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杏花雨。
遍洒青砖地。
屋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勾起荣轩旧时的回忆。
极不情愿地合上手里的书,缓缓往院门走去。
“大哥!”端木子涵对着荣轩深深鞠了一躬。
“有什么事?”荣轩瞥了一眼子涵身后的南琴,琴儿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一名幼儿。
那孩子双目紧闭,面色泛青,荣轩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求大哥救救孩子。”子涵双膝跪倒,趴在门外不断地磕头。琴儿满脸焦虑,心疼地望望地上的子涵,又抬头看看负手而立的荣轩。
荣轩四岁学医,三十多年来早已身兼中西之长,一眼就看出那孩子命在旦夕。
子涵自幼天赋极高,这些年来在医术上的进展堪称神速,连他都治不好的病,必定与荣轩的判断一般无异。
荣轩转过身来,冷眼重新瞥了一下琴儿怀中的孩子,心里陡然一寒。这孩子早已病入膏肓,纵使自己出手,也未必就能保得住他的性命。
陈门金针虽然能肉死人而生白骨,那也要病人本身,具备足够强大的抵抗力。
“金针施与有缘,你我缘份已断,请尊夫妇自便!”荣轩把门一关,在院里说道。
“大哥!求您了,求您施金针之术,救救孩子吧!”子涵的声音几度哽咽。
“轩哥!求您救救他吧,他才一岁多点,所有的错都是琴儿犯下来的,和孩子无关啊!”琴儿抱着孩子,“噗通”一声跪倒,跟着子涵一起恳求兄长。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风拂绿叶的声音,白色的杏花漫天飞舞,又无力地落到地上。
荣轩闭着眼睛,负手背立在院中,思绪万千。
从小把二人带大,好吃的好穿的,全都让给他们。到头来祸起萧墙,居然做出背叛长兄的龌龊事来。
不是不想发火,只是终究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事已至此,哪有挽回的余地?
不是不想救治孩子,实在是无力回天。
陈门金针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高深,并非能起死回生的神术。
“大哥,都是我和琴儿的不对!我们对不起您!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吧!”端木子涵说道。
院子里没有一丝声响。
“轩哥!您不是这样的人,您说要爱护琴儿一辈子的,孩子是先天性的,只有您能救他!”琴儿哭着说道。
“良夜无心,任他明月西楼!你我恩断义绝,多说无益!”荣轩把手一甩,往杏花树下走去。
躺在藤椅上,打开医书,哪有看书的心情?满页满页的文字,象无头的苍蝇在眼前飞舞。
“大哥!只要您肯救救孩子,子涵终身不为医者!”就听端木子涵大叫一声,跟着传来琴儿的惊呼。
“哥!哥!求您了,琴儿求您了!”南琴的哭声撕心裂肺。
曾是他深爱的妹妹,结发的妻子。往日一幕幕象电影胶片,在荣轩的眼前轮转。
牵着她的小手,在田野里奔跑;抱着她的小身子;淌过河流。一切都成了过往,早已是苍鹰鲤鱼,天与水永不相接。
子涵和琴儿在门外哭到喉咙沙哑,荣轩在院内把医书翻烂。院子里的木门隔断了阴阳,隔断了三个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夕阳缓缓西沉,空旷的山谷逐渐宁静下来。荣轩打开院门一看,地上一截断指,赫然映入眼帘。
“何苦啊,三弟?陈氏金针若能有半点用处,愚兄岂会是斤斤计较之人?”荣轩长叹一声,从地上捡起断指,用手帕包了,埋在杏花树下。
是夜,山中小屋里的灯亮了一宿。荣轩盘腿静坐在卧榻之上,闭目冥思。
望闻问切四字,为医者之纲领。
从那孩子的神色形态来看,内脏早已先天病变,“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
没日没夜,整整想了半个多月,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荣轩往临海陈府而去。
都是陈家后人,哪能绝情如此?虽然二人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作为大哥,也不能为难到孩子的身上。
临海街上人来人往,荣轩外出十五载,早已从少年长成壮年,相貌发生变化,路人皆不认识。
黑漆对开大门一如往常般沉寂,两只瑞兽铜环仍然那么威武肃穆。
“砰砰砰”举步踏上青石台阶,扣打门环。
“谁。”院内响起脚步声,一个懒懒的声音低低地问道。荣轩听得出来,那是芸儿的声音。
“砰砰砰”实在不知道跟女儿说些什么,只能继续敲门。
“吱呀”一声,半扇木门打开,芸儿双目红肿地出现在父亲面前。
“芸儿。”荣轩挤出一脸笑容,低声下气地喊道。
“滚!你来干什么?”芸儿毫不留情,大声骂道。
“你!你你!怎能对父亲如此说话?”终究是亲生的父亲,虽然从小到大接触不多,天地君亲师,怎么可以破坏纲常?
陈门家教极严,竟然生出这么忤逆的女儿?
