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帆一连好久没有走出这幢房子了,经常熬夜养成的习惯,使他的生活颠倒了黑白。
高一帆是一位作家,作家大都喜欢晚上写作。晚上静,一盏台灯燃亮,周围的世界依次地黑暗下去,只有眼前这一方世界是属于自己的。思绪便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在这一时刻里,高一帆非常愉快幸福。
以前高一帆熬夜并不很深,他在熬夜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卧室里的妻子。那时,他摸黑走到床前,躺在妻子身边,妻子在黑暗中看他一眼,他知道妻子一直在期待着他,他搂过妻子酝酿着,终于觉得自己行了。于是他大汗淋漓,在最关键的时刻瘫倒在床上。妻喘着粗气,鼻孔翕动着,侧过头冷漠地望着他。他一时觉得对不住妻,伸手欲揽妻的肩。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翻过身,用被子严严地把自己裹住。
他小心地躺在妻子身边,深刻地责备着自己,懊悔自己怎么就不行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他在责骂自己中就睡着了。有几次,他自很不踏实的睡梦中醒来,看见妻**着身子坐在床上,这时门窗大开,不太清明的月光泻进来,妻子光滑的肌肤半明半暗,妻仰头望着窗外。有几次,他被妻的举动惊得睡意皆无。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也能在妻子藐视的目光中,自卑地睡去。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的身子变得愈来愈轻,愈来愈薄,最后变成透明的一小块,浮在空气中,又随越窗而过的一缕风飘到窗外。不清明的月光穿透他。他很轻地飘在城市上空,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楼群。不知什么时候,他飘到了郊外,郊外一片漆黑。他隐约地看见一片青纱帐扯地连天地伸向远方,青纱帐中间,有着一条曲曲弯弯的黄土路,土路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白不白黄不黄的小花……他经常在这种飘渺的梦中一直睡到天亮。
早晨,他醒过来的时候,妻已经走了,她在起皱的床单上留下了两根头发:他看着那头发,想吐。
不知什么时候,他家楼下院墙外,支起了一个爆玉米花的摊子,“呼呼”的爆炸声,让他不时地中断思路。他的目光越过窗子,就看见墙下一个打赤背的汉子。把一个黑漆漆的圆肚子锅架在火上烧。汉子的背上流着粘粥一样的汗。汗水又在火的蒸烤下干了,留下一条条浅黑的印记。
那个摊子很晚了也不收,火星星点点地燃着,汉子蹲在摊子旁,看着路上的行人,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扔玉米花,然后用劲地嚼着。他坐在楼上靠窗的桌前,仍能听到汉子吧叽吧叽的咀嚼声。
自从有了这个摊子,妻子便爱上了玉米花,每天下班回来,总要蹲在摊子旁,如醉如痴地看着汉子制做玉米花的简单过程,一直到那汉子收摊,妻子才回来。每天夜里,他躺在妻的身旁,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玉米花味,半夜里醒来,他仍能听到妻子在吧叽吧叽嚼玉米花的声音。妻自从有了玉米花,便不再坐在床上向外张望了,妻不知厌倦地嚼玉米花。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看到妻躺过的地方,都是玉米花的碎渣子,焦糊的玉米花气味一直包围着他。
自从有了玉米花妻子便不再用冷漠的目光望他了,他就想,爱吃你就吃。他似乎得到了解脱,于是一门心思构思他的一部小说。小说的题目已经想好了,叫《坚贞的蚕丝》,且故事也有了大概的框架,一个解放前的故事,一个丝绸厂的长工爱上老板女儿,故事似乎很俗也很陈旧了,但他坚信,自己的故事与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高一帆着手写《坚贞的蚕丝》这部小说时,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了。妻子走后,那个爆玉米花的摊子也随之消失了。他找过妻子,找到妻的单位,领导说:“她辞职了,你不知道?!”他又找到妻的亲戚、同学,没有人知道妻的下落。他开始找爆玉米花的那个摊子,但找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再也没有看到一个爆玉米花的摊子。他在努力寻找妻的时候,妻给他写来了一封信,妻在信中说,你不用再找了,咱们的姻缘已尽,你如果愿意可向法院提出离婚……他查看那封信的邮戳,希望在邮戳上看到妻的下落,但邮戳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
他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不太清明的月光,望着院墙外墙根下,那里曾经有过那个爆玉米花的摊子,接下来,黑夜像潮水一样包围了他。这样的情绪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于是他定下心来开始写《坚贞的蚕丝》。
他写得非常的投入,昏黄的台灯下,是自己那一方想象的世界,他感觉好极了,他从没有找到过这种感觉。他想这部小说一定能引起反响。他闭门不出,黑白颠倒地写他这部小说。他几乎忘记了还曾有过妻子,忘记了自己是文联的专业作家,也忘记了每月去文联拿一次工资,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坚贞的蚕丝》——
蚕蚕有一个习惯,每天夜饭后,她总是要在后院长满青草的空地上铺一张竹席,每晚,她总是要在凉席上读诗。蚕蚕只读唐宋年间的诗。蚕蚕尤爱读唐宋年间的爱情诗。
