路还是要修的。”

卜守茹火了:“就为了你们屠夫督办的那辆破车么?为了它,你们用连珠枪扫我的人,点火烧我的轿,还把我抓到这来。你……你们不觉着丧良心么?!”

金会办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气,兄弟得说,这你错了。兄弟修路不单是为了王督办的车,更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会有发展,不修路任啥都无从谈起。”

卜守茹紧盯着金会办,眼里汪上了泪:“这……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千百年了,咱世世辈辈不……不都这么走过来了么?”任泪从眼窝里流出,在白白的脸上挂着,又哽咽着说:“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里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为过哩!”

金会办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喜它,可你再喜也无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说也得葬它。正因着千百年国人都走着这条老路今日才得变变。兄弟这里说的老路,不单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国人脑里的想法。兄弟以为,中国要进步,非效法西方列强科学民主之道路再无它途。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办讲起,兄弟说……”

卜守茹不愿听,头一扬,打断金会办的话头:“你别说了,你这话我听得烦,我只问你,你讲科学民主,可还讲良心?”

金会办道:“兄弟自是讲良心的。兄弟对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现在就给姑奶奶陪罪。”

卜守茹揩去了脸上的泪,摆摆手说:“这话我也不要听,你……你只说日后想咋办吧!”

金会办道:“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谈的。刚才说话时,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亏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让你专办咱全城的洋车行。这事兄弟和王督办已商定了,还派人到日本国和上海分头办了第一批三百辆洋车,车行名号都起了,唤作‘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就让你管着。”

卜守茹只盯着金会办看,脸面上冷冷的,不作声。

金会办又说:“咱明里说是合伙,实则只你说了算,总经理就……就让你当。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办一份,姑奶奶你一份,还有……还有就是兄弟这份了。兄弟对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头一年的份钱一个子不拿,都算你的,这……这总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声:“原来你们不让我行轿,是……是图想着发自己的财呀!”

金会办又尴尬了:“这……这从何说起?办车行不正是为了造福国人,方便百姓么?那洋车好着哩!你没坐过,自是不知。兄弟却是坐过的,在上海坐的。只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来生风。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实是比轿子科学。再者说,就……就是兄弟和王督办不弄这洋车行,也还得有别人弄的,与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谁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们给我块立身的地盘,别把路修到西城去,让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轿。”

金会办连声叹气,大摇其头:“姑奶奶,你这不是要难为死兄弟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办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绝轿子,敢再坐轿走轿的都抓。你自己想想,这事兄弟能答应你么?!”

卜守茹逼定金会办:“你能,你是政务会办,在这事上王督办只听你的。”

金会办被逼急了,硬梆梆道:“就算能兄弟也不会答应!须知,军令政令都不是儿戏,断不可改来变去的!况且,督办府门前已死了那么多人,咋说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无可回旋,呆了会儿,凄然说:“既……既如此,我没啥可说的了,金会办,你……你把我关起来,治我的罪吧!”

金会办道:“这叫啥话?兄弟准备一下,明晚摆酒给你压惊……”

卜守茹摇摇头:“别费这心了,你那酒我不会去喝!”

金会办说:“喝不喝在你,请不请在我,兄弟得对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个不讲良心的坏名声。”

卜守茹点点头:“那好,我去,就坐轿去,你给我备轿吧!要八抬的。”

金会办火了:“你敢叫我这禁轿的会办给你备轿?!兄弟再给你说一遍,轿子要禁绝!禁绝!”

卜守茹疯笑道:“禁绝?笑话了!姑奶奶我是坐着轿到石城来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轿上的!你们谁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儿个当面和你说清了,这轿姑奶奶就要坐,从今往后仍旧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们治我罪那天!你实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办去备连珠枪,用连珠枪禁!”

金会办认定卜守茹是疯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则认定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许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便不再去睬金会办,身子一转,木然出了会客厅,又飘飘乎乎到了督办府高大森严的门楼下。

正是夕阳垂落时,远处的天际一片辉煌火爆的红,如同燃着满天的大火。风悲凉且热烈地刮着,呼呼有声,似也在遥助着夕阳的火势。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一派狼藉,满目残轿仿佛被夕阳的火光再次点着了。卜守茹极真切地听到了“毕毕剥剥”的火声,觉着天地间的一切都烧起来了,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都在这壮阔的燃烧中化作了缭绕着缕缕青烟的灰烬……

