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莫要责怪成蹊了,如今儿子应了燕君与他回南燕,你身边可就只剩下这两个小鬼承欢膝下了,若是把他们都骂走了,父亲可真要成孤独一人了。”澹台不言的话不偏不倚地击打在了澹台大伯的要害上。
大伯不说话了,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小鬼,又看了看少公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坐在石凳上叹着气。
“父亲莫要叹气,成蹊哪也不去,就陪着父亲。”澹台成蹊走到澹台大伯身前,跪坐在地上,俯身趴在澹台大伯的双膝上,一双晶莹如宝珠般的双眸仰望着澹台大伯。
这双星空一般的双眸,在暗夜之中耀耀生辉,论谁见了都无法再忍心责骂了吧。
此时少公子的胸口不知怎地有些空空荡荡,他想着若是自己的父亲还在世,他开口对父亲说这样的话,父亲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像大伯一样,将成蹊紧紧抱在怀里,还是?还是会怎样,少公子居然不知道了,因为毕竟他从没有见过父亲,也不常常呆在母亲的身边。唯一的姑姑对他也仅仅只有教养之恩而已。
少公子有时候常想,生他的人不养他,养他的人却不是生他的人。他很想明白,对生他和养他的人来说,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大伯,成蹊如今这般懂事了,你不如详细地问问他,在方才的宴会上,他做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又或者你带着他去府上的珍宝阁瞧一瞧,看一看那里少了些什么,再抱着成蹊可能会觉得更重一些。”少公子不喜欢被人设计,自然也不能轻饶了澹台成蹊。
莫名其妙地收了一个徒弟也就算了,可他嘴巴里还存着罂锣魂的味道。少公子要让澹台大伯知道是他再次救了这小鬼一命,而他君家的人,也不是傻子,被人使了阴招,还能高兴地与之相处。
澹台大伯听到少公子的话,将成蹊从怀中拉出来,细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猛地站起了身,扬起手就给了澹台成蹊一巴掌。澹台成蹊被打的在地上转了一圈,险些栽倒。澹台大伯才要抬脚去踹他,少公子却迅速地将澹台成蹊拉于身畔,将他护在怀里。
大伯扑了空,看着立于一旁护着澹台成蹊的少公子压着怒火说道:“这孩子不知好歹,你姑姑的药救了他,他却摆了你一道,如此小小年仅心机颇重,打死了一了百了。”
少公子低下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成蹊,他一侧的小脸已经被打的红肿了起来。想是这惩罚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少公子满意地笑道:“大伯若是打死了成蹊,我姑姑的心血就白费了,况且如今我是成蹊的师父,我自己的徒弟自然由我自己来管教,大伯放心就好。”
“君执,成蹊的命是君家人救的,成蹊的命自然就是君家的,若是有一天他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莫要手下留情。”澹台大伯攥着双手,沉重地说道。
这话虽然说的狠,却是大伯的以退为进。如此一来,成蹊的命是君家的,与少公子的渊源更近了一步,无论何事发生,总会护着他周全。
更重要的是,若是将来有一天燕君发起了疯,要了澹台家所有人的命,也会因为君家而饶了成蹊。
“大伯说笑了,成蹊这孩子伶俐聪慧,虽有时会使一些小性子,断然也不会失了分寸,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少公子摸了摸成蹊的头淡淡地笑着道。
成蹊抬头看着少公子,一双星眸却无怨恨之意,他眨了眨眼,随后即刻跪在地上道:“师父与家兄不日就要与燕君前去南燕,成蹊因病未愈,不能相送,徒儿在此先与师父磕头拜别。”
他知自己做了错事,所有的后果自己承担,因此挨了澹台大伯的责罚,一点也不怪少公子。而今他以这个借口,不跟在少公子的身边,想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偏生少公子看明白了澹台成蹊眼中的精光。他听闻澹台大伯与少公子方才那一席话,为了能摆脱燕君的胁迫而保命,已经被自己的父亲给卖到了君家。可他放不下年迈的父亲,更放不下身边的亲人,因而先入为主的与少公子拜别。
“小弟既然拜了公子做师父,就要时时刻刻侍奉在他身边,哪有理由不跟着的?”澹台小喜想必也看出了澹台成蹊的小心思,故意捂着嘴笑道。
澹台成蹊抬头瞪了小喜一眼连忙解释道:“成蹊身体还未痊愈,自是怕拖累师父和大哥,将来若是有一天成蹊的身体好了,一定会侍奉师父于跟前。”
这话说的深明大义,若是少公子强求,自是作为师父的不仁了。
“你先暂且现将身体养好,我们来日方长 。”少公子扶起成蹊,此去燕地有澹台不言跟着就行了,没必要再搭上一个澹台成蹊。
澹台大伯听闻此话,身形微顿,他是感激君家,感激少公子的。少公子没有计较成蹊对他的算计,更不计前嫌地护着澹台一家,这样的情深意重,使澹台大伯感激涕零,他缓缓地朝少公子弯腰一拜。
少公子坦然地受了澹台大伯的这一拜,心里却更加在意起澹台家的安危与否。
此夜过去之后没多久,燕君便带着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两个人启程往燕国的都城南燕去了。