蚕蚕每天傍晚来到后院读诗时,是浴过的,头发湿漉漉的,很黑地披散下来,蚕蚕的脸孔是红的,红得很新鲜,很光洁。蚕蚕就穿一身光滑肥大的绸布睡衣,睡衣是乳白色的,像月光。
这时,天似明非明,一切都很含蓄。晚风习习地吹过庭院,庭院里是缀满果子的树,在风中窸窣地抖动着,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
蚕蚕读了一会儿诗,就有些倦了,心里也就有了些莫名的伤感在慢慢滋生。蚕蚕这时就躺在竹席上,看东方很清纯的天际上那轮满月一点点向自己走来。
天更暗了一些,远近的景物都沉浸在夜晚的静谧中,前院里,绸厂老板和账房先生,在灯下核对一天的账目。账房先生一双瘦得青筋毕露的手指,在暗红色的算盘珠子上飞舞,发出一连串“哔哔啪啪”的声音。
静谧和诗情便只留在了蚕蚕的后院,古人的爱情诗,仍在十八岁女孩心中泛涌。蚕蚕望着那轮满月一点点地向自己走来,她似乎听到了月亮蹒跚的脚步声。她望着满眼的月,就想起了一个人,此时,她真希望那人能像这轮满月一样向她走近,走进庭院,走向她的竹席,然后把她托起来……那是一个高个,生着很黑脸膛的汉子,细瘦的腰,有着很宽的肩膀,她不知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父亲丝绸厂的一名长工。
那天,她无意走进泡丝车间,泡丝车间是一溜密不透风的房子,房子的地上是长长的一溜水池。水池里泡满了透明的蚕丝,蚕丝漫在水里,晶莹透明,一群工人站在水里,光着身子拼命地搅拌。以前,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不是她不想来,是父亲不让她来,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她来。这次是她自做主张来的,她读古人的诗很伤感,就像那些古人在一门心思地写她蚕蚕。她的鼻子热了几次,心边酸了几次,她想出来散散心。
她一推开车间的门就看见了他,他只穿了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裤,正在水里搅动着,透明得和清水一样的蚕丝在他周围翻卷,像一片片美丽的云。
人们一眼看见了她,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几十双眼睛齐齐地望着她。她的眼前似闪过一阵阵闪电,她也看见了他的那道闪电。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接下来就觉得浑身的气力被那道耀眼的闪电抽走了,她在心里惊呼一声,似乎要倒下去。就在要倒下去的一瞬间,她看见那汉子轻轻地从水中跃起,像一条银鱼,从水池里跃起,几步便跑过来,把她抱出车间,把她放在光明的世界里,蚕蚕便清醒了。那一次,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周身满是他的气息。从此她一闻到身上那刻骨铭心的气味,就忍不住一阵阵颤抖。
绸丝厂的长工何老六,隐在庭院墙上的树影里已有好久了,他透过树枝的空隙,望着竹席上的她。这时,月光如水,远远近近的草丛里,蝉声、虫声交织成一片,树影斑斑驳驳地围绕着庭院,有几只萤火虫,在暗夜里无声地滑过。
何老六眼前的一切似一个虚幻起来的世界。他一连很多天都在这里,神魂颠倒,似行走在无边的梦中。
蚕蚕不知道这时会有一个男人躲在墙上的树影里望她。她每时每刻都在思念那个抱过她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朦胧地睡去了。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便和月光梦在一处了。
何老六如醉如痴地欣赏着眼前的睡美人,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他知道眼前的姑娘叫蚕蚕,是老板的女儿。以前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后来,他偶然路过这里,嗅到了一股从庭院里散发出的幽香,终于忍不住翻上墙头看了一眼,便看见了睡在月光中的蚕蚕,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月光水似地照在蚕蚕的身上,那件丝绸睡衣薄如蝉翼,使蚕蚕的身体错落有致。像起伏的山脉、河流。何老六在今晚的月光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轻轻地跳下墙,一步步向蚕蚕走近。蚕蚕这时早已露出了修长**的大腿和粉若天鹅羽毛的胸。何老六望着这具超凡脱俗的肉体,脑子里一片空白。蚕蚕的三角短裤若隐若现地在他眼前闪现,他抽出了腰中那把割蚕丝的刀,向那条诱人的短裤伸去,丝绸织成的短裤,在锋利的刀下,发出音乐一样的声音,纷纷断裂。此时,蚕蚕完美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何老六艰涩地咽了口唾液,向她伏下身去。
蚕蚕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大河里游泳,游着游着便游不动了,她呼喊救命,又是那次抱她的那个男人把她抱了起来,像驾云,又像踩着风,她幸福地叫了一声,便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浑身软得像杯水,杯子打了,水化开了,她浑身轻飘飘的,越飞越高。后来她感到他的身子结实地向自己压来,她睁开眼,看见月光照在男人的宽肩细腰上,泛着一层神秘的光晕。
何老六在那瞬间的慌乱中大叫了一声,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缩成一团。
