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拢了拢被日光蒸干的黑衣宽袖,干咳一声,单手扣起一枚黑子,道:“阁下果是棋艺精湛。但可曾想,假若叶某此子下在左行十纵八路,你的龙身便被卡住了。”
下棋老者“嘿嘿”冷笑道:“少侠不妨试试。”
叶孤鸿淡然一笑,单指一弹,黑子画了个半圆“噗”地落下,正是横十纵八位。
老者忽诡异一笑,袍袖一扬,一白子应势掠起,“叮”地嵌入了横十二纵九位。这一下倒让叶孤鸿傻了眼,双目半眨也无地紧圈着棋盘,半响也未动一下,白龙龙首四起,黑龙已是穷途末路。
老者轻声笑道:“老夫过的桥比你小子走的路还多。哼,这块石盘老夫已默对三十余载,那时你爹都还未找到你娘呢。”一句话顿引得余下二老捧腹大笑。
赏花老者更因师兄为其被辱报了仇而怪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也敢与我丁师兄对弈。哈!蚍蚁撼树,不自量力。”话未说完,众老又是一阵大笑。
叶孤鸿冷眼扫了扫众老,淡淡地道:“这盘棋还未结束,阁下莫不高兴的太早了。”
下棋老者奇怪地看着他,道:“白首竞起,黑龙无路,这棋还有得下吗?”
赏花老者亦和道:“对呀,小子,穷途末路了,认输吧。能够败在我师兄手上也不冤。你可知我师兄是谁吗?他是——”
忽听叶孤鸿打断他,道:“是吗?看好了。”右手中指忽屈,蓦地三弹,三道黑影应声而出,“噗噗噗”接连点在石弈棋路上。
三子两枚钉在了原深嵌盘中的白子横五纵十路和横十纵五路,却叫白子深埋盘中,再难见身影,另一枚自起一路,黑龙又起。
下棋老者眼见自己大好局势竟被对方三子给搅得乱了套,反倒是白龙被缚,黑龙压顶,不禁怒叫道:“你——你——你小子使诈。”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不会吧。你我下棋本就未定规矩。开始时,你并未说不准一次下三子,更未说不准一方子压住另一方上。何况叶某的黑子本就平整如镜,无凸无凹。哈!行了,叶某已开了三子先例,这另三枚白子,老头子还是仔细斟酌着填棋吧。”
下棋老者尚未出口,那赏花老者已然叫道:“哪有这种三子齐下的?这还叫下棋吗?你小子下不赢便使这种赖皮功夫,腻也不知羞耻,枉为男子汉。哼!”
叶孤鸿“嘻嘻”一笑,正欲答话,却听得饮酒老者突地叫道:“非也,非也,辛师兄,干絮倒觉得这位少侠所言极是。所谓世间规矩皆由人定,亦由人改。就像下棋,虽说千百年来,人们遵循的都是你一子我一子的‘一子’规矩,但叶少侠的‘三子规矩’打破陈规,独具一方,亦堪称是妙趣横生。”
“干絮,杨干絮?”叶孤鸿愕然道:“阁下莫不是沧门杨干絮?”
“哦?”杨干絮苦笑一声,喝了口酒,道:“未想世间竟还有人识得老夫。堪悲?堪喜?唉!凡尘太匆匆,磨剑难忍渴酒心。世俗,繁套,一酒挥洒干。”
“是呀!若不是‘酒魔’杨干絮,谁能说得出这般豪迈、这般不羁的话语。”叶孤鸿猛地起身“呵呵”笑道:“素闻‘酒魔’千杯不倒,叶某早有相试之心,未想天赐机缘,今日得见,你我当不醉不归啊。”
正欲踏出,忽听下棋老者道:“且慢,叶少侠,老夫要落子了。”
叶孤鸿“嘿嘿”一笑道:“是吗?‘棋仙’丁归零竟也有‘盲棋’的时候。”
下棋老者声音忽地转冷,仿若一道冰柱般向叶孤鸿双耳刺来“你知道我的名姓?”
叶孤鸿闻言淡淡地道:“素闻天门三星一神,三星连体,酒魔既在,怎能无棋仙丁归零、易绝辛子午?只不知易绝怎改了性,开始赏起花来了?”
丁归零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他只要眼角稍一动,便会被拆穿,便再难活着离去。
直直过了半响,两人眼角竟是纹丝未动。
又过片刻,丁归零终于长叹了口气,道:“好涵养。”袍袖蓦地挥起,数十枚棋子直如活物般抖跳四起,纷纷划出数道弧线,向棋盘数角坠去,同时,他口中道:“看来胜负确已分了。”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阁下好手段。”双手六指齐屈,倏忽间已连弹三下,一弹三分,三弹九出,九道劲气只如天芒煞气纷纷击上半空中颤跳不已的白子。
劲、子相撞,顿激起数道刺耳的气波,猛地向外扩散开来。但闻“蓬蓬蓬——”数声连响,九枚白子已被碾作齑粉,飘雪般撒上石砌弈盘。另几枚完好的白子也被劲气波动,偏折了路线,落下时,正好阻住了白龙龙眼。
丁归零看着眼前惨败的局势,直气的几欲呕血,双目忽地瞪向叶孤鸿,仿若是眼上要长了牙,倒真能将他撕吞了般,身子颤了几颤,怒喝道:“你干的好事!哼!”