十九

一乘上方无遮无拦的小轿从江岸西码头方向飘过来,沿大观道一路奔东。轿是很新的,周围围着红绸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浓,轿身轿杠上现着熠熠发亮的光。抬轿的是两个穿绣花轿衣的后生,腰杆挺得直,脚步迈得稳,咋看咋精神。轿上坐着的卜守茹却木痴得很,身子几乎被红红绿绿的布包严了,只露着一双绝无神采的眼,散在额前的一缕鬓发中已夹杂了些许银丝。

是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四处惨白,天色阴暗,时而旋起的风,搅出阵阵令人迷乱的雪雾。雪雾中的世界遍满凄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却因着寒冬的来临未能按新法儿修好,石灰、炉渣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杂乱一片,形如无人处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绝迹,大观道两边的轿号也被盖着官防的封条封死了,禁轿令贴得四处都是。

世界就这么儿戏也似地变了,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改变了石城的历史。石城的麻石路漂走了,卜守茹的好时光也随之漂走了,再无追回的希望。

小轿在身下吱吱呀呀响,风在耳边刮,两个年轻轿夫踏破积雪的脚步声,带来了久远的记忆——

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也是在这一乘两人抬着的孤轿上,十八岁的卜守茹在巡视父亲败落的世界。那时,父亲败得很惨,她却没有失败感,她打量着那一路的凄惶,心如止水。——那时的她,哪想要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轿啊,她真心想要的是巴哥哥,只等着巴哥哥尽快用轿把她抬走,抬进一个恩恩爱爱的小窝里。是父亲夺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爱,半逼半诱让她走进了一个不属于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属于女人的世界里厮杀拼争,造出了父亲和那些男人们都造不出的奇迹,临了,竟梦也似的失去了,这真荒唐。

如今,梦中的巴哥哥该回来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她为一城轿主,胜的时候,巴哥哥不会回来,她败了,只剩下这乘孤轿了,巴哥哥就该回来了,回来和她说话,讲些好玩的事给她听。十几年了,巴哥哥见得也多了,不定肚里装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还有儿子,她的天赐。天赐也会回来的。儿子从根本上说不恨她,只恨她的轿,和她满城的轿号。天赐在那纸条上说得明白,要放火烧了那些轿呢。现如今轿真就烧了,天赐还能不回来么?没准哪天她坐着这乘孤轿行在街上,就会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后生远远向她走来,叫着娘,把她接回家……

泪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满街杂乱的景状变得恍惚,就连前面那年轻轿夫的背也变得恍惚。因着恍惚,桥夫绣花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便烧起来,像一团火。

孤轿一路行着,到了独香亭茶楼门前。卜守茹在轿上顿了下脚,两个轿夫把轿落下了,前面一个小心地问:“卜姑奶奶,到楼上歇歇脚,暖和暖和?”

卜守茹点点头。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并不肃静,拐爷手托紫砂壶,于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给人家断事。屋里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声声要拐爷给个公道,卜守茹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小掌柜注意了,提着铜嘴大茶壶给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柜问:“卜姑奶奶,叫对门老刘家送笼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小掌柜又说:“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轿令都下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老还敢坐轿……”

卜守茹没理。

小掌柜叹了口气:“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开点,这路就算王督办、金会办不去修,日后总还要有人修,虽道是修了路不让行轿了,姑奶奶您还是能做些别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搭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搭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就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声“卜姑奶奶”,极是恭敬地奔过来。屋里许多人也立了起来,同声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冲着拐爷和众人拱拱手,说了句:“你们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爷指着一屋子人说:“卜姑奶奶,您老来得正好,这事我正断不下来呢。昨儿个于宝宝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烦了,为点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孙掌柜的酒馆,孙掌柜就来找我,我不给断个公道行么?于宝宝今日竟敢不来!这狗东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为拐爷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摆,打断了拐爷的话:“行了,你觉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帮门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了,别再烦我。”

拐爷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烦你,实是因为……”

卜守茹又摆摆手:“你去吧,让我静静心。”

拐爷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实是该回来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该回来看看她的,巴哥哥不会因着她当年要那轿就记恨她。小时候闯了祸,她总要向巴哥哥说自己的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巴哥哥便说她没有错,干啥都不会错。记得最清的是十岁那年秋里,就在独香亭茶楼上,她饿,又没钱买吃的,就偷拿了邻桌人家一个包子,被人打了个大耳光,脸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红的指痕。巴哥哥一见就气了,拖着她赶回来,和人打架,打输了,让人一脚踹得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头一脸的血。就这么着,巴哥哥都不怪她,还说,饿了自是要吃,谁都有饿的时候。今儿个,她多想搂着巴哥哥的脖子,再听巴哥哥这么说一回……