高一帆坐在昏黄的灯前,夜色正浓,远处只有一两盏路灯不明不暗地燃着,他试图看见天上的星光,可惜,头顶那片天空已被楼群掩没了。这一天晚上,高一帆莫名其妙地坐卧不安,有几次他想集中思路把《坚贞的蚕丝》写下去,可他怎么也沉稳不下来。他走向阳台,夜像水一样顿时包围了他,凉风习习地拂过他焦躁的身体。真好,这夜晚,他想。在这静谧美好的夜晚应该干点什么,可他又什么也干不下去。他熄掉台灯,打开窗子,躺在床上,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着。他就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思绪悠悠地随风飘逸。夜很凉也很静,他想,这夜晚,应该有点什么事要发生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这一觉他一下子睡到了转天下午。醒来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报箱里拿出当天的晚报,他匆匆地在晚报上浏览着。突然他被一条题目吸引住了,差点叫了起来,此时,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心狂乱如鼓地响着:
赌徒张三麻子被杀
本报讯:昨晚本市最大赌博头子张三麻子,在从赌窝回家的路上被杀。身体被剁成五块散扔在相距不远的马路上。张三麻子赌赢的钱完好地在衣袋里装着。
据公安干警现场分析,杀死张三麻子的人不是为了钱财,一定另有企图。凶手究竟想干什么,公安干警正在侦破中。
高一帆一连看了几遍才长吁一口气。他放下报纸,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股说不出的兴奋。他吹着口哨,在厨房里忙着。他打开煤气,把面条放到锅中,坐下来,看着红红的火苗才忽然明白过来,杀死张三麻子的人一定是个仗义疏财的大侠。大侠不为了钱财只为了正义。他兴奋地坐在桌前,他想趁着现在的心情一定会一鼓作气把《坚贞的蚕丝》下一节写完。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酝酿着情绪。这时,他又看见了对面楼房里从西数第三个房间的女人。那个女人刚下班,正站在阳台上梳洗。那个女人很青春很健美的样子,只戴了件乳罩,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短裤,两手一下下拢着脑后的头发,胸就随着一下下挺得很高。高一帆对这一切似乎早就习惯了,可心里仍恨恨地骂了一句:不要脸!他不知是骂女人,还是骂自己。
高一帆骂过一声,觉得心里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收回视线,吸了一口烟,烟雾慢慢在他胸膛里浸润着。他握着笔,觉得灵感来了,就在要落笔写第一句话时,他又抬了一次头。对面那个女人开始做操,那女人仍只戴着乳罩,穿着三角短裤,高一帆一看见她心里一下子就乱了。女人在那一遍遍做着踢腿扩胸运动,永远也做不完的样子。高一帆把剩下的半截烟头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他背着手一遍遍地在屋里踱步。他又想到了那个大侠,报纸上并没有说那人是大侠,大侠是他这么认为的。他一想到大侠,心里又流过一阵快感。他复又坐在桌前,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望那个女人,可他还是抬了一次头。对面那个女人已经停止做操了,面对着黄昏微喘着。他望着女人的这个侧影,心里轰然地响了一下,此时她的侧影太像叶叶了。他为这一发现又激动了好一会儿。他暗骂自己,心里滚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滋味。
叶叶是他的崇拜者。他是到大学讲课时认识的叶叶。叶叶和一群女孩围着他,叶叶掀起裙裾,让他在裙角上签名。他当时犹豫了一下,望一眼叶叶,叶叶正热切地望着他。他曾给无数文学青年签过名,可还从来没有在裙子上签过。低下头去时,他看见了叶叶张开的裙子下面那两条修长健美的大腿。他的心颤了一下,提着笔,半晌才写完自己的名字。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叶叶,有时他会在睡梦中醒来几次,出现在他幻觉里的总是叶叶那双非常健美的大腿。这时他心里便滚过一阵热浪。叶叶毕业后仍经常来找他,听他讲文学。叶叶每次来,总穿着那件留有他签名的白裙子。他一望见那裙子,心跳就加快。不知为什么,每次和叶叶在一起他总是才思敏捷,有许多出乎意料的想法。他早就把妻子的讪笑丢在了脑后。叶叶每次来,妻子总是探出头丢给他一个讪笑,然后把卧室的门关死。叶叶非常爱听他的讲话,双肘撑着桌面,手拄着腮,一副非常专注的神情。叶叶不说话,只用眼睛说话。他每次说完话,心情总是非常愉快,就像出了一身大汗,酣畅淋漓。送走叶叶,妻子走出来,脸上仍挂着那种讪笑。他佯装不见,吹着口哨,在写字台前踱步,这时他脑子里涌出许多奇妙的构思。
一次叶叶约他去跳舞,他这人很少跳舞,但还是去了。那个舞厅并不大,只有十几对舞伴,乐队奏着很慢很柔情的曲子,叶叶偎在他的臂弯里,他能感觉到叶叶结实的小腹和坚挺的胸,他从叶叶领口里嗅到了一股醉人的气味,变幻的灯光下,他看见叶叶的目光柔情似水。叶叶的目光让他融了化了。音乐美妙地在他们身旁流淌。
后来叶叶便不再来了,他一时间似乎丢了魂。他一下子没有了才思,再也写不出东西了。一连很多天,他守在那家舞厅的出口,他非常希望在那里再一次看见叶叶。终于有一天深夜,舞会散场时,他看见了叶叶,这次叶叶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叶叶也似乎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那件白裙子早就不见了。那男人他认识,五年前是个普通的科员,后来承包了一个生产衬衫的工厂,现在是市一级企业。几天前,他还采访过他,给他写了洋洋十几万言的报告文学,那份写好的报告文学仍在他案头放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搂着叶叶,坐上一辆的士扬长而去,留给他一闪即逝的尾灯。他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他走到家,疯了似地把那叠手稿全撕了。他在书桌前呆坐了两天,心里很空。