叶孤鸿一耸肩,淡扫了一眼满盘上的白状粉末,道:“棋仙夸奖了。这个棋盘眼见已破旧得不堪了,早该换了。”说完一步踏出,向“酒魔”杨干絮一挥拳,道:“杨兄,你我这便去大醉一场吧。”
杨干絮“呵呵”笑道:“小兄弟无羁无束,坦然自若,杨某越看越喜欢。哈!我要有个女儿,定让她嫁你不可。”
叶孤鸿闻言骇一跳,忙挥手道:“酒——那个杨兄,叶某一介浪子加酒鬼,声名狼藉,自不必说,却还要整日逃亡求生,怎敢受杨兄这般谬赞。”
心道:“你便是真有个女儿,叶某又哪能娶?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苏歆。”
“歆儿”他在心底深深地呼唤道:“你在哪儿?有没有受苦?是不是也在想着你叶大哥?”
连绵云峰,苍苍翠岚。蜿蜒冠顶,哪一个是自己?自己又属于哪一个?叶孤鸿蓦地仰天长叹,一把提起一个半人高的酒缸,倒灌而下。真想大醉一场,醉了以后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许多话,也想了很多事。但叶孤鸿最萦绕于怀还是苏歆,最牵肠挂肚的还是苏歆,最揪心难安的还是苏歆。
但他若真个知道苏歆的现状,只怕会是炼火焚心,狂奔致死也要电速赶去。
狮子沟,断龙岩。日正中天,曦暖风拂,自然祥和,春欲醉人,人却碎春。
两道半丈方圆,高擎过丈的磐尖上分有一人单脚点立其上。两人随风左摆右晃,仿若两只凌空独立的紫青双鹤,摆幅倒也不小。便在两人之间,一道激流化作万马千军倾泻而下,声振耳鼓。
远远地,还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左迸右进化作数圈的凌厉真气。气劲十足,直激嘚二人雪丝飞扬,白髯乱舞。
“董日瑄?”靠左的紫裘玉冠老者不知何时突地启齿打破棕棕水流声。
右首是一身青衣,相貌平凡的老者,可他的一举一动间偏又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他此刻双目茫然地盯着脚下奔腾不息的流水,眼芒焦点正是一道断岩的拐处。激流甫至,忽经岩石一阻,蓦又旋回,倒翻涌波,形成几尺来高的翻浪,终于在疾水的涌推下,昂首东去。
素衣平凡老者听见对方问话,淡淡地向他瞟了一眼,又自看向那层细浪,平静地道:“你说这小小的一层细浪,为什么能掀船沉舟、人兽难逾?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它这么大的神力?”
紫裘老者一愕,道:“你说什么?”他实在不知这老头儿怎会有这种奇怪地想法,干咳一声,道:“自古巨浪覆舟、涡漩吞船不都是天经地义地吗?”
素衣老者摇了摇头,手一扬,指向雾霭深处,淡淡地道:“你看,这浓雾深处,水流之上,岂非是一片宁静平和,但雾上水下,却是风涌水翻,气动难静。唉,自然百态,万世风情,渺茫难计啊!奈何悠悠天下之大,渺渺世人又与蚍蜉蝼蚁有甚区别?巨浪掀舸,涡流吞舶,只不过是自然对世人小小的惩罚而已。”
紫裘老者尚是首次听闻这般奇怪地想法,沉吟了半响,方才道:“呵,未想五年没见,‘魔神’的棱角硬是被磨平了。竟这般感叹时路,惜世伤怀了。”
素衣老者正是“魔神”董日瑄,那夜他为追踪叶孤鸿、屠桂和卓不群三人,一路嗅着酒香而下,直找到了那家酒店。他正是屠桂后来遇上的那个吃杯的怪老头。只是,他好不容易追上三人,却未曾料三人又都互追踪着跑开了。
正自遗憾间,恰瞧见萧正明正怀抱着一绿衣女子匆忙离去,他心奇之下悄悄尾随而下。
便在这狮子沟,他忽见萧正明停下脚步,似要对这女子动手脚。借着月光,只瞧见那女子容貌清秀,婉仪无饰已醉人,但双目紧闭,似已昏去。
当下他哪怀疑对方不是菜花蟊贼,再无多想,忽地如离弦之箭般弹去。
萧正明心生警兆,慌忙中出掌回击。
两人几番交手,却是平分丘壑,难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