热腾腾的狗肉包子端来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对那两个年轻轿夫说:“老刘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爱吃,为这还挨过人家的打。我总觉着这城里没啥好的,只老刘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轿夫想奉承卜守茹,说了句:“还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轿也好,真个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够。”

卜守茹一怔,眼里一下子又全是泪了。泪鼓涌出眼窝,顺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无声息落到了白气扑腾的狗肉包子上,都被卜守茹自己默默吃下了肚……

二十

石城的麻石道就此永远消失,来年开春后,白灰炉渣便造出了满城平整的新街新路,新街新路上跑着一辆辆铃声清脆的东洋车,和三五辆新旧不一的汽车,时而还有装着枪弹、拖着大炮的卡车隆隆驰过,给石城带来了另一番未曾见过的景致。王督办、金会办并商会的汤会长都有了汽车。王督办的汽车最新,是随着“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的三百辆东洋车一起从上海买的,再不用人抬。须人抬的“奔驰”送了金会办,金会办却再没抬过,不知是因着路好,还是因着把车修好了。《石翁斋年事录》因此载称:“督办王某,嗜血屠夫也,终其一生无功德可言,惟石城修路一举尚可称道。”

在尚可称道的街路上,在洋车的车铃和汽车的喇叭声中,仍有一乘孤轿傲然飘着,从城西到城东,又从城东到城西,有时竟公然停在督办府旁的旷地上歇脚,示威似的,王督办和金会办手下的人都视若不见。

孤轿一飘四年,飘得悲凉且固执。

四年以后,蒋总司令的北伐军过来,打垮了王督办,禁轿令也就自然取消了,平整的街路上又有了些零零星星的轿。人们本以为卜姑奶奶要东山再起,——可偏又怪了,卜姑奶奶非但没再打出“万乘兴”的招旗,大干一番,就连人们常见的那乘孤轿也不见了。卜姑奶奶自然也不见了,而且,谁也记不起卜姑奶奶和那乘孤轿是啥时不见的,因啥不见的。

石城里乱传了一阵,传得有鼻子有眼。有的说卜姑奶奶到天津洋人的租界里去找当年的刘镇守使和她闺女天红去了,有的说卜姑奶奶不是去找刘镇守使,却是等到了儿子天赐,天赐把她接到南京去了,还有人说卜姑奶奶等到的是一个旧日相好,和那旧日相好私奔了,奔了北平。

传言自不可信,谁也没亲眼见着卜姑奶奶去了哪。

岁月悠悠,转眼悠却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当年“老通达”的赵管事说是亲眼见了,是在石城的有轨电车上见的。据赵管事描述,卜姑奶奶已是个小老太婆模样,但当年风姿仍可辨出,极是干净利索,装扮倒寻常,身上也没系当年喜欢系的斗篷。卜姑奶奶扶着个瘦瘦的老头儿,在独香亭茶楼那站下了车。赵管事叫了声“卜姑奶奶”,卜姑奶奶却没应,赵管事想下车去追,车已开了。赵管事到前面一站下车,折回头再到独香亭茶楼去寻,卜姑奶奶和老头儿都无了踪影。

赵管事说这话时,身边一群年轻男女都觉着好奇,就问:“啥卜姑奶奶呀?这人是干啥的?”

这些人竟不知道卜姑奶奶!

赵管事肃然起敬,忆及了当年:“卜姑奶奶不简单呢,可算得咱石城最最有名的人物了,一城的男人都不及她!卜姑奶奶那是经过大事的,一生从未向谁低过头,那年王督办禁轿,用连珠枪扫,这边扫着,那儿卜姑奶奶还稳坐在独香亭茶楼上吃狗肉包子,听人唱唱!嘿,这卜姑奶奶哟……”

赵管事和石城的老人就这般真切地铭记着卜姑奶奶,铭记着卜姑奶奶不同常人的非凡故事,——甚或铭记着卜姑奶奶时常系在身上的红斗篷,黑斗篷,和卜姑奶奶身上特有的脂粉香味。

许多石城老人都说,不论白个黑里,只要眼一闭就能看到卜姑奶奶坐在小轿上飘过来。卜姑奶奶身后的红斗篷抑或是黑斗篷迎风鼓胀着,周遭的空气中散发着让他们永难忘怀的脂粉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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