没过几天,他突然收到一份大红请柬,请柬上写着那个男人和叶叶的名字,让他某日到某酒家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他把那请柬一撕两半,一半扔在阴沟里,一半扔在垃圾箱里,做这一切时,妻子一直在含笑地望着他。他浑身涌上一股寒意,然后仰头大笑了三声。
高一帆此时望着窗外,对面那个女人让他想起了叶叶。窗外已是一派朦胧的暮色,那个女人已经在阳台上消失。高一帆的心复又平静下来,他展开稿纸——
何老六大叫一声,他觉得似有一把利器势不可挡地劈了他。月光下他惊讶地看见自己的裆下血流如注。何老六从蚕蚕的身上滚下来瘫在那哀嚎一声。
蚕蚕似梦非梦地期待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却听到了一声哀嚎,她彻底地清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真实的一切,看清自己期待的那个男人就在脚下。再看自己,几乎完**露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坐在竹席上看着这男人发怔。
何老六在疼痛中醒了,便“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嘴里一遍遍地说:我该死我该死。
蚕蚕不明白何老六在说什么。她看见从何老六指缝里流出的血,她知道是自己害了何老六。想到这,便扑过来,抱住了何老六的腰,颤抖着,她的心碎了。何老六也颤抖着,牙齿格格地响着,两个人抖成一团。
不知多久,何老六挣扎着站了起来,叉着腿,趔趄地向外走。蚕蚕站在月光下,看着他难看的背影,她省悟过来,很清醒地说:回来。何老六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她走过去,扶起何老六向屋里走去……
蚕蚕给何老六仔细包扎。她给何老六上了止血药,又用绸布给何老六包扎好。此时,何老六望着眼前的蚕蚕觉得不那么痛了,何老六没有料到蚕蚕会这样对待他,何老六躺在床上,叹息着说了声:你是个妖精。这话把她一时说愣在那儿,忽然很快走出去,不一会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刚才穿在身上的那条短裤,何老六清楚地看见那条短裤的割裂处,有两条蚕丝仍连在一起,在灯下发出银色的光芒。何老六一下闭上了眼睛,心里叫了一声:天哪。他没想到就是这两条坚利的蚕丝害的他。他一把抱住蚕蚕。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蚕蚕的卧室里多了一个何老六。洗蚕车间少了一个长工。
蚕蚕在白天的时候就坐在庭院里,她不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屋门。白天的蚕蚕不厌其烦地唱歌。何老六在屋里听着那歌声,泪流如注,他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从蚕蚕床上散发出的美妙气味。
何老六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他们在夜晚的时候便会双双躺在庭院的凉席上,看头顶又满起来的月亮一点点向他们走近,然后蚕蚕开始背古人的爱情诗。结果两个人都被这夜这诗陶醉了。最后蚕蚕竟脱去那身睡衣,向月亮也向何老六展示自己。何老六和月亮一样,便又痴了一双眼睛,用清纯的目光一遍遍地抚摸那美得让他心醉的胴体。此时,何老六的心里平静如水,他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神圣的,神圣得让他没有一丝淫念。他如醉如痴地望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
在一个有同样如水月光的晚上,何老六终于说:伤好了,我该走了。蚕蚕就哭了。蚕蚕哭时像一泓飘荡的水。女人说,我随你走,我要嫁给你!何老六“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那泓水面前。
…………
他们终于走了。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他们幸福地告别了那个飘满花香的庭院。太阳出来又落下,落下又出来。
那一天,他们走进一片草原,草不深,却苍苍的看不到尽头。于是两人望一眼偏西的残月,便露宿在草原上。夜半,他们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慌乱中他们已被一群黑衣蒙面的骑马人包围。马蹄笃笃地在他们周围践踏着。这群蒙面人显然被眼前这位漂亮的女人震惊了,他们嘴里一连声地发着惊叹,清醒过来的蒙面人怪叫着向漂亮女人冲来。何老六在这短暂的慌乱中镇定了自己,舞起双拳向这群蒙面人冲去。蒙面人冷笑几声,弯下腰一起从马肚下操起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弯刀。残月下刀光一闪,何老六大叫一声便晕死过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何老六在血泊中苏醒过来。他看见自己的一支断臂在草地上横陈着。整个草原静得似乎死去了。他趔趄着站起来,看见杂乱的草地上另一滩黑紫色的血,血水在太阳下闪着光,血旁一件短裤。何老六认得这是蚕蚕的短裤,他拾起那条短裤,他看见短裤相连处已被割断,惟有两条未断的蚕丝在太阳下晶莹闪亮。何老六大叫一声:“蚕蚕——”他举着那件短裤,像举着一面鲜艳的旗帜向草原深处跑去……
高一帆又望见了对面那个女人。
这时候是傍晚,天气特别的好,夕阳从楼群里很碎地洒在天上,也温柔地洒在对面楼壁上。