燕国位于九州南部,处在郑国西北之上,多山多河,无四季之分,只有夏冬两季,夏日炎热多雨,冬日湿润微凉。燕国的耕种十分广泛,盛产稻米,黍,麻等。九州上最有名的云雾茶也是出自燕国。而今是年关时节,正是气候最宜人之时,一路仍旧繁花如常。南米离南燕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约有五日路程,可燕君带着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行进,硬是拖了将近半月才走到南燕。少公子不知燕君的心里的想法,也懒得揣摩,索性跟着澹台不言一路闲聊,就当做是游山玩水,倒也惬意。只是那位燕国的储君连慕君似乎总是想搭话,少公子起先不在乎,他与连慕君两个人本就是表亲,连慕君愿意与他亲近,他也自然地去回应。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少公子还是明白的。倒是澹台不言,在面对连慕君的时候,完全守着君臣之礼,不漏半分不妥之处,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友人之意。两人一来一去咬文嚼字地搭着话,听得少公子都累。澹台不言的滴水不漏,惹得连慕君十分不爽,却又找不到借口去责怪,索性不再跟着他们。
相距南燕王城已经不远的时候,燕君撇开少公子、澹台不言和连慕君这一行人,先行回到了南燕王宫。少公子听闻是恰逢年初的春耕季节,燕君要与南燕的群臣同去田野里祭祀春耕神。这是南燕的习俗,每年年初时举行的隆重祭祀之礼,目的是为祈求春耕神保佑百姓此年风调雨顺,大地丰收。
少公子看着在燕君面前绷了一路的澹台不言,莫名地有些心疼。往昔神采飞扬的少年,却因惧怕开罪燕君,而处处压抑着自己,步步维艰地让自己滴水不漏。如今燕君一走,少公子不知为何,暗自替澹台不言松了口气。与他商量着去南燕城里瞧一瞧燕国的风土人情,却被迎面走来的连慕君打断,并告知他们燕君有另外的安排,需他们与连慕君一同前去。少公子轻瞥了澹台不言一眼,而后不做声响地驾马上前跟在连慕君身后。
三人骑着马,带着一队人,来到了南燕郊外不远处的一座农庄门前。农庄的大门呈现灰黑色,门上有两只雕刻着鱼头的铜环,鱼嘴的附近已经有苔绿色的痕迹,灰黑色的大门之上,挂着一个手写的黒木牌匾,“庄府”两个大字,就在上面。
少公子歪着头想,燕国的庄府,不就是那位庄荀的家吗?这位庄荀先生与曾是奉麟君的韩子同在兵家鬼柏先生门下为弟子。其祖上原本是燕国典客,可到了庄荀这里,家道中变,日渐衰落,很他小的时候,就被送到鲁国去,师承兵家的鬼柏,可又天性洒脱与散漫,与兵家之学又格格不入,后来自开庄家学说,先前被人嘲笑,年过不惑之后才逐渐受人追捧。周地的紾尚阁,晋地的玄堰楼,楚地的云梦城,都有其弟子在传播其思想,谈论起学说。少公子之所以对庄荀这般了解,还是要归论白老头。韩子在齐国遇难之时,庄荀并没有如约去半路接应韩子,韩子妻子为救其女,死在乱刃之下,好在当时白老头路过,这才将韩子与其女韩小妹救了下来。后来庄荀赶到的时候,韩子才知,那些齐国的宗亲早就知道两人的关系,故意派人拖住了庄荀,就是为了至韩子于死地。庄荀因此内疚,对白老头更是千恩万谢,可九死一生的韩子却看淡红尘,决定再不入仕。白老头救了韩子,与他成了莫逆之交,也自然而然地与庄荀相识。齐国之后的韩子不再热衷于仕途,便与庄荀和白老头相约在每年年初,于燕国南燕庄荀的农庄上见面,共享垂钓之乐。初春正是燕地鱼儿肥美的时节,三人又皆好钓鱼种草之事,志趣相投自然能凑在一起。
燕君与他们走回南燕的这条路,正是每年韩子去庄荀的农庄上必走的路,莫非燕君想要他们假装一次与韩子的偶遇,然后拜韩子或者是庄荀为师?这个想法不禁使少公子浑身打着激灵。然而路上没遇到,就蹲在庄荀的农庄门口,而恰巧,庄荀今日也没有在家,应门的小童既不让他们进去,连慕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如此不里不外的执着,着实让少公子摸不着燕君的心思,他想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是要庄荀入仕,再次为他卖命不成?
可少公子转眼一想,若是燕君的真心如此,敢情是让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跟着连慕君一起蹲在庄荀的门口,让他俩来着做说客呢?少公子鄙夷地瞧着门口在等候庄荀归来的连慕君。他可不想做这个说客,况且若是这事儿让白老头知道了,一定会在背后埋怨他强人所难。
少公子朝澹台不言摆摆手,两人便骑着马不顾连慕君,往南燕城里面去了。
今日燕君耕地祭春神,所以南燕城里的百姓都去田间一睹燕君风采去了,往来的人流不多,这也方便了澹台不言和少公子两人的悠闲。如今南燕的天气不似夏日一般湿热,但两人行至了一段时候却是有些口渴,本想去茶摊上喝碗茶,却被一位坐在酒楼上的老叟叫住了。老叟面色微红,显然是喝酒喝的已经微醺了,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倒像是神庙中的送子爷爷。
少公子看了看澹台不言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竹筷子,正是那名老叟从楼上不偏不稳扔下来的。
“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少公子仰起头问道。
老人家挥了挥手道:“你们上来,我再告诉你们我要做什么?”
少公子自然不想管闲事,拉着澹台不言就要离开,可澹台不言却悄悄地对少公子说道:“这老人家不像是无事生非的人,或许他当真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们,我们且上去看看吧。”
少公子抬手将澹台不言发髻上的竹筷子拿了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燕国都的酒楼自然比南米的那家酒楼要奢华的多,少公子与澹台不言走了上去,就见到方才丢筷子的那老叟坐在二楼的一处靠栏杆的桌子旁,一身青色棉布袍子看起来倒是朴实的紧。澹台不言与少公子坐在老叟身边,少公子将老叟丢下去的竹筷子插回竹筒里面,看着桌子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酒罐子,不禁心里猜测难不成是这老叟喝酒没有钱付,让澹台不言和他付账来了?