“你什么你?我家跟你没半毛钱关系!”芸儿猛地一推大门,想把父亲阻于门外。
“混账东西!父精母血!你个孽子!”荣轩火冒三丈,一把将木门推开,扬手朝芸儿掴去。
“啪!”的一声脆响,女儿的脸上留下无根指印。
“哼!”芸儿狠狠瞪了父亲一眼,转身朝屋内跑去。
举步投足,但见满堂缟素,荣轩的心脏猛然一揪。怎么会这样?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撑过?
好不容易想出一条险招,或许可以救孩子一命。
“大哥。”子涵扶着琴儿从里屋出来。
南琴脸色蜡黄,整个人干瘪消瘦,两只眼睛高高地肿起,在丈夫的搀扶之下,对着荣轩深施一礼。
“孩…”荣轩指着堂屋内的黑色镜框,刚说出一个“孩”字,猛然看到芸儿冲了出来。
“还给你!从此互不相欠!”芸儿右手一甩,一只血淋淋的东西奔着他的面门飞来。
“啪”荣轩一把接住,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截断指!
“芸儿!你!你你!”荣轩一脸煞白,这可是他的亲生女儿。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芸儿!”子涵放开妻子,一把将芸儿搂到怀里,拼命捏住她的手指,用衣袖给她止血。
琴儿一下子瘫倒在地,竖起一只胳膊,却又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滚!他日再见,便是仇人!”芸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把推开子涵,用断了手指的手,指着父亲说道。
“你!你你你你!…啊呀呀!痛煞我也!”荣轩指着女儿,接连喊了几个“你”字,“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在地上连着转了几个圈子,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出陈府。
“哐当当!”木门撞击的声音把子涵的喊叫声关在屋内。
荣轩发了疯似的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浑身疲软,才像烂泥一样在墙角边瘫作一团。
“呱啊”“呱啊”一阵老鸦的叫声唤醒荣轩,缓缓睁开眼睛,只看到昏暗的天空。
细雨如针,从阴沉沉的空中疾坠下来,扎在他的身上,犹如穿心的利箭。
躺在地上,任由雨水浇淋,过了好一阵子,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眼前的地方十分陌生,只记得慌不择路,一口气从陈家奔跑出来。
女儿断指的血还在眼前,堂屋内的黑框照片烙在心上,琴儿倒地子涵惊呼。
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跟前。
荣轩暗想,十多年来,自己醉心于医术,总想着超越弟弟。误诊的事让他耿耿于怀,难道颜面真的如此重要?
不曾给贤惠的妻子一刻温存,从没给可爱的女儿一次拥抱,这些年的开销全由子涵供给,陈家药铺都是他一人打理。
从芸儿的神情里看得出来,她早就把子涵当成了亲生父亲,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那对双胞胎孩子一定万分可爱,只是老天爷只肯留下他们当中的一个。
何其残忍?既已生,何必索回?
对!既已如此,何苦痛恨?
一念至此,荣轩的灵台一片空明。所谓医者,素手仁心。若有太多的放不下,哪能安心从医?
怪不得一直以来,子涵的医术总是高于自己,原来他有一颗仁慈宽容的心。
心者,医术之根本。当你感觉得到病人的痛苦时,才能完全发挥医师的最大潜能。
罢了!荣轩一骨碌站起身来,掖掖身上的衣衫,大踏步往前方走去。
从此天涯游走,解救万民苦痛,岂不快哉?
江南沿海一带,出了一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此人满头花白的头发,只要他肯接诊的病人,无不药到病除。
这人居无定所,看病吃药也不肯收钱,唯一索取的只是衣服食物而已。
听被他看好的病人们说,神医平时和颜悦色,唯独不能在他面前说到中医的坏处。
否则他会拉着你,一直教育到天亮。
只是再后来,人们便见不到他了,许是去了山海仙岛之中。
两年前,涛姐去市里的人才市场招聘。求职者们听说要去孤儿院里工作,还在连绵不绝的深山之中。况且薪资也不优厚,一连数日无人问津。
涛姐无奈,撤了摊位,准备打道回府。
正在这时,一位鹤发童颜的清矍老者,轻轻点了点她的臂膀。
“干嘛?”涛姐吃了一惊,扭头问道。
“孤儿院有没有孩子?”老者问道。
“孤儿院嘛,当然有孩子啦。”涛姐不明白来人话里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低头,伸出一只手捻捻颌下的胡茬子说道。
“要是没事的话,我要走了。”涛姐一脸茫然地望着老者说道。
“好!走,跟你一起走!”老者跟在涛姐身后。
细问之下,涛姐获知,面前的老者是位家传的中医,按他的话来说,很少有他看不好的病人。
更加奇怪的是,老者不要工资。
涛姐带着试试看的想法,把老人带回了孤儿院。随着年月的推移,才发现了老者的本事。
这人就是陈老夫子。
临海陈家,金针度人。
度得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