那个女人又出现在阳台上。她今天穿得很整齐,似乎也很讲究,一件夕阳红的连衣裙,似乎梳洗过了,好像还化了妆。女人站在阳台上,整个身影都溶在了无限的夕阳中。高一帆有些吃惊,自从入夏以来,他看到的那个女人都是乳罩和三角短裤。今天她穿戴这么整齐,高一帆莫名其妙的竟有些不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进一步观察眼前这个女人,女人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眼里似含了泪水,表情忧戚。他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在很空旷的地方来回悠荡。他从没看见过女人有这种表情,女人呆立在阳台上,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这时,夕阳暗了一些,一切都变得有些暧昧了。女人往阳台的护栏旁挪了两步,她的手已经握住了护栏,女人低下头往楼下看了一眼,他也往楼下看了一眼。身居十层楼上,地面上的一切都缩小了几倍,过往的车辆像一只只小甲虫在爬行。
这时,女人抓住了护栏,身子很轻地便翻了上去,他不知她要干什么。晚风吹起她的连衣裙,像一面扬起的旗帜。她只在护栏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接着往前一翻,她的身体像一团燃着的火球,在最后一抹夕阳中急速地下落着。他惊叫了一声,他的叫声还没有消失,女人便跌到了地面。他看见女人最后很轻地像一团棉花落到了地面上。女人在落地的一瞬间,伸出了一只手,似要招呼什么。女人很安详地躺着,路人开始蜂拥着向她跑来,最后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张大嘴巴,怔怔地立在那,不知刚才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警察在亮灯时分出现在楼下,折腾到半夜,最后把女人抬走了。他们把女人装在一个闪着红灯的警车里,警车在摩托车的护卫下,风驰电掣地开走了。这些过程中,路人一直围观着,走了一拨又来了一群。人们看着被用白圈划在中间的女人,莫名其妙地亢奋。这一晚,这条街上的人流特别的多,直到警察拉走了女人,人群才渐渐稀下去。他黑着灯,立在窗边,一直注视着这一切,可以说,他是整个过程的目击者。他很希望有人找到他,让他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他一直谛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可惜他紧闭的门一直没有敲响。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他望着警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直到整条街道都冷清下来,他才回到桌边坐下。他没有开灯,周围是一片黑暗。他就那么呆坐着,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倒在床上,很快地就睡去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夕阳又洒满了窗子,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连鞋子也没穿,拉开门,直奔门边的报箱。他要看一看今天的晚报,他知道,晚报一定会对昨天女人的死因有个说法。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是那么想了解那个女人。很快,他在晚报上找到了这条消息:
单身女人不堪受侮跳楼身亡
本报讯:单身女人李某昨天傍晚从自家居住的楼上,跳楼自杀身亡。
李某是金城公司的职员,她曾先后和三个有妇之夫有过不正当关系,迫使三个男人为其离婚,李某却没有和任何人结婚的打算,那三个男人都后悔莫及。事发的前一天晚上,李某回家途中,被一个蒙面人劫持到中兴大街,后被剥光衣服,用袜子塞住嘴,赤身裸体绑在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至次日凌晨才得救。据当时目击者说,李某精神有些不太正常,哭哭笑笑地走去。当晚便跳楼身亡。此案目前正在侦破中。
高一帆还没有看完这条新闻就想到了大侠。这一定是大侠干的,他在心里坚定地说。他开始在屋里踱步,心跳也在加快,大侠、大侠,他在心里一遍遍这么呼唤着。他想唱一支歌,可他又从来没有唱过,于是便哼,哼的什么他心里也不清楚。他自己知道,在唱歌了。
那天晚上,高一帆胃口很好,他吃完饭,又吃了两个梨。他坐在桌前,翻看着前些日子写完的《坚贞的蚕丝》。他点燃一支烟,靠在椅子上,抬起头时,又看见了对面楼上的那个阳台,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时他的心猛跳了几下,就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刚才那丝惬意顿时烟消云散了。他似乎又看见了昨晚那女人纵身一跳的那一幕。烟在他手里燃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想,这一夜,不会再写东西了。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一晚他一直那么坐着,不知是什么时间,有人敲门。他刚开始以为听错了,坐在那没有动。后来敲门声又响了两下,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站起身,打开走廊的灯,打开门。小刘满面红光地站在他面前。小刘说:好久不见了。他吃惊地说:没错,没想到会是你。小刘曾经是文学爱好者。小刘待业那会儿,经常往他这里跑,每次来小刘都拿两篇东西让他指教。在他的推荐下,小刘曾在市报上发过几次小小说。后来小刘和人合伙做起了生意,便很少再来了。
小刘坐下后问:嫂子呢?
他愣一下,还是答:出差了。
小刘说:老高你那部长篇出来了么?
高一帆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小刘还从来没喊过他老高,以前,小刘总是叫他高老师,但他很快便适应过来了,叹口气,找出一封出社版的信让小刘看。
小刘以前来时他正在写一部叫《绿火》的长篇。
那部长篇早就写好了,已交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对他的小说很满意,可眼下这种纯文学的东西销路不好,征订数上不来,出版社便不敢发稿。前几天编辑来信,问他能不能推销三千册。
小刘看完那信说:老高,用我帮忙吗?
高一帆笑一笑说:我不想出书了。
小刘说:不就三千册吗?包在我身上。
高一帆有些吃惊地望着小刘。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看见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纸条是小刘塞进来的,小刘说:
老高,知道你没起床就不打扰了。三千册书款已汇往出版社。能为作家做些事很高兴。
高一帆望着那张纸条,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洗脸时,就把那张纸条顺着下水道冲走了。他朝下水道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妻子突然回来了。
妻子站在他面前时,正是晚上,他坐在黑暗中正空洞地想着什么。他望着突然出现的妻,愕然地大张着嘴巴。他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伸手打开台灯,妻在灯光下很媚地冲他笑一笑说:我回来了。那神情就像刚上街买菜回来。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雾里。妻不再理他,走进里间,点亮所有的灯,又打开窗子,然后开始乱七八糟地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厕所里又传出妻冲澡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夜晚将不会再安宁了。
洗过的妻,换上一件很华贵的丝绸睡衣躺在床上,正欣赏自己手上那排宝石戒指。他一直倚在门旁望着她。妻也看见了他,伸手从挎包里摸出一盒烟,他不知是什么牌子,他没见过,妻递给他一支,他没动。妻很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烟,很舒服地深吸一口。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混合型外烟气味,他差点咳出来。他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怎么又回来了?妻很惊诧地看着他说,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家呀。他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到法院去和她离婚。他很惘然,复又踱回到写字桌前,周围漆黑一团。
不一会儿,他听到里间的电灯开关一响,妻熄灯了。
妻出走的时候,已经辞了工作,于是妻再也不用准时上班下班了。妻早晨起床梳洗的时候,正是他要睡觉的时候。妻空出卧室的床,他一头扎在空床上,刚一躺下就又嗅到了那股陌生的气味。他极力想排除掉那股异味,可努力几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后来,他重新起来,把妻刚换上的那套铺盖又重新换掉,这才躺下去,很快便进入梦乡。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妻一直站在过道上微笑着望着他。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没几日,平静的日子便被打破了。妻腰里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BP机,那BP机说不准什么时候,冷不丁就会响起来。妻一听到BP机响,就慌慌地出去,到楼下对面那个电话亭去打电话。妻每次进出,都会把他惊醒,让他烦躁不安。
一次妻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他正在床上睁着眼睛,妻就说:我要装个电话。
没几日,他正睡着,突然来了几个人,在外间吵吵嚷嚷不知在干什么。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走了。他睡不着,爬起来,就看见妻正坐在沙发上,跷着腿在拨电话。那是一架乳白色的电话,那上面一个个黑色的按键,就像趴在那的一个个蜘蛛。这时电话通了,妻就用一种非常柔媚的声音说:是老王么,我现在有电话了,号码是6351029。
他在报箱里拿出晚报,大侠好久没有出现了。他把每个字都读完了,也没有发现有关大侠的任何消息。他竟有几分失落,不由得叹口长气。
妻说:号码是6351029。
妻还说:6351029。
…………
妻不知什么时候才放下那电话。妻以后果然不再进进出出往电话亭跑了。她有时竟一整日不出去,只是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或者有电话打进来。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电话好打。妻似乎很体谅他,电话每次响起来,她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拿起话筒,讲话时声音也很轻。他躺在床上,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
只有夜晚的黑暗才属于他自己。他坐在写字台前,但妻的气味无时不在,他总是要把门窗打开。
他坐在桌前的时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退稿。那些退稿在一天天长高。这都是他一年前辛劳的成果,最近又无声无息地重新摆在了他的案头。每封退稿里面都写着一封编辑真诚的信,信上都是同样的内容——刊物改刊了,稿子无法采用,另谋高就之类的话。
果然,那些编辑部再赠他刊物时,昔日熟悉的刊物便不复存在了,换了愈发响亮的刊名,还有更加醒目的标题:
人妖之间话长短
中国童妓在海外
拂晓前的枪声
性病大流行
女扮男装十五个春秋
国际刑警在中国
…………
他看着那一本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不知是喜是悲。他就那么坐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让浓浓的烟雾把自己沉沉地遮住。他望着桌上那一摞整齐的退稿,心里很平静。以前,他每写完一部稿子,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和满足,每一份稿子都是自己到邮局挂号寄出,然后就是幸福地等待。一部手稿,变成铅字展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陶醉的往事啊。此时,往事恍似一个远古的梦。
窗外漆黑一片,夜极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驶过的声音。妻在卧室里传出均匀的鼾声,灯光均匀又温柔地洒在宽大的写字桌上。一切都那么柔和静谧。他望着写了一半的稿子,想起了里面的蚕蚕,何老六……心里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时,他开始思念大侠。他想,大侠在这样的夜晚在干些什么呢?他一时间好似早已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大侠很熟悉了。
黑暗又一次包围他的时候,他的心猛然又狂跳不止,他莫名其妙地亢奋。他点燃烟,一遍遍踱步,红色的烟头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灭。他听着妻熟睡的鼾声,就像在欣赏一曲无比美妙的音乐。他觉得浑身的血液突突地在他周身奔腾。窗外无月,只有几颗星艰难地在楼群中有气无力地闪现。在这样的夜晚里,他预感到大侠一定要出现了。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预感,以前每次大侠出现,他差不多都会有这种预感。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坐了下来,两眼烁烁地望着窗外。他没有开灯,桌面上摆着那部尚未完稿的《坚贞的蚕丝》。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恨不能天马上亮起来,再晚下去,那时他就会在晚报上看到一条有关大侠的新闻。
那天,他就这么焦灼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妻从屋里走出来,很响地洗涮自己。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妻有些诧异地看他,他没看妻却在盯着那部电话,那部电话白得耀眼,此时,他觉得它非常的可爱。他想打一个电话。他甚至有些等不及去看晚上的报纸。他想尽早知道大侠昨晚又做了些什么壮举。他在电话周围徘徊,不时抬头瞥一眼妻,妻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妻慢条斯理地在化妆,他不明白妻整日里连门都不出为什么还要浓妆艳抹。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冲妻的背说:我要打一个电话。妻不解地转过身,惊诧地望着他。片刻过后,妻冲他笑了一下,很爽气地说:你打就是了。他没等妻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晚报上每期都登着编辑部值班电话。他对那一串数字早就烂熟于心。他很快便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那女人嗓门挺尖,喂了一声便没有动静了。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就语无伦次地说了。他说到了大侠,问昨晚大侠有什么行动。电话那端的女人尖利地说:什么大侠,我们这没有大侠,你是个神经病,说完便把电话挂断了。他举着乳白色听筒,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打电话时,妻一直那么惊异地望着他,他讲完了,妻仍是那个表情,刚涂满口红的嘴唇张得圆圆的,眼睛也睁得圆圆的。我操你妈!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地睡去。
就在晚报送来的时间里,他准时地醒来了,他趿着拖鞋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正在打电话的妻木怔怔地望着他。他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从报箱里拿出那张晚报,然后转身走回卧室,把门关死,他这才开始看报,终于在四版的右下角看到了那条标题:
出租车载非法之客葬身火海
本报讯:昨夜零点三十分,一辆黑色皇冠出租车行驶到大明路12号时,遭到石块的袭击,车撞在树上,当场起火,烧死一男一女两乘客,司机幸免于难。
事后司机承认,两名乘客包了一夜车,在车上做**易。司机看清拦车者穿一身病号服,蒙面,从人行路上直接向出租车袭击。
警方分析,本市接连几起的案件,均出自同一人之手,警方已有线索,此案正在侦破中。
他把报纸扔到地上,在心里冷笑着说:他们抓不住大侠,大侠就是大侠。
妻已不再打电话了,正望着卧室的门,被他从屋里弄出的响动吓了一跳。他走出门来,哼着调子,洗脸,刷牙。
妻一直用恐惧的目光望着他。
秋天的时候,他终于走出了那幢楼。他走出那幢楼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有几个月没有走出那幢楼了。
秋天的太阳很好,不冷不热地照在头顶,马路两旁的树木金黄一片。他不知道今天出来要干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走一走。走了一程,他才发现已经走上了通往文联大楼那条路了。他就想,文联还有他半年的工资呢,便索性一直往文联走去。在上文联大楼的楼梯时,他看见下来的马作家。马作家比半年前胖了。马作家一见他就大呼小叫地说:老高半年没见你去哪发财了?他仰着头看着马作家,不明白马作家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马作家就拍着他的肩说:小子,你发了吧。他冲马作家咧咧嘴。马作家又说:真人不露相。马作家还想再说什么,腰里的BP机响了。马作家就说:老高我去打个电话,希望我们以后能合作,说完就走了。
他从文联出来,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顺着原路疲疲沓沓地往回走。突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身边,他吓了一跳。这时他就看见叶叶推开车门很华贵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怀里还抱着一只挺迷人的小狗,小狗正用一双蓝眼睛在打量他。叶叶就说:好久不见了。他没说话,一直盯着那只小狗。叶叶说:你最近还好吗?他心里热了一下,眼睛有些潮,他仍不说话。望着远方的树梢,他终于说:这天多好啊。叶叶在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他,说了句: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钻进车走了。那只小狗从车窗里探出头,仍那么迷人地望他。
他站了一会儿,一直看不见出租车的踪影了,他才往前走。这时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踩着树下的落叶,脚下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恍似走在梦里。
正是中午时分,躲在秋叶后面的蝉清冷地叫着。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一时间,自己竟觉得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望着眼前的车流人流开始深切地思念大侠了。大侠现在干什么呢?也是走在眼前的大街上吗?没有人能抓住大侠,大侠就是大侠。他在心里说。
突然身后驶来一辆呼啸的警车,人流车流纷纷让路。他看见警车里坐着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一个很瘦的男人被押在中间。他没有看清那男人的脸,但他相信那男人绝不会是大侠。他们是抓不住大侠的。他这么想过之后,非常坚定地向前走去。两片落叶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没有察觉。快进家门时,他想到了郊外,秋天的郊外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他知道郊外长满了青纱帐,青纱帐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此时的青纱帐该是一片深黄了吧。他这么想。
那一晚,他开始写《坚贞的蚕丝》最后一节。
从此,草原上出现了一个穿黑衣骑白马的独臂大侠。大侠举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在残月的夜晚里出现在草原周围的每个镇子里。独臂大侠有一手好刀法。大侠专找穿绸衣的女人。大侠一刀下去就剥了穿绸衣女人的裤子,再一刀女人短裤的连结处也绽开一道口子,每次女人的丝绸短裤总有那么三两根尚未割断的蚕丝连在一起,在残月下闪耀夺目的光芒。
大侠割男人的裤子时要利索得多,只一刀便让男人的下体暴露无疑。大侠很快地在白马上回望一眼,便闪电一样地消失了。
一时间,有关大侠的神秘举动在草原上风一样地传开了。
每逢残月的夜晚,草原上所有男人闭门不出,大街上却莫名其妙地有很多身穿丝绸衣服的女人在残月的晚上徘徊。
马蹄声时常在草原上响起,又神秘地消失。一听见马蹄声所有的男人都不寒而栗,女人们快乐地在街上**。
几年过去之后,神秘的独臂大侠在草原上消失了。
大侠的故事仍在草原上流传。男人们讲起大侠,仍心有余悸,女人们说起大侠意味无穷。
很多年,草原上的女人们仍以穿丝绸为荣。在有女人的庭院前,时常可以看到洗过的丝绸衣服,在太阳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高一帆写完《坚贞的蚕丝》的最后一个字时热泪横流。他放下笔,望着漆黑的窗外,深秋的夜色,一片萧条。他不知道这部小说的命运将会如何,他的心已经很满足了。
那一个白天他很轻松地昏睡,外间的电话就响了。电话响了好长时间,他翻个身又睡去了,电话仍响个不停,他很烦躁,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刚拿起电话,里面就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说:晚上我过去。不等男人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放下电话后,却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不时地浮现出火光中的何老六,血流如注的蚕蚕。不一会儿,妻回来了,妻一进门就拨电话。他又躺了一会儿,便起来了。他走出门时,冲妻说了句:晚上有人来找你。妻噢了一声,马上又加了一句:谢谢。他迈动的双脚停了一下。
一个下午,妻都是用目光追随着他,他弄不懂妻为什么要这么望他。他非常专注地看着晚报,一遍遍读着有关大侠的本报讯。
晚上的时候,有人敲门。妻一阵风似的去开门,进来一个男人。他望了那男人一眼,心里就动了一下,他觉得那男人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男人在妻的面前很随便,两个人就走进了里间。这时他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想起了那个爆玉米花的男人,他终于想起来了。
妻在关门的时候,探出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冲他笑了一笑。
他无声地站起身,无声地走出去。他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望着头顶三两颗不明不暗的星儿在闪烁。他往前走去,耳边是风声,脑子里满是那个只穿乳罩短裤的女人,那对在出租车上偷情的男女、赌徒张三麻子、何老六、蚕蚕……他觉得自己是在飞,身子很轻。他似乎又来到了郊外,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此时已是金黄一片,像万顷麦田,在秋风中鸣唱着一首雄壮的合唱。他不知走在了哪里,终于他看见前面一个女人的影子正行色匆匆地往前走,这时他又想起了大侠,自己要是大侠该多好哇——
高一帆记得自己走进家门时,妻正在梳头,妻用很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便一头钻进里间的卧室,把身体狠狠地砸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他准时地在下午送晚报的时间里醒来了。他很快在晚报上找到了有关大侠的那一条消息。
本报讯:昨夜凌晨时分,老街区桦林路又有一女士被人剥光衣服,歹徒企图把女士捆绑在树林里,正巧被夜巡队员发现。歹徒慌忙逃窜……歹徒已留下了重要线索,现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高一帆看到这,心里笑了一下。他放下报纸,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这时他看见楼下有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向楼群走来。他打了一个哈欠,这才发觉自己饿了。他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火红红地燃着,他看见那火,心里又想起大侠。
这时有人敲门,他心想,谁会来呢?
原载《人民文学》19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